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味相投
2021-04-12梵七七
梵七七
“齿颊留香”没什么稀奇,喜欢“臭食”就有些难以理解了。偏偏北方有馊泔水味的“豆汁”,南方有威力巨大的“三臭”——臭豆腐、臭冬瓜、臭苋菜梗,见者臭不可闻,而食者却越臭越欢。
父亲儿时寄养在外婆家,山里日子拮据,一坛隔年臭卤,是平民主妇的持家之宝。缸豆、冬瓜、豆腐、百叶、面筋,往坛子里一丢,化腐朽为神奇,成了佐餐的“压饭榔头”。
《本草纲目》中有五种苋菜,腌臭卤用的是“白苋”。紫苋、白苋的嫩叶可以炒着吃,农历六月以后渐渐长高、变硬,不堪食用。农妇却采集幽绿粗壮老菜梗,切成三寸长的段,整齐码在坛子里,撒盐、压实,其余的就交给时间去安排。等坛中浮现白色汁水,黏稠滑腻,冒出一股难以名状的呛鼻臭香,仿佛几日不倒的夜壶,臭卤就成了。
小时候最怕臭卤开坛,也怕绍兴名菜“蒸双臭”,臭苋菜外皮硬如甘蔗,内芯腐烂得果冻一般,和灰白色的臭豆腐同蒸,那滋味,可真是臭味相投的一对好哥们儿。父亲夹起一根,笑眯眯地嘬一口:“来嘛,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闻起来臭,吃起来香哎!”吓得我连连摆手,掩鼻而逃:“哪里是人吃的东西,喂猪,猪都不要!”
父亲正色道,可别瞧不起臭苋菜,春秋时期的绍兴,是越国的国都会稽,被吴王夫差兴兵打败,越王勾践做了吴国的俘虏。他表面上对吴王百依百顺,甚至“尝粪卜疾”取得他的信任,而暗地里卧薪尝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复仇。十年后,越国果然打败了吴国。
假如按照民间的附会,其臭如粪的苋菜梗,是为了纪念勾践忍辱负重,倒还真像是浙江人“安贫贱、敝衣恶食、终岁勤劳”的生活写照。浙江沿海,气候潮湿炎热,可谓“七山一水二分田”,土地本不丰沃。《诗》云,“我有旨蓄,可以御冬”。过去保鲜手段有限,食物想方设法腌制起来以备青黄不接,腐坏了也舍不得弃之。有人喜爱酸甜鲜香的味觉享受,也有人将上不了台面的臭食,视为“芝兰”“膏腴”,視为文化认同的投名状。有了本土作家汪曾祺、鲁迅、周作人的郑重记录,绍兴菜更以“腌、霉、醉、臭”为特色享誉人间,也是在提醒着莫忘祖先遗下的居安思危、艰苦朴素的传统。
嗅觉上的臭,和味觉上的香并不矛盾。据说臭味是微生物发酵的产物,同时产生的还有氨基酸,帮助肠胃消化,酱油里的鲜味就是由它组成。我爱吃炸臭豆腐,外焦里嫩,半勺辣酱、一勺甜面酱,再撒上一把小葱,胃口大开;我也爱吃奶奶晒的霉干菜,与五花肉焖得酥烂,吸饱了油脂,咸甜可口,是走到哪里都忘不了的故乡味道。
有人说:“外婆腌的菜,小时候不喜欢,后来外婆走了,我却再没吃到。”我心头一震,仿佛突然明白了父亲对臭苋菜的不舍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