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谈论道德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2021-04-12艾子
《陪李伦去襄阳看邹忍之》(以下简称《邹忍之》)是晓苏今年在《天涯》杂志第6期上推出的一篇小说。小说用第一人称,写了“我”陪导师李伦去襄阳看他的学生、我与之曾有过朦胧恋情、但被导师干涉掉了的邹忍之而不遇的故事。中国古典文学中,有过“寻人不遇”的表达,如唐代诗人贾岛《寻隐者不遇》,又如清代诗人蒋蘅有《十五夜寻兰心不遇独往贞元阁踏月而归》。但它们都只是一种简单的记录,告诉读者“我什么时间干了什么事,结果如何”而已,传达出作者精神的飘逸和闲适。《邹忍之》却志存高远,以轻松的由头起笔,写出了一个让人沉思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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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原曾经说过:“小说最重要的特质是一定要有一个好故事。”晓苏是个讲故事的高手。这篇小说以轻松的事起头:学校老干处组织的旅游,又是襄阳古隆中这样的大景点,自然是轻松、放松、人人向往的。同时“我”借着介绍导师,抖出一件件往事,一幅幅生活的画面便在读者眼前出现了:邹忍之“无可奈何”回到原来的单位,师母“见缝插针”地给学生们传道解惑,李伦“暗暗调查”那个男孩的家庭背景,我只好“背着”李伦到省城找工作,“我刚把双臂张开,正要和邹忍之迎面相拥时,教研室的门哐啷一声打开了”……小说人物逐一登场,各种性格渐渐显露,之间潜藏的矛盾浮上水面,无不告诉读者:大戏即将开始。
小说从第三节开始“找人”,作者精心设置的玄念发挥作用,强烈吸引着读者:邹忍之一直没露面。这是为什么?读者的想象力在此时被调动起来,共同参与到对小说结果的猜测和编织中。这就好比一大阵蜜蜂,伴随着蜂王,嗡嗡地、浩浩荡荡地出行——要一同去看邹忍之。
晓苏家乡有句俗话:生娃的不急抱腰的急。作者在这里就是那个“生娃的”。他把握着文本的节奏,不疾不徐,安排“三看而不得”。煞费苦心请人陪同、风尘仆仆从省城赶到、特意推却游隆中,满以为会在大学行政楼里看到邹忍之,却被告知邹忍之早已调到了后勤处,“一看”失败。再到后勤处,大笔顿一顿,安排了一个热情好客的科长出来,愣把“我”和导师当成联系维修业务的,浪费好许笔墨,只让“一阵抱腰的”急得不行时,才慢慢告诉客人,邹忍之已经调走了。“二看”又不得,小说的第三节结束。
还找吗?当然!再往地处城郊張湾的烹饪学院而去,故伎重演。该校招生办的牟主任,在兜售了一番招生业务后,才说邹忍之跑招生去了,帮着客人打通了邹忍之的电话,对方却拒绝接听,“三看”又不得。由此我想到马原说的:“听故事的人对于你的故事前情,对你故事的结尾有某种期许,对前边发生的起伏跌宕有某种期待,让你能够在你自觉自愿的前提下继续,让故事继续,让讲故事的行为继续,让你听故事的状态继续,这个才能让一个故事真正称之为好故事”。
行文至此,故事已经讲了一大半儿。聪明的读者已经明白,作者的“几看”而不得,并非是要写一个丰富的教育市场,而是要通过环境来展现烘托人。王国维先生有言:“一切境语,皆是情语。”人是环境的产物,只有透过一次比一次糟糕的环境的,我们才能感受到邹忍之的命运的滑落。滑落的原因,鲁科长已告诉读者:都是离婚惹的祸!“善恶终有报”,邹忍之后来混成这样大概无颜见老师吧。
改变邹忍之命运的是“离婚事件”。妻子余小满被他“抛弃”后过得怎么样,李伦非要带着“我”去邹忍之的老家去看看。可就是这一看,一个惊人的谜底揭开,不仅李伦“如闻惊雷,顿觉天旋地转”,连读者都惊掉了下巴:余小满亲口说出是她背叛了邹忍之,并提出离婚。为什么这样做,是因为有一个更适合她的男人——芒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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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苏的追求是写出既有意思又有意义的小说。“有意思”很好理解:好听的故事、丰满的人物形象。这篇小说,邹忍之虽然没有出面,却是形象最丰满的一个。通过他人之口,读者知道他是位教师,出生农村,有一个农民妻子,后来去省城读“思想品德”研究生时,和女同学产生感情,被导师干涉掉,毕业时导师不愿帮他留在大都市,只好回母校当了一名高校的思想政治课的老师,却因为与妻子离婚,成了人们心目中的“陈世美”,被道德审判,被生活抛弃,从高校老师变成修理工,再到技校打杂。
李伦的形象也极其丰满。在世人眼中,他是个好老师,自律,也严格要求学生,始终做品德高尚的人。学校组织旅游,他待在酒店里,跟服务员谈心,要人家“爱岗敬业,不断进步”。到襄阳讲课,拒绝对方的豪华宴席,“作为一个研究思想品德的学者,我怎么能让你们用公款请我大吃大喝呢?”与邹忍之一起吃襄阳牛肉面,“抢着付钱。”“助人为乐,每当有人求助,总是慷慨解囊,也不问青红皂白,还经常打肿脸充胖子。”女儿和同事情投意合,他“暗暗调查那个男孩的家庭背景,打听到他父母都有过两段婚史。便断言:上梁不正下梁歪。”逼两人分手。师母死了,为拒绝上门示爱的女人,“别出心裁地取出师母的遗像,抱在怀里,一边擦一边说,哎哟,才两天没管,头上都落灰了。”……这些描写,把李伦刻画得栩栩如生。
另外几个人虽着墨不多,并不影响她们有着各自不同的鲜明性格。“我”对老师又怨又关心;小满勤劳又勇敢;师母尊夫顺夫相夫,拥有被社会普遍认可的、中国传统女性的“美德”。
晓苏心中的“有意义”包括三个层面,即:现实意义、历史意义、哲学意义。这篇小说中,阔别多年师生、同学相见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作者借此精心设计出来一个沉重的话题:婚姻是否就该从一而终?再婚是否就是道德有私?我们在教授道德时,又该教授些什么?
