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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与黎昔非关系的真相
——试析胡适“戕害”黎昔非的原因

2021-04-14李文才

湖北社会科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胡适

李文才

(扬州大学 社会发展学院,江苏 扬州225002)

在中国近代文化史上,黎昔非是一位曾经做出过重要贡献但又被长期掩盖的历史人物。他于1932 年应胡适邀约前往主持《独立评论》社日常事务,在他的辛苦经营之下,《独立评论》成为20世纪30年代中国知识界舆论的中心,其核心成员也大多借此跻身政界要职,然而黎昔非的人生却因经办《独立评论》而彻底转入下行道路。关于黎昔非与《独立评论》及其与胡适关系的研究始于2002 年出版的《黎昔非与〈独立评论〉》一书。[1]该书问世后,黎昔非得到了史学界的广泛关注,他的成就、业绩和品德日益得到了普遍认同。据笔者粗略统计,以黎昔非为讨论主题或关键词的专题论文,有近四十篇,其他以《独立评论》或胡适为研究对象而间接涉及黎昔非者,亦为数不少。此外,在该书出版之后的一些博士、硕士学位论文中,也每有专门章节讨论黎昔非与《独立评论》的关系。但是这些研究未能准确揭示黎昔非与胡适关系的实质,而此一关系正是导致黎昔非人生悲剧的核心问题。笔者曾撰文对黎昔非与胡适的关系进行剖析,指出:黎昔非的人生悲剧始于入职《独立评论》社,从此直至“七七”事变的五年多时间内,黎昔非一直被禁锢于《独立评论》社,受尽了胡适对他的种种“戕害”。①参见李文才:《胡适的“戕害”与黎昔非的悲剧人生——黎昔非与胡适关系探秘》,载《江汉论坛》2021年第1期;李文才,张卫东:《论胡适对〈独立评论〉历史的篡改》,载《三峡大学学报》2020年第5期。笔者按,黎昔非从人生巅峰走向沉沦,系由胡适一手所造成,黎昔非可谓胡适经办《独立评论》的“牺牲品”,然“牺牲”二字又无法准确概括胡适与黎昔非之间的关系,故斟酌再三,窃意“戕害”二字用于概括胡黎关系,庶几较为恰当。然则,胡适为何要“戕害”黎昔非以及胡适与黎昔非关系的真相,仍有待发之覆,故特撰此文,试为揭橥。

一、胡适与黎昔非的人生转折

“七七”事变后,黎昔非被迫举家从北平匆匆逃难至故乡——广东省兴宁县。回到故乡后,黎昔非为了维持全家生计,只好去中学任教。实际上,早在1930年黎昔非从中国公学大学部毕业时,就已收到“五华县中”的聘书,但他当时“坚辞”而北上,[1](p441)抱着“专搞一二年,总能搞出一点东西来,便不难跻身于教授、专家之列”的憧憬,[1](p467)只身前往北平,考取了北京大学研究院的研究生。然而,黎昔非满怀豪情的打算,最终却落空了,在北平生活七年后又回到原点。在这七年中,黎昔非只有一年多时间是“独立”“自由”的,余时皆掌控于胡适之手而为其所用。易言之,黎昔非北上七年的唯一“收获”,只是替胡适成就了一桩“大事业”——经办《独立评论》。对此,有学者慨叹黎昔非“所付出的代价巨大”,[1](p218)亦有学者指出:“胡适等社会精英的成功在某种程度上是建构在那些(由普通民众走向社会中间阶层)普通知识分子艰辛的劳作甚至是被迫默默无闻的‘奉献’基础上的。”[2](p91)

黎昔非在1944—1945 年间曾有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终因胡适的冷漠无情而失却。1944 年,经闻一多介绍,黎昔非从家乡前往昆明,到“国立中国医药研究所”担任助理研究员。是年9月6日,黎昔非致函胡适,请求他介绍适合于自己专业的研究工作,信中说:“终觉此不是本行,很希望能够转入另一学术机关,如有机会,敬乞吾师代为介绍。”[1](p20)但胡适并未回信。当年年底,黎昔非向教育部申请“大学及独立学院教员资格”,因“服务年限及著述二项已予审定”,尚缺“北大研究院修业证书”,黎昔非遂于1945年1月12日再次致函胡适,求他写几句话以作证明,信中写道:

教部举办大学及独立学院教员资历审查,去年九月间,本所主持人曾代生呈请审核讲师或副教授,昨得教部批示:服务年限及著述二项已予审定,惟饬补北大研究院修业证书。生于是往谒郑秘书长天挺,①郑天挺原为北京大学秘书长,抗战时任西南联大总务长。他意须有相当证件,而生之注册等件,已遗在平,此间又无当年熟识师长可代证明。窃念吾师知生最悉,爱生最深,同时亦只有吾师片言可使他们深信不疑,敬乞赐示几行,俾持以请发修业证明。此关系于生非常重要,素爱生有逾父兄如吾师者,谅必俯允所求吧。[1](p22)

胡适仍然置之不理。如果说前一信请求介绍工作有些勉为其难,后一信不过请求写一个黎昔非曾就读于北京大学研究院的证明,这对胡适来说有何困难?于公而言,胡适彼时为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黎昔非是其学生;于私而言,黎昔非为胡适的事业牺牲了自己的学业和整整五年的黄金时间。于情于理,胡适都没有推却的理由,但其仍未回信。

