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危机中民众的自组织机制及其约束
2021-04-09龚志文刘太刚
龚志文 刘太刚
摘 要:风险社会中,政府需要与企业、民众、社会组织进行协商合作,以分散和化解风险。对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案例分析发现,在集体行动的视域下,公共危机中民众的秩序维护型自组织具有复制、嵌入、相变三种机制。复制式、嵌入式、相变式自组织的任务性均很强,相变式自组织的结构性最强,嵌入式自组织的结构性最弱。它们显著区别于党政组织的强制机制、企业组织的交换机制,也与非政府组织的志愿机制不完全相同。这些自组织对于解决公共危机问题、有效动员组织民众、强化政府元治理能力意义重大,同时也受到开放性、规则性、状态性、反馈性等约束。面对挑战,我们既要通过空间让渡和规则建设来提升社会的自组织化,也要强化个人的责任性,通过提升民众的素养与能力,让个体承担更多社会责任。
关键词:自组织;公共危机;危机管理;新冠肺炎
中图分类号:D0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7168(2021)03-0011-13
一、問题提出与文献综述
新冠肺炎是典型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它给社会系统造成了各种失序和紊乱。我们看到,疫情发生后,大量民众/志愿者通过各种自组织方式进行着物资采购和运送、服务医护、保障患者、关怀弱势群体等活动,为抗疫做出了巨大贡献。
实际上,在公共危机发生后,民众自主参与危机应对的方式有两类:个体行动与集体行动。个体行动能够为应对危机增加人力、财力、物力资源,能第一时间提供现场救援,给组织化救援创造缓冲时间[1]。但危机中民众的行为具有高度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故个体化的行动也会降低应急资源的规模效应和利用效率,尤其是未经专业训练的大量碎片化个体,会导致危机应对缺乏整体性而出现无序和低效[2]。因此,我们应辩证看待危机中的个体行动,扬长避短。迈克尔·布兰德(Michael W.Brand)提出了三种策略:拒绝参与;临时动员;平时就将其纳入应急体系中[3]。王宏伟提出,应该建立危机时的制度安排,进行程序化的管理,如设定志愿者集结点、通报信息并进行辅导、登记注册并进行资质审查、分配应急救援任务、监督任务完成[1]。
公共危机中民众的集体行动有两种路径:一是加入红十字会等灾害响应的正规组织,即他组织;二是自发自愿组织起来并开展自我管理,即自组织。目前,学界对第一种路径的研究非常丰富,而对第二种路径的研究则相对不足。克兰特利和戴恩斯(Quarantelli & Dynes)将危机中临时成立的应对组织命名为“突生组织”,这类组织以一种新的结构执行新的任务[4]。从地位来看,斯托林斯和克兰特利(Stallings & Quarantelli)指出,公共危机中民众的突生组织现象是不可避免的,危机或灾害的发生必然会催生民众结群[5];张海波基于鲁甸地震的案例研究发现,中国的集权体制下,灾害也会催生民众的自组织[6]。从功能来看,这种自组织行动包括损失评估与信息传递、物资筹集与分发、矛盾纠纷调解三种类型[5],或者是救援、动员、治安、宣传等[6]。从特征来看,自组织都是自主发起、自主筹建、自主治理的组织形态[7];自组织规模都较小、存续时间都较短,结构临时性与成员复杂性是其典型特征,多数临时自发类组织会随着突发事件治理行动的终止而解散[5]。从动因来看,自组织集体行动中的个人动机是复杂多样的,往往是基于混合动机之上的意义建构[8],弗里茨和马修森(Fritz & Mathewson)曾将危机中向灾区汇集的人分为焦虑者、救助者、猎奇者、牟利者[9]。
尽管既有研究取得了较多成果,但依旧存在如下两点不足。其一,对危机中民众自组织的价值认知不足。既有研究很少专门探讨危机中民众自组织的价值,大多将其糅合在危机中民众的个体行动和他组织的集体行动中。对其价值认知呈现出碎片化有余系统性不足、否定性有余肯定性不足的特征,这直接导致了危机应对中对民众自组织的忽略甚至拒绝。其二,对危机中民众自组织的机制认知不足。既有文献对民众危机参与的观注点主要聚焦在两端,要么分析个体,要么分析组织,而对个体结群成为组织的过程分析较少,个体化的民众是如何组织起来的,依旧是个有待打开的黑箱。将民众自组织的危机应对与个体化危机应对、他组织的危机应对混同,使得对自组织的行动机制认知不清。
据此,这里将采用多案例研究法,选取新冠肺炎疫情中民众自组织的典型案例,探究公共危机中民众自组织的机制,以厘清它与政府组织的行政机制、企业组织的市场机制、非政府组织的志愿机制的区别,并分析公共危机中民众的自组织行动面临着哪些困境与不足。
二、抗击新冠肺炎疫情中民众的自组织分析
此次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不论是在最初疫情中心的湖北,还是在其他省市,民众自组织抗疫的案例不胜枚举。这里根据典型性、代表性、资料可得性三个标准选取互联网人Yo!群、顺丰快递员汪勇团队、风韵出行医护专车车队三个案例,采用案例深描的方式解析公共危机中民众的自组织机制。本文所用的数据、材料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写出来”的信源,包括权威性的媒体报道、官方文件、新闻发布会、社交媒体、情势报告等;二是“说出来”的信源,即通过网络、电话等形式对三个组织的负责人及部分志愿者的深度访谈。
(一)互联网人Yo!群
