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菜园(外一篇)
2021-04-08李方
◆李方
说是菜园,委实小了点。不过是五步见方的一小块土地。
这片地在院门前的右侧。最早是父亲的果园,土地承包前,也只允许果园的存在。从南往北,种植着一棵歪七扭八的榆树,一棵树身高大枝叶婆娑的老柳树,一棵枣树,一棵杏树,一棵梅李子树,还有并排一般高的五棵长把梨树。
杏子是麦黄杏,和麦子一起成熟。割麦子回来,摘一草帽红黄相间的杏子吃,止渴生津,无疑是幸福的。我不知道家乡人为什么把李子叫梅李子,大约是因为它开花的时候,花型极像梅花的原因吧。这棵李子树结的李子,很大,不圆,有点像桃子,但味道非常香甜。李子吃多了胃会不舒服,有一种灼热感。大人们说:桃饱杏伤人,梅李子树下抬死人,所以是不宜多吃的。再往北,就是那整整齐齐一般高由东向西排列的五棵长把梨树。这种梨确实有一个很长的果柄,果汁丰沛。味道甜中带酸。五棵树都结果,因此产量可观。爷爷、父亲还健在的时候,我们不可能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因为要摘下来装筐到集市上变卖,生活困难,用钱的地方很多。但如果有一场大风,梨会落下一层。树下就是猪圈和堆猪粪的场所,所以落果掉到了猪圈里,摔到了粪堆上,而且因为皮薄汁沛,很容易摔破,我们吃,猪也吃。
这个果园里的绝大多数果树在三年前被最小的弟弟砍伐了,挖出了各种树木的庞大根系,然后平整铺砖,用于晾晒粉条。当我们在伐过树的地方推平压实铺上砖头开始晾晒粉条的时候,来了一个人,要买大柳树的树根。八弟跟他讨价还价了一番,以七十元成交。在这一过程中,父亲默默地坐在大门口平静地看着,未发一言。做了两年,粉条价格走低,八弟不做了。起了砖头,重新成了土壤。但是树不会回来了。就像爷爷、奶奶、父亲走了,永远不再回来一样。
今年开春,母亲就用镢头一点一点地把很小的一部分硬土挖虚,平整,施肥,然后整治出这样的一个小菜园了。
现在剩下的树,就是那棵枣树和榆树,在小菜园的最南面。在老家的几天,我仔细地看了枣树,在碧绿的树叶中间,结出了无数像黄米粒一般大小的枣子。这棵枣树有一大半的身子是朝向村道的。每年秋天,那些黑里透红的枣子,要么被过路的人顺手摘掉几个尝鲜,要么就自然地落到了地上。尽管我们家的孩子很多,但孩子们对这些落果并没有多大兴趣,不像小时候的我们,长把梨落到地上摔破了,依然很稀罕,吃起来依然香甜。
母亲对榆树却是不满的:“我叫移民村的一个回民来把榆树砍了,让他拿回去烧柴去,人家嫌麻烦不砍。”我说:“好不容易剩下这么两棵树,砍掉干什么呀?”母亲说:“枣树还能结个枣子吃,榆树能干啥呀?光招麻雀!这些个害货,早间年说是坐上火车走了新疆了,都见不到了,现在又飞回来了。把菜园子糟蹋够了,飞到榆树上乘凉凉,缓好了,又飞下来糟害我的菜。”
我看到菜园地上有一个塑料材质的、很浅的圆盘,问母亲:“这是什么?”母亲笑起来:“我给麻雀准备的喝水盘。天这么热,这些害货亢(渴)了咋办?我给倒些凉水让喝去,别老翻腾我的苗子。”
唉,这就是母亲。一方面对糟害她菜园子的麻雀恨之入骨,另一方面又没办法对付,只好想出讨好的法子,尽量降低破坏的程度了。