李伦是高校老师,在弱势的学生和女儿面前,他天然拥有裁决的权力。他喝令“我”与邹忍之分手,导致的结果是:一个“匆匆嫁了”。言外之意,好像没有感受到爱情的幸福;一个连体面的工作都没有,也根本不再认老师。他裁决女儿的婚姻,女儿愤然出走,亲情断裂。他极力维护传统的婚姻,坚决不允许邹忍之和余小满离婚,否则就是“陈世美”,却不知是余小满抛弃了邹忍之。这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可以说,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到处都可以看到“李伦”“张伦”“王伦”……他们举着道德的旗帜,振振有词,杀伐决断,却不知葬送了多少人的幸福。
中国在漫长的帝制时代,形成了一套固有的婚姻观念,其中又以牺牲女性幸福为核心,什么“好女不嫁二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而终”等等。这些曾被写成法律,并在某些朝代以载史册,竖牌坊等形式高调宣扬。时代进入21世纪,虽然这其中的绝大部分已经被社会抛弃,就连我国的离婚法也以感情破裂为离婚的充分理由,但在某些“道德家”的心中眼里,那些论调依然有生命力,似乎传统的东西都是宝贝。李伦嘴上就挂着一句“夫妻俩只要志同道合,没有共同语言可以共同建立嘛。比如你们的师母,她实际上只是一个工人,但我没有抛弃她,我们不是也很幸福吗?”他和一些人的判断:离婚=道德败坏。这个公式不禁让人想起20世纪六七十年代,离婚就跟登天一样难。写到这里,作品显然已经打通了历史。
著名文艺理论家孙绍振说过:“历史的真,是科学价值;道德的善,是伦理价值;艺术的美,是情感价值。三者是错位的。”爱情自然是感性的,否则何来“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我与邹忍之间,小满与芒种间,爱慕李伦的女人与李伦间,李楚与男友间,无不如此。李伦试图用书本上的教条,来解决复杂的人性带来的相关问题,只能是一败涂地。正如社会学家李银河所说:“情是人心的一种感觉,如果它到了需要道德来约束的程度,它还存在吗?”“后来,李伦就一直没再说话,从襄阳到武汉,沿途始终一声不吭,像一个哑巴。”一辈子口吐莲花、布道后辈的人,经过此事,再無力发声……这不是哲学层面的意义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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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苏给小说人物取名往往隐含深意,耐人寻味。此篇也不例外。李伦即“伦理”,寓意着某些传统道德;邹忍之即凡事“忍之”。正是这个忍,让他一生活成悲剧。邹忍之与“我”本可以成为幸福的一对,却因为李伦的主观臆断横加干涉,以及邹忍之的一味的怕与忍而断送了幸福。小满和芒种的名字取自民间二十四节气。它们来自田野,故而生机勃勃,自由自在。牛肉面作为一条引线,暗喻着人间烟火,是人人都要过的最真实的生活,它的香味那么诱人,不可阻挡,表明人对幸福的渴望如同对美味的渴求,是不可遏制的本能。
在广阔的文学天地之中,永远存在着有待塑造的人物。邹忍之是个悲剧人物,他的幸福是被代表着道德完人的老师,以一些似是而非的道德观念干涉掉了的。这是一个崭新的人物形象,在此之前,似乎还没有出现过。他非常能忍,研三那年,就已离婚,但忍着,并未向外说出妻子出轨又抛弃他的真相,以致于外界误会;在被生活一次次放逐时,依然“忍之”,一忍再忍,从不为自己辩护,颇有传统道德欣赏的“儒者之风”。
中国传统文化对“忍”字颇为推崇。“小不忍则乱大谋”、“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德莫若让”、“动心忍性”、“退一步海阔天空”等等,无不表达着对“忍”的赞美和诉求。能“忍”,便是君子之风,便能成大事。但细细品味,这是一种自上而下的规则和倡导,在民间,却有“忍气吞声”“含垢忍耻”与之对应。邹忍之的故事,是活生生的事例。这个没有出来说一句话的人,像是在用自己的人生,反证着道德干涉和一些古训的荒唐。这个人,既卑微又高大,既窝囊又勇敢的人,顺应生活之变,担荷所有困苦,在这个意义上,他类似于美国作家辛格笔下的“傻瓜”吉姆佩尔。
著名文学评论家洪治纲说,“晓苏善于让人物置身于隐秘的伦理内部,盘旋于人性、情感与伦理之间,东奔西突,左扯右拽,由此凸现人物潜在的心灵气质,叩问凡俗中的人性光泽。”对于《邹忍之》这篇,我想大胆地加上一句:“揭开那些虚伪的面纱,直视道德的真相。”
艾子,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襄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2008年开始文学创作,曾在《长江文艺》《四川文学》《鸭绿江》《芳草》《当代小说》《西部散文家》《长江丛刊》《金山》《汉水》《南方周末》等刊发表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多篇,曾获“《长江文艺》完美散文奖”、“中国金融文学优秀散文奖、小说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