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边塞诗看中唐的民族融合
2021-04-08高孝芳
高孝芳
(重庆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重庆400030)
民族融合多发生于征战连年的社会动荡时期。安史之乱后的中唐,国力由盛转衰,少数民族政权趁火打劫,多次发动掠边战争,唐朝与边地各少数民族之间的战争变得更加激烈和频繁。在战争冲突中,汉族与少数民族在经济、文化、生活方式、语言服饰等各方面之间相互影响,相互渗透,由此而促进了民族融合。
一、体现中唐民族融合的边塞诗内容
中唐的边塞诗人有着扎实的边塞生活基础,除此之外,他们还有着平等包容的民族观念,更为少数民族的精神风貌和生活习俗所倾倒,将西域地区胡汉诸民互相学习、共同生活的场景展示出来。
王健的《凉州行》:
“凉州四边沙皓皓,汉家无人开旧道。边头州县尽胡兵,将军别筑防秋城。万里人家皆已没,年年族节发西京。多来中国收妇女,一半生男为汉语。蕃人旧日不耕犁,相学如今种禾黍。驱羊亦着锦为衣,为惜毡裘防斗时。养蚕缘茧成匹帛,那堪绕帐作族旗。城头山鸡鸣角角,洛阳家家学胡乐。”①
描写的就是民族融合的具体画面。边塞入侵的少数民族多从中原掠走妇女,生下来的男孩都能讲汉语。原先不懂农作的少数民族,现今也学汉人种植禾黍。他们原先的衣着只是披毛毡兽皮,现在却学习汉人养蚕缫丝,制作锦衣,就连在牧羊时都穿着丝织的锦衣,而在那洛阳城中,汉人家家都在演奏着少数民族的音乐。
张籍的《陇头行》一诗记录了吐蕃管辖下的百姓生活:
“陇头路断人不行,胡骑夜入凉州城。汉兵处处格斗死,一朝尽没陇西地。驱我边人胡中去,散放牛羊食禾黍。去年中国养子孙,今著毡裘学胡语。谁能更使李轻车,收取凉州入汉家。”②
虽也展现了“汉兵处处格斗死”的悲惨战争画面和凉州陷落后百姓的悲惨生活以及对唐军早日收复陇西的盼望,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首诗也展现了唐蕃之间民族融合过程中的一些生活画面:在吐蕃统治下的凉州汉人,穿着吐蕃的衣服,学说吐蕃语,虽然无可奈何,但也适应着吐蕃人的生活。
元稹的《法曲》最后一部分写了边州地区为少数民族占领后的巨大变化:
“自从胡骑起烟尘,毛毳腥膻满咸洛。女为胡妇学胡妆,伎进胡音务胡乐。火凤声沉多咽绝,春莺啭罢长萧索。胡音胡骑与胡妆,五十年来竞纷泊。”③
咸阳和洛阳的汉民生活中充斥着少数民族的食物、交通工具、乐器等。胡汉杂居,一时之间,华风转而变成了胡风。
卢纶的《登夏州城观送行人赋得六州胡儿歌》是体现中唐民族融合的长篇:
“六州胡儿六蕃语,十岁骑羊逐沙鼠。沙头牧马孤雁飞,汉军游骑貂锦衣。六中征戍三千里,今日征行何岁归。无定河边数株柳,共送行人一杯酒。胡儿起作和蕃歌,齐唱呜呜尽垂手。心知旧国西州远,西向胡天望乡人。回头忽作异方声,一声回尽征人首。蕃音虏曲一难分,似说边情向塞云。故国关山无限路,风沙满眼堪断魂。不见大边青作家,古来愁杀汉昭君。”④
从“六州胡儿六蕃语”到“今日征行何岁归”,展现了夏州边地蕃、汉杂居的独特画面:从内蒙、青海、新疆等不同地域迁徙过来的各少数民族混居杂处在一起,说着各自的语言,“六蕃语”便是对各少数民族语言的统称。远处河边的沙滩上,穿着貂皮锦衣的汉军游骑正在牧马,貂皮本是少数民族的穿着,如今却出现在征边军人身上。诗作的最后,作者用西汉昭君出塞客死异邦的典故表达了对故乡的思念,并慨叹道:汉人虽有流落边地无法归家的,同样,“胡儿”也有流落汉区无法回乡的!诗人在这样深沉的感叹中,表现了对少数民族人民的亲切友好之意以及由衷的同情。
民族融合是一个多变的、长期的、缓慢的过程。在这个过程当中,攻伐与融合是相辅相成的。中华民族正是在这种复杂的进程中加速了民族大融合的步伐。
二、边塞诗中产生中唐民族融合取向的原因
安史之乱后的中唐,国力由盛转衰,政治经济上的繁荣已成了昨日往事。藩镇割据的内忧还未平息,外患又起,边地的少数民族政权趁机大肆发动掠边战争。大批文人来到边塞,或弃笔从戎参与戍边战争,或为唐王朝与少数民族政权的友好交往而奔忙,在边塞的所见所闻,边塞的生活经历以及边塞的独特的风光给了他们异于寻常的视角,也给了他们诗歌创作的激情和才能,由此创作出了大量描写中唐民族融合的诗歌。