或以为胡适当时身在美国,邮路不畅使然。然事实并非如此,因为1945年在昆明的江泽涵与胡适就有书信来往,他给胡适的信中写道:“适之兄:你的八月廿九日的信,本月十一日我就收着了。”信末署曰:“弟泽涵九月十四日。”[3](p842)可见,胡适从美国寄给江泽涵的信不过十一二天就到了。江泽涵是胡适的同乡、朋友,长期担任北京大学数学系主任,他们之间的交往涉及胡适个人利益及圈子关系,故胡适接信后,便及时回复。此外,胡传楷写了一本《胡适之传》,寄给远在美国的胡适,胡适于1943年10月29日收到书后,很是兴奋,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他出这书,为我做‘五十岁生日’,其意可感。”胡传楷深知胡适爱好名誉,他撰写《胡适之传》正是为了投其所好,而胡适在收到该书的第二天,即“写长信给胡传楷,讨论他的《胡适之传》”,可见胡适对此事的重视。[4](p377)这足以证明,凡关涉自己利益的事情,胡适都极其重视。胡传楷是黎昔非同班同学,由于该传记于胡适自己有着直接的利害关系,故胡适也屈尊及时回信。两例亦可证明,尽管胡适身在美国,但邮路畅通。因此,这时黎昔非若能收到胡适写来的证明,很有可能取得大学教员的资格,其后半生的命运也有可能改变。但是,这最后的机会,也因胡适的冷漠而丧失。黎昔非接连两封信,都没有得到胡适哪怕是片言只语的回复,遂于1945 年10 月12 日又给胡适写了第三封信。不过,此时黎昔非已基本不抱希望,不过是最后再做一次努力罢了,[1](p27)胡适亦终究没有回信。

胡适对黎昔非的“戕害”,不仅直接影响了黎昔非后半生的工作和生活,更重要的是断送了他的学术生涯。黎昔非早在本科期间,在诗学研究方面就已展示出过人才华,师从诗学大家黄节之后,又有新建树。如果他能够正常完成研究生学业,必将对《诗经》研究做出重要贡献。但自从胡适介入其人生之后,黎昔非就失去了学术研究的条件和可能了。在黎昔非1944—1945年致胡适的信中,就已透露了这方面的情况:“生现在昆明国立中国医药研究所做本草纲目之本草产地考释,及考订古医籍。工余仍然继续研读诗经,刻已草成诗地理考的初稿,只因参考书籍非常缺乏,有时很普通的都不可得到,所以还有许多地方须要补正。”[1](p20)“生对于诗经的研讨,本妄想将整部诠释,近来觉得那不单是艰巨不易的工作,且往袭旧说,亦没有多大意思,于是采用劄记式,只将那些认为不很满意或有疑义的加以讨论。”[1](p22)“然由许多一般解释固未敢苟同,可是自己亦无法解释,这固由于自己学识粗浅,而此间参考书籍亦非常缺乏,尤其是这研究所里所有的书籍多属医药方面的,生之所需者几等于零。”[1](p24)

李学勤、朱杰人等学者对黎昔非未能完成其学术研究而深表遗憾,也为因此导致《诗经》学研究的损失而深深惋惜。李学勤曾评价黎昔非的《诗经》研究:“黎昔非先生遗留下来的《诗经》研究作品,只有《〈采芑〉时代的质疑》《从“其军三单”说到古代兵农之分》及《读〈诗〉箚记》三篇……然而尝鼎一脔,还是能够从中窥见黎昔非先生研究《诗经》的路数和深度。”[1](p173)“读前述几篇作品可以知道,黎昔非先生是从史学途径创新《诗经》研究的先驱者之一。”[1](p174)在谈到黎昔非以《诗经学史》为其研究生课题时,李学勤写道:“直到今天,我们还没有一部内容完备的《诗经学史》,真希望黎昔非先生这一书稿尚在人世,有再被发现的日子。黎昔非先生的大量工作已经被战争动乱湮灭了,但他孜孜不倦研究《诗经》,阐扬传统优秀文化的精神,将得到人们的怀念。将来新撰《诗经学史》,必当有黎昔非先生的大名!”[1](p175-176)《诗经》研究专家朱杰人写道:“纵观上个世纪20—30年代的《诗经》研究,我们可以看到非常鲜明的时代特征:以新方法和新视野重新审视这部已经流传了两千年之久,又众说纷纭的古代经典。但是,很遗憾的是,从纵向看,那个时代还缺少一种整体把握《诗经》研究史的力作。从横向看,就某一特定层面加以深入研究的著作也并不多见。于是,我们不得不提起一位已经被人们遗忘了的学者——黎昔非。”[1](p180-181)“在中国公学、北大及《独立评论》期间,黎昔非完成了《诗经学史》及《诗地理考》。前者可以补《诗》学研究史之缺,而后者则是继清代朱佑曾《诗地理考》后又一部研究《诗》地理学的专著。”[1](p181)对于黎昔非的《诗经学史》和《诗地理考》研究,朱杰人写道:“一、黎昔非先生具有深厚的史学功底,不但熟悉先秦史料,而且对先秦史料的辨伪、考订、诠释有很深的功力和独到的见解,由他来做《诗经》学史的研究,应该在史识上不落俗套,在史料的运用上完备而准确,在史实的考订上有所突破。二、黎先生应该对《诗》的年代问题有比较深入的研究,我们可以期望在这一领域有比较突出的进步,应该相信,他的《诗经学史》,必定会纠正前人研究的失误。三、在《诗经》研究的重要领域——文字、音韵、训诂研究上,黎先生的大著应该会有很多出人意料的发现,这当然植根于他的学养,但更重要的还在于,他能将文字、音韵、训诂整合贯通,以及将这三者与古文献的融通。四、黎先生对先秦的典章制度非常熟悉,了然于胸,这有助于他对此类问题的研究和考订,相信《诗地理考》可以是他此一专长的用武之地。”[1](p184-185)此外,黎昔非在大学四年级时所发表的《唐以前的七言诗》,也是不容忽视的重要论文。中国近现代文学研究专家、韩国全南大学教授徐宝余认为:“黎昔非先生《唐以前的七言诗》是目前可知最早的研究七言诗源诗史的现代论文。其对于七言诗源诗史的研究,奠定了后来研究的基本框架,在七言研究领域内具有开拓意义。”[5](p100)“故黎先生此文实为探讨七言诗起源的近代开山之作,亦是对七言诗体发展做出系统描述的最早文章。”[5](p101)有理由相信,如果黎昔非能够在汉魏六朝诗学权威黄节的指导下正常完成学业,必将在这个领域取得重要成就。

胡适利用自己在学术界的地位和教育界的权势,把这样一个满怀学术志向而又功底深厚,并在《诗经》研究中探赜索隐,学术前景可期的年轻学人扼杀于学术殿堂之下。对黎昔非学术研究能力有所了解的罗尔纲,在得知黎昔非后半生的遭遇之后,对黎昔非哲嗣黎虎慨叹:“这种工作不适合他,他的学问不是教中学用的。”又说如果不是这种情况,“他现在跟我们是一样的。”[6](p19)一言以蔽之,胡适对黎昔非的“戕害”,使得黎昔非前三十年的学术累积化为无用而被尘封垢埋。