互联网人Yo!群(以下简称Yo!群)是由来自腾讯、百度、字节跳动等公司的77位互联网人自发成立的临时性的抗疫志愿服务组织,组织成员的职业包括产品经理、程序员、财务、运营等。在2020年1月25日至2月1日的六天内,该组织共对接及援助医院115家,筹集善款48万多元,捐助各类口罩5.83万个、护目镜6375个、各类消毒用品7350瓶。
1.缘起:基于共情的复制
随着2020年1月20日钟南山院士宣布新冠病毒会人传人、1月23日武汉开始封城,新冠肺炎疫情成为全民关注的焦点,Yo!的微信群里也不断汇聚着关于武汉疫情的消息。在群成员围绕疫情信息的互动中,产生了触发自组织集体行动的序参量——对灾难的共情。“大家看到武汉一线医生的事情,很动容,又很无力。”这种情感共鸣建基于成员对武汉抗疫资源供求状况的判断——严重的物资短缺。在认知选择理论中,认知是有选择性的(选择性注意、选择性理解、选择性记忆),人们会选择性地感知那些他们期望和愿意看到的事物。Yo!群成员并没有去大量收集信息、精确地衡量状况是否真的严重、严重程度几何,而只是基于一些点状的或是片状的信息做出判断,即他们选择相信武汉抗疫物资是极度短缺的。如成员CDP介绍,他是通过微信朋友圈和社交媒体上诸如医生吃泡面、医院求助等信息了解到疫情一线的医护物资匮乏,基本处于“裸奔”状态。
在强烈的情感驱动下,Yo!群成员的公民角色扩张,视抗疫为自己的职责义务。群成员普遍认为:“若只是在家享受假期,对疫情隔岸观火,内心非常过意不去,必须做点什么。”1月24日,CDP拉了五个互动频繁的成员,在Yo!群外新建了一个“支援武汉”微信群,并把新群二维码发在了Yo!群里,很快22人加入。當晚,“支援武汉”群更名为“支援湖北”群,并召开了线上语音会议,讨论如何支援抗疫。至此,一个旨在抗疫的民间公益组织正式成立。三天后,群成员增加到77人。
2.调适:逐次递进的补缺
中国的改革是从总体主义体制起步的,在国家社会权力分配格局中,政府占据着主导地位[10],社会主体多将自身的行为视作政府行为的补充。Yo!群也将组织的行为界定为补缺型的志愿行动,目的是弥补短时间内的各种不足。Yo!群的补缺目标/行动,累积式地经历了“物资筹集—物资分发—公益统筹”三个阶段。
抗疫组织成立后的2020年1月25日上午,组织成员便在Yo!群内部进行募捐,共募得86700元,并把钱捐给了武汉大学教育发展基金会。但他们随后发现,抗疫前线短缺的不是钱,而是物资。成员ML说:“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即便你花了钱,也不一定能搞定那些物资。”由于封城等原因,即使物资筹集到了,也很难及时、精准地分发下去。特别是武汉市内的二级医院、乡镇卫生院,以及省内其他县市区的医院,它们受到的关注较少,容易被忽略,资源配置较少。针对这种情况,Yo!群将成员分为资源组、医院组、财务组、物流组四个组,分别负责筹集和对接各类资源、收集医院信息并进行物资分发、财务记录与付款、物流跟进。接着,Yo!群成员发现,一些民间的抗疫行动组织散乱、碎片、低效。于是,他们开始总结凝练并开源共享自组织行动的经验、方法、工具,以吸引和帮助更多的人们开展自组织抗疫,并用服务中台的模式实现公益统筹。
Yo!群组织任务目标的逐次递进推动着复制活动持续进行。Yo!群在内部分工后,多数成员都从参序者转变为建序者,复制自我关系网络中的资源并投入抗疫。例如,一开始的募捐仅针对Yo!群成员,后来扩展到Yo!成员的亲友,最终共筹集善款48044676元,其中Yo!成员直接捐款31240376元,Yo!成员好友捐款168043元。又如,群成员Albert负责筹集物资,他调动自身资源,充分发动他的同事们一起寻找货源、对接合作方,筹集了大量物资。这些复制活动的持续存在,除了因为Yo!群成员对于行动本身的价值和意义认同之外,还因有竞争的催化作用。哈肯(Haken)的协同学理论指出,集体行动中的竞争与合作决定了系统的命运[11](p.9)。尽管抗疫行动是消除了群成员的职位、身份差别之后平等的志愿性合作,但职位、身份却造成了隐性的竞争,它逼迫群成员“不能做的太差”,“抗疫业绩”要“对得起自己的身份职位”。
3.自审:贯穿始终的道德
Yo!群的自我审核表现在合法性审核、公益性审核、真实性审核三个方面。第一,合法性审核。在认知上,Yo!群成员给自身行为的规定是“帮忙不添乱”“合法合规”,以避免法律风险;在行动上,Yo!群成员将募捐限定在群成员内部及成员亲友的范围内,不接受网友等来自外部的捐款。第二,公益性审核。为了避免外界质疑,Yo!群通过发布声明的形式,向外界表明他们的外宣活动是为了获得信息和资源支持,而不是为了炒作。第三,真实性审核。Yo!群成员通过自我授信、传播授信、痕迹授信的方式来提升公信力,让医院、公众、商家相信他们公益行动的真实性,以助益抗疫活动。自我授信方式包括在知乎等平台上进行实名认证,贴出来自亲友的筹资证明;传播授信包括刺猬公社、虎嗅网等媒体的报道,知乎里的大V、网友的传播扩散;痕迹授信指通过完整的数据思维和痕迹管理来证明信度,如捐款回执、医院的物资接收确认函、援助医院的列表等。
(二)顺丰快递员汪勇团队
顺丰快递员汪勇团队是由顺丰速运武汉硚口分公司的快递员汪勇组建的临时性志愿服务组织,旨在为武汉金银潭医院抗疫一线医护人员提供后勤保障。汪勇等人用自组织的方式,解决了很多医护人员出行、用餐、生活等难题,为抗疫做出了普通民众的贡献。
1.个体嵌入的乏力
武汉封城之后,医护人员出行成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引发了民间力量的响应。2020年1月24日晚,汪勇偶然间看到并观望性地加入了“武汉东西湖区医护用车需求群”。但他发现群里来自金银潭医院的医护发出了大量的用车需求,却鲜有应答。金银潭医院地处市外,距离较远,又是武汉疫区的“震中”,危险重重。故面对金银潭医护的需求,大多数志愿者司机都选择了“不接单”。