菜园里,总共不过十棵香瓜,十棵大辣椒,十棵茄子,二十三窝日本小南瓜,十二棵西红柿,还有四行豆角。豆角和西红柿都是高茎而结果繁盛的蔬菜,需要搭架以利生长而不致于因挂果被折断。好在搭架的材料都是现成的,这个工作只是太费时间而不需要太大力气,对母亲是适宜的。所以她完成得很好。最让母亲操心的是成群结对的麻雀。“把好多的种籽都刨出来吃了,还把刚出来的黄嫩芽芽都吃了。害得很。没办法,只能用瓦片盖住。还有风。哪来那么大的风,把架子都吹散了,还得重新搭。”母亲跟我唠叨她种菜所遭遇的诸多麻烦。我看见脚底下稀稀拉拉出来了些小芽芽,问母亲是什么?母亲不屑地说:“是芫荽(香菜)。别人给了一把种子,我撒进地。结果,挤眉弄眼地,就出来了那么几朵。”
菜园里种的菜,有些籽种是母亲托赶集的人在集市上买的,大多数是移民村的村民给的。“人家移民村的人种菜,籽种都是国家免费发的,他们种不完,就给我了。我也不多要,就这么大的一点地方,要多了也种不了。我就每样都要十颗。”母亲说。怪不得香瓜是十棵,辣椒也是十棵。“你看好吗?都出来了。”母亲自豪地说。
我蹲下身子细细地看了香瓜,在毛茸茸的叶子下,每棵香瓜蔓上都已经结出了核桃大的、身上长满黑色细纹的香瓜。而十棵辣椒,已经有两棵结出了肥屁股尖顶的辣椒,更多的,是开出了向下垂吊的五瓣的白色花朵。长势最好的是那四行豆角。每棵豆角,都从根部拴上红头绳,然后拉起来系到高处横架的竹竿上,这样,豆角蔓就顺着红头绳奋力地向上攀登。“等开始结豆角的时候,你们就回来摘。吃是吃不完的。”母亲这样叮嘱我。我知道,豆角结起来是很繁盛的,而且非常密集。但是如果不经常摘食,豆角就会长“老”,背部的丝就不容易煮烂,吃起来味道也会很差。现在家里只剩下母亲,要吃完这些豆角,确实是困难的。那就到时候回来帮忙吃。吃母亲的饭吃了五十年,也不能说吃厌,也不能说比饭店的饭菜都香,但是吃习惯了,也就会觉得很好。
等到过了不到三个星期我再回老家去,母亲的小菜园,已经可以享受到果实了。豆角已经能够采摘拌菜下饭,其实萝卜也很可观,足可食用。但还是再长长吧。南瓜长到拳头大,辣椒已经是天天在吃了。最为可喜的是,一到家,就摘了一个灿黄的香瓜。味道比温棚里的要纯粹得多,也香甜得多。起码,它有着清风吹过的味道,有着阳光照耀的味道,有着夜晚微冷下来的味道和清晨露水的味道。长势最整齐的是那四行豆角。花团锦簇,豆角条条,都藏在茂盛碧绿的心型叶片下。朵朵泛黄的小花瓣,却大张旗鼓地繁密着。豆角是这样的一种植物:从不论资排辈。最上面都已经挂上了如弯月一般的豆角了,而根部还在开花。所以豆角架上,几世同堂并不鲜见,这也是它的果实吃不断、吃不完的主要原因。
可笑的是那为数最多不超过十五棵的香菜。母亲当初讥讽它们是“挤眉弄眼地出了那么几棵”。现在依然还是那么多,但看起来多了,因为它们长大了,倒也绿绿地静静地生长着。
最沉得住气的是十棵茄子。一般高矮、粗细。叶子肥厚而稳重,绿中带墨色,花朵却是淡紫,细细的黑线分布在花朵上,好像分出了一瓣一瓣。想吃茄子,显然为时过早。
回家后的第二天早上,从六点开始,先是给菜园浇水。菜园南边的渠道里,清水正欢快地流淌,我只需用水桶舀上来,泼洒到菜园里。而母亲起得比我更早,已经在劳作,所以很快就结束了。但是菜园旁边的一块硬地,母亲希望能够开垦出来,点种胡萝卜。这样的硬地,她是没有体力来翻松的。这个工作我用了一个小时,基本上就完成了。然后给翻过的土地撒上土粪,用耙子耙来推去,把硬块打碎,把土推平,使粪土尽量均匀地掺杂在松土中。阳光很烈,可以晒枯翻出来的草根,赶走害虫。等下过一场雨,土壤的墒情好些,就可以下种了。种子早已买好,是韩国胡萝卜。
“图案上看起来好得很,不知道种出来怎么样,一包种子要三块钱。”母亲说。
