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镜和徐绩
——崇信武僧两巡抚
2021-04-14岳晓峰
◎岳晓峰
清朝禁武为中国电影和武侠小说的创作提供了丰厚历史背景。有据可查的禁武记录在《清世宗实录》中:“又谕向来常有演习拳棒之人,自号教师,召诱徒众,鼓惑愚民。此等多系游手好闲、不务本业之流。而强悍少年从之学习,废驰营生之道,群居终日,尚气角盛。以致赌博、酗酒、打降之类往往由此而起。甚至有以教为名,勾引劫道窃贼扰累地方者。若言民间学习拳棒可以防身御侮,不知人果谨遵国法,为善良、尚廉耻,则盗贼之风尽息,而斗讼之类自消,又何须拳棒以防身乎?若使实有膂力、勇健过人,何不学习弓马,或就武科考试,或投营伍食粮为国家效力,以图荣身上进,岂可私行教习诱惑小民耶?著各省督抚转饬地方官,将拳棒一事严行禁止。如有仍前自号教师及投师学习者,即行拏究,庶游手浮荡之徒知所敬惧,好勇斗狠之习不致渐染,而民俗可归于谨厚矣”。
雍正五年,胤禛发布的这个上谕只是对习武容易生事的担心,同时警惕地下教门坐大,威胁政权。作为修行和弘法的场所,少林寺并不在禁止之列。
其实,早在康熙十九年,少林武僧已经成为维持地方治安的重要力量。当年春天,中岳庙会因“部文禁止,百姓皇皇。”知县张埙以庙会对人民有利为由“详请郡守开兹禁”。在保证中岳庙会的安全和秩序工作方面,张埙没有使用官兵,而是“公选委乡长带少林武僧镇之”,使得商人安枕、物价平稳、人流如织。
雍正乾隆时期,全国民间尚武练拳之风日盛,中国大多数拳种均在此期间成熟成型。以武结社为主要形式的白莲教也在逐渐壮大。
与此相映成趣的是,习武的少林寺僧先后受到两位河南巡抚的推崇。
第一位是深受雍正皇帝宠爱的“模范疆吏”田文镜。
雍正四年八月初七,围绕登封的驻兵问题,田文镜三次上奏。他认为登封因为有少林寺的震慑,土匪基本绝迹。因此上书皇帝,建议将把原先设置在登封的总把(武职中的下级,又名百总,统领士兵百人左右)迁移到需要的地方去,并且已经知会过河北镇总兵纪成斌。他在奏折中说“臣身任封疆,凡通省所属地方,虽不能亲历其地,然自抵任迄今,查有山川险要之处,莫不时刻留心细加察访。兹臣伏查登封县所属之少室山,地方虽则辽阔,因内有少林寺僧人居住,从无匪类敢于潜藏。”
田文镜甚至亲自到少林寺查看。他在十一月初七的奏折中详细向胤禛描述了少室山的环境,认为“附山居民向安耕凿者”,如果驻兵太多“非徒无益,恐致反生疑畏”。他建议“建立墩台一座、营房七间、马棚一间、拨马兵二名、步兵三名,携带家口居住,稽查往来行人足资防御。”
胤禛对农民起义高度警惕,对李自成、李际遇的故事烂熟于心,自然对少林寺的武术不以为然。他认为既然村民安居乐业,“墩台亦可不必建设”。只是不应该把少林武术当作维护地方平安的决定性因素:“(田文镜、纪成斌)大都书生,不达时势。因少林僧人向多操习技勇之传闻,遂乃敷衍此一奏尔。”
关注少林武术的不仅仅是胤禛,他的儿子弘历也注意到了少林武术。
乾隆四年十二月,河南巡抚雅尔图在奏折中说:“湖广、山东、河南等省常有邪教之事。豫民尤愚而易诱……且大河以南,山谷深邃,奸徒便于藏匿。山居百姓本有防身刀械,少壮又习悍俗。如少林寺僧徒素以教习拳棒为名聚集无赖,邪教之人专意煽惑此等人入伙,以张羽翼。”
这次上奏前的十一月初七,河南巡抚尹会一虽然 “为人忠厚”,但因“豫省盗贼繁多” “属员不知畏惧” “实少干济之才、不胜巡抚之任” 。再加上新乡灾民及伊阳教匪作乱,尹会一被弘历罢免。为了平叛,弘历任命兵部侍郎雅尔图为新一任河南巡抚,并在次年五月命其兼任提督,掌管一省兵权。雅尔图严格区分叛乱者和受引诱的从犯。他在给弘历的上疏中说:“河南多盗,不逞之民阴为之主,俗谓‘窝家’。保甲、甲长等畏窝家甚于官法。民以防鸟兽为名,皆有刀械。惑於邪教,怀私角斗,何所不为。如梁朝凤、梁周、张位等辈党类甚多,愚民易遭煽惑。与其发觉后尽置诸法,何如于未发觉前设法消散?文武会遣兵役搜查,仍令自首免罪。”