(一)中唐的时代背景
1.频繁激烈的民族冲突
中唐边塞面临着与多个少数民族政权冲突的严峻形势,与唐王朝发生过战争的主要是吐蕃、党项和奚等少数民族。吐蕃作为少数民族政权中较为强大的民族政权,在中唐时代与唐的冲突最为频繁。根据《两唐书吐蕃译注》《全唐文全唐诗吐蕃史料》《唐蕃交聘表》《吐蕃史稿》等文献记载来看,从永泰二年(766年),甘(今甘肃张掖)、肃(今甘肃酒泉)二州相继陷于吐蕃。一直到元和十四年(819 年),吐蕃尚绮儿等率军十五万,围攻盐州(今陕西定边),牙门将史敬奉带兵3000 人,深入吐蕃,解盐州之围,继而大破吐蕃。⑤
在中唐的70 年间,唐与吐蕃共有16 次的冲突。而此时的党项,在吐蕃趁虚而入与唐王朝发生战争冲突之时,或是主动联合吐谷浑、奴剌,或是受制于吐蕃要挟,肆意寇略唐朝州郡,铺开了整个中唐时代党项部落与唐王朝斗争冲突的历史画卷,一直持续到唐宣宗时期才逐渐平息。正是:“边境生民,皆失活业。连属艰食,遂不宁居。”⑥奚族在唐王朝经历了安史之乱后,也数次与之发生冲突。
贞元四年(788 年)七月,奚族与室韦趁北方“不严斥候”之际,“寇振武,执宣尉中使二人,大掠人畜而去”⑦太和四年(830年)四月,奚人“寇边”。⑧各少数民族一反盛唐时臣服或是友好交往的局面,使唐的边塞面临着战祸频频的严峻形势。
2.使者的往来交流
使臣往来交流是唐王朝与少数民族政权交往的重要方式与途径。整个中唐,唐王朝与少数民族的交往中,战争是作为主要的交往方式,但使臣的往来也是相辅相成的。使臣往来的频繁,不辞辛苦,是为了边境的和平以及唐王朝与少数民族的友好交往,在他们身上,肩负着传递消息、化解矛盾、增进情感的重大使命,他们推动着民族融合,也见证着民族融合。
中唐文人中,作为使臣的吕温到达过青藏高原,并且留下了诗歌创作。吕温出使并留在吐蕃一载有余,其间创作了大量诗歌,诸如《吐蕃别馆中和日寄朝中僚旧》⑨《吐蕃别馆送杨七录事先归》⑩《吐蕃别馆月夜》和《吐蕃别馆卧病寄朝中诸友》等。
从诗歌内容上来看,除发抒诗人身处他乡异域的寂寥孤独之感外,也记载了出使途中的重大事件。诗人笔下的事件记载,不仅流露出对下层百姓遭受苦难的深切同情,同时也展现了民族融合过程当中的疼痛历程。如在出使吐蕃途中所做的《经河源军汉村作》:
“行行忽到旧河源,城外千家作汉村。樵采未侵征虏墓,耕耘犹就破羌屯。金汤天险长全设,伏腊华风亦暗存。暂驻单车空下泪,有心无力复何言。”
展现了在吐蕃统治了50 年之久的河湟地区中“千家作汉村”的面貌。其中“伏腊华风亦暗存”一句,是写在汉族遗民在适应少数民族的的民俗民风时,依然暗自保存着本民族的风俗,而正是出于这种“暗自”,民族融合也在悄然进行中。看着在少数民族统治下的汉族遗民,诗人虽痛心不已,但是也只能“空下泪”。《蕃中答退浑词二首一诗写的也是吐谷浑部落陷落后,成了“没蕃故人”的汉族遗民在看到昔日祖国的使者后,哭诉着在异族统治下的生活现状。
(二)中唐文人的心态
1.包容心态
安史之乱爆发后,唐王朝一蹶不振,由盛转衰,整个社会生活以及边疆环境发生了剧烈深刻的变化。中唐的边塞诗人们或是被招揽入幕,或是亲历边塞。他们对边地战争和少数民族的个性气质以及生活状态有着更为深入的了解和更为独特的认知角度。在举国伤怀,边境战争四起,民族矛盾进一步加深的大环境下,依然能够以开阔的气度和胸怀,去观照并赏识少数民族生活地区的美好风光和独特的生活方式以及他们勇武善战的个性,并且为之倾倒。这一切凝聚在笔端,便创作出了大量传唱千古的胡人胡地颂歌。如大历十才子之一的卢纶所创作的《腊日观咸宁王部曲要勒擒虎歌》,作者以长章大篇,通过对壮士擒虎场面的生动描写,衷心礼赞、歌颂少数民族英勇顽强的斗争精神。又如李益的《塞下曲》四首之一描写了“蕃州部落”的游牧生活。“蕃州部落能结束,朝暮驰猎黄河曲。燕歌未断塞鸿飞,牧马群嘶边草绿。”这种恬淡自然、和平安详的边塞图景,实在让人难以与烽火战争、民族仇恨联系起来。同样,《拂云堆》一诗虽赞扬了戍边将士的声威军功, 但篇末对少数民族的流离失所的同情却是显而易见的。
2.对战争的厌恶与对和平的渴望
