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疆诗札（六首）

卢山

天上的爸爸

女儿，当你还沉浸在一个甜蜜的梦中

你的父亲已经被一张机票接走

他没有来得及吻你，没能等到你

再揪起花苞初放的小嘴

喊一声爸爸。女儿，在两万里的高空

想象着你在清晨醒来，找不到父亲

而焦急的样子，我的泪水像极速落下的云团

从桂子飘香的江南飞向白雪皑皑的天山，

是什么鼓动我内心的勇气？

对于离别而言，这会是一个漫长的开始吗？

在飞机的巨大轰鸣中，我翻看着你的照片

我的爱悄无声息。女儿，今后当我一次次

飞过西湖和宝石山，你会抬起头看到我吗？

你会对别的小朋友说，我的爸爸变成了一架飞机？

漫长的飞行加速着我的羞愧。

当飞机穿越天山，投奔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怀抱

我知道我们越来越远。

女儿，多年之后，你能原谅我吗？

当我像一只悲壮而忧伤的苍鹰

翻山越岭奔赴云团之上

你能接收到我传递给你的信号吗？

请相信，这些年我一直在天上爱你。

塔里木河

十万匹脱缰野马挟裹云团

从天山而下一路狂奔

怀抱防护林和滚烫的石头

冲出了塔克拉玛干沙漠

我迎面大吼一声

一场暴乱偃旗息鼓

一条河流在我脚下缓缓流淌

这是十月，我只身赴疆

在距离边境数百公里的阿拉尔

第一次遇见塔里木河

秋风拨弄琴弦，大地一片金黄

我的孤独如头顶燃烧的晚霞

落满了河面

大漠之门

驱车穿越大片的防护林

来到大漠之门。塔克拉玛干

从教科书里倾盆而出，横陈夕阳下

秋风抓起一把把沙子弹奏琴弦

翻越一座沙丘，还有无数座沙丘

我们走不出这掌中之沙

来自少林的高僧大师说

从宇宙时空来看，万物不过是

大地上行走的一粒粒沙

沙漠尽頭，一轮红月亮缓慢升起

在时间的年轮里，它被细沙

雕琢得如此光滑、圆满

我们燃起篝火，围成圈跳舞

来自远方亲人的一声声问候

将这无垠的大漠打包寄走

胡杨辞

1

我飞跃莽莽天山

为你驮来西湖和宝石山

再祈祷两天江南的雨水

阿拉尔的胡杨啊

如果可以不死

我们就灿烂惨烈的活

2

初次遇见，你就穷尽一生的色彩

从大地内部涌出的

多么炽热的爱

瞬间把我融化成你脚下的

再也挤不出泪水的沙

3

故乡太远了

塔里木河这辈子

走不出这无垠的大漠

生生死死如同春去秋来

爱恨情仇都似花开花落

我的胡杨兄弟们

让我们一起牵着秋风的手

跳一支金色的舞蹈

4

此次前来，我没有

给你带来河流和雨水

大地上的胡杨林

请允许我为你痛哭一次

为生命的悲壮和绝望！

5

大地的绝唱

纯粹的金黄

这一生要写怎样的诗篇

才能配得上这里的一棵胡杨？

阿拉尔之夜

今夜，我把床放在天山脚下

让战马奔腾的塔里木河把我抱在怀里

今夜，我从西湖带来的眼泪

被中亚的寒风吹成胡杨额头的冰

今夜，我的梦如同唐朝的经卷

再次迷失在这渺茫的塔克拉玛干沙漠

今夜，远方的故人会给我写一封信吗

我的女儿，在梦中你的父亲

再次变成了一架不会落地的飞机

——你看我正搂着星辰悲伤的轰鸣

今夜，在距离国境线百余公里的阿拉尔

我的忧伤如大漠的月亮般明亮

我的孤独走不出

这六分之一国土大的中国边疆

在塔克拉玛干沙漠

对人世无数的厌倦

堆积成山和海

驼铃牵引着千年的亡魂

星空超度的道场

因为我写诗，我便是

你无法生吞活剥的王昌龄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