“设法驱散,自首免罪”可以看出雅尔图怀柔的一面。因此,少林寺僧徒即便有受诱骗入伙现象,在雅尔图的眼中也属宽容、怀柔、免罪之列。雅尔图剿匪平乱的思路很清晰,他说:“至少林寺僧徒,向习拳棒,恐少壮无赖,学习滋事。亦应严禁,违者究治。饬文武官、会遣兵役搜查……兼于每月朔望宣讲圣谕时,地方官将律载邪教妖言各条分析讲解,并将雍正五年严禁学习拳棒谕旨宣读。”在雅尔图看来,虽然也要严格追究少林寺僧人违禁授武的行为,但实际操作中他给皇帝的建议只不过是让地方官员每月重新宣读一下禁武的圣谕,每季度进山巡查一次而已。
弘历认为雅尔图的处理方法宽严有度、恩威并施,所以御批非常简单:“应将所奏、毋庸议,从之。”并未对少林寺僧人习武授拳的行为予以特别的关注。
也许正因为如此,《中国武术史》引述这份奏折主要用来论证白莲教吸纳武师的情况。而在论及少林寺的时候则肯定地说,整个清代官方对少林寺练武总体上是默许和宽容的。
乾隆七年秋,雅尔图拿获姚窝巨盗姚二胡子。案中教习拳棒的沛县僧人性魁引起了朝廷的高度关切。
起因是“河南盗贼甚多,颇为民害”“总由江南沛县之姚窝巨盗蔓延。重以凤、颍等属灾民流入。” “僧人性魁乃各盗教师,最为勇悍”,却一直逍遥法外。乾隆十年六月,弘历训斥河南巡抚硕色,说他到任两年“似此败露之大盗,尚不实力缉拏。则其他废弛之处,不问可知。”九月,硕色缉获性魁。十月,刑部尚书盛安会审后,以“教习拳棒,惑乱僧俗”的罪名,拟将性魁斩首,上奏后很快获得了弘历的批准。
弘历并不放心。一年之后,他又命令户部右侍郎雅尔图到河南详细调查访问性魁的踪迹。雅尔图在奏折中说“该犯逃匿江省时,授徒百有余人,足见地方官毫无约束。请敕各省将教习拳棒之人严行申禁。”
弘历应如所奏并强调“如有玩法不遵,该地方官将教演与学习之人查拏治罪。地方官失察,该督抚访实指参。”但是弘历很担心禁武的扩大化,他在御批中同意雅尔图的说法“各省营伍兵丁原以技勇为事,与平民不同,毋庸概禁。”
雅尔图担任河南巡抚的最后一年是乾隆八年。这一年登封知县施奕簪主持维修了少林寺大殿,是不是得到了雅尔图的支持,暂时还没有找到相关佐证。
从现存的文献看,乾隆年间的禁武并不彻底。地方官员多次上奏,想要维护平民习武的传统。
乾隆九年,绍兴知府周范莲说,上虞县的金为章等人“集多人学习拳棒,逞强借谷”,是因为“浙省绍兴府民风每多好勇斗狠,喜习拳棒。”周范莲担心金为章蛊惑穷人进行抢夺,遂将金为章等人陆续抓获。在上谕中,弘历并没有对绍兴的习武之风提出批评,只是要求严惩金为章等人。
乾隆十一年,刑部尚书阿克敦、户部右侍郎雅尔图先后上奏,希望在全国严格禁武,以便杜绝命案和盗窃案。
然而禁武的成本太高,而且法不责众。清朝大臣对禁武的意见并不统一。
有没有大臣想过因势利导呢?福建布政使德舒就这样想过,也给皇帝建议过。
乾隆二十年五月,德舒在奏折中说,既然“闽地俗尚强悍,好学拳棒”,不如选拔一些优秀的武师进入军营,为国家效力。弘历并不同意德舒的观点,他认为这是德舒的建议时机不对,是扬汤止沸。民间练武的人,纪律性差,难以驯服为朝廷所用。弘历举例说,当年他的父皇世宗曾在各省“拣选技勇。训练备用。”到西陲用兵之时,寄希望在千百人中挑选一两个勇敢的战士,都是一时的权宜之计。这些挑中上战场的拳师路途上招惹了很多是非,为了防止他们拉帮结伙又不得不耗费很多的精力,将他们往回安插。也正因为如此,民间拳师在弘历眼中类似匪徒,他说:“将无藉匪徒收入戎行,是使士卒与匪类为伍。国家岂有此政体乎?”