黄昏的时候,我静静地在小菜园旁边站了一会儿,心无挂碍地看着夕阳余晖里的各种蔬菜。一阵晚风徐来,那些高高的豆角,就像T型台上着了时装的模特,摇晃着身子,扑闪着巨大的裙角,而那些如同铃铛的花朵,就是玉佩和珍珠的链子,随风摇曳。而那些低矮的蔬菜,此刻都翻动着各自的叶片,就像是对这些模特的表演鼓掌。对于这么巴掌大的一小块土地的热爱,使我在一瞬间有些恍惚。它最早时候被父亲栽植了各种果树,摇晃着父亲忙碌的身影,结出了各式各样的水果,曾经在最为艰难的岁月里香甜过我们的童年;改革开放后,弟弟做粉条的时候,砍伐了很多的树,铺上砖,它好像已经失去了生机,变成了僵硬的一块,但却承载了弟弟的发财梦想。但是这些都已经很模糊了。看着这金黄夕阳下的各样蔬菜,看着它们披上金色的衣裳,呈现出勃勃的生机,好像它们一直就是如此,就是母亲的一个小小的、种植着为数不多的几样蔬菜、但却提供着足够她过平淡日子所需的菜园子。它多么地酷似母亲,含辛茹苦地养育了我们兄妹九人,遭遇了人生的诸多残酷的改变,即使在父亲离世之后,她依然爱着我们兄妹,力所能及地操持着家务,侍弄着菜园,自食其力,不给我们添麻烦,增负担,而且极力地渴望我们能够常常回到养育了我们童年、少年、青年的这所老宅里来,分享她劳动的果实,品尝她亲手做出的粗茶淡饭,抚慰她孤独寂寞的老年生活。
土地是母亲。这话原本是没有错的,不是比喻句。
黄昏
家里只有我和母亲,无事可做,所以晚饭吃得相当严肃正规,我像父亲活着的时候那样,端坐在饭桌前,等着母亲下面,煮面,捞面,然后端过来,接到手慢慢吃。母亲做了一辈子饭,伺候了父亲一辈子,她已经习惯了。唯一不同的是:父亲吃完了饭,空碗一放,就拖着他的两条因类风湿严重而变形弯曲的腿,拐出厨房,而我,会担负刷碟子洗碗的工作。收拾厨房干净,出门看天,时辰恰好黄昏。
这样的黄昏我已经很少看到了,尽管青少年时期是常见的,现在只留存于记忆中。所以,我决定在这静谧的夏日乡村黄昏里到田野上去走一圈。根本不存在什么怀旧,或者借以舒展一下乡愁。我的目的太明确了:散散步,以此消食。但我也深知,只要脚步踏上曾经熟悉的乡道,眼睛看到曾经熟悉的土地和土地上的庄稼,往事会像个善解人意的小娘子那样殷勤地爬上早已疲惫不堪和冷漠麻木的心房的。
但,为什么不呢?
我先顺着南面的一条村道向东走。这几十年来,村庄的人口没怎样明显的增加,倒是死去了不少人,但村庄的面积差不多扩了一倍都不止。在尚未实行计划生育之前,每家的孩子至少也有三五个,像我们家,就有兄弟姐妹九人。如今都已是中年人,他们就像翅膀硬起来的鸟儿一样,一个个从老宅里脱离出来,觅地筑了自己的巢窝;再结婚生子,分家另过,瓜蔓扯长藤,老树发新枝,村庄就是这样洇染开来的。原先我家的老宅在村庄的最东首,过了我家,就是一望而到东山的平展展的田畴。现在不是了。庄院和树木遮挡视线,站在村子里,已经很难看到远处黛色的山峦了。这条道也不是原来的道。过去这条道是窄小的,弯曲的,最宽也只能让队上的马拉车过去,而且曲里拐弯,顺着两侧的庄稼地随意地绕来绕去。那样纯粹的土路是温暖的,散发着从大地深处透出来的地热,也是干净的没有杂质的。大不了有些温润的黑色的羊粪豆,或者散落的青草和细长的麦秆,适宜于孩子光着脚丫子推着铁环乱跑,夏夜里追着萤火虫玩。但现在是笔直的,宽阔的,铺着砂石的,可以行驶十轮大卡的。村道的两边,也不全是庄稼地。道南,原来是队里的砖瓦窑。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已经允许生产队自主经营一些副业,以增加经济收入。队里就建起了一座烧制砖瓦的箍窑。这自然是一项浩大的项目工程,请师傅来箍窑,请师傅来指导制作砖瓦,请师傅来装窑、烧窑。火候到了,需要调动全队的青壮年劳力来“呛窑”,就是人人一副水担,挑水从窑顶的火眼里倒下去,熄灭窑内的炭火,使烧得通红的土坯砖瓦经过淋水变蓝、变硬。初期因为技术的原因,不免要“烧生”一些砖。