边塞诗常与国防军事和战争冲突紧密联系在一起。尤其是安史之乱后,在国力衰弱、藩镇割据、边事四起的背景下所产生的中唐边塞诗中,战争是被描写最多的事件,它深刻地影响着中唐边塞诗中反战和厌战的主题。
反对战争,渴望和平的情感在一些诗篇中或直接或间接地流露出来。如李益的《送辽阳使还军》“征人歌且行,北上辽阳城。二月戎马息,悠悠边草生。青山出塞断,代地入云平。昔者匈奴战,多闻杀汉兵。平生报国愤,日夜角弓鸣。勉君万里去,勿使虏尘惊。统汉峰下》“统汉峰西降户营,黄河战骨拥长城。只今己勒燕然石,北地无人空月明。这一类作品在强烈的古今对比中,对历史进行追思,凸现出和平的珍贵。王建的《饮马长城窟》“枕弓睡着待水生,不见阴山在前阵。马蹄足脱装马头,健儿战死谁封侯。《远将归》:“但令在舍相对贫,不向天涯金绕身。这一类作品则从不同的角度反映边战带来的巨大社会灾难, 声声泣泪、字字滴血地传达出人们强烈的反战情绪。
三、体现了中唐民族融合的边塞诗的历史意义
中唐边塞诗的出现是由于中唐特定的历史背景和社会背景,其主要反映了中唐王朝边地领土被吐蕃、回纥、党项、奚等少数民族政权侵占,边民被掳掠甚至沦为异族奴隶等悲惨遭遇以及征夫戍卒艰辛的边塞生活。尽管揭示的是战争带给人民的苦难,但从民族融合进程这一角度来观照的话,中唐边塞诗所展示的战争苦难是作为民族交往和融合过程当中的阵痛历程的。
中唐边塞诗的历史意义不仅仅在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这一时期边塞的状况,表达了征人的思想情感,反映了诗人对边塞问题的思考,更在于其见证了唐王朝与少数民族经历了安史之乱以来70 年间的交往与融合。其间无论是睦邻友好还是剑拔弩张,都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双方经济、文化与生活等方面的融合。
四、结语
总之,中唐边塞诗所反映出的民族融合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历史发展过程,记录了各个民族之间交往的历史变迁,反映了多民族文化统一融合的进程,是唐代和少数民族交往的缩影。中唐边塞诗中的民族融合是真实存在的,并具有积极深远的影响。民族融合所拥有的强大凝聚力,将民族与少数民族紧紧团结在一起,互相影响,共同进步。
注释:
①(清)彭定求等.全唐诗·卷二九八.第五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9:3367.
②(清)彭定求等.全唐诗·卷三八二.第六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9:4296.
③(清)彭定求等.全唐诗·卷四一九.第六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9:4628.
④(清)彭定求等.全唐诗·卷二八二.第五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9:3206.
⑤(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二四[M].北京:中华书局,1956:7328.
⑥(宋)王溥.唐会要·卷九十[M].北京:中华书局,1955:1637.
⑦(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八〇[M].北京:中华书局,1956:7514.
⑧(宋)欧阳修.新唐书·卷二二四[M].北京:中华书局,1975:233.
⑨(清)彭定求等.全唐诗·卷三七〇.第六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9:4173.
⑩(清)彭定求等.全唐诗·卷三七一.第六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9:41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