面对未知的疫情,汪勇也心存恐惧。但他之所以选择“接单”,是做了深入的权衡。一是“利-弊”分析。汪勇指出,接单的利是可以接送医护上下班,使其节约时间精力,拯救更多生命,弊是自己不能陪伴家人、分担家务、监督家人居家防疫、自己存在被感染风险,两者相比,利大于弊,自己可以接单。二是“供-求”分析。汪勇根据群里发布的信息判断,金银潭医护的日需求量在30人左右,他一台五座轿车,能够应付得了,自己能够接单,并可以独自承揽所有的接送任务。
社会资本是生产性的,信任、规范、网络等是在行动者的多次互动中形成的。经过两天的接送服务,医护逐渐建立了对汪勇的信任。如汪勇所言,医护间开始传播:“这个人(汪勇)不收钱,可以接送我们,之前总是睡科室,现在可以考虑回去一下了。”于是,医护人员对车辆的需求越来越多,汪勇即使从早上5点到次日凌晨1点不停地接单,也只能满足300公里的量,大概60人次的需求。但“武汉东西湖区医护用车需求群”是一个基于嵌入形成的自组织,结构松散,成员的行动基本依靠自主,除汪勇外的接单者依旧寥寥。而且汪勇认为,群组织者也不提供口罩等基本的防护物资,是对志愿者司机不负责任的表现。面对供求的巨大矛盾,汪勇萌生了脱嵌并组建团队的想法。
2.基于嵌入的复制
“我每天早晨5点开始,到凌晨1点,就这样不停地转,还忙不过来,我就得边开车送人,边不停地转发(金银潭医护用车需求)信息到别的群。第一天是没人理我的,但是第三天开始,有人就尝试着问一下:勇哥,你这边好像需求量挺大的,安不安全?”在格兰诺维特(Granovetter)的弱关系理论中,強弱关系会随着互动的频度变动而相互转化。对汪勇而言,那些“医护用车志愿者群”是陌生情境中的嵌入式自组织。但是,从“勇哥”这样的称呼可以看出,经过几天的互动,汪勇与部分志愿者原本陌生的关系逐渐转化为一种弱联系①。
汪勇的行动对这些志愿者形成了一种感召,降低了他们对接送金银潭医护风险的恐惧。据汪勇描述:“他们看到我从第一天接到第三天,这个人都还‘健在。他们原本的概念以为,特别危险的,一进去绝对出事。”所以,当汪勇在志愿者微信群里发布招募信息后,20多人纷纷响应并加入,形成了一个志愿者团队,团队成员年龄在20-50岁间,职业有教师、司机、个体户等。然而,这种在嵌入基础上复制而成的自组织流动性较大,最后稳定下来的只有七个人,但也基本满足了金银潭医护人员出行的所有需求。
汪勇作为这个团队的建序者,责任感与道德感驱使他不断进行自我审核。在招募志愿者时,他设置了三个条件——“一个人住、必须佩戴防护用具、必须遵守消毒流程”,若是条件不符合,汪勇便会拒绝志愿者的加入。在团队稳定之后,他开始思考如何降低团队成员的风险。“那个时候我考虑是,我的人不能长期在这里做,他们的风险太大了,因为他们是不更换的。我希望有大公司进来,降低他们的风险。”这种道德的自审也成为汪勇团队后续志愿行动的诱发因素。
3.非线性多元嵌入②
从2020年1月24日到2月20日的近一个月的时间内,汪勇团队参与保障和服务了金银潭医院及大量援鄂医疗队近4000名医护人员的部分出行需求、用餐需求、生活需求和物资需求。尽管需求种类多,但汪勇团队的行动机制基本可凝练为“发现需求—寻找资源—供需对接”三个环节。
一是发现需求。任务即需求,自组织须发现需求、形成任务,才能存续。在“供-需”主体视角下,根据形成方式可将需求分为开发型需求(“我觉得你需要”)、表达型需求(“你说你需要”)两种。开发型需求有基于供给者的认知/思考生成的需求,如汪勇关注到医护人员的心理健康问题,特意募捐了一批图书,让他们下班后放下手机看看书,以缓解心理压力;也有基于匹配现有的资源而生成的需求,如汪勇团队基于库存资源,在部分援鄂医疗队驻地配置微波炉,以供他们加热食物。需求的表达既可能是需求者直接/显性/有意的表达,如上海援鄂医疗队员“西方莲花”主动联系汪勇团队,希望能帮助其提供上门理发服务;也可能是需求者间接/隐性/无意的表达,如汪勇在他朋友圈看到两个护士发了同样的消息,说载她们的滴滴司机没有饭吃,只吃泡面,很是辛苦,汪勇团队便联系餐厅为滴滴志愿者司机免费供餐。
二是寻找资源。汪勇说:“我是一个没有任何资源的人,但一路走来,特别感谢追随的志愿者和大企业的帮助。”汪勇团队筹集资源的方式主要有四种。(1)发和转发朋友圈。“发朋友圈之后,别人会转发,最后导致很多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也支援我们,甚至连外国人都有。”如关于对接摩拜单车,汪勇说:“我发朋友圈不到半个小时,可能转发量太大,美团摩拜武汉地区的负责人就直接打电话到我这来了。”(2)“扫街”。例如,关于解决用餐问题,汪勇说:“我让我的人出去‘扫街,看到任何餐馆开门,就去要老板的电话,之后我就过去;我去谈这一家的时候,他们就扫另外一家,当天谈了接近二十个店。”(3)联系行业协会。如关于为医护人员理发、修眼镜、修手机、买蛋糕等,汪勇说:“各种店都关着门,我们不知道店老板在不在,我们就找行业协会,他们通过内部资源告诉我们,离我们最近的哪一家店能开门,然后我们就建立长期的业务往来。”(4)借助媒体/网络。“我接触媒体的目的,就是拿到医疗物资的捐赠。”如鞋套、秋衣秋裤、紫外消毒灯等都是通过网络联系店家进行购买或者捐赠。
这些方式的共性是“弱联系”。通过弱联系的“群际桥”和“本地桥”,汪勇团队搭建了一个广域型的社会网络,各种信息和资源非线性的关联起来。这种基于“抗疫公意”形成的网络,内在信任度较高,使得信息、资源流动速度快、获得成本低、使用效率高。简言之,弱联系网络、非线性关联是汪勇团队能够聚合大量资源的关键所在。
三是供需对接。寻找资源的过程的本质是在弱联系网络中的复制,而供需对接的本质则是多种形式的嵌入。当汪勇团队将资源/服务的供给主体与医护群体对接成功后,便让“供-需”双方自行匹合。实际上,汪勇团队建立了一个保障医护人员的资源/服务网,对于那些资源/服务供给主体而言,汪勇团队的作用在于桥接而非管理。据不完全统计,先后有美团摩拜单车、滴滴网约车、青桔单车、金滏山餐厅、Today便利店、某方便面经销商、某理发店主等30多个主体以这种嵌入的方式入网。嵌入的形态有点式嵌入(如蛋糕店主)、间歇嵌入(如理发店主)、连续嵌入(美团摩拜单车),有无偿式嵌入(如Today便利店供餐)、有偿式嵌入(眼镜店主)。当特定的服务/任务完成或需求得到满足之后,这些供给主体就会自动从网中脱嵌。
