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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史学大家唐德刚

2021-04-12马勇

新晨 2021年1期
关键词:胡适学术转型

马勇

吾皖“老母子”幽默博学,妙人妙言

当今中文读书界,最具影响力的莫过于“吾皖”唐德刚先生和余英时先生。余先生的深刻、博大,从许多根本观念上极大影响了我们这一代学人;唐先生的博学、幽默、机智,善于叙述,会讲故事,让一代又一代中文读者从他的作品中获得了纯学术作品所不曾有的情趣,又获得了金庸作品中所不具备的学术。

唐先生是“我们安徽”肥西人,1981年再访大陆时,曾回老家省亲,并到我所在的安徽大学讲学,从而让我们身处封闭环境的学子得见国际一流学者的风采,聆听唐先生的妙语。我依然记得唐先生在分析中美学术差别时,借用当时中国的政治术语强调,美国的学术是“第一世界”的学术,因而他们可以不问有用无用,完全以自己的兴趣作为学术的进路;而中国是“第三世界”,因而中国的学术也是第三世界的情形,就是在历史学的选题上也只能在实用的框架内,不能像美国学者那样去做那些鸡零狗碎的小题目。后来史学界讨论所谓“碎片化”,我自然想起唐先生当年的说法,以为“碎片化”不仅不是学术的退步,反而标志着中国学术从第三世界向第二、第一世界迈进,是一种进步。

出洋留学,在国外生活几十年,唐德刚先生其实已经没有合肥那些特殊的发音了。但他或许是为了调侃,或许确实想到了青少年,他在课堂上动辄便说“吾皖”“老母子”。这句话书面上感觉不出趣味,要从唐先生那纯正的肥西声音说出来才行,当然最好还要伴随着他那特有的面部表情。

由于都是安徽人,唐先生后来来北京开会,我们这批寓居北京的安徽历史学者,总会想法合起来请他吃饭闲聊。那时,还有他中学时候的玩伴在,因而作为后生小子,看着前辈亲密无间无所忌讳的故事,虽插不上嘴,但确是幸福在焉,至今令人回味。

北京之外,我有幸在胡适学术研讨会、安徽近代人物国际学术讨论会,以及本所召集的一些学术研讨会上聆听唐先生的妙言妙语。

口述历史不只是笔录,更是复杂研究

唐先生1920年生于肥西唐家圩,后来就读于舒城中学。抗日战争爆发后,唐先生随学校千里奔波,流亡大后方。后入重庆国立中央大学历史系,他的中学、大学同学,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还有几位健在,且健谈,他们的闲谈讲了许多可以补正史之不记的趣闻雅事,可惜那时只顾得乐呵呵傻笑,没及时记下来。

抗战胜利前夕,唐先生从中央大学毕业,随即返回故乡充任安徽学院史地系西洋史讲席。1948年,唐德刚先生漂洋过海,赴美留学。数年苦读,1952年获哥伦比亚大学硕士。再接再厉,1959年获哥伦比亚大学博士,遂留校任教,并兼任哥伦比亚大学中文图书馆馆长,对哥大图书馆中文图书征集、整理、修复贡献良多,许多年代久远的旧报刊,因为唐馆长组织抢救,获得了新生,得以继续保存。

1950年代初期,原先一大批依附于国民党的政治、学术乃至实业界人物,纷纷到了美国做寓公,静观时局。这批人拥有丰富的经历,对于晚清以降中国历史研究,无疑是一个不可再生的丰富资源。或许正是基于这样的现实,哥大东亚研究所成立“中国口述历史学部”,聘请唐德刚先生为专任研究员,负责制定口述历史编纂计划。

由于这些特殊的历史背景,哥大口述历史部先后选择胡适、李宗仁、顾维钧、何廉、蒋廷黻、陈光甫、张发奎、吴国桢等为传主,先后形成一批英文口述历史。稍后,胡适接受蒋介石的邀请,回台湾主持科学研究机构。于是,唐德刚利用与胡适的特殊关系,大幅度推动了台湾的口述历史规模化发生。這些作品早些年差不多都引进了大陆,对大陆口述历史的兴起和发展启发良多。

