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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翩堂前燕

2021-04-08唐宗娇

壹读 2021年3期
关键词:太婆春兰金玉

◆唐宗娇

小杰又考第一名了!

妈妈在电话里对奶奶说,奖励小杰一百元,等她有时间回来了再加倍还给奶奶。

怎么用这些钱呢?小杰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先自己装着,等有用处时再拿出来用最好。小杰把钱藏在一个铁皮盒里,和爷爷生前给他做的各种玩具放在一起,盖上盖子。当小杰跑出来准备找小伙伴去玩时,差点和刚回家的太婆撞个满怀。

“小杰,你慌什么?又要出去玩啦?”太婆喘着气,虚弱地问。

“嗯。太婆,你要哪里去?”小杰问。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到哪里去?看病!”太婆叹着气说。

小杰抬头看着太婆,发现太婆的脸肿得像馒头,便不由得担心起来:“太婆,你得的是什么病?哪里疼?”

“人老了,病自然就多。太婆哪里都不舒服。”太婆说着说着,眼里就滚出泪珠来。小杰看到太婆的眼珠像蒙了一层白雾,瞳仁都几乎看不见了。

“太婆,你又疼啦?我有钱,你去大医院看看吧,那里的医生可能会看得好你的病。”小杰说完,跑进房间拿出铁皮盒,将那张一百元的钱拿出来递给太婆。

“你这个败家子,老娘给你的钱你拿去送外人,不要就拿回来!”随着一声怒喝,太婆的手还没伸出来,钱就被奶奶抢走了。

“都是要进棺材的人了,还跟重孙要钱花,老不要脸!呸!”奶奶一口痰吐到太婆脚上,太婆一声不吭,急忙走向她的耳房。从堂屋飞出两只追逐打闹的燕子,差点和太婆撞个满怀,幸亏太婆跨过门槛时歪了一下身子让过了燕子,才没和它撞上。

“奶奶,那是我妈给我的钱,你不能收回去,我想怎么花,想给哪个都是我的事,你……”

小杰还没说完,奶奶就发火了:“你有本事上天了,敢这样跟奶奶说话!今天不让你吃点苦头你是不晓得奶奶的厉害了!”奶奶边说边去找竹棍子。

小杰不是不晓得奶奶的厉害,一次因为和小伙伴玩不回家吃饭,被奶奶打得鼻血直流;又一次顶撞奶奶,被打得皮开肉绽,还有打得轻一点的,只在腿上和背上留下了红肿的痕迹,小杰让太婆看,有一次连衣服都粘在肉上了,太婆心疼得直掉泪。

奶奶边打边骂:“看你还敢不敢把钱拿给外人了,看你还敢不敢跟老娘作对了,看你还敢不敢……”

小杰被奶奶打得四处乱跳。太婆在耳房听着声音,知道重孙被打得不轻,照例赶紧准备好青刺果油。

奶奶终于打完了,喘着气进了她的屋,小杰一步步挪到太婆的耳房,看到太婆,这才小声哭起来:“太婆,您看看,她把我打成这样!”

太婆撩起小杰的衣服,看到背上全是一条一条的血印,横七竖八的;柔嫩的屁股也没有完好的地方,这些血印在小杰白嫩的皮肤上异常显目。太婆边给小杰擦青刺果油边叹气:“这也算自家的孙子?春兰啊春兰,你怎么下手这么狠!”

小杰穿好衣服,对太婆说:“太婆,这回钱被她拿去了,下回我妈给我的,我就悄悄藏着,你生病了我就可以拿给您了。”

太婆不停地擦着泪:“小杰,太婆晓得你是个好孩子。太婆老了,不需要用钱的,以后你的钱你攒着,买笔买本子,不然你奶奶知道了又要打你,太婆不敢拦你奶奶。再说,太婆有钱,卖青刺果油的钱太婆还攒着呢!”

“太婆,您不用怕她,她怕我妈。等我妈回来,我告她的状,叫我妈不给她钱。”小杰恨恨地说。

太婆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孩就是小孩,第二天,小杰就忘记挨打的事了,一放学回来就欢快地叫着:“奶奶,今天老师奖给我一个笔记本,你看,是硬皮的呢!”

“写着什么?有没有奖金啊?”奶奶笑眯眯地迎上来,接过笔记本问。

“奖金?”小杰想了想,说,“老师奖励我五十块钱。给您。”说完在书包里掏,掏来掏去,突然停下来说,“我忘了,钱借给同学了,他说明天就还我。”

奶奶的笑容马上消失了:“怎么能随便借给别人钱?要是人家不还怎么办?”

“你放心,黑娃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守信的人,他一定会还我的。”小杰看着奶奶怯怯地说。

“以后不要再借给人家钱了!”奶奶把笔记本塞在小杰手上,转身走进厨房。

小杰放下书包,悄悄走向耳房。

两只燕子飞出飞进,不停忙碌着,“叽哩叽哩”叫得正欢。小杰走下石坎子的一瞬间,燕子擦着小杰的脸飞过,吓得小杰往后直避让。

“太婆,给您!快揣好!”小杰附在太婆耳朵上悄悄说,将一张五十元的钱塞在太婆手上。

太婆的手哆嗦起来,像是她刚刚偷了五十元钱一样,迟迟不敢揣进衣兜里。在小杰的一再催促下,太婆才抖抖索索地收了,边把钱揣进贴身衣兜里,边流泪:“老紫,富贵,你们父子俩倒是一闭眼就走了,留下我一个没用的,还要重孙给钱……”

“太婆,您现在有钱看病了!您不要哭,您要笑!这不是她们给我的钱,是学校里老师奖励我的!其实老师奖励我一百了呢!我只交给奶奶五十元,留着五十元给您看病。以后我每年要考第一名,每年给您五十块钱用……”

“小杰!吃饭了!”奶奶的叫声让两个人同时打了一个哆嗦,小杰便飞快地从耳房跑出去,可惜奶奶已经看见了。

“你又哪里去了?”奶奶不高兴地问。

“我让着燕子。这臭燕子差点把我吓得跌跤了。”小杰说。

奶奶看看堂屋,说:“燕子搭好了窝,要孵小燕子了。你不要惹它们;等小燕子孵出来了也不要摸,只要碰着燕子的人都会变成癞疤头!”

“嗯。”小杰边答应边跟着奶奶走进了厨房。

“你把钱借给谁了?”

“是黑娃,他很讲信用,借东西会还的,上次借给他的钱都还了。”

“记住,下次不能借钱给别人了,如果让我晓得你又借钱给别人,我会打断你的手爪子的!”

“我晓得了!”

小杰很快就吃完饭,说:“奶奶,我出去玩一会儿。”

“去吧,最好去黑娃家把钱要回来。”

“好吧。”小杰说完,走出院子。

黄昏时分,小杰回来了,径直走向奶奶住的正房:“奶奶!”

“哎——”

“我把钱要回来了。”

“太好了!真是个听话的娃娃。记得以后不要借钱给别人了!”

“我记得了。”

耳房里,太婆一直听着小杰和奶奶的对话。太婆八十多岁了,眼睛看不清了,耳朵却很灵敏。

“小杰,你跟我去换鸡蛋吗?”奶奶问。

“你要换抱蛋?我家就要有一窝鸡崽子了?”小杰高兴起来了。

“嗯。你到底去不去?去就快点,不去就守家。”奶奶不耐烦地说。

“我还是守家吧。”小杰答道。

奶奶关上门,走了,小杰蹑手蹑脚走到大门口,隔着门缝眯着眼看了看,看到奶奶提着鸡蛋的背影远去了,这才跑到耳房。

“太婆,你吃饭了吗?”小杰轻声问。

“小杰,我吃了。你怎么能跟好朋友去要钱呢?不是说他会还你的吗?”

