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从潦倒少年到一代宗师
2021-04-12译林
译林
董其昌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个距今近四百年的历史人物,本是一位连远足都须向人借钱的穷书生,却凭借自己的非凡天赋和不懈努力,依靠艺术经营而富甲一方,并成为晚明时期官居一品的大宗伯,德高望重的文坛领袖,其本身就是人生励志的传奇。更为重要的是,当代人无论是涉及中国书画史、收藏史还是如何鉴定中国书画,董其昌始终是一位绕不过去的门槛。
他被社会如此关注,如此撕裂,又像不倒翁似的倒了又起,就注定他是个极为重要又很复杂的人物。
可是,董其昌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董其昌是一位划时代的艺术史论家。
首先,董其昌对艺术最重要的理论贡献,无疑是“南北宗”论。他借用禅修“顿悟”与“渐修”的境界,划分了我国美术滥觞自唐代以来的两大传承系统,即“南画”与“北画”的关系,为后世搭建了中国美术史的路标,成为有志者艺海泛舟的不灭灯塔。
其次,他夯实了“文人画”的概念。至晚在北宋,苏东坡就提出了“文人画”(士人画)的概念,尚系一个模糊的初始阶段。而经董其昌的诠释与实践,“文人画”已成为“南画”的同义词。这种以尊崇“顿悟”的形式来抒写内心对外界认识的创作方式,引领了数百年间的中国画坛。
再次,他创造性地提出了“烟云供养”思想,指出书画不仅具有教化意义,还具有“却病延年”的养生功能和陶冶精神的作用,使得知识分子趋之若鹜,寄托情怀,从而极大地推动了书画创作与收藏的普及。因此,《明史》认为,他的贡献与米芾、赵孟頫比肩。
董其昌是一位集大成的艺术品鉴赏大家。
他以实证主义的方法,为后世重构了中国书画发展史,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受尊崇的书画鉴赏大家之一。
董其昌所采用的“目鉴”方法,是在总结前人智慧的基础上得以完善,而这种方法延续至今,仍然被赞誉为最可靠、最实用的方法。而且,正是由于董其昌劳心费神地进行存世书画的整理、鉴定,使得当下的我们得以以游廊的形式,观赏中国历代绝伦美妙的书画,并引以为民族自信。试想一下,世界各地博物馆珍藏的中国古代书画中,若少了董其昌的梳理、题识和赏鉴,是多么苍白与遗憾。中国历代书画是中华文明极为辉煌的组成部分之一,其绚丽与多姿,犹如丽人颈前的珍珠链,光彩夺目,而编制“项链”的这项美丽工作,董其昌厥功至伟。
董其昌是一位影响深远的书画家。
他提出“以蹊径之奇怪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决不如画”的“笔墨论”思想,是一种认识美学的新觉悟;他创建的“山水程式”画风,奠定了所谓“正统画派”的基础;他所创造的“秀逸一路”书法风格,成就卓越,开创了一代新风。
他因艺术成就而尽享殊荣,尤其入清以后,更是受到了康熙、乾隆等历代帝皇的崇敬和追捧,引领着有清一代的主流艺术观念,其影响力迄今未衰。
董其昌是一位治学严谨的史学家。
他被人们敬称为“太史公”,奉修《神宗实录》并辑录《神庙留中奏疏汇要》,在当时就受到了皇帝嘉奖,晚年还印刷刊行了《容台集》。这些都已经成为重要的史料。这位擅写八股文的顶级高手,还以自己的亲身实践,提出了“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成为后世学以致用的人生箴言。
董其昌的科举之路
本书以董其昌的人生经历为主线,从其青年时期颇为艰辛的宦旅之路开始,讲述了其“北漂”经历中诸多的酸甜苦辣,从穷苦出身的落魄潦倒到“连中三元”的书生意气,再到成为皇长子的师傅,董其昌凭借自己的非凡天赋和不懈努力,成为晚明文坛的中流砥柱。此后,在晚明的复杂政事中,董其昌几起几落,经历了颇为艰难的宦海沉浮,终于依靠艺术创作和经营富甲一方,成为晚明时期官居一品的大宗伯……
位于北京城正东面,有座著名的城门——朝阳门,是官民进出京城十分重要的城门之一,由一群威武的兵弁把守。
此刻,人流中有几个风尘仆仆的旅客,由远及近地向朝阳门走来。领头的是两位仪态不俗的青年。在其身后,驾车挑担的人显系随从。这两位青年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体型特征十分明显。
这位矮胖者,就是本书的主人翁,来自南直隶松江府华亭的董其昌。此时董其昌年方三十四岁,是第一次来北京。此时的董其昌,虽只是诸生(秀才),却已海内闻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董其昌首次来京,为何已在京城有些名气了呢?