其实,口述历史在中国有悠久的历史传统,读《史记》,可以清晰感觉到太史公除了阅读档案文献,一定有相当部分进行了实地考察,并与历史当事人进行过历史经历的口头采集,这就是最初的口述历史。但是,科学的口述史,并不是简单地利用录音工具记录历史当事人的述说,而是有一系列规范、步骤。按照唐德刚的看法,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值得花费精力做口述历史,首先要看这个人物在历史实际过程中的地位、作用。从唐德刚所做的口述历史看,胡适、李宗仁、顾维钧、张学良,基本上都是政界、学界公认的大人物,都在历史的重要关头发挥过不可替代的作用,口述历史就是要记录这些人物在关键时刻所思所想所为,最大限度为历史研究留住宝贵的一手资料。

至于实际操作,也不是听凭传主信马由缰讲下去,而是提前做好充分的案头工作。根据传主的著作、文献,如果能够查阅相关的档案最好,根据这些资料,在与传主正式开谈前,至少要做一个比较详细的日谱或年谱,这样就可以引导传主讲出真实的历史,而不是根据后来的感受重构历史。

当今中国口述历史后来居上,蔚然成风。但凡有问,我差不多都会格外推崇唐先生开启的合乎规范、合乎流程的口述历史研究。口述历史绝对不是当事人说,整理者笔录,而是一个复杂的研究过程。口述历史的转写者所要投入的精力,丝毫不比专题研究少,甚至远远超过一般的课题研究。这在唐德刚先生自己操刀的胡适、李宗仁、顾维钧等人口述历史文本上表现最为突出。

“历史三峡”实证主义者的历史哲学

唐德刚先生是一位实证主义历史学家,并无高深玄妙的历史哲学,但是多年读史也让他形成了自己的历史观、世界观,比如他的“历史三峡”说,就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晚近几十年中国历史叙事模式的建构。

从唐德刚先生的“历史三峡”说,可以感到王国维先生《殷周制度论》的印痕。唐先生认为,截至目前的中国历史可分为三个阶段,中间经历了两次转型。第一次转型从战国至秦汉,大约经历了三百年时间,终于构建了统一的大帝国,政治上废封建,立郡县;经济上废井田,开阡陌;学术上放弃百家争鸣,实行文化独断主义的儒术独尊,建立职业官僚体系。这次转型为此后两千年帝制提供了一条通道,其政治设施、文化举措,都与中国的农业文明大致相当。

中国历史上的第二次转型,唐德刚先生认为当数近代以来西方因素进入引发的现代国家重构,也是我们这几代人及身而见的历史情形。这一次转型与第一次明显不同。第一次转型时,由于我们内部的社会发展至某一阶段,促使我们社会政治结构非转型不可,那是主动的。第二次转型则不然。它主要是因为西人东来,对着我们着着相逼的挑战,尤其是军事的挑战,逼着中国人非转型不可。这次转型的标志,主要有政治上化君权为民权;经济上化农业经济为工商业经济;学术上化独裁专制为开放共享。简言之,第二次转型就是构建一个多元的现代社会。

根据唐德刚先生的观察,中国历史上的第二次转型,实在是从割让香港之后才被迫开始的。如今香港收回了,一百多年的苦难岁月悄悄过去了。从林则徐开始,至今已有五代了。古人所谓“五世其昌”,在唐德刚看来,中国历史必将由此揭开新的一页:“回顾前瞻,预期我民族再有四十年,应可完成国史上第二次社会政治大转型之伟大的历史任务。国有定型,民有共识,以我国我民,我才我智之最大潜力,走入人类历史上民治主义的新时代,开我民族史今后五百年之新运。”

唐德刚先生在《晚清七十年》中的大胆预言,是基于历史长时段研究所生发的乐观主义情绪,它必将继续激励中国人奋斗向前,锲而不舍。

(来源:新京报书评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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