(三)风韵出行医护专车车队
风韵出行,是一个地方性(湖北省)的网约车平台。风韵出行联合高德打车于2020年2月1日20点上线“医护专车”模块,其主要功能是帮助志愿者司机通过风韵出行平台为武汉地区的医护人员提供24小时免费的接送服务。从2020年2月1日到4月7日的67天里,“医护专车”版块的1065名志愿者司机,累计为15600多名医护人员提供8万多次的接送服务。
1.结构性相变
疫情暴发初期,面对医护人员出行难的问题,数千在武汉的民众自发组建了很多医护用车服务微信群,风韵出行的董事长DLF也以个人志愿者的身份加入了这些微信群。经过四天的行动和观察,DLF认为:“志愿者的组织非常松散,医护人员与志愿者的匹配效率很低,很多志愿者的防护意识较差,也没有任何防护,到处都是传染源,继续做下去就等于送死。”于是,DLF经过反复思量,决定带领团队利用公司的资源搭建平台,即“医护专车”。该平台有两大初衷:一是提高医护人员与志愿者司机的匹配效率,二是为志愿者司机提供防护和后勤保障。对风韵出行而言,“医护专车”是组织结构的突生,是用新的结构来做传统的事情(匹配司机与乘客)。“我们专门开发了司机的入口、乘客的爱心版入口,有专人每天进行管理。”
相变式的自组织体现出了较强的风险规避性。“这个事情的风险很大,(我们)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若是志愿者感染了,有政府免费救治;若是出现死亡,企业就需要对志愿者负责,金钱赔偿还是小事,这种事的影响太大,承担不了。”为了降低风险,风韵出行做了两方面的工作。第一,心理层面的自我建设和评价。“志愿者不是我们鼓动的,我们只是提供一个平台,让他们做的贡献更大,志愿者的风险也不是我们公司创造的,我们只是减少风险,在良心上过得去。”第二,现实层面的充分准备和保障。首先是购买保险,“我们联系了平安保险公司,它们为每位志愿者赠送了价值十万的保险”;其次是筹集防护物资,“我们私下去买,自己找渠道,很贵,买了几千防护服,一万多口罩,有了这些后,心里就稳定了”;再次是获取政府非正式支持,“我们给政府报备了,政府说风险很大,让我们谨慎,也给我们提供了便利,交警看(医护专车)车标就让(我们的司机)通行”;最后是做好司机的防护,“我们给每个司机都配备口罩那些防护用品,而且买了很多隔离膜把每辆车的前排后排全部封闭隔开”。
2.志愿者嵌入
“医护专车”平台搭建完成后,通过给网约车司机群发消息、在风韵官方公众号发布招募信息、志愿者司机在各种微信群中自行转发信息以及其他媒体和网络的扩散,先后有1600多名司机注册,但提供接送服务的有1065名司机,这其中平台原有的网约车志愿者司机307名,临时的社会志愿者758名,司机年龄分布在20岁到50岁之间,职业有企业老板、退伍军人、公务员、普通职员等。
风韵出行与志愿者之间是基于对公益服务共同追求的“自愿-协作”的关系,平台对志愿者司机的管理工作包括资格审核(司机资质、医护身份),防护教育,发放口罩等防护物资,提供简餐、加油等后勤保障。志愿者司机线上接单时长和数量完全自主控制,没有指令性的任务要求。最终,部分志愿者两个多月的接单量高达1500多人次,有的志愿者接单则不过百次。
相变式的自组织也体现出了较强的道德自审性。“真正付出的是志愿者,应该主要聚焦他们,我们一直也没有以风韵为主进行宣传,若是过多的突出风韵,志愿者肯定不会那么拼命。”这种道德自审行为既保证了自组织的行为符合公众的期待,也促进了原组织的利益表达和维护。“大的方面是我们公司社会责任感的体现,小的方面,司机志愿者和医护人员更加了解风韵出行,风韵是个有担当、讲诚信的企业,这对我们团队的信心也是个促进。”
三、公共危机中民众自组织的机制
在理论中,自组织的路径丰富、类型多样,如在自组织的突变论中,初等突变就包括折迭、尖点、燕尾、蝴蝶、椭圆型脐点、双曲型脐点、抛物型脐点七种类型[12](pp.45-64)。湛垦华等指出,系统演化具有五种基本形态,即自组织、自同构、自复制、自催化和自反馈,而自组织是其它“四自”的基础[13]。结合理论与案例,我们发现公共危机中民众的自组织分为两种路径:一是从非组织向组织化、从低度组织化向高度组织化发展的情形;二是在相同组织层次上从一种组织态转向另一种组织态[14]。具体而言,可区分出三种类型的自组织机制——复制、嵌入、相变,每一种机制都是特定情境的产物。
(一)复制式
“自组织的复制是指物质世界中任何一类系统处于一定外界条件下,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在同类系统及自身内部的相互作用中,不断产生出具有与其相类似的结构与功能的新系统。”[13]当行动者期望超越个体行动,运用更大场域中的资源来提升行动效果时,个体可选择的路径是在包括自我在内的社会关系网络中进行资源动员,通过复制把“我”扩展为“我们”。在自己的社会关系网络中首先发起复制的个体就是自组织的建序者,而响应建序者并加入集体行动的个体就是参序者。受到激励或是压力后,参序者会演变为建序者,在自己的社会关系网络中开启新的复制,如此反复便促进了自组织过程的形成。公共危机中的自组织多是因任务而生,有的自组织是为单一任务,有的是为多元任务,有的则是旧任务完成后又寻求新的任务。所以,在集体行动的目标未实现之前,这种复制活动在自组织过程中就会持续存在。
格兰诺维特(Granovetter)根据互动频率等将个人的关系网络分为强联系、弱联系两种,强联系网络包括家人、挚友、工作搭档、重要客户等,诸如普通的同学、朋友、邻居、同事等构成了弱关系网络[15]。强关系网络中的复制,本质是群体内部的资源动员,群内较高的人际信任使得复制的效率很高,但强关系也意味着资源的重复性、信息的同质性很高,这又限制了集体行动的最终效能。弱关系网络中的复制,是跨越群体、团体的资源动员,其复制效率相对较低,但却能获得差异性、关键性的信息和资源。此外,每个个体都处于社会网络中特定的位置,位置的不同使得个体间的复制能力和复制效果必然存在差异。