二、胡适“戕害”黎昔非探因

胡适何以要“戕害”黎昔非呢?其中原因固然比较复杂,但归根结底主要有三条:一是他的自利;二是他排挤黄节的用心;三是黎昔非的“性格”与他相左。

(一)“戕害”黎昔非乃是胡适自利品性的集中体现。

胡适对黎昔非的“戕害”,首先是由其自利的品性所决定的。胡适做事,往往只考虑自己,而鲜少顾及他人的需要和利益。

胡适一再要求黎昔非出任《独立评论》经理人,完全是从自己的需要出发,而根本没有考虑过学生的学业和利益。胡适时任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中文系主任,黎昔非为其管辖下的学生,他一再要求一个在读研究生放弃学业为自己服务,是绝对不负责任的做法,更与职业道德和操守相悖。胡适曾对20 世纪30 年代的大学教育总结道:“那几年(一九三一——三四)正是国内几个大学埋头苦干而进步最速的时期……其中一个原因是几个最好的大学入学试验是很严格而标准很高。”[7](p1259)而北京大学又是其中的佼佼者。黎昔非正是通过这种“很严格而标准很高”的“入学试验”而就读于北京大学。因此,作为师长的胡适,为了自己的事业就将当时凤毛麟角而又如此优秀的研究生从学习岗位上拉下来,其做法肯定极不恰当。1936年胡适曾高喊自己“从不曾要学生因我的主张而牺牲他们一点钟的学业,我的罪孽决不在这一方面。”[8](p679)然而,就在胡适慷慨陈词的时候,他的学生黎昔非已经为他“牺牲”了四年多的“学业”,而且还要继续“牺牲”下去!

胡适一生坚守的一条底线,就是任何社会工作、社会职务都不能影响其研究工作。胡适在1932年4 月4 日致蒋梦麟的信中说,如果推举他出长北大,则“自由将变为义务,上台容易,下台就很难了。无论我大病之后,决不能担任,在几年之内我决不自投罗网”。[9](p567)在1933 年4 月8 日为推辞职务任命而致汪精卫信中说:“我所以想保存这一点独立的地位,决不是图一点虚名,也决不是爱惜羽毛”,而是为了“专心著述”。[9](p589-590)在胡适看来,维护自己的研究工作,就是维护自己“独立”“自由”的权利。

那么,胡适是怎样对待黎昔非的研究工作和“独立”“自由”的权利的呢?胡适一再不许黎昔非辞职,充分暴露了他这种舍人为己的品性。黎昔非的初衷是:“打算只干他半年至一年,籍以维持生活,期完成自己的论文便罢了。”实际情况却完全出乎他的预料,《独立评论》的工作极大妨碍了他的学业,因此他一再向胡适提出辞职。但是“都以不易找到相当接替的人而被留住了”!所谓“相当接替的人”,就是像黎昔非这样既具有高水平而又便于控制,既能够超负荷工作而又廉价的“劳工”。这样的人选,自然是“不易找到”的,故《独立评论》筹备之初,胡适等人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经理人,一点也不奇怪。而当黎昔非应邀经理该杂志,胡适就再也不肯放手了。于是,胡适便找出种种理由推托、拖延,禁锢黎昔非五年有余,把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学者拖延为一个“小职员”(蒋廷黻语)。在黎昔非的利益与他的利益发生矛盾时,胡适便毅然决然地牺牲黎昔非的利益。毕生鼓吹“独立”“自由”的胡适,其实所追求的只是他个人的“独立”“自由”,而他的“独立”“自由”建立在牺牲别人“独立”“自由”的基础之上。

黎昔非在中国公学的同学、同乡,1932 年秋至1933 年春与黎昔非在北平合作创办《昙华》文艺半月刊的丁白清,在谈到黎昔非担任《独立评论》经理人的情形时说:“我知道他当时很痛苦,又不敢走。”[1](p47-48)这句简短的话语颇为耐人寻味,这里说的“当时”无疑是在1932—1933年之际,可见黎昔非早在这时已经“很痛苦”了。黎昔非为何感到“很痛苦”呢?除了待遇菲薄、工作繁重之外,更主要的是对其研究工作的“极大妨碍”。然而,令黎昔非始料不及的是,这种“痛苦”那时才刚刚开始,他还要继续再忍受四年之久。显然,辞职与不许辞职的拉锯战,贯穿于《独立评论》存在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黎昔非何以“又不敢走”呢?谁都清楚,凭胡适当时在学术界的权势和直接掌管北京大学文学院的权力,黎昔非怎么可能摆脱胡适的掌控呢?胡适还曾说过这样一段话:“人生如梦,过去甚快,等闲白了少年的头,糊涂断送了一个可以有为之身,乃是最深重的罪孽也!”[10](p219)可是,当他一再不许黎昔非辞职,怎么不考虑黎昔非“等闲白了少年头”呢?

事实上,胡适的这种自利品性绝非偶然,而是终其一生、一以贯之的。1962年“中央研究院”近代史所的负责人郭廷以向胡适提出辞呈,“因为‘自去春病后,体力迄未复原,难胜繁剧之任’,要‘辞去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及筹备主任本兼各职,俾能充分休养……不愿意把这条命送掉’”。胡适回信说:“你几次向我辞职,我总是劝你勉为其难,不要抛弃你自己多年培养起来的‘孩子’。……我每对朋友说:‘我自己病了,多蒙朋友爱护我,不许我工作,使我长时期的休息;我的朋友们病了,我应该同样的爱护他们,体谅他们,不应该勉强他们做可以妨碍他们的体力的工作。’……我看了你的辞职信,确曾有过三整天的踌躇、烦恼。简单地说,我绝对没有理由不重视你的健康。”但是,当郭廷以打电话告诉胡适的秘书胡颂平下星期不去办公时,胡适“觉得事态更紧迫了”,于是派胡颂平传达他的“三个诚恳的请求……你千万不能摆脱所务;请你务必照常办公。……假如你不太怪我不近人情的请求,我盼望你不要轻易辞去近代史所筹备主任的事,我很诚恳的盼望你在不过分的妨碍你的健康的条件之下,继续做我们应该做的事”。[7](p1723)当年以“孩子”比喻《独立评论》的论调再次被搬了出来,但是无论对方有多大的理由,甚至以保住“这条命”而哀告也是枉然,胡适的说辞最终只有一条:“务必照常办公。”由此可知,胡适自利的品性,一生都未曾有过改变:1962 年坚决不允许郭廷以辞职,与当年他巧舌如簧、软硬兼施,一再不许黎昔非辞职,两者如出一辙。