小杰“嘿嘿”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太婆不解地问。

“我根本没借钱给黑娃!我把那张一百元的钞票换成了两张五十元的藏在文具盒里,奶奶要的时候我只在书包里找,没打开文具盒。”小杰还是笑着说。

“你不想给她?那为什么刚才你又给她了?”太婆问。

“我,嗯……我就想让那张钱在我的文具盒里多装一会儿,那是我挣来的,我不想那么快就给了她。老师是放学前一节课的班会上发给我的,我走回家用了三十分钟,‘借’出去——现在是七点半了——等等,我算算——嗯——五点放学,咦,我保管了两个半钟头!要是放学回来就拿给她,那么我只能保管三十分钟了!”

太婆的眼泪又唰唰流下来,泣不成声地说:“小杰,要是你爷爷……还在……他不会……让你奶奶……欺负你的……你爸爸……也不会……坐牢……”

“太婆,我爸爸活该!他干了坏事,就该坐牢!”小杰生气了。

太婆擦了一把泪,稳稳情绪,说:“小杰,你现在懂事了,我要告诉你事情的真相:你爸爸是个老实人,自从来咱家做上门女婿,你妈妈和奶奶就都不喜欢他。后来你妈妈外面打工认识了另外一个人,大青沟的,领回来给奶奶看过,她们都喜欢大青沟那个,就和你爸爸离婚,你爸爸不离,她们就陷害他,说他……说他……”

“奶奶说我爸爸怎么了?”小杰追问。

说他强奸了村里五岁的小女孩,这话怎么对小杰说得出口?太婆想了想,说:“说他干了坏事。其实你爸爸从没干过坏事,他是个守本分的好人,老实人。”

“那是奶奶冤枉爸爸了吗?”

“有人说她们给那家人送了点礼,联合起来告了你爸爸,你爸爸才被抓走的。你还小,不能去问她们,就算问了也是白问,她们不会跟你说实话的。如果晓得是我跟你讲的你爸爸的事,我就活不了了。”太婆压低声音说。

小杰不晓得该怎么办,虽然对爸爸没印象,但想想没做过坏事却被关在狱中的爸爸,他为爸爸委屈得哭了起来。

小杰明白了为什么妈妈常年不回家,因为她早已抛弃了小杰嫁给大青沟那个人了!小杰想到了爸爸,自己一定是被判给了爸爸,所以奶奶才这样对他!想到这些,小杰急切地问:“太婆,是不是我爸爸妈妈离婚了?妈妈嫁给另一个人了吗?我是判给爸爸的吗?”

太婆无力地点点头,说:“等你爸爸出狱,他一定会来接你的,那时你应该在读高中了。”

“她们说爸爸干了什么坏事?我要救我爸爸!”小杰说。

太婆摇摇头说:“胳膊拗不过大腿!你一个小娃娃,救不了大人的!你只要晓得,你的爸爸不是坏人,他是被冤枉的就行了,以后他出来,你要好好孝敬他,替你妈妈和奶奶赎罪。”

“她们到底怎么冤枉他的,你说呀!”小杰急了。

“小杰,你别问了!等你爸爸出来,你也长大了,那时他会跟你讲的。”

大门响了,奶奶提着换到的鸡蛋回来了。小杰默默地走过去,接过鸡蛋说:“奶奶,您累了,歇一下吧。”

当晚,小杰躺在床上想心事睡得一点都不踏实。

早上起来,小杰红着眼睛去问奶奶:“奶奶,我做了个梦,爸爸说他没做坏事,是被冤枉了,这是真的吗?他到底干了什么坏事啊?”

奶奶一惊,饭碗“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你这败家子,好端端的吃着饭,说什么呆话!看把我的碗都吓掉了!”顿了顿,她又狐疑地问:“是什么人教唆你这样问的?一定是那个老不死的!”

小杰说:“晚上我做梦梦到的。”

奶奶说:“你爸爸干的坏事,只有他自己才能说清了!等你长大了,他会跟你讲的。”

怎么又是长大后?怎么也是爸爸跟我讲?小杰百思不得其解,对着堂前翩飞的燕子问道:大人真是复杂,为什么总是要把小孩蒙在鼓里呢?小杰还想问奶奶,爸爸妈妈离婚是不是真的,妈妈是不是不要他了,但看样子,奶奶是不会说实话了,问了也是白问,不如算了。

小杰的奶奶春兰年轻时长得非常标致,爷爷富贵却其貌不扬,娶了美貌的妻子,自然是百般疼爱,别人家都是女主内男主外,可是春兰家内外都是她说了算。

春兰这么迷人的一朵油炸地的村花,为什么被一无是处的富贵摘了去?这事说来话长。

老紫媳妇只生了富贵富美两兄妹后就再也没生了。孩子少,老紫夫妇自然对他们两兄妹宠溺有加,特别是独苗富贵,上山怕他摔了,下河怕他淹着,老紫媳妇更是成天跟在富贵身后,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这里不让去那里不让去,富贵生气了要踢打她也任由他踢打,过分宠溺的结果就是导致富贵长大后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客观地讲富贵天资还是聪明的。邻居斗米家有点钱,给斗米请了私塾老师。富贵好奇,便跨过篱笆去斗米家躲着听课,听了一段时间都没被发现。

有一天,富贵从门缝上看到斗米读不出前一天先生教的字挨罚,便忍不住大声读出了那个字,这才被大家发现。斗米的父母也没为难富贵,可是先生说他只收了一个学生的学费,不愿教富贵,富贵的求学路也就断了。年岁渐长,没有方向的富贵便成了一个好吃懒做的人。

青春期的富贵看到同村的春兰越大越漂亮,便日也想夜也想,可是怎么想都觉得春兰像天上的月亮,够不到啊!同村的男青年哪个不是一样的心思呢?春兰家门前,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总有几个小伙子在徘徊。可是,高傲的春兰家总是大门紧闭。春兰的心里,始终住着一个模糊的影子,这个影子却不是村里的任何一个小伙子。

富贵思来想去,想到一个办法。他不再去春兰家,而是躲在自己家苦练爬墙的本领。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富贵神不知鬼不觉的爬上了春兰家的墙,把春兰这天上月变成了水中月,搅碎了。

春兰的心被搅碎了,关键是还不知道是谁让她心碎。权衡再三,肚子渐渐大起来的春兰急匆匆嫁给了村里相对富裕点的斗米。

成婚那天,春兰穿了一件宽松的喜服,这是她自己做的,别人都看不出来她的肚子。新婚夜,春兰战战兢兢,好在斗米也没注意到春兰的大肚子。新婚第二天,春兰穿了一件稍薄的衣服,眼尖的婆婆就看出了春兰的孕肚,将斗米拉到一边问:“你和春兰是不是早就有身体接触了?我看春兰的肚子至少有六个月了!”

斗米一怒,责问春兰,春兰只会哭泣,她怎么知道漆黑的夜里造孽的人是谁啊!

斗米把春兰赶回了娘家。

春兰娘家人说,嫁出去的女儿可不能在娘家生孩子。思来想去,村里就只有贫穷的富贵掏不出一个子儿娶媳妇,便托人去问老紫夫妇:可否愿意把大肚子的春兰接过去?不要彩礼,不办喜事,还有一柜子大米做嫁妆,只要善待她和孩子就行。

老紫夫妇还不愿意呢,结果富贵说他愿意娶春兰。老紫夫妇不敢阻拦,哀叹着“时来运不来,讨个媳妇带肚来”,却听到堂前的燕子飞回来了,“叽哩叽哩”地叫着,好像在说“吉利吉利”。

富贵劝父母:“家燕都说吉利,这是好事啊!”

果然,没过三个月,春兰就生了一个女儿,她就是小杰的妈妈金玉!

不久,村里办了学堂,请富贵去当代课教师,因为富贵识得几个字,还很聪明。富贵说:“我得回去问问我媳妇。”

春兰问代课老师每月有多少钱,富贵说:“好像说是三块!”