本质上,复制生成的自组织,是发生于熟人圈的集体行动。尽管会存在某些成员之间相互并不熟悉的情形,但这种情形下的组织也是以熟人的规范、文化、心态开展集体行动的,组织内部的结构性较强、稳定性较高、开放性较低。普特南(Putnam)指出,信任、互惠多的社会更有效率[16],故相对于陌生情境中的自组织,复制式的自组织更加简单高效。但需要指出的是,在公共危机应对中,这种复制能够成功的原因却并不在于成员之间基于私域利益的承诺、交換或互惠,而是基于其对公共精神、公共秩序、公共利益的共同追求。这种集体行动建立的联系与合作,不仅会使个人从中获益,也会促进社会资本的强化和积累。
在熟人圈复制生成的自组织,还会显示出强烈的道德自审性。组织成员会不断对自身的行为进行自检验、自纠正,以保证集体行动不偏离组织目标和公共期待。此外,组织内部的参序者在将资源、信任、认同、权威给予建序者的同时,也对其施加了监督、制约和压力。建序者不仅要对自组织所追求的公共利益负责,也要承担起保障组织成员权益、帮助其规避风险的责任。
(二)嵌入式
人是社会系统中的人,人如水蒸气状态“漂浮”在系统中,当公共危机发生后,这些个体就会以自主自愿或接受指令的方式浸入应急管理体系中,即为嵌入[17]。嵌入的发生,既生成自组织的样态,也生成他组织的样态。两种样态的根本区别在于自主与依附,自组织态的嵌入,个体能够保持自主性和相互间自愿平等的协作;他组织态的嵌入,个体则要依附于组织,接受指令而动。
由于公共危机中的自组织一般是因特定的任务而生,因任务的完成而散,故其嵌入主要表现为任务型/资源型嵌入,行动者往往是用自身的资源和优势,为满足危机应对的某种需求而提供特定的、针对性的服务。行动者对集体行动的诉求高于对组织本身的诉求,其关注点在于怎样高效率地完成任务,而不是如何完善组织管理[8]。这使得基于嵌入的自组织呈现出一种弱连接的链式结构,组织内部的垂直(等级)边界、水平(职能)边界、环境(物理、社会、心理)边界模糊,突出表现为组织结构具有完全的开放性与活性,行动者的嵌入、脱嵌、再嵌随时发生。
嵌入有程度强弱之分,格兰诺维特(Granovetter)在论述经济与社会的嵌入关系时区分了低度嵌入、适度嵌入、过度嵌入三种类型[18],但这三种类型的影响存在差异,只有适度嵌入才能生成秩序。公共危机中的自组织态嵌入,也有强弱之分,如临时性嵌入与长时段嵌入,但嵌入的程度与其影响之间的关系具有不确定性。同时,尽管个体选择嵌入的内在动机纷繁复杂,但外在形式上仅有主动嵌入和受动嵌入之分,前者是行动者在自我催化下积极寻找集体行动的机会,后者则是行动者在外界的感召和影响下突生的行动,具有一定的偶然性。
(三)相变式
前述两种自组织形式都属于从非组织向组织化、从低度组织化向高度组织化发展的情形,相变则是在相同组织层次上从一种组织态转向另一种组织态的自组织情形。在自组织理论中,组织系统在不同状态之间的变化,即为相变。相变是组织层面的变化,但它是由微观层面元素的自行重组而发生的,这种重组通常受少数序参量的主宰,如组织的关键人物、一种思潮或观念等[19]。
根据点位差异,相变可分为功能相变和结构相变。前者是指组织的目标任务和业务活动发生了变化,如某校友会在危机中暂时变成慈善募捐组织;后者是组织的分工体系、权责关系发生了变化,如依据组织结构和功能的相变与否,克兰特利(Quarantelli)曾将危机中的组织形态分为四种,即用原结构执行旧任务、用原结构执行新任务、用新结构执行旧任务、用新结构执行新任务[4]。根据过程是否需要外流维持,相变有平衡相变与非平衡相变之分。前者指相变后的系统不需要与外部环境发生物质、能力互动就能维持稳定,如某公司或企业、校友会在危机中调动自身的资源参与救灾和应急;后者指相变后系统的活动需要消耗环境中的资源和能量,如某企业在危机中变为聚拢社会志愿者提供应急服务的平台。当然,这些相变只是理想类型的划分,现实中的相变往往是多种类型的融合。
公共危机中,相变式自组织依旧是因特定的任务或需求而产生,但它建基于既有的组织,其组织的结构性要强于嵌入式自组织和复制式自组织。成员之间(无论是组织内原有的成员,还是临时嵌入的新成员)的互动会超越组织原有的基于权威的“命令-控制”范式,转向基于志愿精神、公共价值或组织价值的“自愿-协作”范式。与此同时,相比于嵌入式和复制式,相变式自组织对组织目标和个人目标的追求要更强,如个人的报酬或认可、组织的声誉或长远利益等。
(四)机制间的关系与影响因素
诸如地震、SARS、新冠肺炎等公共危机中出现的自组织式公益慈善、志愿服务行为是一种秩序维护型集体行动,其动因具有复合性,有理性的、非理性的,也有自利的、利他的。此外,它是共识型的集体行动,危机事件暂时性消除了阶层、地域、等级、文化、群体等区隔,自组织起来的民众主动向公共空间大量输入利他性,以期尽快消除危机、恢复秩序。从机制层面来讲,公共危机中的自组织生成既有单一模式,如互联网人Yo!群是道德自审中的复制式自组织,也有混合模式,如顺丰快递员汪勇团队是融合嵌入式与复制式的自组织,风韵出行医护专车车队是从相变式到嵌入式的自组织。
那么,人们如何进行集体行动呢?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的结构化理论指出,个体行动与社会结构(包括规则和资源)具有二重性,社会结构是个人行动的实践条件,也是个体行动的实践结果[20](pp.23-24)。马克·格兰诺维特(M. Graonvetetr)也强调,人的行为是嵌于特定的社会结构、社会网络和社会关系之中的[21]。在此意义上,自组织实际上是结构性因素(制度、规范、程序、机会等)和行为性因素(情感、动机、关系、能力等)相互作用、共同推进的一个动态过程[22](参见图1)。