实际上,胡适这种自利的品性,并非仅仅表现在个体的利益之争方面。1937年8月19日,胡适出任中国驻美大使,蒋介石交给他的任务是“进行抗战宣传”。然而,“胡适在美期间近似‘无为’,即不宣传、不借款、不购军火、不办救济事业的‘四不’政策,他最忙的是疲于演讲,用唐德刚的话说,是‘捞鱼摸虾,耽误庄稼’,既然什么都不做,那都忙了些什么呢?忙着谋取博士学位也”。[11](p125)蒋介石在1942年10月17日日记后的“上星期反省录”中曾评论道:“胡适乃今日文士名流之典型,而其患得患失之结果,不惜藉外国之势力,以自固其地位,甚至损害国家威信,而亦所不顾。彼使美四年,除为其个人谋得名誉博士十余位以外,对于国家与战事毫无贡献,甚至不肯说话,恐其获罪于美国,而外间犹谓美国之不敢与倭妥协,终至决裂者是其之功,则此次废除不平等条约以前,如其尚未撤换,则其功更大,而政府令撤更为难矣。文人名流之为国,乃如此而已。”[12]及至五六十年代,蒋介石仍不时说他“狭小妒忌”“无赖卑鄙”“褊狭自私”,如蒋介石在1958 年4 月12 日日记中说:“晚宴‘中央研究院’院士及梅贻琦等,胡适首座,余起立敬酒,先欢迎胡、梅同回国服务之语一出,胡颜色目光突变,测其意或以为不能将梅与彼并提也,可知其人之狭小妒忌。”[13](p23)在1960年10月29日日记中说:“本日为胡适无赖卑鄙之言行考虑,痛苦不置。其实对此等小肖〔宵小〕不值较量,更不宜痛苦,惟有我行我事,置之一笑,则彼自无奈我何矣。”[13](p29)1962年2月24日胡适逝世,3 月2 日蒋介石在日记中对其作“盖棺”之论云:“胡适实不失为自由评论者,其个人生活亦无缺点,有时亦有正义感与爱国心,惟其太褊狭自私,且崇拜西风,而自卑其固有文化,故仍不能脱出中国书生与政客之旧习也。”[13](p31)蒋介石在3月3日日记后的“上星期反省录”中又写道:“胡适之死,在革命事业与民族复兴的建国思想言,乃除了障碍也。”[13](p31)那么,蒋介石3 月3 日“反省录”中的话到底蕴含什么深义呢?

研究者对蒋介石此语蕴含之义,多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蒋、胡关系入手加以阐释。也有学者认为,剖析蒋、胡关系必须从“大陆时代”寻绎,①如陈红民,段智峰云:“在1950—1960年代,蒋介石是台湾的威权统治者,是‘强者’;胡适是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代表,是‘智者’。他们两人的关系,常被当成具有代表性的两个群体的个案加以探讨。笔者认为,两人到台湾后的关系既是大陆时代的延续,又有在台湾环境下的新发展。”见《近代史研究》2011年第2期,第33页。对此笔者深表赞同。若要准确理解蒋胡关系,以及蒋介石对“胡适之死”评价语中所蕴含的深义,的确不能仅仅着眼于“台湾时代”,而应该联系到以前的历史。窃意,蒋介石3 月3 日“反省录”一语所蕴含的深意,绝不仅仅限于“台湾时代”的蒋胡关系,同时也是蒋介石针对胡适几十年来一贯的妥协主义言行有感而发。征诸史料,1915年日本逼迫中国接受“二十一条”时,胡适在日记中抄录“二十一条”全文,并说“余之乐观主义终未尽消”。[14](p129)对于反抗“二十一条”的爱国学生运动,胡适则公开发表《致留学界公函》,称爱国学生“神经紧张,理智失常,可以说是得了‘爱国癫’”。[14](p89)对于将签订“二十一条”的5月9日定为“国耻日”,胡适也曾公开表示反对,1921年5月9日胡适在清华大学图书馆作“提议废止国耻纪念”的演讲,他说:“我主张废止的理由是:(1)机械的纪念全无意思。(2)四年五月九日之屈伏不是纪念,五九以来可以纪念的国耻多着呢!……(3)纪念过去使我们忘记现在。(4)对外的纪念不如对内的努力。”[15](p240)1932年,胡适还向国民政府提议,应当以“日本在国联提出的五项原则”为基础而同日本“交涉东三省的善后问题”,并建议“中国不妨自动的主张东三省的解除军备,中国与日本俄国皆不得在东三省驻扎军队”。[16](p477-478)与此同时,胡适还组织起一个以“兴办实业,实行自救救国为宗旨”的“自觉救国会”,公开“宣言反对对日作战,反对对日绝交”。[17](p161)1933 年,胡适公开宣称:“我不能昧着我的良心出来主张作战……我自己的理智与训练都不许我主张作战。”[16](p617)1935年,胡适又致信国民政府外交部部长王世杰,建议在承认伪满洲国的基础上同日本谈判,王世杰回信不认可胡适的意见。①后来,7月26日胡适致罗隆基信中,谈到他致王世杰第一封信的内容:主张与日本交涉一切悬案;中国可承认“满洲国”;日本则归还热河,长城亦归防,取消华北停战协定,自动放弃“辛丑和约”及其换文附件的各种权益,等等。11月18日,吴世昌致信胡适,对胡适等人近年来反对抗战,一味主张镇静的论调表示不满,胡适于当月22日回复,表示不赞同吴的立场和态度。参见耿云志编:《胡适年谱(修订本)》,福建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197、199页。[17](p195)及日本暴露出染指华北的野心时,胡适仍然坚持妥协,反对抵抗。[17](p204)不仅如此,胡适提出:“日本决不能用暴力征服中国。日本只有一个法子可以征服中国,即就是悬崖勒马,彻底的停止侵略中国,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16](p603)鲁迅看到后批评道:“胡适博士不愧为日本帝国主义的军师。但是,从‘中国’小百姓方面说来,这却是出卖灵魂的唯一秘诀。”②《申报》1933年3月26日(第21534号,上海版)。按,《申报》1933年3月22日(第21530号,上海版)第8版披露了“太平洋会议”的相关消息,该会议定于8月14—28日在加拿大举行,胡适、任鸿隽、陈衡哲、翁文灏、张伯苓、丁文江等为代表,将出席此次会议,胡适作为首席代表答记者问时,说:“是的,日本决不能用暴力征服中国。日本只有一个法子可以征服中国,即就是悬崖勒马、澈底停止侵略中国,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3月26日,鲁迅即以“何家干”为笔名,在《申报》“自由谈”专栏发表《出卖灵魂的秘诀》一文。3月27日(第21535号)第5版“时评”专栏发表《日本军阀果能觉醒乎》,对胡适“征服中国民族的心”的说法给予严厉批评,认为这是“为日帝国主义者献策,教以征服中国民族之法……使中华民族在‘贫血症’之状态下,渐次以即于死亡,全国人民于此种麻醉性灵之论调,都当予以深切之注意”。甚至到1934年7月23日,丰子恺还在《申报》(第22004号)第14版“自由谈”栏目发表《穷小孩的跷跷板》,对胡适的这一说法进行了嘲讽。“七七”事变爆发后,胡适同汪精卫、周佛海、高宗武、程沧波、陶希圣等人,组成了一个“低调俱乐部”,主张对日妥协,而将共产党、国民党主战派以及广大民众的抗战热情贬斥为“歇斯底里的风气”。胡适等人的这些消极甚至是反动的言论,引起了公愤,国民党元老“程潜在最高层会议上曾指责胡适为汉奸,居正甚至声言应该逮捕胡适”。[18](p189)由此可见,胡适在中日关系问题上,一贯奉行“亲日”的主张。所以蒋介石在后来的60年代日记中说胡适:“徒有个人而无国家,徒恃外势而无国法,只有自私而无道义,其人格等于野犬之狂吠。”[13](p28)“此人实为一个最无品格之文化买办,无以名之,只可名曰‘狐仙’,乃为害国家,为害民族文化之蟊贼。”[13](p29)蒋介石对胡适的这些评价,都不仅仅是针对“台湾时代”胡适的表现,而是对其一贯言行而做出的,其主要着眼点则是胡适重私利而忘大义的恶劣品性。总之,胡适就是这样一个为了实现个人私利,可以牺牲他人利益的利己主义者。像他这种自利之人,对黎昔非这样的“小人物”实施“戕害”,便不足为奇了。