“才三块钱!你在家还能帮我干干重活,远不止这三块钱了!谁爱去让谁去!”

是啊,富贵也认为报酬低了点,又没教过书,心虚得很,怕误人子弟。

可是实在找不到代课教师,最后是隔壁的斗米去了。谁也没想到的是斗米这一去就是二三十年,直到退休。

春兰很能干,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干活,到鸡叫时,她已经干了一堆活了。

油炸地,也有较懒的人,比如和春兰家只隔了一道篱笆墙的柳絮。可是柳絮的男人斗米是个代课教师,家里多少有点儿收入,就算柳絮不干活,也不会饿着,不过是清贫一些罢了。

太阳升得老高了,春兰准备做午饭,到后园子去掐菜。春兰家的后园子跟柳絮家的后园子紧挨着,以矮矮的篱笆墙为分界线。刚好柳絮去后园子小解。春兰一看柳絮那蓬乱的头发,就知道她刚刚起床。

春兰似笑非笑地问:“起来啦?你真是好福气哟,斗米也心疼你,不干活也没关系!要是我,就算男人不叫我去干活,可我多睡一会儿就是睡不着,躺在床上心焦啊!”

柳絮尴尬地一笑:“管他呢!心里没事,睡得四平八稳。农村里的活,反正多得做不完,多做点少做点都一样……”

“那可不一样!”春兰说,“就比如这粪堆松毛堆柴禾堆,我是必须要它们一堆一堆都在这儿了,心里才有底。”

“是啊,油炸地就数春兰你最能干了,你一年干的活,我一辈子都干不完!”柳絮顺着春兰的话说,似乎一点儿也不在乎自己懒惰有什么不好。

听了这话,春兰得意地说:“多劳多得这话一点也不假。就拿这粪堆松毛堆来说,没有秤你估估堆垛,堆得多庄稼就好,收到的粮食就多,哪怕只是做菜的油汤也不一样的,不像有些人家,锅里飘着几个大圆圈……”

柳絮憋不住了,进了厕所,春兰只好打住。

晚上,春兰将大米用清水泡了一盆。待第二天天未明,春兰就起床了。富贵也起床了。春兰捞起泡过的大米,沥干水,放进石碓窝里。夫妻俩一人一根舂棒,错落有致地一下一下舂着大米。看大米舂成粉状时,春兰舀出大米粉,加少许清水搅拌均匀,放入模子按压。模子是富贵按春兰的要求用木头做出来的。春兰在按压米糕形状时,富贵已经切好了红糖,撒在春兰按压平的米糕上面。春兰把米糕放进蒸锅蒸,此刻富贵就负责往灶膛里添柴禾。火光红红的,映着富贵温和的脸,一脸幸福。

太阳刚刚探出个头,那火眼金睛就看到了春兰做的米糕。米糕散发着香甜的气息,于是,太阳整个的被引出来了。

金玉起床了,欢欢喜喜地吃着米糕。

“去,给柳絮那懒婆娘家送一块去!”春兰对女儿说。

“不,不给她家,我要吃,早上吃不完中午吃。”金玉说。

“没出息!”春兰瞪了女儿一眼,“只给她们一块,她们家有两个孩子,让她们抢去!”

“好呀好呀!”金玉听了这话高兴了。

于是,春兰一家就在后园子里听着邻居瓦屋传出的孩子抢夺米糕声和哭喊声,春兰一家先捂着嘴笑,然后忍不住哈哈大笑。

当然,这笑声不包括老紫夫妇的。俩人闻着米糕的香味,使劲咽着口水。

后园子里,两个女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春兰,你这米糕做得真好!哪天我也跟你学学……”

“春兰啊,你家松毛堆又多了一堆。”

“谁叫你让两个女孩子都读书去了呢?”

……

春兰勤劳,脑筋活络。想吃馒头了,家里只有稻米,她就让富贵背着大米去换小麦,然后磨出面粉给孩子做白面馒头吃。春兰做的馒头,一个顶一个大,胖乎乎的,里面又包了红糖,真是好吃。

一家人吃饱了,只要春兰一看后园子,金玉就明白了,于是抓起一个馒头就往柳絮家跑。不用到后园子,坐在家里,春兰一家就能听到柳絮孩子的哭喊声:

“那是我的,馒头是金玉递给我的,你还给我!”

“谁拿在手里就是谁的!”

“你们别抢,一人一半,一人一半……”

那个瓦屋里哭爹喊娘,这个瓦屋里笑得岔气。

“这就是懒的结果。”春兰教育金玉说。

柳絮在后园子里遇到春兰,便问她馒头怎么做。

春兰嘴上说了怎么做,心里却想着要面没面,要糖没糖,柳絮拿什么做?

斗米一有空就教自家孩子读书,还劝富贵让金玉去读书。富贵回去跟春兰讲,春兰却说:“斗米怕自己学生少,丢了饭碗,才叫咱家孩子去读书的。你这个大笨猪,也不用脑子想想:金玉读书去了,谁帮我们干活?再说读书有什么用?像你,不是识字吗,还不是在家乖乖听我的?斗米,也识几个字,虽然不用干活,可那点儿钱我们挣不到吗?不是我说你,斗米和柳絮,一个傻一个懒,你听他们的,不是大笨猪是什么?”

“人家斗米不傻……”

“还顶嘴!”

富贵沉默了,将无奈的眼神投向堂前翩翩飞舞的燕子。

然而,让春兰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居然会变天。柳絮男人有一天突然转正做了公办教师了!当然,这是后话。

小杰的太公是老紫。

小杰爷爷富贵诞生时正是饥荒年代。

老紫结婚后红润的脸庞早已饿成了菜叶色。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又遇上孩子出生,家里什么都没有啊!

媳妇躺在床上,也是饿得头昏眼花。听着堂前那对燕子喂食的“叽哩叽哩”声,老紫媳妇恨不得把小燕子抓下来煮吃了,可她是个善良的人,宁可饿死也不会动小燕子的。家燕家燕,就是这个家的运气啊,家有燕子好运才会来。

不干活不行哪!老紫后脚刚走出去,婶婶前脚就踏进了老紫的家门。

“婶婶,坐!”老紫媳妇在床上欠了欠身,招呼着。

“啊呀呀,快躺好!你刚生了娃,我来看看你。家里什么都没有,守了两天,老母鸡下了两个蛋,这才给你送过来,你快煮吃了补补身子。”

“婶婶,让您费心了!可你们家也没吃的呀!您还是留着吧!”老紫媳妇尽管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还是说着客套话。

婶婶走了,老紫媳妇恨不得马上生吞了那两个鸡蛋,无奈下不了地,只好等老紫回来给她煮。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老紫一飘一飘地回来了。一看到鸡蛋,老紫双眼便放光了:“你只是睡着么,不用吃东西了。我要出去挣工分,不吃东西没力气干活。这两个鸡蛋,我吃了吧!”

媳妇下不了床,只好眼睁睁看着老紫一口一个生吃了那两个鸡蛋。

三天后,老紫媳妇终于熬不住了。既然没死,那就出去找点吃的吧!

