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古贤度 何劳寡妇悲——曹丕《寡妇赋》赏析兼论其人

文 |李牧童

魏文帝曹丕是曹操之子，史载他出生时，有一团青色的车盖状祥云笼罩其上，终日不散，望气者以为帝王之兆。曹丕自幼天赋过人，八岁便能作文，年纪轻轻即学贯古今，博通诸子百家，且骑射击剑，无所不能，可谓文武双全。建安二十五年（220年），曹操去世后，身为魏国太子的他子承父业，继任丞相与魏王之位。这一年，汉献帝改元延康。同年冬十月，汉献帝被迫禅位给了曹丕，曹丕称帝，改元黄初，自此开启了属于他的时代。黄初七年（226年）病逝，时年四十，算是应验了早年看相术士高元吕认为“其寿至四十当有小苦”的说法。

政绩之外，曹丕在文学领域颇有成就。他不仅与其父曹操、其弟曹植并称“三曹”，其《典论·论文》更是我国第一部系统的文学批评专著，里面有不少说法与观点，对后世影响深远。比如他说：“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干，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这段话直接肇端了“建安七子”之说。而他品论这七子的文章利弊，纵论才之通偏，亦相对中正持平。除此之外，他还提出了“文以气为主”的“文气说”，并肯定了文章的重要功用，认为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我国的第一部类书《皇览》，也是在他的主导下完成的，他“使诸儒撰集经传，随类相从，凡千余篇，号曰皇览”（《三国志·魏书》）。可以说，正是三曹七子造就了建安文学的繁荣，而曹丕论功尤著。

因为很喜欢创作，曹丕流传下来的文学作品颇多，光是辞赋就有《沧海赋》《济川赋》《述征赋》等总计二十八篇之多。《寡妇赋》是他怀悼亡友阮瑀的赋，以阮瑀之寡妻的口吻写就。序中交代云：“陈留阮元瑜与余有旧，薄命早亡，每感存其遗孤，未尝不怆然伤心。故作斯赋，以叙其妻子悲苦之情，命王粲并作之。”此赋正文并不长，主要代拟寡妇倾诉自身悲苦之状。阮瑀是“建安七子”之一，年少时受学于蔡邕，后为曹操所用，颇受器重。据说有一次曹操命他写一封书信，他在马背上操笔立就，曹操本来想适当删改一下，结果看完后，竟然没法改动一个字。其才思丰赡敏捷之程度，可见一斑，曹丕亦称其“书记翩翩，致足乐也”。可惜的是，阮瑀在建安十七年（212年）去世了，就比孔融晚几年，是七子之中第二个去世的人。

赋文以“惟生民兮艰危，在孤寡兮常悲”开篇，道出了孤儿寡母的凄惨处境。“人皆处兮欢乐，我独怨兮无依。抚遗孤兮太息，俛哀伤兮告谁”，每每看到别人共享天伦之乐时，自己更增了几分孤单幽怨，一个女人独自抚养小孩的艰辛，又能向谁去轻易诉说啊！“三辰周兮递照，寒暑运兮代臻。历夏日兮苦长，涉秋夜兮漫漫”，日月经行，寒来暑往，年年岁岁，煎熬如故，这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苦难征途。“微霜陨兮集庭，燕雀飞兮我前。去秋兮就冬，改节兮时寒。水凝兮成冰，雪落兮翻翻”，从春到夏，再由秋入冬，季节时序交替转移，自然界的各种景象也发生变化，从前燕雀翩跹，流水潺湲，如今冰冻三尺，大雪翻飞。这让本就艰难的生存处境，变得更加雪上加霜。更进一步说，赋文中的“改节”本是自然的规律，而在被儒家政教化所桎梏的世俗伦常中，“改节”往往被视为背叛，难以被容忍。君不见东汉那位终身守寡的班昭在《女诫》中对于女子教育，已经多有卑下之词语和姿态，加以条条框框的约束，诸如“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之类。虽说三国时，寡妇守节的限制远不如后世明清那么夸张严重，但多少还是有一些影响。尤其对于一个拖家带口的寡妇而言，除了生计维艰失去依靠，情感孤独没有寄托之外，恐怕还要面对世俗名教的种种压力吧，又岂能真如嵇、阮之辈“越名教而任自然”呢？更何况，就算有心再嫁，也要受到其自身容貌、年龄、家世等诸般个人条件的影响，综合考量，或者并非易如反掌也未可知。所以，最终也只能如文末最后一句所感慨的，“伤薄命兮寡独，内惆怅兮自怜”。

有意思的是，曹丕在《寡妇赋》之外，尚写有一首《寡妇诗》，诗序云：“友人阮元瑜早亡，伤其妻孤寡，为作此诗。”正文如下：“霜露纷兮交下，木叶落兮凄凄。候雁叫兮云中，归燕翩兮徘徊。妾心感兮惆怅，白日急兮西颓。守长夜兮思君，魂一夕兮九乖。怅延伫兮仰视，星月随兮天回。徒引领兮入房，窃自怜兮孤栖。愿从君兮终没，愁何可兮久怀。”不仅主题一致，句式皆为骚体，连内容也多有重叠，韵脚也相近。所以也有研究者认为一诗一赋，很可能是同一篇作品的两段残片，也并非全无道理。又或者是前后稿的关系，亦有可能。当然，哪怕真的是同题而独立的两种作品，同样可以说得过去。在新的确凿史料出现前，似乎不必过于武断，偏执一端。

关于寡妇主题的悼亡之诗，其实先秦早已有之，《诗经》中的《唐风·葛生》一篇即是一例，诗中有“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之句，与赋文中相关句异曲同工。此外，另一首先秦古歌《黄鹄歌》则更是表达了寡妇陶婴坚贞守节的心迹，歌云：“悲夫黄鹄之早寡兮，七年不双。宛颈独宿兮，不与众同。夜半悲鸣兮，想其故雄。天命早寡兮，独宿何伤。寡妇念此兮，泣下数行。呜呼哀哉兮，死者不可忘。飞鸟尚然兮，况于贞良。虽有贤雄兮，终不重行。”读来催人泪下。而由《寡妇赋》之序可知，王粲等人亦奉命作有同题之赋，文中亦有“观草木兮敷荣，感倾叶兮落时。人皆怀兮欢豫，我独感兮不怡”之句，笔法相似。后来作此类赋者，如潘岳、何景明、周履靖等，不乏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