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存在的追问——谈哥布的近作长诗《醒来的西隆山》

◆于坚

我讲讲哥布这首新的长诗。哥布18岁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我在《边疆文学》看见一个人的诗，这是个天才呵！他就是哥布，哈尼族人。所以我在他18岁时候的某一天，从昆明坐着班车，还有我老婆，还有我的学生，我们三个坐着班车到元阳县，哥布还在当小学老师，住在一个阴暗的水泥房间里面，他的眼睛很神秘，像巫师，不能直视，看着世界看不见的地方。我决定跟着他去他的家乡热水塘村玩。我们站在元阳县城边上，他指着对面的山头说，我们家就在那里，一眼看去，模糊可以看见他们村子种在山坡上的作物，我觉得不远，哥布说要走一天，我想他可能是算数有问题，看着相当近哪。我们天不亮就跟着哥布从元阳县城下山，一直到中午12点半才下到山底，喝了点泉水坐着休息了一下，又继续上山，一直走到太阳落下，天黑透，晚上10点多钟才走到他的家。

这是1992年的事情，哥布家还没有通公路，村里的人还在织亚麻布。去年，我和哥布一起参加一个文学活动，也是在弥勒。绝早我从宾馆出来，看见哥布从大街那边走过来，哥布和我说了一句，说他今天走了一万步，我大吃一惊，问他什么走了一万步，他说他的手机计步器告诉他，他刚刚走了一万步。这个反差太大，我突然想起来20多年前我跟他在山上走，我们根本不知道我们走了多少步，谁会记步嘛？憨包。走了十多万步是肯定的。今天哥布跟我讲，手机告诉他走了一万步，他每天都要走一万步，走路已经变成了一个十分奢侈的事情，用手机计步数。从前随便走，每天走个几万步，几十万步很容易，现在走一万步就了不起，还要奔走相告，自以为荣。这说明一个什么呢，时代、生活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这是另外一个世界了，人也会在时代巨变里跟着变化，随波逐流嘛。但是前几天，哥布突然打电话来告诉我他又出版了一部长诗，哦，他还在写！写诗，这是个古老的活计哪，《诗经》那时代就有的活计，拔摩（巫师）干的活计。他寄一本给我，我看了两遍，哥布的诗我都是要看的。时代变化了，人也变了，地方变了。云没有变，天空、大地没有变，哥布继续写诗，诗是他的宗教，不会随便放弃。时代已经不是那个时代，诗还是那个诗。诗依然还是我们知道的诗，时代越来越时髦，奋勇前进，花枝招展，灯红酒绿，日异月新，哥布家乡都没有人织亚麻布了，诗依然是纺织亚麻布时代出现的东西，最天真朴素的东西，马克思讲的人类童年的产物。我们生活在一个未来主义的、追求进步的，唯物的，新的就是好的，日新月异的时代。

昨天早上，这个路上，还一棵树都没有，第二天早上种满了大树。这个时代是这个相当魔幻的时代。哥布是一个古老的诗人。还是要有永恒不变的东西，让我们知道生命的意义，人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我们是人而不是东西。哥布的这本诗集再次呈现了那些古老的真理。哥布功德无量。苦聪人是一个没有史诗的民族，他们住在原始森林里面，被远古时代南方民族共同的神，那个叫厄莎的神，遗忘在森林里，其他民族的进步没有在苦聪人里面发生。1949年的时候，民族工作队来到云南，深入各个部落，帮各民族整理他们的史诗，但是苦聪人的史诗距远古时代太近，所以他们的史诗没人整理出来。哥布作为一个现代诗人，为一个几乎被遗忘的民族写了一本史诗，因为这本诗集《醒来的西隆山》，苦聪人进入了汉语，进入了图书馆，永远不会被遗忘了。这个民族的存在被另外一个民族的诗人，一个叫做哥布的诗人记下来了。我认为这是中国云南当代的历史上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事件，现在的诗人写什么我知道。大多数不过是写个自我，我很了不起。但是作为一个当代诗人为一个几乎被遗忘的民族写了一本史诗，因此使这个民族可以随着时间流传到久远，我觉得这个事情是独一无二的，哥布是虔诚的，谦卑的，敬畏的，他没有居高临下，他还是那种世界观，万物有灵，敬畏天地。云南现代诗人还能举出来有谁为另外一个民族写过史诗。中国5000年的伟大的传统是文化领导着这个国家，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没有诗就没有中国这个国家。有钱可以有国家，没有诗就没有中国这个国家。所以中国文化叫文明。文明，就是用文来照亮黑暗，文明这个词只有中国有。哥布这本长诗再次用文照亮了生命无言的黑暗，他为苦聪人命名了自己的历史。那些生活在森林里面的人，他们是如何从原始森林里面走出来，成为现代人。