尽管这些宏观和微观的因素塑造了人们集体行动外在机会与内在动机,但人们的自组织行为还受到系统内自组织活动供求的影响。耗散结构理论认为,系统从无序到有序需要适度的自组织活动,即系统各要素的非线性相互作用[23](p.143),不论这些自组织活动是供过于求出现的冗余,还是供不应求导致的匮乏,都会迟滞系统的演化。此外,系统中自组织活动的供求状态既是一种客观存在,也是一种主观认知,它由当前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技术条件所决定,也因个体的知识经验不同而表现出差异。认知中的供求高于事实中的供求,会催动或强化自组织活动,反之则会延缓或削减自组织活动。
四、公共危机中民众自组织的约束
自组织理论指出,系统若要产生自组织态需满足五个条件:开放性,封闭的系统无法产生自组织活动,自组织中的系统必须与环境进行物质、信息、能量的交换;非线性相互作用,系统内外各要素间的多样态的相干、竞争或协同,使得系统从无序走向有序;非平衡态,系統必须远离平衡态才会产生与环境交换的需求;涨落,这是对系统稳定时的平均状态的偏离,有的要素偏向更稳定,有的偏向更不稳定,涨落驱动了系统的非平衡态的持续;反馈,自我或外界对自组织活动的评价[24](pp.145-168)。简言之,非线性相互作用是系统经由自组织从无序走向有序的关键,而非线性相互作用必须在开放的环境和非常规的状态(非平衡态+涨落)中才能实现。由于开放性是基础前提,非线性相互作用是相对于线性相互作用而言,是一种规则范畴物,非平衡态、涨落是描述系统的状态,反馈影响自组织活动的走向。故这里提炼出自组织的四种约束:开放性约束、规则性约束、状态性约束、反馈性约束。
(一)开放性约束
开放是自组织的基础和前提,开放性意味着系统能够与环境进行熵交换,引入负熵,抵消熵增,从而降低总熵,使系统走向有序[25](p.91)。反之,若选择封闭,系统便会趋于无序、混乱甚至“死亡”。此次新冠肺炎疫情应对中的开放性约束主要表现为信息、资源、能量的非线性流动受阻,其原因既有主观的限制,也有客观的封闭。
高翔、郁建兴研究指出,在疫情发生早期,武汉市应对不足的重要原因就在于信息的封闭,相关主体“没有及时发布准确、充分的信息,导致社会各界未能尽早采取措施控制疫情影响范围”[26]。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武汉中心医院等医院的多名医生在诊疗一线发现不明原因肺炎病例后,在线下口头、线上社交媒体中分享和传播相关信息,警示亲友、同事,提醒他们注意防范,这是系统的自组织行为。但由于信息的敏感性,信息传递者的行为被制止,信息传播通道被管控,导致医院、社区等各个系统的自组织未成型。同时,疫情暴发初期,关于病毒基本情况(如来源、传播途径、影响机理)的信息匮乏,关于武汉各个医院接诊能力(如医护、床位、口罩、防护服、试剂盒等数量)的信息呈碎片化状态,这些客观情形也导致了民众的挤兑式就诊(都涌向三甲医院)、流窜式就诊(奔走在不同的医院间找床位)、恐慌式就诊(隐瞒病情、逃离武汉等),造成了大量的民众多重交叉感染和病毒的扩散传播。
在疫情应对中,因为防控的需要,武汉及至后续的整个湖北省都实行了封闭化管理,民政部也發文禁止志愿力量进入湖北。这种封闭在助力疫情防控的同时,也限制了社会中各种自组织的生成与存续。一是外部的资源进入难。如受交通管制影响,民间捐赠的物资无法运输进入武汉,运送物资的外地司机进入湖北后面临着滞留或是被隔离的困扰等。二是内部的资源流动难。如汪勇说他们面临的主要困境是,由于小区封闭,很多人出不来,团队的人不够用;又如,由于口罩和消毒液等防护物资匮乏、武汉中心城区机动车限行等原因,接送医护人员上下班的善缘义助志愿车队的志愿者司机数量在三天内就从4000多骤降到400多[27]。
(二)规则性约束
自组织理论指出,系统内外各要素非线性相互作用是系统自组织演化的内在动力,非线性相互作用是相对线性相互作用而言,指各要素间不是一一对应的,而是随机关联的,没有明确的因果关联和投入产出[28]。例如,Yo!群所对接的医院,很多都是通过亲戚朋友连接上的,汪勇团队甚至收到了来自海外华侨和外国人的捐赠,汪勇是从微信朋友圈一个护士发的状态获知Today便利店可以免费供餐的消息,风韵出行的志愿者司机中有在校大学生、小企业老板、公务员、教师等。易言之,非线性相互作用是各要素跨越常规情境下诸如地域、阶层、文化、贫富、知识等各种区隔,形成一个网络式的复杂链接。所以,自组织的规则性约束便体现为对这种链接规则的限制或者破坏。
例如,在2020年1月26日的《公告》中,民政部指定湖北省红十字会、湖北省慈善总会、湖北省青少年发展基金会、武汉市慈善总会、武汉市红十字会5家机构为武汉的疫情防控募集款物。在1月27日湖北省“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工作例行新闻发布会”上,时任武汉市委书记马国强指出,所有的捐赠款物都必须通过红十字会,一是为了把捐赠、使用的过程都登记在案,二是为了避免混乱,防止被某些人钻空子。但这种用线性作用规则取代非线性作用规则的做法,在带来秩序的同时,也导致了一定的混乱。一方面,危机情境下的款物捐赠与调配的工作量,远超武汉红十字会等机构的能力,导致出现了物资积压、信息出错、分发不均等问题,贻误了抗疫,也让红十字会等饱受公众诟病;另一方面,对非线性相互作用的限制,阻断了系统演化的多样性,大量的社会信息、物资、能力的参与缺乏渠道,造成了新的混乱。
实际上,尽管系统的自组织表面杂乱无章,内部却是井然有序。因为自组织也遵循特定的规则,自组织过程中会突生出很多规范。例如,Yo!群为了避免非法募资的风险,仅把募捐限定在成员及成员的亲友范围内,他们制定的物资分配规则是“二甲医院>卫生院>三甲医院,重症收治>初筛>综合”。又如汪勇团队把武汉的医疗单位分为三个梯队:第一梯队是方舱、雷神山、火神山;第二梯队是协和、金银潭、同济;第三梯队是普仁医院、武钢医院等。第一、第二梯队的医院会得到政府的充分保障与大量的社会捐赠,第三梯队的医院则很少受到关注,物资相对匮乏。他们团队就将所筹集到的物资主要分发给第三梯队的医院。这些突生规范既塑造了自组织内部的秩序,也匹配着危机应对的宏观秩序。