(二)胡适排挤黄节的用心。

胡适自利的品性,以及下文所述黎昔非“狷介”的性格,均为胡适“戕害”黎昔非的原因,但并非主要原因,胡适与黄节的矛盾才是胡适“戕害”黎昔非的主要原因。黎昔非的研究生导师黄节与胡适有很深的矛盾,作为黄节的弟子,黎昔非在学术上取得成就,当然是黄节的荣耀,则为胡适所不愿闻、所不能忍之事,故一俟黎昔非答应经理《独立评论》,就成了胡适排挤黄节的替罪羊。

黄节在政治上是一位进步的爱国者,反清目的达成后,出于对现实的失望,他选择了急流勇退而遁入书斋。在学术上是治学严谨的国学大师,学贯中西、博古通今,尤以“诗学”研究独步学术界。①黄节最重要的学术著作《诗学》,堪称中国最早的诗学史,吴小如教授曾评价“其学术价值足与鲁迅《汉文学史纲要》、刘师培《中古文学史讲义》媲美”。亦有学者认为,《诗学》作为近代中国诗学研究的开创性著作,与林传甲《中国文学史》、王国维《宋元戏剧考》、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一样具有学科建设的奠基意义。参见:《湮没的岭南诗宗》,载《南方日报》2010年9月17日A10版。黄节性格耿介正直,特立独行,周作人曾评价道:“关于黄晦闻的事,说起来都是很严肃的,因为他是严肃规矩的人,所以绝少滑稽性的传闻。他平时愤世嫉俗,觉得现时很像明季,为人写字常钤一印章,文曰‘如此江山’。”[19](p137)1929年秋,黄节复任北京大学教授,兼任清华大学、北平师范大学教习。当时北平的大学校园里,有几位不向当局摧眉折腰的学者,他们以学人风骨,维护着学术尊严,其中就有黄节。无论是汪精卫欲出资为其出版诗集,还是电召他出席“国难会议”,黄节均坚辞不受。在北大校园里,胡适等新派人物是主流,黄节则属于非主流的“旧派”,黄节之低调与胡适的张扬,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比,但是他并不买胡适的账,黄节“尤为反对胡适提倡新文学、反对白话文运动”,“黄节对胡适的态度是‘视而不见’,迎面走过,昂首阔步,当然,有时在自己的课上把胡适新诗当作反面教材批判一番,也并非莫须有”。[20]黄、胡两人品格之不同、学术之相左、关系之冷漠,由此可见。因此,胡适视黄节为异己,必欲排斥之而后快。自1918年初进北大任教起,胡适为了在北大站稳脚跟,进而掌控北大文学院甚至校务,就一方面利用手中权力培植亲信,另一方面则对黄节等“旧派”学者进行打击和排斥。②胡适对黄节等“旧派”学者的敌视和排斥,由来已久,早在1918年胡适从美国留洋回来,初入北大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当时的北大鸿儒硕彦云集,如刘师培、黄节、辜鸿铭、黄侃等,都是国学深湛的饱学宿儒,留洋归国的胡适,尽管可能拥有某些“新派”优势,但要想在北大站稳脚跟,也并不容易。于是胡适只能“挟洋自重”,讲自己和别人都不熟悉的西洋哲学史。除了通过这种“挟洋自重”方法,就只能对那些学富五车的“旧派”人物进行打击排挤了,正如徐子明所说的那样:“你想胡适除了用破坏的阴谋,怎能拿真学问和他们对抗?所以他就用奇计来分化学生,使中西两派的名师自然站不住脚。因为有实学的人总有些傲脾气,对学生不会敷衍。胡氏就迎合学生的心理,和他们称兄道弟,来讨论各位先生的长短。……至于那些国学名师,他又笑他们抱残守缺,喜在故纸堆里做活计,从未到新大陆去学科学方法,又没有听过杜威的高论,实在可怜得很。所以他言必称杜威哲学,弄得当时的学生七颠八倒,对美国有可望而不可即的浩叹。”徐子明还说,在辜鸿铭死后,“胡适就要对付那些国学名师。他的策略亦不外帝国主义以华制华的老套”。(徐子明:《胡祸丛谈》,民主出版社,1965年,第5—6页。)对于胡适在北大拨弄是非、排斥打击“旧派”学者,并最终掌控北大文学乃至校务的种种行径,欧阳健《胡适是如何“暴得大名”的?》(载《文学与文化》2018年第2期,第111—129页)一文有全面的考述,敬请参看。例如马裕藻“担任北大中文系主任多年,后受胡适排挤辞去系主任,担任声韵学教学”。[19](p117)“胡适排挤老教师,黄佩(《文心雕龙》专家)、吴梅(讲曲专家)、林损(专于古文)等先后都被挤出去了。胡还想把黄节(研究汉魏六朝诗专家)挤走,听说黄是汪精卫的老师,未敢动手。另一方面胡却安置私人,把‘新月派’的几个成员都弄来北大讲课。”