当时正值深秋,油炸地村口有两棵高大的酸梨树,结满了酸梨,应该熟透了。

老紫媳妇半天才走到村口,酸梨沉甸甸地坠满枝头,好像就因为是酸的,没人喜欢吃,才留给了老紫媳妇。

记得小姑娘时有个大青沟的小伙子喜欢她,知道老紫也喜欢她,便隔着一座小山丘对她唱到:“大青沟甘蔗节节甜,油炸地梨子酸透心”。小伙子声音很好听,她也看上了这个小伙子,可父母说那个穷光蛋老紫是贫农,嫁给老紫不会挨批斗。就这样,她成了老紫媳妇。

现在,产后的月婆子想吃甘蔗,吃不到,只好啃几个酸梨了。

两个酸梨吃下去,老紫媳妇才觉得身上有了点儿力气。肚子还饿,但她不敢多吃,不久前才有个产妇就因为吃多了酸梨拉肚子拉死了。

吃完酸梨,老紫媳妇没回家,在油炸地东瞧瞧西看看。庄稼都收了,没有一粒遗漏的麦穗,老紫媳妇失望地准备回家了。突然,一只绿背子(一种背上有两条鲜艳的绿色花纹的壁虎)从老紫媳妇面前跑过去。老紫媳妇知道这东西能治拉肚子,便捡起一块石头,对准绿背子砸下去,绿背子不动了。

老紫媳妇拎着绿背子回到家,丢进火塘里烧熟吃了,那香味很久还弥漫在屋子里。

“叽哩叽哩”,燕子似乎也闻到了香味,瞪着一对圆溜溜的黑眼睛朝老紫媳妇看。

“你们天天有肉吃,我到今天才能打这么一小点牙祭,你们叫什么?去去去!捉虫去!”老紫媳妇有些心虚地对着燕子挥挥手,赶紧走进里屋。

富贵长大了,娶了媳妇。

儿媳春兰一进老紫家的门,就用陪嫁的锁锁住了一切:米柜、盐柜。老紫家本来也没什么,春兰锁住的,只是陪嫁带过来的东西。儿子把媳妇接过来的那天,老紫家招待媳妇的大米和油盐都是借的。

腰中有了那把钥匙,春兰便当了家。每吃一顿饭,都是春兰亲自去做:解下钥匙,打开柜子,舀出一顿饭的大米,关上柜门,锁好。

老紫媳妇不知看了春兰这个动作多少次,也不知梦到过春兰的钥匙在自己腰中多少次。老紫夫妻俩知道,每顿饭只能吃个半饱,不然又会饿肚子。不过就算想吃饱也不可能,因为每次吃饭时,饭甑总是在春兰胯下,春兰给每个人舀了一碗饭,盖子就盖上了,谁敢再去添一碗?

春兰生下女儿金玉后,说需要安静,富贵便让老紫老两口搬到牲口圈楼上睡。晚上,老两口在楼上烤着火,老紫又愤愤地说:“我们都胆小得跟老鼠一样了,还不安静吗?”

邻居看到住在牲口圈楼上的老紫夫妻,问是咋回事,老紫媳妇便说:“楼上暖和,我们怕冷,就搬过来了。”

谁都知道,牲口圈楼上,那是四面通风,更冷呀!

自从搬去楼上,老紫夫妻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看着厨房的动静,估摸着到吃饭的时候了,竖起耳朵听着春兰的那一声“吃饭了”,只一声,要是错过了就得饿肚子。

老紫耳聋,自然一次都没听到过。生气的老紫便要去山上寻短见,本想吓唬吓唬富贵,让富贵来劝他回去,可儿子没吓着,倒吓着了自己的媳妇。老紫才走到村口,媳妇就赶上来抱住他的腿,哭叫道:“你不要死呀!跟我回去吧!你死了我怎么活呀?”

老两口闹了半天,引来村里无数观众,唯独不见儿子儿媳。老紫知道白闹了,叹了口气,边生气边让媳妇拽着回了家。

饭桌前,富贵骂道:“我们的脸都被你们老两口丢尽了!怎么不死了?闹那么大动静,全村人都以为我家要办丧事了呢!”

老紫夫妇大气不敢出,埋头吃完饭就溜回了圈楼。

老紫女儿富美嫁出去几年了,在娘家时就极怕嫂子,嫁出去后更怕嫂子了。富美的夫家更贫穷,她生孩子后还经常饿肚子,便带着孩子金菊到邻居家这家混一餐,那家混一顿,时间久了,家家都怕她们,只要远远看到她们母女,就赶紧回家关上了大门,任她喊破喉咙也不来开门了。

饿了几顿后,富美带着孩子回娘家了。正赶上做午饭时间,老紫媳妇大着胆子进厨房去喝水,眼角的余光看着春兰拿出钥匙,打开米柜,舀了平时一家人吃的分量,然后锁了米柜。春兰好像算准了富美母女俩不会留下吃饭,或者小姑子她们就是透明的。

吃饭了,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富美抱着孩子也过来了,可是没有多余的座位,她就站在嫂子旁边,想着就算不给大人吃,小孩总能混到一口饭吧!孩子那么小,嫂子一定不忍心看着她挨饿的。

春兰给在坐的家庭成员一人盛了一碗饭,盖上盖子。一家人不声不响地吃着,金菊哭着说:“妈妈,我饿,我要吃饭。”

谁也不回答小女孩,连金玉也不吭声。老紫媳妇扒了几口饭,眼泪终于“吧嗒吧嗒”掉下来,放下碗出去擦眼泪。春兰收了老紫媳妇的碗筷说:“她不想吃算了,喂猪!”

当老紫媳妇擦干泪进屋时,她的饭已经倒进猪食桶里了。老紫本想把自己的饭分给外孙女,可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自己吃了。

老紫的女儿就这样抱着痛哭的孩子,看着嫂子一家人无情地把饭吃得精光,大滴的泪终于忍不住滴下来。

走出老紫的家门,富美仰天大骂了一句:“这些狗日的!”

邻居们都听到了,悄悄去问老紫媳妇,老紫媳妇只是一遍遍地抹着老泪,摇头。

富美从娘家哭着出来,转角便遇到了刚出门的邻居柳絮。柳絮问她出了啥事,她一一述说了嫂子的狠心,泣不成声。本不富裕的柳絮收留了这对母女,给她们吃饱了,还送了她们一小袋大米。母女俩千恩万谢,走出了柳絮的家门。

柳絮送富美母女到门外,看到金菊耳旁的一颗痣,惊喜地说:“这孩子耳朵旁有颗福痣,是个福气好的孩子啊!”

富美听了大喜过望:“真的吗?她会给我们家带来福气吗?怪不得燕子都来我家垒窝了。”

柳絮说:“你好好待她,让她去读书,将来她肯定有出息,会报答你的。”

富美把柳絮的话听到了心里,到处借债,下决心供孩子读书。也怪,金菊这孩子非常喜欢上学,家里没人识字,她却热爱读书。富美热切等待着一家人命运转变的那天。

那天,春兰在后园子里掐菜时,柳絮喜滋滋地说:“共产党的政策就是好啊!照顾咱贫穷的老百姓。这不,来了个政策,说代课老师可以考试,我家那个还说代课一辈子了,只会教书不会考试,肯定考不上,要回来种田了。我说当初叫你去当代课教师,你也说不会教,一站到讲台上不是就会了嘛!这个考试,你也说不会考,拿到试卷就会了呀!也没看书,果然就考上了!这回成了吃国家饭的人了。听说转正后工资就跟大学毕业来当老师的一样……哦,不,比他们还要高。说他教书年限长,工资就高得多……”

以前柳絮那慢性子,说话也不肯多说一句,现在却在唠唠叨叨说个没完。

“那大概有多高?”春兰小心翼翼地问。

“一年一千多吧!”柳絮说,声调都跟着高了。

“一千多?到底多少呢?”春兰吓得人都抖起来了。

柳絮却故弄玄虚道:“听说还要加。”

妈呀!这可是我家一年的收入了!春兰心里五味杂陈,默默转身进屋,板着一张脸。

“你怎么了?”富贵第一次看到春兰从后园子回来竟一言不发,还很难过的样子,非常奇怪地问。

“勤劳才能吃饭对吧?多劳多得,不劳动就没有收入对吧?可现在这道理为什么不灵了呢?你知道柳絮的男人转正了吗?一个月就有四千多工资……”

没等春兰说完,富贵就说:“我知道。那是他们家应得的,斗米教书教了那么多年……”

“可是我不服!”春兰打断男人的话,“当初不是先叫你去教书的吗?你为什么不去?本来现在拿工资的人应该是你,享福的人应该是我!都是你窝囊,你为什么不去当代课教师?”