(三)状态性约束
处于平衡态的系统,其行为多是线性的,不可能认识到或发现“山外青山楼外楼”。而涨落使系统偏离平衡态,使系统知晓新的有序态,推动系统向有序化更新。远离平衡态的系统,才会出现空间上的远距离关联性、时间上的多要素行为趋同性、整体与局部的呼应性[28]。新冠肺炎疫情使社会诸多领域都按下了暂停键,从微观的个体到宏观的行业、领域都离开了原来的状态或轨道。防疫/抗疫成为全民关注的焦点,从草根到精英、从个人到组织都因疫情而产生各种形态的关联,人们的行为都主要地服务和服从于抗疫。
这种非常规的状态,在时空上为民众展开自组织行动提供了机会与可能。Yo!群成员ML指出,他们的成员大多为产品经理、设计师、程序员等,平时非常繁忙的他们之所以能够临时组织起来搞捐赠,是因为春节假期和疫情封闭期间他们都处于休假状态。而复工之后,团队的成员就把精力转回了自己所在的公司。自组织解散之后,他们做了两方面工作:一是把之前积累的医院需求、抗疫物资转移给了转转等互联网公司和捐赠团队;二是输出经验,把他们自组织的过程编辑成一套文字版的可参考的解决方案,供其他志愿者和爱心人士使用。汪勇团队之所以能够调动如此巨量的资源,和危机情境下众多主体自愿地、大量地利他性输入密不可分。2020年4月8日,武汉解封之际,风韵出行“医护专车”也宣告正式下线。
(四)反馈性约束
自组织过程中的反馈机制起着“选优汰劣”的作用,系统从无序走向有序的过程中,自组织的进化是多方向的,但并非所有进化都是优秀的,只有在竞争中的优势幸存者,才能促使系统产生新的秩序,如疫情暴发初期的基于微信群的志愿服务车队就被“医护专车”这样的平台所淘汰。根据效应,有正反馈和负反馈两种。正反馈使系统远离当前的稳定态,强化系统未来的活动,放大自组织活动;负反馈保持和强化系统当前的稳定,弱化系统未来的活动,减缓自组织活动[29]。根据反馈主体的不同,我们可以将其区分为自反馈和他反馈两种类型。前者是自己对自组织行为的认知,后者是外部对自组织行为的评价。自组织中的反馈性约束深受负反馈(外部的负反馈、自己的负反馈)与正反馈(外部的正反馈、自己的正反馈)的数量、势能、时机及关系的影响,或正反馈不足,或负反馈过多,或负反馈压过了正反馈。
在公共危机应对中,作为元治理的主体,政府需要通过授权、授信、协调等方式给予其他主体支持和认可,以实现多元主体的有序参与。但在危机情境中,科层体系基于对风险的规避,或者由于元治理的意识欠缺与能力不足,会对民众的自组织行为输出过度的负反馈,而正向的制度性反馈却不足。
疫情发生初期,尽管相关主体出于维护秩序、避免恐慌的目的对个别医生进行行为劝导,但这些负反馈压过了当事人对其自身行为的正向评价和认知,导致了自组织的夭折。我们知道,当事人先后于2020年2月7日被武汉市人社局認定为工伤,3月5日被国家卫生健康委、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国家中医药管理局授予“全国卫生健康系统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先进个人”称号,3月19日被武汉市公安局宣布撤销处罚,4月2日被湖北省人民政府评定为烈士。但这种补救性正反馈对自组织已经没有价值。
案例表明,此次疫情防控中民众的自组织主要依赖非制度性反馈,制度性反馈不足。例如,Yo!群成员ML指出,当一线的医院收到他们捐赠的物资、医护穿上他们捐赠的防护服时,团队成员都很有成就感;汪勇指出,医护把节省下来的口罩给他们,让他做好防护,医护对他们说的关心或感谢的话语,都会让他们备受感动,继续坚持。又如风韵出行医护专车负责人LYF说:“你在做,别人在看,志愿者越来越认可我们,就大量加入。有的新加入的志愿者会质疑我们是不是为了宣传自己的公司,不用我们回应,其他的志愿者就会帮公司说话,怼他们。”制度性反馈不足的后果是民众志愿服务的精神和热情受挫,多元主体难以形成应对危机的合力,社会自组织行为的合法性、有序性不足等。
五、结语
此次新冠肺炎疫情折射出当前的社会治理面临着两大挑战。第一,高流动性。经济社会的转型塑造了一个高流动性社会,人口、资源、信息都空前普遍、频繁、跨域地流动,这种高流动性促使民众的自我动员能力渐强。第二,低组织化。改革开放之后,单位作为“政府代理”的角色大幅收缩,大量的人离开体制内单位,进入自由流动的劳动力市场,变成单位多变、地区多变、游离于具体单位和地区的人。这使得政府面对的治理对象,从高度组织化的单位变成了分散流动的个体,社会个体与公共制度之间也出现了“断裂”,个体表达诉求和参与公共治理的组织化渠道缩窄[30]。例如,抗疫中的“最美逆行者”基本是公立医院而非私立医院的医护,诸多抗疫自组织得不到政府的授权而面临开放性等约束。面对挑战,我们既要提升社会的自组织化,也要强化个人的责任感。
社会的组织化,尤其是自组织化,是整合异质性社会成分,促使一个低组织化、高流动性和强动员力社会有序运转的基础。为此,一方面要推进空间让渡,不论是在“平时”状态还是“战时”状态,政府都应该给予民间社会更多的信任与支持,通过放权让利使民众拥有更多更大的自组织空间,让碎片的个体自我链接起来;另一方面要进行规则建设,通过常规的法律制度或临时的授权授信,为公共治理场域提供良好的议事规则,推动自组织社群内部的自我管理,促进自组织与行政组织、市场组织、非政府组织的顺利对接与合作,从而让链接起来的自组织有序起来。