其一,人们历来相信“名师出高徒”,而董其昌师出名门,是原浙江布政使莫如忠、礼部尚书陆树声的得意门生,而莫如忠和陆树声都是当朝耆老,是声望甚高的大学者,为世人所景仰;其二,虽然他只是诸生,但他的文章已经妙绝天下,尤其是馆阁体文章,已被书肆广为翻印,行销各地。这类科举文章,本是董其昌为应付科举考试而自习所用,常为慕名者索去,成为类似我们今天的高考范文,各地应考的举子们常常把董其昌的馆阁体文章当作科举考试的参考资料。董其昌初来北京时,有人就拿着那些翻刻的文稿,来向他求教。与董其昌偕伴来京的高瘦者,同是来自南直隶的娄东王衡。此人年方二十七岁,白净的瓜子脸上剑眉如飞,一双多情的眼睛炯炯有神。他身穿丝质长袍,在领口和袖边处还绣着精致的花纹,走起路来昂首挺胸,气宇轩昂。只要远远地瞥上一眼,就能见其不同凡响的精神气质。
王衡是有名的青年才俊,比董其昌年少七岁,但以当时的名气论,比董其昌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此时的王衡已是一位出色的青年戏曲家,擅长编剧。他自小喜爱昆曲,家中还养了戏台班子。他写的戏剧也常在各地上演,丝竹之声远飘万里,其无数拥趸分布在大江南北。更为重要的是,王衡还是当朝内阁大学士、辅臣王锡爵的独子。
王衡之所以与董其昌偕伴来京,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事实上,早在董其昌还是诸生时,董其昌和好友陈继儒就曾受邀到王锡爵家与王衡伴读,所以董其昌、陈继儒与王衡是同窗兄弟。
董其昌的社会地位和经济条件与王衡有着天壤之别,可用寒酸来形容。董其昌出身平民,早年丧母,一直到了三十岁才结婚,第二年生了儿子,不久父亲董汉儒又去世。在平时,董其昌的生活费用常常由他的好友、太学士范尔孚接济,连眼下这次北游的所有费用,也是仰仗了范尔孚捐资。范尔孚仗义疏财,目的就是为支持董其昌坚定地去走科舉道路。
董其昌与王衡此次来京,目的有二:一是利用考前闲暇,游览京都风光,调整心情,以备战来年八月乡试;二是参观游览“北雍”,熟悉考场环境。
他们坚信,明年二月,自己一定能够再来“北雍”参加会试,于是前来探路。年轻人的这种自信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在众多耆宿的心目中,他俩都是青年才俊,志在必得。然而事实上,董其昌此前已历经了两次乡试,都因运气不佳而名落孙山。
董其昌第一次参加乡试是在万历七年(1579年),与同乡唐文献、陈继儒等人结伴前往,结果铩羽而归。董其昌与唐文献等人第二次联袂参加乡试,是在万历十三年(1585年),结果唐文献中举,接着在第二年殿试中,又获丙戌科一甲第一人,即状元及第,衣锦还乡,而董其昌仍然名落孙山。
唐文献考中状元之事,显然给予董其昌极大的鼓舞。唐文献比董其昌年长六岁,似乎更加老成一点。一直在拜佛悟修的董其昌,在第二次参加金陵乡试后的返家路上,忽然像得了神授一般,如梦初醒。