富贵生气了:“现在怎么怪我了?确实是先叫我去当代课教师的,可还不是你听说只有几块钱的工资,你嫌不能养家糊口,才不准我去的!人家可坚持了那么多年年,那么多年只拿着一点点钱教书,现在工资突然高了,也是对他家的补偿。你急什么?柳絮家一直过得那么艰难,锅里常年不见一点油星,好不容易可以过得好点了,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春兰怒道:“好好好,人家现在日子好过了,你就开始维护人家了!不如你跟人家过好日子去?”

富贵说:“反正人家过苦日子的时候我又没欺负人家。”

春兰更生气了:“那么,你的意思是我以前欺负柳絮家了?我做点好吃的自己都舍不得吃,给她们送去,也叫欺负她?”

富贵说:“一边送给她们好吃的,一边看她们的笑话。你觉得你做得很高尚吗?”

“当时你没笑吗?你敢说你没笑?”春兰暴跳如雷。

富贵不敢看春兰,低头自言自语道:“我是笑了,但我现在不嫉妒人家的工资!”

春兰突然哭泣起来,边哭边撞向富贵:“我就是你家的奴隶!我上辈子欠你家,所以今生才来给你们一家三代人做牛做马!我什么都要做,却不如人家一个懒婆娘……呜呜呜,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不如死了算了!”

富贵惶恐地把头埋得更低,任由春兰打骂。

一天,柳絮亲自给春兰家送来很多米糕:“春兰,这是我买来的米糕,尝尝吧,味道跟你做的一个样呢!”

隔天,柳絮又送来馒头:“春兰,尝尝我买来的馒头,跟你做的一样好吃呢!”

可是春兰刚吃了一口,心里就不是滋味了:这么好吃的馒头,怎么可能跟自己做的一样?明明比自己做的味道好多了!要是柳絮跟自己学,还是愿教她的,她做出来的肯定不如自己的。可是,柳絮她……

见春兰不答话,富贵赶紧说:“多谢柳絮妹子了,还给我们送来这么多,你家里也要留几个呀!”

柳絮笑眯眯地说:“两个孩子都读初中住校去了,家里就斗米我俩,吃不掉多少。”

“读初中了?这么快?”春兰反应过来,接着问。

“是啊,成绩还好。斗米说还要让她们读高中,读大学呢!”柳絮一提到孩子就笑开了花。

“大学怕不是那么好读的,等女孩子都能上大学,大学生也就遍地都是了。你还是让两个孩子回来,找个好婆家嫁了吧!看看你,孩子读书去了,斗米也不做活,里里外外全是你一个人操劳,怎么那么傻呢!”春兰好心劝说。

柳絮的脸沉了一下,又笑着说:“我也劝过斗米,他不听,非要让孩子们读大学。说就是考不上公费的,自费大学也要读。反正我家两个孩子成为大学生只是迟早的事了。”

春兰听了这话,惊得目瞪口呆。心想:柳絮全家,一定是被门夹了脑袋了!

后来,春兰去后园子里便遇不到柳絮了。春兰叫富贵去问斗米,斗米回来说柳絮去城里餐馆一边洗碗一边照顾两个孩子了。

在城里洗碗有什么了不起的?春兰在心里唾了一口。

假期,柳絮终于回家了,还有两个女儿。两个女儿长得很相像,也长成大姑娘了。远远望去,走在一起的母女三人就像三姐妹。

看到柳絮城里呆了一段时间变得这么年轻,春兰撇撇嘴说:“打扮得像个妖怪!谁知道她在城里干些什么?”

等富贵吃过饭,春兰说:“下午把柳絮我俩家中间的篱笆墙拆了,过几天高高的舂一堵泥巴墙,我不想见到她!”

又是假期。柳絮家人来人往,个个喜笑颜开,一派喜庆的气氛,连堂前的燕子也飞来飞去忙个不停,就像它们也能感受到主人的喜悦一样。两个姑娘果然考上大学了。

“是自费的吧?”春兰问富贵。

“听说是公费的。很好的大学呢,两姐妹同时考上,真厉害!”

春兰全家齐上阵,忙着舂隔墙。

柳絮夫妻送两个孩子上大学回来了。柳絮向后园子走去,她想跟春兰讲讲大城市,还有大得找不到方向的大学,可是她看到的却是一堵高高的墙,那么高,再也不能看到漂亮的春兰了。只有燕子不受高墙的阻拦,还是自由地飞出飞进。

金玉慢慢长大,脾气也跟着长,动作却跟不上个头。早上,金玉从来不早起,春兰做好了早点去叫女儿,女儿埋怨打扰她睡觉了,春兰便由着她。日上三竿,金玉吃了早餐,一家人都出去干活了。自然,春兰腰里的钥匙作废了,不然,饿着宝贝女儿怎么办?米柜不上锁了,老紫媳妇心心念念了很久很久的钥匙没用了,她却仍然不敢去动春兰的米柜。

只要在金玉那里碰了壁,春兰夫妻俩便把气撒在老紫老两口身上,于是老紫夫妇无论做什么、怎样做都是错的,都要挨骂,可要是什么都不做便会被骂得更凶。

老紫说:“老了,不中用了,尽讨人嫌。这回我真的不跟他们过了,你慢慢跟他们过吧!”

老紫媳妇大把地揩着泪,说:“也没什么舍不得的,我也跟你一起走吧!”

“不,你得忍,你再和他们过几年,你还要帮我料理后事呢!”就这样,一根细细的麻绳,一根弱弱的树枝,承载了老紫那具轻如鸿毛的身体,送老紫驾鹤西去。而老紫媳妇继续活着,继续陪着年年来借宿的堂前燕。

柳絮的两个女儿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大女儿婚后很快便有了孩子,送回家让退休在家的斗米和老伴带。金玉一点也不像春兰,尽遗传了富贵的外貌,谁也不愿娶她,成了老姑娘。这时村里有年轻人出去打工,回来说外面的世界多美好,钱有多好赚,金玉便跟着出去了。

一年后,金玉领回来一个年轻人,说是她男朋友。看着金玉凸起的大肚子,一家人却都不敢表示不满。春兰说要在村里给他们办喜事,金玉说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生下儿子小杰刚满月,金玉就把孩子丢给春兰,和孩子爸爸走了。小杰五岁时,俩人又回来了。金玉和她爹妈春兰富贵密谈了半夜,第二天下午,老紫媳妇就看到警察来抓走了小杰爸爸。几天后,金玉又打工去了。接着,邻居们就当着老紫媳妇的面讲她家的闲话,因为大家都知道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她从来不敢多嘴。

有的邻居说,小杰爸爸真不是人,连五岁孩子都不放过;有的邻居说,谁晓得其中的猫腻,只是斗米老师都不吭声,那可是他的亲外孙女啊!又是金玉告发自己的男人,说不准啊!也许只有堂前的燕子知晓真相了。

老紫媳妇隐约觉得事有蹊跷,因为警察来的那天上午,小杰爸爸根本没出门,在家帮她修漏风的房门呢!可是她敢说出真相吗?

小杰爸爸被抓后,金玉没有去打工,而是去了大青沟——她的新相好家里。

又过了一年,金玉和大青沟那人带着他们的儿子小华回了油炸地,回来后就拆老房子要重建新房。大青沟那人叫春兰夫妇去跟老紫媳妇住牲口圈楼,春兰抗议道:“那是牲口住的,你们居然叫我们去住?”

金玉冷笑道:“奶奶不是也住那里吗?听说那里暖和,老房子都要拆完了,你们不住牲口圈楼上,难道要露天地上睡?”