从现存的文献看,乾隆年间的禁武对少林寺影响微乎其微。因为田文镜之后,出现了第二位推崇少林武僧的河南巡抚。这就是乾隆四十年(1775)十月主政河南的徐绩。到任不久,徐绩发现少林武术很强盛,枪法很精湛。所以他从少林寺请了几个武僧到兵营教授枪法。没想到请旨的时候,却被弘历训斥:“但僧人既经出家,即应恪守清规,以柔和忍辱为主,岂容习为击剌,好勇逞强?”
这份斥责不宜断章取义。应该看到,清廷发禁武令发布近五十年来,少林寺不仅没有将习武转入地下,功夫高超之名反而继续在社会上和官府中广为传颂。
徐绩认为连环鸟枪之外,在战场上最厉害的是长枪,而少林枪法是当之无愧的教师,足以训练官兵,“访闻少林寺僧人枪法,夙有传授。现在招取数名来省,发令各营兵丁留心学习。”
弘历的上谕中说,徐绩完全做错了,少林武术只不过有些传说中的虚名而已:“殊属非是,少林拳棒向日虽有此虚名。”他认为,少林僧人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庙宇内修行:“有地方之责者闻之,尚当设法潜移默化,何可转行招致传授,令售其技乎?且以僧人教习营兵,既属非体,且使人传为笑谈,徐绩何不晓事若此?著传谕申饬,并令将招致各僧、即行遣回。”
弘历并没有追究河南巡抚禁武不力的过失,反而不厌其烦地教导徐绩:要以官家脸面为重,对僧人要强化引导而不是查拿究办。
这份斥责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是,清代皇帝一以贯之地对佛教参与政治的高度警惕。
弘历的父皇胤禛极为反感僧人干政。
深受福临崇信的僧人木陈道忞在其专著《北游集》里不仅记载了他与福临的谈话,还多处夸耀自己如何影响了皇帝的决策。胤禛闻讯后下旨销毁木陈道忞的书籍。
胤禛对僧人明慧非常器重,不仅封他为悟修禅师,还赐以紫衣袈裟。雍正十二年五月十二日,明慧到处替人说情,被署江南河道总督高斌告到胤禛那里。胤禛很不客气地说,对明慧“可严加训示之!”“着实破颜训教之!”
性音是备受胤禛尊崇的另一位禅师。生前胤禛盛赞他“深悟圆通,能阐微妙,其人品见地超越诸僧之上。”但数年后只是因为担心“伊之法嗣数人俱属庸庸之辈,其中或有如行峰之狂悖无知,将朕向日加恩性音之处妆点夸张、妄行记载,以欺天下后世者,亦未可知。”胤禛便下令削去了原赐性音的“国师”封号,已收入藏经的语录也尽行撤出。同时下令各省督抚留心访查其门徒,“不得容伊等将朕当年藩邸之旧迹私记存留,违者重治其罪。”
弘历对僧人参与政治更加敏感。他即位后首先拿深受父皇胤禛礼遇的僧人文觉元信开刀。此前的雍正十一年(1733),元信70高寿之际,胤禛钦命其回江南朝山。南下时元信如同王公大臣一样,仪仗队伍浩浩荡荡。所过之处,地方官对他顶礼膜拜,文华殿大学士、吏部尚书、江南河道总督嵇曾筠和税关监督年希尧等大员全部行弟子跪拜大礼。而仅仅两年之后的雍正十三年(1735),父皇尸骨未寒,弘历便命令年已古稀的元信徒步回到江南去,并勒令地方官沿途盘查监督——“文觉独令沿途步行归长洲。敕地方官稽查管束,无致生事”。同时弘历还遣散了所有与胤禛关系密切的僧人、道士,收缴了他们手中的御批:“从前法会中僧人等,有曾蒙皇考赏赐御书及朱批等件,不论字数多寡,俱着恭缴,不许私藏。”他甚至下令销毁了当年胤禛为妙正真人娄近垣、文觉禅师元信以及无阂永觉禅师超盛三人御赐的“银印”——虽然这三枚银印并没有什么特权和用途,仅只是皇帝礼遇的象征而已。
弘历警告这些曾受父皇亲近的僧人要忘掉昔日荣耀、老老实实当和尚,不然将严惩不贷。他在雍正十三年九月初六的上谕中说:“凡在内廷行走之僧人,理应感戴皇考指迷接引之深恩,放倒身心,努力参究,方不负圣慈期望之至意。倘因偶见天颜,曾闻圣训,遂欲借端夸耀,或造作言词,或招摇不法,此等之人,在国典则为匪类,在佛教则为罪人,其过犯不与平人等。朕一经查出,必按国法、佛法加倍治罪,不稍宽贷。”