这些砖不是天一样的蓝,只像是未被煮熟的牛肉,整体是刺眼的红。烧出来的砖瓦并不会很快或者全部卖出去,都整齐地码放在砖瓦场里,烧窑的煤炭,也要提防被人偷取,因此队里安排爷爷在夜晚担任看窑的任务。但爷爷似乎对这个工作有着抵触的情绪,很少到瓦窑旁边的那间低矮、简陋得连门板都没有的土坯房里去。那时候我才上五年级,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脱离父母的视线,因此每晚都要预约好几个同龄的伙伴,晚上在烧得很热的土坯房的土炕上玩到很晚。
这些儿时的回忆你是不用刻意去想的,它们就像一些细小的飞虫,一直潜伏在你的脑海里,不是说因为你走过这里它们才飞起来,而是时时刻刻都会不经意地就在脑袋里四处乱撞。
现在这里特别平静,因为长势良好的一大片玉米阔大的绿色叶子,正在晚风中沙沙作响。一茬子庄稼,竟然可以掩盖那样盛大的岁月和曾经热气腾腾的生活,这让人的脚步,都未免有点凌乱起来。但依然还会有些倔强的事物硬挺在那儿,撑住过往。烧窑就得有水,大量的水。制砖,制瓦,都需要水来搅拌黄土。事实上,砖瓦窑正对着的,就是一个巨大的“涝坝”,南方人称之为池塘,就在村道的北面。北方是干旱少雨的,人的饮水,当然是掘地八丈从地下取水,而牲畜的饮水,全靠天然。这就需要筑这样的一个涝坝,在雨季蓄水,在雪天积雪。涝坝筑成,四围栽树。记忆中,那些树都已成年,郁郁葱葱,密匝匝一圈,遮天蔽日,因此涝坝里的水就特别冰凉,颜色呈黑。妇女们都喜欢坐在树的凉荫下淘洗衣物,泥猴一样的我们,也会在盛夏里钻到涝坝里狗刨。最是夏夜月圆,用细竹子制作了弓箭,蹲在坝沿,听癞蛤蟆的叫声放箭,感受杀戮的快感。土地承包到户之后,村子里打了好几眼机井饮水浇田,涝坝像一个曾经战功显赫的英雄,退出历史舞台,逐渐被人遗忘;涝坝四周的柳树,被一一砍伐,只剩下了一棵。这自然十分奇怪,为什么其它的都被连根挖起,它却能独善其身,生长到现在?也许从四十年前,就已经有人意识到,应该为村庄留下一个标记,为过去的时代留下一个类似于碑的证明?现在,这棵最少有八十年树龄的大柳,枝叶婆娑地在夏日徐徐的晚风中摇曳,似一个老人在拂须点头,在它繁密的枝叶下,是前些年村民募捐而建的一座村庙。
西山衔阳,我才算走出了村庄,来到真正的田野上。在这里,向东望,能完整地看到远处被夕阳辉映得十分明亮的东山。山上是一片浅绿。过去是土黄,山上没有任何植被。将近二十年来,由于退耕还林还草,封山禁牧,植被恢复了好些,能够看得见绿色。在山梁山顶上,到处架设着巨大的风力发电塔,远远看,只像是小孩子随意插在土堆上的火柴棍。
离村庄最近的土地上种植着大田芹菜。很好理解。这样更便于管理。现在种植芹菜,离村庄近,田间管理、铲挖销售都很方便。在大田里种植芹菜,当然比温棚里要轻松一些,为了保证出苗,撒籽的时候,就尽可能多点几颗。等苗出齐,间苗的时候,都是整撮往出揪,每天总要揪出几大筐送人。我周末回去,母亲就会递给我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说:给你找个活干,剪芹菜吧。看好吗?天天有人送,吃都吃不断。芹菜的幼芽简直算不得芹菜,那么柔软,那么嫩绿,那么紧紧地挤成一撮,用剪刀将细如发丝的白毛根剪断,那些细小的茎叶就都散开了。有些人根本就不剪根,把土洗干净就行了,其实细毛根也有营养呢。母亲说。这样的芹菜正所谓“柴头粪尾”,看着剪了一大堆,淘洗后入开水锅里一烫,其实只可凉拌一碟,但味道却是绝佳。长在大田里的芹菜,碧绿到黑,乌泱泱一片。也可能是紧傍着的一片田地里耸立着齐茬茬的新疆杨,遮挡住了夕阳余晖的缘故。这些年,关于土地上的作物,实不可说。