春兰富贵默默地搬到圈楼上去了。

金玉夫妻的新房落成,大宴宾客。黑娃也来跟小杰玩。别人都在赞美新房子如何漂亮,黑娃却指着堂屋天花板上精巧的燕子窝说这个最漂亮。严格地说那也不是燕子窝,只是人工做成的燕子窝框架,真正的燕子窝,要等燕子亲自来搭建呢!

当晚,春兰富贵就想搬进新房子里住,选中了向阳的一个房间。刚离开牲口圈楼,金玉就连声喊道:“才装修好呢,房子都还没干透,你们就急着搬进来干啥?”

两口子只好抱着行李又爬上牲口圈楼。

几天后,金玉夫妻在油炸地后山开垦出来一片荒地,栽上果树,种上庄稼,搭了个窝棚。金玉回家后对春兰富贵说:“等庄稼成熟时,你们搬到油炸地后山去守庄稼吧!”

油炸地后山,那片荒地旁,就埋着老紫。坟墓旁,常有绿背子出没。

春兰富贵不想搬到山上去住,他们想赶走大青沟那人,他们想到了大青沟的律师,可又有些犹豫,因为,他们想找的律师,就是当初在他们家看着一家人吃饭的金菊。

富美得知娘家哥哥嫂子要状告女婿,撇撇嘴对女儿说:“不要管他们,当年我们娘俩差点饿死,他们都忍心看着不管,一顿饭都舍不得让我们吃,现在我们也不要管他们!再说,他们的女婿是咱们村的,虽说跟我家没什么交往,但以后我们再见到人家,也不好做人了。”

金菊说:“您放心,他们赶走了女婿,女儿也不一定留下来陪他们。就金玉那种不安分的人,能在家守活寡吗?我是律师,哪有把客户往外推的道理。只要他们有钱付给我,我帮帮他们也无妨。再说,我县城买的房子钥匙都拿到手了,你们跟我全搬到城里去了,哪还见得到他?”

春兰没有打官司的钱。富贵说:“听说修公路工钱很高的。我虽然老了,但干活不输年轻人。打官司的钱,我去挣。”

为了有立足之地,富贵不怕吃苦,虽然年纪最大,但干起活来比年轻人有耐力。只有富贵自己知道,他这辈子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干过活。一旦累了想休息的时候,富贵就想起牲口圈楼上的寒风,就有了力气。他想:等挣了钱回去,赶走了那人,把母亲也从圈楼挪下来。

包工头很赞赏这个只会默默干活的老人,许诺他不会拖欠他一分工钱,只要他需要钱,随时可以支付。

到了施工地点,大家都得了疟疾,只有富贵一个人撑着干活。富贵没挣到大钱,但足够打官司了。他跟工头支取了工钱,把钱寄回去,然后打算修完路再回家。

那天他们跟往常一样早早去工地干活,刚刚到达工地,富贵还没来得及弯腰拾起地上的铁锹,从山坡上滚下来一个大石头,那么多干活的人都没事,唯独砸中了富贵,让他当场毙命。工头见出了人命,托人带给富贵家一笔钱就消失了。

老紫媳妇听到噩耗,几乎哭瞎了眼睛。春兰忍着悲痛,安葬了富贵,然后将官司打赢,赶走了女婿。新房子是女婿建的,春兰要么付给女婿一笔钱,要么让女婿拆毁新房子。想来想去,她忍痛把包工头赔给富贵的钱拿出来给了女婿,才住进了新房子。金玉果然不管母亲和小杰,带着小华跟着大青沟那男人走了。临走前,金玉说把小杰留给春兰抚养,她会按月寄生活费回来的。

于是,两个寡妇和一个孤儿守着油炸地的家园,守着那年年飞来的燕子,就像燕子守着他们的巢穴。

于是,春兰把对女儿的怨恨全转嫁在婆婆身上,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春兰也讨厌小杰,时常打他。

小杰听太婆讲爸爸被冤枉的事情时已经六年级了。那个周末小杰就去找了表姑金菊,他没有钱,可是表姑还是答应帮小杰让父亲重获自由。

大青沟离油炸地很远,得坐车,这一去一来就是两天。奶奶见到小杰回来,一句话不说就先狠狠揍了他一顿。

金菊去学校找到了当年的当事人——斗米的外孙女,她的年纪比小杰大不了多少,是懂事的年龄了。

“你还记得五岁时在外婆家发生的事吗?有一个人因为你坐牢了,你知道吗?”金菊问。

“什么?我从来不知道有这样一回事!你给我讲讲好不好?”女孩好奇地看着金菊。

金菊讲了小杰爸爸坐牢的原因。

“我对小杰爸爸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只记得小杰妈妈和奶奶把我叫到篱笆边,给了我很多糖,教我说了几句话——我都记不得了——她们还叫我把外公的红墨水偷出来,在我裤子上弄了一些,我还觉得挺好玩的呢!警察来问我话时,我就照着小杰妈妈教的背出来了,后来她们又给了我一些糖。然后我就看到小杰爸爸被警察带走了。可是我根本不知道他被警察带走和我有关。为什么他们都不跟我说,而且那天后妈妈就把我接走了?我记得妈妈还带我去了医院,我就记得医生说没事没事,后来我就再也没回过油炸地了。”

金菊明白了。也许,恶人有恶报,时候也到了。

小杰的太婆知道了小杰请了金菊帮他爸爸打官司,一辈子没出过门的老人也颤颤巍巍出庭作证,换回了小杰爸爸的自由。

小杰的爸爸终于回来了!然而这个男人竟出乎大家的意料,原谅了冤枉他的所有人,没有追究他们的责任。

爸爸要带小杰走,小杰虽然想走,可是又放心不下年事已高的太婆。可是太婆不愿跟他们走。爸爸给小杰三天时间考虑。

没想到第二天,小杰妈妈回来了,跟她一起来的还有大青沟那个男人。两人对小杰爸爸的宽容大度千恩万谢,说此行是来提一个建议的:金玉夫妻愿把春兰给他们的钱还给春兰,小杰爸爸可以永久住在油炸地的新房子里,和春兰、小杰、小杰的太婆一起生活,春兰负责操持一家人的生活。

春兰对小杰爸爸心里有愧,痛快地答应了金玉夫妻的要求。

小杰爸爸说,只要能跟小杰在一起,住哪里无所谓。

小杰对现在的生活满意极了:爸爸回来了,奶奶再也不敢打他了,太婆的病也得到了医治,虽然医生说是太晚了,但至少太婆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是在小杰父子的照顾下,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过上了太婆认为最幸福的生活。

太婆去世时,来吊丧的远亲中有一个人说油炸地的泥土很特别,挖了一些带回去了。过了一个月,那人又来了,说油炸地有煤矿,要在这里采煤。

那天,小杰见到第一个外省人,是那个远亲带来的。小杰记不得他的姓名,加上后来大家都叫他“煤老板”,小杰也就把“煤老板”当作他的名字了。毕竟,姓名也只是一个代号,就像小杰,身份证上的名字是陆白桦,可是全村男女老少都只知道他是小杰。总之,一提“煤老板”,那个腆着啤酒肚的外省人形象就浮现在人们眼前。

煤老板需要帮手,村里就有最好的人选。问题是,一个世代封闭落后的村落,有那么胆大的人吗?就算有几个,又能拿出几个子儿?

煤老板说了,没钱投资不怕,先替他打工,他给村民开工资,等村民有钱了,再自己当老板。他也不藏着掖着,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只要是有点头脑的,就可以看明白赚钱的过程。

接着,村里很多人都做了采煤工。煤老板对这些廉价劳动力很好,还经常说要是村里有人考到了驾照,他就不用再在外边雇司机了。

小杰上了初中,是村里少数初中生之一。周末回家,父亲就告诉他,初中毕业后去考个驾照,回来给煤老板开车,能挣很多钱呢!