[19](p34)黄节作为岭南诗学大家,他的弟子黎昔非和王锦葵都是广东人,在派系观念浓厚的胡适看来,一个以黄节为首的岭南学派俨然在形成,其妒恨之心不言自明。1931 年,黎昔非进入北大研究院,胡适在日记中曾经两次记载了黎昔非的来访,其中3 月8 号那次还详细记载了谈话的内容:“黎君欲作《诗经学史》,拟一细目来问我,我为他谈汉儒所以曲说《诗经》的背景。此种曲说都是‘合理化’的趋势,不足奇怪。”[21](p81)汉儒曲说《诗经》的这种背景,并非什么新鲜见解,胡适却不惮其劳地记录下来,这并非率意而为,对于一贯以日记作为将来史料的胡适,其用心在于表明黄节的研究生曾经登门拜访他,而他则进行了指导,同时亦可显示,即使在《诗经》研究方面他也比黄节更为高明。然而,实际情况却是“在文、法学院中,大多数学生认为胡适浅薄不专,正在成为政客。法学院的学生喊‘打倒胡适!’”。①实际上,对于胡适在学术上的“浅薄”,学界早有认识,如徐子明就曾说过:“胡先生的成功,向不止此!最妙是拿中国的东西骗外国人,又拿外国的东西,骗中国人,这真是洪钧老祖不传之秘。你想,我们中国人,能学贯中西的有几人?外国人懂得中国学问的更少了!拿一点皮毛功夫,两边骗骗,真是何等容易!……你看他拿中国的诸子百家,去考取哲学博士,在美国又专讲中国文明;在国内呢,他又大喊‘德先生’(民主)和‘赛先生’(科学)了。其实他对于民主政治固是外行,对于科学更是一窍不通。据他自白:他初到美国,本是学农,因为教师教他选种,他是不辨菽麦的书獃子,无法交代,自知终身不能入科学之门,还不如拿中国老东西,骗骗外国人,来得容易,所以不到几个月,便改了行。后来,他又自觉文学一途,就是坐飞机也追不上那班老家伙,而且当时的大学生,国根底也不坏,于是又出奇制胜,要提倡‘新文学’来打倒‘旧文学’,而且用些外国的体裁。当时的老学究,已不屑做白话文,何况要采用外国格式?不懂文学的,迅雷不及掩耳,不得不向他低头。假如不玩弄这一套,他一辈子也出不了头。其实他那《改良文学刍议》大份都是抄袭顾亭林的,其余都是从前的‘老生常谈’,就因为‘文学解放’,迎合低级趣味,才使竖子成名。以后他又拿白话文导师的头衔去骗山姆叔,真是‘亿则屡中’了!”(徐子明:《胡适与国运》,学生书局,1958年,第36页。)唐德刚则说:“胡适之那几本破书,实在不值几文。所以我们如果把胡适看成个单纯的学者,那他便一无是处。连做个《水经注》专家,他也当之有愧。这便是海内外‘专家’——不论‘白专’或‘红专’——之所以低估他的道理。”(唐德刚:《胡适杂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76页。)牟宗三说:胡适“对中国哲学一点都不了解,没有一句相应的话,所以只写了上卷,后来也写不下去了,转去做考证,考证禅宗,也以外行人瞎考证……其实他是真的外行。以像他这种人来领导学术界,出大风头,这当然非国家学术之福。”(转引自前揭欧阳健文)在西南联大时期,冯友兰也曾在课堂上说:“胡适到二七年就完了,以后再没有东西了,也没起多大的作用。”(何兆武:《读书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109—110页。)[19](p34)当黎昔非于1932年4月进入《独立评论》社之后,他便从胡适的日记中彻底销声匿迹了。这种反差的出现,恐怕是在胡适看来,若日记中涉及黎昔非与《独立评论》关系,则容易泄露他挖黄节墙脚以及“戕害”黄节弟子的信息。

1935年1月24日,黄节病逝于北平。其追悼会由蔡元培、陈树人等发起,并于2月以“国师”的规格在南京举行,行政院长汪精卫亲临主祭,南京国民政府明令褒扬,将其生平言行著述,宣付国史馆立传。3月10日,北平文化教育界又为黄节举行追悼会,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主祭,时任北大文学院院长兼中国文学系主任的胡适也参加了追悼会,写了“南洲高士徐孺子,爱国诗人陆放翁”的挽联,并说了这么一段话:“我同晦闻先生前后共事二十多年,虽然没有个人交谊,今天我参加追悼会,是我心中有其人,敬仰他的学问和人品。”[22](p282)尽管素以为人处世圆通过人的胡适在追悼会上给黄节说了些“好话”,却掩盖不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与矛盾,共事二十多年而“没有个人交谊”,这句话的后面,实则隐藏着令人无限遐想的广阔空间。