官方的说法是种植业结构调整,农民们的说法是:瞎种,啥能赚钱就种啥,关键是不知道啥能赚上钱。种钱肯定能赚上钱,关键是不出苗。事实上,自土地承包到户之后的这几十年,村里人真的一直都在“瞎种”。土地是自己的了,想种啥由自己,想怎么种就怎么种。饥饿是有深刻记忆的,头几年主打的全是小麦糜子谷子,打下的粮食超出了想象,谷仓根本就不够用,圈起来的“圈笆”也不够用,仓促间挖出来的地窖不知捂霉了多少颗粒饱满颜色暗红的小麦和金黄的谷子。这才转变了观念,才明白“仓中有粮,心里不慌”不过是饥饿岁月的注解,“腰里不硬,活着没劲”才是当下的主旋律,转头一窝蜂地种植经济作物。
先种西瓜,北京早花,个头小,瓜皮薄,成熟时节,根本不敢往上搭刀子,咔喳喳迸碎成几块;兰州P2,个头大,瓜皮厚,能储存,好运输,最重的可达八公斤。那时候,种植一亩西瓜的收入可以达到八百元,娶一个媳妇也才不过一千元。后来突然间种起糖萝卜来,也就是甜菜。因为银川有糖厂,不愁没销路。那几年,国庆放假,大人小孩全涌到地里,挥锹舞铲挖甜菜。甜菜交售,只收茎块,挖出来的甜菜要砍掉宽大墨绿的叶子,要刮掉周身粘着的泥土,要切掉尾上的毛根,劳动强度可想而知。家家夜里亮灯,户户彻夜削砍。辛勤的劳动换来的是幸福的生活,种植甜菜的那几年,是村子里修庄打院最多、购置农机最多、娶亲嫁女最多、过年燃放烟花最多的几年,后来,就沉寂了。银川糖厂破产了,我一直疑心它是被父老乡亲们埋葬掉的。因为糖萝卜在销售过程中,村民们越来越没有耐心去干净地收拾了,也越来越多地往拉运的甜菜中掺土,最终,这个产业垮了,致富的门路被自己堵了。不能一直说农民纯朴善良,他要是狡黠愚蠢起来,完全可以自断财路。
随后是昙花一现的葵花种植,虽有效益,但不及糖萝卜,仅仅因为土地不可闲置,农民的身份迫使你不得不在春天解冻的、散发着蜃气的、松软的土地里撒进去一些什么,你才能安心。不种葵花再种啥呢?就葵花还能见几个钱。那几年,每次回家,几个在家里种地的兄弟都是这样的说法。也因此,每年的国庆长假由挖糖萝卜变为了割向日葵的头,挖向日葵的秆。
简直是突然之间,对村民自主经营的土地,政府开始干预,将已经能够盖住脚面的麦苗推掉,强行种植地膜玉米,栽种日本小南瓜,这让村民们大为愤怒:我种了大半辈子庄稼,难道不比你整天坐在办公室里更懂?你月月有个麦子黄,我难道不比你更想口袋里装上钱?你推了我的麦子种玉米,没收成我就领上妇人娃娃到你家里去吃;小南瓜要是卖不出去,我就用手扶拖拉机拉到乡政府大院里。当时那种剑拔弩张的情形犹新如昨。但事实证明,科学就是科学,地膜玉米很快就被村民们所接受,但烂到地里也没人要的日本小南瓜,也并没有人真地拉到乡政府的大院里去,从这一点上来说,村民们其实是厚道的。
比强行推广种植地膜玉米更疯狂的行为出现在前五年。那当然不是官方的错误,所谓不找市长找市场。也不知道推手是谁,村子里突然大面积开始种植枸杞苗,不是十亩八亩地种,而是高价租来土地,成百上千亩地栽植。每根枸杞苗的价钱高到离谱的四元五元。这股不知来路的狂潮,甚至牵扯到许多国家干部、职工,暗自投资给家在农村的姐弟兄妹,租地、雇工、栽植。然而,到了第三年,每棵枸杞苗两毛钱都没人要了。而土地,是租来的,要出租金。就是挖了还地,也是要出钱雇人来挖的。好多人只能挥泪一把火烧掉了事,所谓枸杞苗全都卖给了“火老板”。我就站在八弟当年种植的几亩枸杞苗旁边。他没有挖,也没有烧。让长着去,反正地也不种了,长上些枸杞苗总比长些荒草强。八弟去了城里,经营餐饮去了。这些枸杞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随着季节热热闹闹地开着淡蓝色的花。我被这些年关于种植业调整的回忆弄得昏昏沉沉,竟至于已经走到了中(卫)宝(鸡)铁路线上才发觉自己离村庄很远了。