小杰也心动了,但不是为考驾照心动。他的心,向往着另一个目标。

一晃,初中三年就过去了。中考揭榜,小杰榜上有名。父亲叫他去考驾照,小杰要读高中。

父亲找人打听了一下,没有万把块钱拿不到驾照,可是读高中不用那么多钱。

“去读高中。”父亲说。

小杰读了高中,父亲看着村里帮煤老板打工的人家渐渐富裕起来,终于加入了挖煤工的行列。

读完高一,小杰放假回家。晚上,父亲下工回去吃饭。才一年不见,父亲老了那么多,头发花白,背也微驼了。

第二天,小杰就跟父亲去工地体验生活。挖煤工在做些什么呢?父亲说有时挖排水沟,有时运煤渣,看每天的具体情况而定。一路上,小杰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形容那种劳动,那是课本上的一幅插图:日本侵华期间,在中国开工厂使用童工挖煤,儿童躬身推煤车的情景。也许,父亲的工作就是这种场景。

井下作业空间小,空气稀薄,父亲不想让小杰进隧道,可小杰好奇非要去。

穿上雨鞋,戴上安全帽,戴上矿灯,这就是井下工人的安全装备了。小杰紧跟着父亲,走了一段路,站定。工人陆续拿起风镐挖排水沟,小杰也拿起地上的风镐。真重!小杰的风镐落到地上就歪倒了。父亲说,这风镐有二十斤,不用点力气是操纵不了的,说着,就把腰弯成虾子给儿子示范。

小杰很后悔下井,但来都来了,不干活也不行。他空有一身年轻人的力气,像猛虎下山,刚干活时比谁都厉害,可是矿井里隧道狭窄,不能伸展手脚,力气也用得特别憋屈,才一会儿,小杰就汗流浃背,渐渐慢下来了。

干了半天,终于吃午饭了。累得腰酸背痛的小杰,几乎饭都吃不下去。一口痰吐出来,全是黑的。父亲心疼儿子,便叫他下午回去休息。

小杰一到家就躺在床上,回想着父亲佝偻的身影,眼泪就来了。

再次回到学校的小杰比谁都努力。两年后,奶奶病逝,小杰也拿到了大学通知书,成了一个大学生。父亲高兴得宰了一只羊大宴宾客,佝偻的腰也挺直了许多。

又是假期。列车载着小杰回到了久违的家乡。

再回到家乡,一栋精致的别墅就矗立在村口欢迎小杰。一个黑胖子腆着个油肚刚好从别墅走出来。

“小杰?”来人先认出了小杰。

“我是黑娃呀!这么黑,你都认不出来?”

小杰惊讶地问:“你是黑娃?你真的是黑娃?你怎么长这么胖了?刚才我差点叫你大叔了!还有,你发什么横财了,竟然建了别墅?”

“还不是挖煤的。跟煤老板承包了一个煤洞,赚了点钱,后来干脆买下煤洞,然后建了这栋别墅。我说,钱这么好赚,你还读什么书?跟我一起干吧,保管你三年就能建起跟我这栋一样的别墅。实在不跟我干,你也可以去承包一个煤洞自己干,那样来钱更快!你是大学生,可大学毕业还不是也得挣钱?要我说,现在就退学回来得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这样跟你说。快回来一起发财啊!”黑娃把小杰拉进门,滔滔不绝地说着,硬是留下他一起吃过饭才让他回家。

小杰想发财,可是他更看重学业。无论如何,他都要拿到大学毕业证。

油炸地有了致富带头人,跟着便一年增加一个,小杰大学毕业时已有四人承包煤洞并发了大财。不敢承包煤洞的,也打零工发了小财。只有那些前怕狼后怕虎的人,还是一贫如洗。

还找什么工作呢?小杰大学一毕业,马上承包了一个煤洞,将近百万的私人借债和贷款全部投进去。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小杰深知这个道理。

小杰信心满满。家乡的煤质量好,销路好,真不愧是“乌金”。小杰一闭上眼,就好像看到一车车的煤炭变成了一车车的票子。

黑娃赚了些钱,想卖了他的煤洞。有个姓王的外省人以一千万的价格买下了他的煤洞。

小杰的隧道和外省人的隧道都在一尺尺加深。

“再挖几天,就出煤了。”父亲笑着说。

小杰又找了好几个小工,父亲还心疼钱,不允许小杰找。可是小杰总是右眼皮跳,他怕矿洞出事,急切地想赶紧挖出煤,并一再确保安全才让工人上工。

早上起来,小杰正吃早点,黑娃就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村里来了执法队,说村子里的煤洞都是非法开采,所有煤洞都要关停……”

小杰放下碗筷就往外跑,正在院子里捉虫子的燕子慌乱地让开了小杰,“叽哩叽哩”叫着,好像在说:“吓死我了!出大事了!”

小杰到矿洞时,执法队也刚到矿洞。

“这是你的矿洞?”其中一人手拿文书问小杰。

“是的。”小杰抹着额头的汗珠回答。

“给我们看看你的证件。”

小杰说:“我的身份证在家,我现在就回去给你们拿。”

“不是身份证。你不会不知道开采煤矿要办很多证吧?《采矿许可证》《安全生产许可证》《煤炭生产许可证》《矿长资格证》《营业执照》和《环保证》,都要拿来,一个不能少。”

小杰的汗流到了下巴:“这,以前的煤老板都没有这些证,我只是跟他承包了一个矿洞,你看大家都是这么干的,至于安全事故,我们这里自从采煤以来从没发生过……”

“那你们都是非法采矿,煤老板肯定是要坐牢的,至于你们,还没出煤的就算了,矿洞全部关闭!”

小杰的大脑一片空白,上百万的借债啊!所有矿洞都在执法队的监督下被全部炸封了。

承包矿洞时,小杰不是没想过证件的问题,可是煤老板都在油炸地开采多年的煤矿了,什么证件都没有,不也没事吗?唉,还是自己运气不好啊!

之后小杰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那个外省人王老板自杀了。

那是多么艰难的一段日子啊!小杰的兜里,随时都是空空的,一分钱都拿不出来。家里值钱的东西全卖了,拆东墙补西墙。晚上躺在床上,别人家看电视,小杰家只能听堂前的燕子“叽哩叽哩”地叫。

小杰的口才,就是那时候锻炼出来的。

小杰借遍了村里拿国家工资人家的钱,又到村外借。欠的债,他只能全靠一张嘴往后拖还债日期。因为大家认定一个大学生是有信用能还钱的,所以他从未吃过闭门羹。后来小杰也经常说,他是个运气好的人,上百万的债都还清了,靠的就是运气。

其实,小杰有一个秘密,一直没跟别人讲。那天,煤老板在监狱里要见他,小杰去了。煤老板说他知道小杰是富贵的孙子,他对富贵的死一直很愧疚,虽然赔了钱,可是他总是梦见富贵苍老的样子,他发过誓,等他挣了很多钱,一定要弥补富贵的子孙。他在油炸地发财了,挣了很多很多钱。现在,他知道小杰急需钱,所以,可以借给他一些,不收利息。

原来,爷爷生前跟的包工头,就是现在的煤老板!