总之,胡适在北大一直没有达到排挤黄节的目的,黎昔非误入他的《独立评论》社,终于为他提供了泄恨的良机。只有把握住这个关键问题,胡适“戕害”黎昔非的种种行径,才能够得到合理解释,否则很多问题都难以解释,甚至于不可理喻。作为曾经的中国公学校长,爱护、栽培中国公学的学生原本应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当时在北平的中国公学学生有三个——黎昔非、罗尔纲、吴晗。但是,胡适对于这三位中国公学学生的态度和做法却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根本原因就在于此。

(三)黎昔非的“性格”与胡适相左。

或以为,胡适对待三位在北平的中国公学学生态度之所以如此不同,与他们三位的性格不同有关。“罗尔纲、吴晗敢于在胡适面前显示才华,并能大胆提出一些请求和帮助;而黎昔非呢?木讷得很,不轻易向外人表露苦衷,也不轻易求助于他人。”[23](p105)这应当也是原因之一。据黎昔非之子回忆,黎昔非“唯一的一次”对他们兄弟讲到胡适时说:“有一次他和吴晗先生约好与胡适先生在北海公园见面。他们两人在桥头等了一会儿,远远看见胡适先生到了,吴晗先生立即迅速奔过去与胡适先生握手问安,非常亲热的样子,而爸爸却仍然站在原地未动。”[1](p681)久已习惯于被人恭维逢迎的胡适,对于这种在他面前保持“独立”态度的人,是不可能喜欢的。吴晗的机巧,在介绍黎昔非出任《独立评论》经理人时就已表现得淋漓尽致,当他就读的清华大学历史系的系主任蒋廷黻因为长时间物色不到合适的经理人而发愁时,吴晗及时地将黎昔非推出来,令蒋廷黻和胡适都很满意,可谓一举两得。吴晗本来与黎昔非和罗尔纲都不认识,胡适亦不识吴晗其人,但他通过各种关系见到了胡适,“第一句话就请胡适让他免考转入北京大学二年级。”[24](p158)胡适曾经称赞罗尔纲为人“耿介”,不过据罗尔纲自述:“适之师到两广讲学,我就请他顺便把我的妻儿接出来。”[24](p40)事先,“我妻陈婉芬在家乡买了一只专食动物的叫做抓鸡虎的野狸腊干了送给江冬秀师母。胡家把这个野狸作为珍品要宴请名流……婉芬在家乡做过多次,所以那天她就去胡家厨房动手。适之师感到低亏了我妻的身份,他心里不安,就特地亲自给婉芬和胡师母同摄一照……胡适从香港代我接妻儿来北平时,我的女儿才两岁,婉芬要抱这个孩子,就不能拿给孩子装吃食的盒子,胡适就给她提着……一同到旅馆。”[24](p176-177)试想,如无一定的人际关系能力以及长期之经营,罗、胡两家之间的关系恐怕难以达到如此亲昵的地步。

实际上,胡适并非真的喜欢“耿介”的性格,因为真正“耿介”的黎昔非,恰恰最为胡适所不喜。据黎昔非夫人何昕说,他们的长子诞生前,“事前胡适曾对你爸爸说,到时(临盆前)可用他的汽车送医院,但你爸爸不要”,而是深夜满大街去寻找出租车。[1](p525)在“七七”事变后逃难时,也只有囊中最为羞涩的黎昔非没有向胡适开口“借钱”。据黎昔非之子回忆说,“我们从来没有听他跟我们议论过别人的是非”,[1](p682)但是他“对于‘趋炎附势’‘阿谀奉承’‘拍马钻营’之徒十分不屑”,[1](p682)经常在儿子面前加以斥责,从现在留下来的黎昔非致胡适信函,可以看到,虽然他对胡适是使用尊敬的称谓和语言,但是绝没有一句阿谀奉承,而是就事论事,只要比较一下现存的黎昔非致胡适信函与罗尔纲致胡适信函,就可发现二者措辞风格迥然不同。黎昔非对阿谀奉承的不屑,自会在日常的为人处世中有所表露,而久被阿谀奉承包围的胡适,因此对黎昔非不习惯、不喜欢,也就势所必然了。黎昔非曾不止一次跟他的子女讲这样的“故事”:“当一大群鸭子上田埂的时候,有些‘笨’的一时没有爬上去,后头那些‘精’的就踩在它们的背上爬上去了。那‘笨’的就成了它们的垫脚石。”[1](p681)他讲这故事的时候,并没有具体指什么人,但是“他这么反复向我们讲这些,想来不会是无的放矢的吧”。[1](p681)由此可见,吴、罗、黎三人的性格的确不同,由此所招致的胡适对他们爱憎不同的感情,也就不言而喻了。

黎昔非的“耿介”,还体现于在更深层次的政治态度和理念方面与胡适不同。黎昔非回忆道:“这种工作老实说,当时有许多人认为是不易得的机会,因为那个集团的成员——胡适、翁文灏、蒋廷黻、周贻春、傅斯年、任鸿隽夫妇、吴景超、陶孟和等——都是当时社会上有‘名望’有‘地位’的,且一个接一个都跑到南京去做部长处长以至院长或大使等要职,至不肖的都在学术机关把持了有‘单位’的,如善巴结奉承的,这倒是‘飞黄腾达’的好门径!可是生性狷介的我实耻趋伺,也不愿做那‘脧民自肥’的官。”[1](p444)可见黎昔非的“狷介”,还表现在政治态度与胡适格格不入。“在这数年中,我总是想写点较专门的东西,对于时事,则不能说所要说的话,又不愿‘歌颂功德’,故没写过一句”,[1](p444)黎昔非不仅没有给《独立评论》写过文章以趋势逐名,而且对于《独立评论》中某些言论也是非常反感的,“它的言论也不以然,尤其是战犯蒋廷黻的‘独裁论’一类的东西,当时真觉得是无耻之极,所以我没写过一文”。[1](p470)就在黎昔非与胡适一派处于对立状态的同时,他的两位同学不仅与胡适亲如家人,而且与胡适的朋友也打得火热,三个人的“性格”可谓泾渭分明。黎昔非每天所面对的都是这种他所厌恶的、自己“不以为然”甚至“真觉得是无耻之极”的人和文字,却又不得不牺牲宝贵的时间与之周旋、为之操劳,长期在这种“煎熬”中度日,想来胡适也不会毫无觉察吧。黎昔非的这种政治态度并非他自己吹嘘,而是有有力的旁证,曾在《独立评论》社负责财务工作的陈晋祺,在1955年写的一份材料中谈到了这个问题,他说:“我读了战犯蒋廷黻在《独立评论》发表的《论独裁》一文,当时觉得很对,觉得要抗日就必须国民党把中国统一起来,在那时华北风云紧急,每次与昔非、绮春等人谈到时局问题,他们不满意国民党的看法,我总是大不以为然,认为他们是不正确的。”[1](p44)