西边的天空上是有云朵的,现在火烧云布满了天空,连最东边的云朵,都被敷上了粉色。我决定顺着铁路线往北走,这样,我就可以从北边的村道回家了。
这段铁路线,是傍着秦惠渠铺设的。秦惠渠,秦惠文王的时候就已经开掘出来了,从那时到现在,多少人在这片土地上劳累、耕作、播种收获、生老病死,既无人记录,也无法统计。帝王将相,尚有记载,村民草芥,只一堆黄土,而且,很快就会被犁铧牛蹄所破裂,所踏平。唯土地,万载不移。这一段的秦惠渠,终于在这个时代,被填埋,成为了道路。小时候放牛牧羊,在秦惠渠清浅的流水中捉拿银色闪亮的小鱼的那个顽童,会是现在漫步在砂砾路上的我吗?是,也不是。说是,是这肉身,也似土地上的一株庄稼,在不断地向上生长,日益丰腴,且杨花抽穗,散枝扩叶;说不是,那个内心清澈如水、捉到小鱼就眉开眼笑的人,会是现在盯着满盘虹鳟鱼皱着眉头想三高的人吗?
村庄的北道,是完全被水泥硬化的道路,已经不能称其为村道了。天色暗了下来,我往道北的土地上望了一眼,只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将它投向了被夹道的柳树所掩映的灰白色的路面。在那块土地上,没有庄稼,只有隆起的坟茔和树立的墓碑。我的祖坟原不在这里,但这些年建高速、修铁路、生态移民搬迁,使祖先们不能安稳于地下,死人起码应该给活人让路,起码应该让后代活得更好,因而将他们集中在这里,成公墓。这多好啊,原先一个村子里的人,现在又聚在了一起,最起码,爷爷、奶奶、父亲,算是团聚了。当然,母亲迟早也是会去的。就是刚才的那一眼,我看到了公墓里到处耸立的墓碑,明知道是墓碑,但感觉那是一个个村里已经死去的人,都从暗黑一团、狭窄憋闷的七尺深的坟墓里爬出来,聚在一起,像活着的时候,吃过晚饭,聚在大柳树下的庙前透气纳凉一样,仰头看天,看火烧云完全地散开,恢复成灰白的云朵,被风牵着,在蔚蓝的深邃的大地上走过。
最后的一丝光亮消失的时候,我回到了家中,母亲在房子里嚷了一声:你回来了?把大门关上。
我停在大门边,跺了跺鞋上的尘土,又拍打了几下身上。这是个讲究。从野地里回来,难免会有些东西附着在身上。这样的拍打一番,我确实感觉到了轻松,就好像把我五十多年的过往,都如尘土草屑一样拍打掉了。我关上大门,勾着头把锁子轻轻地挂到门扣上,扭头看了母亲的房间一眼,室内闪烁着淡蓝的光,那是电视荧屏上不断地变化着画面。
那么,就不到母亲的房间里去了。这个生养了九个子女的老太太,现在只有在周末才会有我这个年过半百的儿子回来陪伴。其他的人,为着孩子上学,为着艰辛的生活,为着一个普通的人能有尊严地活着,背井离乡,钻到了城市的角落,蚂蚁一般奔忙,牛马一样出力,费尽心思和身体,在抓挖着各自的光阴。人生所谓的追求幸福,在很大程度上来说,究其一生,不过是在躲避大难临头而已。这个,我想母亲是明白的,因而,她既不愿离开这座生活了将近八十年的老宅到城里去,也不愿意阻拦哪个子女离开这片土地,离开这座老宅,常年守候在她的身边。在偌大的乡村院落里,更多的夜晚,只有她孤身一人,斜躺在烧热的炕上,满腹心事地看着电视里的苦乐人生。
有谁能够抗拒得了时代的勇往直前和蛮不讲理的裹挟,又有谁能够挽留得住西沉的太阳和满天的云霞?就像这逐渐逼上身来的夜色,既无从逃脱,也无处安放,只好坦然接受。但一想到明早的朝阳,心里又浮起一个热望,如同这夏夜里飞过来的一粒萤火,在闪烁,在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