小杰拿到煤老板家人给的钱时,比借据上的多了十万。煤老板家人说,那是煤老板的一点心意。

这运气,还真说不准。

小杰的媳妇小美,自然是刚刚承包了煤洞时找的。小美是教师,小杰给她算过,他一个月赚的钱是她六个月工资的总数。当然,这只是空头支票。小美没有心动。虽然,她也亲眼看到承包了煤洞的老板鼓鼓囊囊的钱袋。

于是,小杰找到了同母异父的弟弟小华。小美在大青沟教书,是小华女儿的班主任。小杰早已打听得清清楚楚:小美家离学校不是很远,只要翻过一个山头就到了;小徐是外地人,据说有点耳聋……

一个周五,在小华父女俩的介绍下,小杰见到了正在唱歌的小美。果然是一个清丽的女子,小杰很中意她,他牢牢记住了小美唱的歌曲《丁香花》。可是,小美却对平凡的小杰表现得很冷淡。怎么去打动小美呢?小杰冥思苦想,还是想不到办法。

痴情的小杰只好施苦肉计,小美窗后是一片空阔的篮球场,小杰每晚在小美的窗后放音乐——《丁香花》。小杰知道小美有众多的追求者,所以只能等到小美的电话煲结束后才放音乐,可那时已是深夜了。小杰白天要管理煤洞,只能晚上来。

一天晚上,小杰正苦于找不到表白的合适机会,忽然听到周老师说周末要带领新老师去走山路,小杰灵机一动,回去了。

第二天,小杰潜伏在小美等人必经之路上,躲在一座坟墓后面。他相信女孩子都怕坟墓,不会走到后面去看的。坟前有大树,可以乘凉,走到那儿刚好一半路,应该会歇脚的,听听小美的心里话也无妨。

小美一行人来到坟前,果然停下了脚步,小杰还听到了周老师给小美介绍他的侄子,还有一串电话号码,小杰立即把这串数字刻在了脑子里。

周老师的侄子,正是黑娃,一个离婚不久的暴发户,想必小美是看不上他的。一个计划在小杰的心中酝酿着……

小美挂了电话看看时间:午夜十二点正……

明天还上课呢,赶紧睡觉!

一阵清脆悦耳的音乐响起,小美听出来了,是《丁香花》的音乐。仿佛重复了两遍“那坟前开满鲜花,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啊”,正是小美会唱的那两句!小美没在意,一会儿便睡着了。

连续三个晚上,小美都在十二点左右睡觉,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事,因为最近学生家长给她介绍男朋友,还没见过面,先打电话了解。那人总是在十一点才打来电话聊天,一不留神就聊到十二点了。连续三个晚上小美挂了电话就听到《丁香花》,每次都是那两句!

小徐和小美住在隔壁,第四天,小美问小徐听到没有,小徐说:“你得去看心理医生了!”言外之意就是没听到!

小美觉得不可能,那么清晰的声音在夜晚应该听得到啊!一定是小徐睡着了!

又到了周末,小徐依然有男朋友骑摩托来接,小美只有独自走山路。记得第一次走山路是周老师特意带着小美和小徐一起走的。学校在山顶,到公路乘车需从山上走路下来,约摸走两个钟头就到公路了。放学后,小美和两位同事一起下山:周老师的家在学校附近;小徐和小美一样,刚从学校毕业,家在城里。周老师本来没什么事不用下山,可学校里除了两位新来的女教师外,其余教师全是本地人,学校便派周老师为她们带路,以后就自己走了。

下了一座山,前面是一片松树林,很茂密,林间有一条小路,很幽静,景色很好。小徐突然叫了起来:

“周老师,怎么有这么多坟?而且都在路旁!”

小美这才注意到路边的确有几座坟,大多很破烂,只有一座坟立了碑。

周老师说:“这是哪个朝代的坟都不知道,路是后来才有的——对了,小美,我侄子是个煤老板,家里别的不多,就钱多。钱多是好事啊!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介绍你们处处看怎么样?”

“那样好啊,你把他的电话告诉我,我们先聊聊看吧!”小美答道。

记下电话号码,小美看到小徐好奇地看碑文,便也凑上去,碑文很模糊,小美什么都没看出来,周老师催促着两个年轻人赶路,大家便又往前走。小徐说她猜死者是位年轻人,因为是父母为他立的碑。

一个月后,小徐坚持不住了,走山路对她来说就是酷刑,她男朋友便千里迢迢的每个周末都来学校接她,小美只好一个人走了。说实在的,那么危险的路小美还不敢搭便车,宁愿走呢,坐在车上全身碰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一路上眼睛都不敢睁开!

每次走到坟旁小美就害怕,便唱歌给自己壮胆,可每次就只想起《丁香花》这首歌,而且只会唱这两句:“那坟前开满鲜花,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啊”,不过唱完这两句也就走过了坟前,便不再害怕了。

小徐竟然没听到“夜半丁香”?真是不可思议!

晚上,小美觉得应该证实给小徐看看,两人便坐着聊天,打算聊到十二点再睡觉。十一点,小美又有电话进来了,接电话前,小美告诉小徐撑住,然后回自己房间了。十二点到了,小美刚好接完电话,“那坟前开满鲜花……”音乐又响起来了!小美一阵风跑进小徐房间:“听!”

“干什么呀?我说过你该去看医生对吧?还是故意耍我呀?”小徐说,“这不都十二点过了吗?你说的……”

“嘘——”小美急忙制止,那音乐又重复了一遍,就像就在小美耳边,音乐停了,小美舒了一口气:“这回听到了吧?”

“搞什么鬼?我怎么没听到?”小徐还是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小美觉得她是故意的,目的是使自己一个人走山路时害怕,但她才不怕呢!

第二天早上,周老师一看见小美就说:“不好意思,我侄子的电话号码换了,这是他的新号码。”

“什么时候丢的?他一直都用你告诉我的那个号码跟我联系的呀!”

“不可能。他的电话号码在我告诉你的那天晚上就没用了!”

小美突然怀疑天天晚上跟她打电话的人是不是幽灵!她受不了这么刺激的折磨了,不管是人是鬼,决心把他揪出来。

那晚,月明星稀,熬到十二点时,《丁香花》如约唱起。小美叫上小徐蹑手蹑脚地从学校后门溜出去,绕到篮球场,果然看到一个人坐在小美窗户后面,歌声正是从他那儿传出来的。

小美和小徐的手电筒同时打开射向那个人,小美怒喝道:“你是谁?为什么要在这里装神弄鬼?”

听到小美的声音,那人慌忙站起身,面向两人。

面对小杰的求婚,小美询问小徐怎样答复。小徐说:“你想怎样答复就怎样答复呗!反正十二点我听不到《丁香花》。”

小美想了一夜,此人的确用心良苦,也许该给他一个机会……

去提亲时,小美父亲问小杰:“你一个汉族凭什么娶我傈僳族的女儿?”

小杰清清嗓子说:“就凭我会唱你们傈僳族的歌。”

“阿里达里达子嘞,达子嘞,阿里洛里洛子嘞,洛子嘞……”

一曲傈僳酒歌唱毕,老岳父在小杰频繁的敬酒中醉了,答应把女儿嫁给他。

老岳父自然没料到,刚刚结婚后,女婿就负债累累,也没想到,女儿会对丈夫不离不弃,更没想到,女婿会在六年之内就还清了上百万的债务。

小杰的还债之路不曲折,但无比艰险。那六年,他什么生意都做过,他总能发现商机,在同行中率先买进卖出,就像他说的运气好。整整六年,天天起早贪黑,讨价还价,不容易。

无债一身轻。还完债的小杰却不做正顺手的生意了,他选择了去当村干部,因为有时间看书复习。

公务员考试时间到了,小杰走进了考场,在姓名栏郑重地写上“陆白桦”三个字。一抬头,看到那个女监考员长得跟斗米老师外孙女很像。他想看看名字,可是正面反面都只有“监考员”三个字。

“一切归零,我和毕业生还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走出考场的小杰对小美说,“四百人考试只要一人,我还是比较有信心的。”

“叽哩叽哩!”家里的燕子,正和小杰的儿子在捉迷藏。

“别伤害小燕子!碰过小燕子的人长大后会成癞疤头的!”小杰父亲对他孙子说。

“我就不信抓不到你!”小孩举着网兜,追着堂屋里的燕子跑。可那机灵的小燕子,早就飞出堂屋,飞到高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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