市场化改革的一个共识就是,要不断减少对个体的控制与束缚,建立有利于个体选择与创造的制度,但也需要将更多的责任转移到个体身上,让个体承担更多社会责任[31]。在公共危机中,若想让公众有序地承担社会责任,就需要提升其素养与能力。民众的危机素养包括科学素养、心理素养、信息素养、公民素养,危机能力分为危机准备、反应、处置、恢复四种,具体包括心理调适能力、危机学习能力、风险认知能力、信息甄别能力、物资储备能力等。提升公众危机素养与能力是一项系统工程,既需要依靠公众自觉学习,也需要依靠政府给予必要的教育、引导和培训。因此,政府应加强宣传教育并普及应急知识,强化演练培训以提升应对能力,建立公众积极参与的应急管理合作机制,畅通公众获取信息的渠道等。
注释:
①关系紧密程度的四个指标:互动频率、情感的卷入程度、亲密关系和互惠交换次数。格兰诺维特(Granovetter)认为,如果双方的交流频次高、情感卷入程度高,形成了亲密关系,那么他们就建立了强关系;而如果双方交流频次低、情感较为淡漠,仅仅保持一种间接性接触的关系,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弱关系,如网友等。参见Granovetter Mark S.“The Strength of Weak Ties”.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973(6).
②事物发展变化的终极原因是相互作用,但相互作用有线性和非线性之分。线性意味着单一、均匀、不变,不具备产生复杂性的根源,线性系统都是简单系统,线性相互作用产生的是简单性,无法造就复杂性。非线性意味着无穷的多样性、差异性、可变性、非均匀性、奇异性、创新性。参见苗东升:《论复杂性》,《自然辩证法通讯》2000年第6期。这里的非线性多元嵌入是指,公共危机中众多的主体或资源以多种多样的、弹性可变的形态关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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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贾双跃]
Social SelfOrganization Mechanism and Constraints in Public Crisis Management
—Taking the Prevention of the COVID19 as an Example
Gong Zhiwen1, Liu Taigang2
(1.Beiji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Beijing 100083; 2.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Abstract:
In a risk society, the government needs to negotiate and cooperate with companies, people, and social organizations to spread and resolve risks. The case analysis of the fight against the New Coronary Pneumonia epidemic found that under the perspective of collective action, the public order selforganization in the public crisis has three mechanisms of replication, embedding, and phase change. The tasks are very strong, the phasechange selforganization has the strongest structure, and the embedded selforganization has the weakest structure. They are significantly different from the compulsory mechanism of Party and government organizations, the exchange mechanism of enterprise organizations, and they are not completely the same as the voluntary mechanism of nongovernmental organizations. This kind of selforganization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for solving public crisis problems, effectively obilizing the people, and strengthening the governments metagovernance capabilities, but also faces openness, constraints such as regularity, statefulness, and feedback.
We should not only enhance the selforganization degree ofsociety, but also strengthen the individual responsibility, so that individuals can bear more social responsibility.
Key words:selforganization, public crisis, crisis management, COVID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