董其昌在历经“两日半”的悟修之后,一下子打开了心灵“悟境”,掌握了应试的窍门!董其昌此时已经认识到中国科举考试存在的一些弊病,也认识到,科举考试成功的偶然性与必然性之间的辩证关系。所以他坚信自己的实力,要求自己不必为应试而东张西望、削足适履,正如《大学》所云:“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说到根本,董其昌此时树立了自信。
万历十六年八月,董其昌如约来到南京,参加了自己的第三次乡试。
董其昌来到南京后,稍事休息,立即趕去贡院考场查看“席舍图”。南京贡院,又称江南贡院、建康贡院,位于南京夫子庙学宫东侧,始建于宋乾道四年(1168年),经历代修缮扩建,在明朝时已经成为中国古代规模最大的科举考场。
所谓“席舍图”,即考试的座位表,也称“座位榜”“混榜”。试前一日,贡院始出告示。考生进入考场须经三道门岗,每道门前,兵丁面如凶神恶煞。他们要对每一位考生进行彻底的检查,包括考生所携带的衣服、笔墨纸砚、油灯等。为了应付漫长的考试,允许考生自备食物,一般都带大饼、月饼之类的糕点,主要是为了防止食物在夏天变质。兵丁在检查时,会用尖刀将糕点全部切成一寸见方的小块,以防止考生在食物中夹带作弊之物。最后的一道门,名曰“龙门”。如果在“龙门”检查时被查出违禁品,那么前面两道监门的兵丁,将要与作弊的考生一同问罪。
最后,考生们终于来到了考场。他们的“号舍”由砖石砌成,一长排一长排整齐划一,犹如猪舍一般。这样的号舍有成千上万间。由于号舍多,场面大,整个考场看上去蔚为壮观。
在考官的指引下,董其昌这时方可进入自己的号舍。他的号舍长度与其他人的一样,只有四尺(约1.33米)见方,人若躺下去,双腿无法伸直。考试时,上层木板代替桌案,下层木板为坐凳,供考生坐着答题;夜晚则需要取出上层木板并入下层,用来当床。号舍无门,考生可用自备的油布作为门帘,以挡风侵雨淋。
在考试的九天六夜期间,所有考生必须生活在自己的号舍里。而在每排号舍的尽头,有一间粪号(厕所)。考生去自行方便时,相互不得言语,只能用牌子来示意。牌子的一面写着“入静”,另一面写着“出恭”。现在还有不少老年人以“出恭”指上厕所,就是由科举制度而来。
八月的南京,天气炎热,考生们吃住全在狭小的号舍里,因此,经常发生考生因中暑、生病、食物中毒而导致死亡的意外事件。更有甚者,史书上还记载过有考生被藏在号舍屋檐等处的毒蛇咬伤、咬死的奇闻。
尽管发生过种种骇人听闻的事件,但号舍依旧是一处神圣的地方,充分体现了科举考试的公平。考生不论高低贵贱,待遇一律平等。科考不仅考核学生们学习“四书五经”的成果,也考核考生的人品。即使像贵如当朝大学士之子的王衡,也与其他考生一样,不能得到任何关照。
董其昌参加的万历十六年的乡试,成为他一生命运的转折点。待成绩张榜公布后,董其昌名列南京乡试第三名。而他的同窗学弟王衡,更是不负众望,在顺天府北京乡试中名列第一,成为新一届解元。
本书不仅对董其昌的生平事迹进行描写,同时将其在书画、艺术、历史等领域的造诣与成就,乃至其宦海商海两沉浮的人生经历放入彼时的政治、经济、文化大背景下讲述,将个体命运的走向与时代密切关联,让读者清晰地看到董其昌跌宕起伏的一生,为读者呈现了一位血肉丰满的书画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