至关重要的一点就是对汉文化和原住民之间的关系是怎么处理的。我觉得在今天这个奋不顾身只管进步的时代，哥布记录的史诗非常重要，温故知新，令我想到世界历史的有一些方面，比如在美国，在澳大利亚在这些地方也有像苦聪人这样的原住民，但是西方殖民者直接把他们杀了、赶走了，认为他们是野人。我在美国的森林里看见有巨大的树桩，我问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说全是原始森林的树桩，全部被白人砍了，然后住在这里的原住民被杀了赶走了，或者关起来。这就是16、17、18、19世纪西方文化和这些土著民族之间的关系。在哥布这本书里面，它表现出来的汉文化跟原住民的关系是一种尊重的，帮助的关系，一种让你活下去，让你活得更好的关系。所以哥布写这部诗集，当年苦聪人是如何从森林里面被人领出来，有人帮他们盖房子，种地，让他们成为现代人。这部史书完整的记录了苦聪人民从一个原始民族成为一个现代民族的过程。哥布用的是云南少数民族史诗的笔法，这种笔法不是每个人都能掌握的，正是哥布的天才所在，我觉得在这部长诗里面，哥布仿佛就变成了苦聪人的巫师，然后唱出来他们的史诗，然后再用汉字记录下来，然后又经过现代汉语的加工，它不是一部原始的史诗，而是一部现代史诗。它不是一个虚构的东西，哥布在其中加了自己的生活经验，他自己民族的生活细节，他童年对自己民族的那种感受，因为他们哈尼人，苦聪人本来就是一个民族，都是兄弟。本来我以为他已经用着计步器，他不可能再写出这种东西来了，因为这个东西需要天真、干净、纯洁，一尘不染才能写出来。如果你天天在官场上混，见领导就点头哈腰，诚惶诚恐，害怕这个，害怕那个，害怕这句说错了怎么办，那他怎么能写出这东西来。我觉得哥布就是天生我才必有用，他是云南高原、南方高原上的一个奇迹，一个掌握了汉语的巫师，神灵。我认为哥布的写作对在座的作者都是一个提醒，你拿着笔，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只是风花雪月的表现一下自我，给别人觉得你这个人很聪明，很能混，可以发个小红包给他，拿点稿费。还是你是一个像屈原那样的文人，你能为你这个地方的人说话，你能为你这个地方的民族的存在去蔽，告诉那些没来过这个地方的人。我们这里生活着，我们这里也有蔚蓝的天空，美好的生活，爱情、劳动等等，我们也是有尊严的人，不容忽视的人。我认为哥布的这部诗集在某种程度上做到了这一点。苦聪人过去没有这种史诗，哥布为苦聪人盖了一座庙，语言的庙，他功德无量。在细节上，他也加入了好多现代意识，厄莎这个神，她虽然是神，但是也会犯错误。哥布写了一个会犯错误的神，一般来说，神是至高无上的，不会犯任何错误，厄莎这个神，让其他民族都过上好日子，但是她把苦聪人遗忘在大森林，厄莎犯的这个错误被哥布说出来了。哥布的这种想法很古老，令我想到柏拉图，“假定有神，神又确实关心我们，那我们所知道的关于神的一切，也都是从故事和诗人们描述的神谱里来的。那里也同时告诉我们，祭祀、祷告、奉献祭品，就可以把诸神收买过来。”可以收买的神，意味着神有好神、坏神、会犯错的神，这是一种古老的思维方式。还有很多细节写出了苦聪人的生活方式，怎么打猎，怎么唱歌，怎么恋爱，他讲述了一个猎人李干斗，如何带领苦聪人从原始森林里面走出来。总之，哥布在那个村子里面扶贫，他没有白去，他深入的进行了田野调查，这首诗不是一个想象的产物，是一个对客观事实进行的田园调查，然后用诗性的语言表达出来。

我觉得最成功的是，如果不是哥布写的，我还以为是云南民族民间研究工作队调查的记录下来的史诗。我觉得他能做到这一点很不得了。你看他这个开头：白云在天上游，轻风在林里走，太阳照耀山岗，我的心里，满满都是亮光和无尽的山梁……开头几句就带领我们离开了当下这个唯物的现实，回到了一个原始天真的遥远时代，这首诗会引入深思，生命的意义究竟何在？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到底是谁，你从哪里来的，你要去哪里，这个问题在诗里是一种隐晦的暗示。这部史诗不仅仅在于它记录了苦聪人的历史，它提出了存在之意义的追问。今天我们生活在如此不确定的时代，瘟疫就守在我们旁边，随时要扑过来，开着奔驰轿车等于0，你高官厚禄也等于0，死亡随时在威胁每个人的生命。在这种时候，人们要想想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人为什么活在世界上，我认为哥布的这首长诗，再次把我们引向了追问，所以谢谢哥布，我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诗人，我们在座的都死了，这首诗依然要流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