黎昔非的“耿介”,还表现为他对胡适的直接“冒犯”,从而被胡适记恨。在经办《独立评论》的五年中,黎昔非不断提出辞职的请求,但是胡适只考虑自己的需要而无视黎昔非的诉求,双方的关系势必十分紧张,对于胡适而言,黎昔非再三再四地请辞,自然令他大为不快。而1937年黎昔非跟胡适下“最后通牒”时说“暑期以后决不再干了”,[1](p470)更可见双方矛盾之尖锐。

三、“戕害”黎昔非是胡适排挤黄节“情结”的延续

以常理而论,黎昔非与胡适有着双重的师生关系,而且对胡适的贡献和付出又最大;罗尔纲、吴晗与胡适只有一层师生关系,对胡适的贡献和付出与黎昔非相比不啻天壤。但是,胡适对吴、罗二人刻意扶植、栽培,对黎昔非则刻意“戕害”,这种反常现象令世人莫名其妙。其实,奥秘就在于前文所言胡适与黄节的关系,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从胡适与黄节的矛盾出发,可知罗尔纲、吴晗是胡黄博弈的最大受益者,黎昔非则为胡黄博弈最大的受害者。表1可以看出胡适是如何对待这三位中国公学的学生,以及又是怎样在五年的时间里改变了他们的地位和人生道路的。

从表1 可以看到,从1932 年至1937 年的五年中,黎、罗、吴三人的境遇大不相同。五年中,胡适一直大力助推罗尔纲、吴晗在学术上锐意进取,对黎昔非则反其道而行之,将其逼进繁重的事务性工作樊笼,禁锢五年而不得解脱。与此同时,胡适为罗尔纲、吴晗的学习、生活、工作和研究提供了良好的条件,帮助他们解决所遇到的种种问题和困难。对黎昔非则只有掠夺而无实质性帮助,除每月30至40 元的基本生活费之外,只有超负荷的、与学术毫无关系的事务性工作,以服务和满足胡适个人需求,与从社会上招来的雇员一样,没有一点师生之谊。于是,黎、罗、吴三人地位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五年前,黎昔非较诸罗尔纲(本科毕业生)、吴晗(本科二年级)均处于优势地位,学术前景最为看好;五年后,罗尔纲成为太平天国史研究专家,吴晗成为明史研究专家,“七七”事变之后,罗尔纲前往长沙入“中央研究院”进行研究工作,吴晗前往昆明任云南大学教授,黎昔非则从研究生沦为“小职员”,只能任中学教员。

黎、罗、吴三位学生,若论给予胡适的帮助和贡献,则黎昔非最大、最突出。在黎昔非的帮助下,《独立评论》成为胡适一生中经营最为成功、存在时间最久的刊物。黎昔非的“有为”使胡适得以对《独立评论》实行“无为政治”,游刃有余地兼顾学术研究和繁忙的社会活动,并以《独立评论》为平台,掌控了20 世纪30 年代知识界的话语权,以胡适为领袖人物的《独立评论》核心群体成了国民政府的幕僚、座上宾,进入当时的政治权力核心圈。罗、吴二人又帮胡适做了些什么呢?罗尔纲于1930—1931年间辅导过胡适儿子的功课,抄写胡适父亲的遗稿和一些研究资料;1932年后,偶尔替胡适做一点《独立评论》的“末校”。吴晗则主要是向胡适索取而少有帮助。

那么,为什么胡适对于三位学生的态度和做法如此反常呢?对于贡献巨大的学生肆意“戕害”,对于贡献不大的学生反而关爱有加?对于胡适的这种行径世人均感到大惑不解。原因就在于,胡适排挤黄节的用心隐藏得很深而不易被世人所觉察。所以,胡适“戕害”黎昔非的同时,却对罗、吴二人大加提携,其背后的深层原因就在于,尽管他们三人都来自中国公学,但是在胡适看来却已经属于不同的营垒,黎昔非是黄节的弟子,属于外人,另外两位则是自家人,罗尔纲是胡适的入室西宾,以兄弟相称,俨然一家人,吴晗则通过胡适的介绍投奔了胡适的朋友、清华大学历史系主任蒋廷黻。因此,罗尔纲、吴晗在学术上事业上的成功,是胡适的光荣,为胡适所期盼者;黎昔非则相反,他的成功乃是黄节的光荣,而这并非胡适所乐见者。加以黎昔非与黄节,以及黄节的另一位研究生王锦葵均为广东同乡,黎昔非的耿介性格与黄节也颇为相似,更增加了胡适对黎昔非的排斥心理。如果再联系胡适自1918年进入北大以来,就一方面想方设法排挤打击包括黄节在内的传统学术功底深厚的“旧派”教授,另一方面“安置私人,把‘新月派’的几个成员都弄来北大讲课”。[19](p34)那么,胡适这种以宗派利益划线的行径,就不难理解了。进而,一系列令人不解的怪诞现象,也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了:胡适对于罗尔纲、吴晗千方百计从生活上、事业上予以无微不至的关怀、培养,帮助他们在学术上步步前进。对于黎昔非,除了利用之外,便是肆意“戕害”,将他从研究生变为“小职员”,断绝其学术之路,从而彻底改变其人生道路。1944—1945年间,胡适拒不回复黎昔非的三封来信,进一步证明了胡适对黎昔非的敌视并非一时一事,而是一以贯之。

表1 胡适对待黎昔非、罗尔纲、吴晗对照表(1931—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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