由此看来,弘历训斥徐绩的意思非常明确:官府和寺院之间要保持距离,僧人的活动要严格限制在佛教规矩之内,不得参与俗务、影响政治。这次被皇帝批评数天之后,徐绩号召河南官员捐俸,并亲自主持重修少林寺千佛殿。维修工程从1775年冬开工到1776年4月完工,历时大半年。应该说,徐绩不可能把少林武僧从座上宾变为压制对象。
此外,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个刚刚上任不久的河南巡抚徐绩并非皇帝的宠信之臣。
此前一年,也就是在来河南之前,弘历以“失察邪教”之名免了徐绩的山东巡抚一职。起因是山东受反清复明思想影响的白莲教支派清水教,在首领王伦的领导下造反。6天之内占领了寿张县、阳谷县和堂邑县(聊城西),杀掉了很多官员,造反人数浩浩荡荡,超过万人。徐绩率兵平乱却被困在了临清旧城,弘历不得不派满洲劲旅前往,并令大学士舒赫德为其解围。当时的上谕是这样说的:“徐绩身为巡抚,地方是其职守。乃于邪教惑众之犯,平时置若罔闻,酿成事衅。及逆犯连扰三县,劫库戕官,徐绩心存畏惧,毫无措置。及统兵捕贼,被贼围于临清城南。若非惟一领兵救援,几致为贼所害,又复成何事体?”
王伦造反虽然只有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但是作为清朝入关百年来的第一次农民起义,又是发生在清朝统治的中心地带,其对弘历的打击非常大。徐绩作为失察官员,免职后休息了一段时间。此次易地继续当巡抚必然战战兢兢。他为什么要置“禁武令”于不顾,不仅请了少林僧人教习官军,还上书皇帝对自己练兵有方进行自我表扬?既然推崇少林武术,徐绩为什么又要告诉皇帝少林僧人一直练武(夙有传授),从未因“禁武令”暂停?
我们不妨看看主动参加捐款的官员名单,便可发现一些端倪。名单中有河南巡抚徐绩、河南按察使荣柱(乾隆四十三年、四十四年两度出任护理河南巡抚)、兵备道周于智、水利粮储道赫尔敬阿、分守朱岐、分巡南汝光淅道张廷元、开封府知府王启绪、怀庆府知府陈锡钺、分巡河陕汝道张永贵、陈州府知府冯晋祚、彰德府知府李掖垣、卫辉府知府陆允镇、河南府知府施诚、南阳府知府庄钧、汝宁府知府伊星阿、署怀庆府知府祥泰、直隶陕州府知府升任、山西汾州府知府雷汪度等。
这个名单几乎囊括了河南全部重要官员,甚至还有外省官员!如果说徐绩不开窍,不晓事理,难道其他主要官员也不知道吗?
对于少林寺暗藏或者帮助反清复明人士的种种猜测缺乏依据。同样是1775年,徐绩到河南仅两个月便立了一大功:破获混元教(白莲教一支),处死十四人,发边充军者三十一人。
应该说,吃过白莲教的亏,受过清水教的气,徐绩对反清复明的秘密教会高度警惕,对抓捕反清复明人士可以说是全力以赴。少林寺如果有嫌疑,徐绩怎么可能在这两个月里,一边抓叛贼,一边礼请少林武僧当教官,同时又主持重修少林寺呢?
不仅大肆抓捕反清复明的教徒,对于任何威胁或者影射皇权的禁书,徐绩收缴销毁起来同样不遗余力。乾隆四十一年(1776)二月初二,也就是担任河南巡抚的第四个月,徐绩因查获了大批禁书版片受到了弘历的肯定。
此外,如果真的严格禁武,少林僧众必然噤若寒蝉,怎么可能答应巡抚邀请,堂而皇之进入兵营教授枪法?更何况从乾隆五年开始,河南分巡张学林连续十年奉旨到登封祭祀中岳、并深入少林寺参访。同时,他还应登封知县施亦簪之约为《少林寺志》写了序。如果禁武,张学林却对少林习武犯禁没有察觉,可能吗?张学林从未上报难道不是渎职吗?
继续观察,我们不难发现,一方面因延请少林僧人被皇帝训斥,一方面又敢于主动号召官员捐俸维修少林殿堂,徐绩显然读懂了皇帝的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