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的形成过程、建构主体和参与功能
2021-04-08李丽陈恩
李丽,陈恩
(1. 中共海南省委党校 政治学教研部,海南 海口571100;2. 中共海南省委党校 公共管理教研部,海南 海口571100)
一、研究背景与问题的提出
老年群体季节性迁移现象在发达国家较为常见。随着经济快速发展和人们生活水平提高,在我国以追逐更高养老生活质量为目标的季节性异地养老群体(即候鸟老年人) 规模日益壮大(陆杰华等,2019)。在冬季,北方等寒冷地区的老年人向气候温暖、环境优美的华南一带迁徙。2018 年,海南省冬季候鸟人口规模达到132.23 万人(海南省统计局,2019),占全省常住人口的14.2%①根据《海南统计年鉴2019》数据计算而来。。候鸟人口以60 岁以上老年人为主。候鸟老年人遍布海南各个市县,主要聚居在专门给外地人养老的候鸟小区。养老地产概念下的候鸟小区实际“只有地产、没有养老”,养老配套欠缺,业主是来自全国各地、彼此陌生的老年人。据笔者的一项问卷调查,候鸟老年人以居家养老为主,购房租房的候鸟老年人占96.2%,参与机构养老的候鸟老年人仅占0.7%。普通候鸟小区的居家养老服务几乎空白,财政收入有限的旅居地政府缺乏为候鸟老年人提供居家养老服务的动力和能力。脱离由子女家人、亲朋好友等构成的既有社会支持体系后,候鸟老年人在旅居地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有研究表明,候鸟老年人的精神健康服务需求比较紧迫(韦晓丹 等,2017) (笔者的调查也证实了这点),甚至出现了候鸟老年人病死家中无人发现的情况。候鸟老年人在旅居地遇到孤独寂寞、无依无靠等具有社会支持弱化表征的问题,都与缺乏社会参与有关。据笔者观察,大型高端候鸟小区的居家养老等服务需求由市场满足,中小型普通候鸟小区的开发商则大多没有动力提供居家养老服务。在政府缺位和市场缺失的情况下,互助组织成为居家养老候鸟老年人应对社会支持弱化的策略选择。互助养老社会组织具有缓解养老服务资源不足、强化老年人社会参与等积极作用(赵向红 等,2018)。更多候鸟老年人参加的是自发形成以满足精神文化需求的各种兴趣团体,开展生活照料、互帮互助、公益活动的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则很少见。是什么因素促进或抑制了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的形成?既有研究认为,社会需求、资源供给以及制度变迁,是解释社会组织形成和发展的三种视角(李国武 等,2011)。在相同的社会需求、资源供给和制度环境等外生变量下,为什么只有少数地方出现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本文将从积极老龄化视角考察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形成的内生机制。
积极老龄化是世界卫生组织于2002 年在第二次老龄问题世界大会上提出的理念,是对“健康老龄化”理念的继承和发展。“参与”是积极老龄化的核心要义,参与不仅指参与生产性活动,更强调文体项目、社会交往、志愿服务等方面的社会参与(李宗华,2009;王莉莉,2011)。老年学的活动理论(Activity Theory) 认为,积极的社会参与可以改善老年人因社会角色中断而引发的负面情绪(Havighust,1963)。研究表明,社会参与对老年人有良好的健康促进作用(胡宏伟 等,2017)。积极老龄化的参与主体不仅包括老年人,还包括政府、企业、社会大众等主体(邬沧萍 等,2018)。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是积极老龄化的重要体现。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建构的参与主体包括创始人、候鸟老年人、政府、地产企业等。候鸟老年人在旅居地遇到的困境主要是社会参与渠道不足、社会参与水平低等原因造成的。其他群体研究表明,重建社会支持网是互助组织形成的动力机制(陈恩,2014,2016)。社会参与是社会支持网的形成过程和结果。社会参与要求参与主体同时具备参与意愿、参与能力和参与机会(王彦斌等,2014)。互助组织是为候鸟老年人在旅居地提供社会参与机会的重要平台。本文将候鸟老年人的社会参与界定为参与以精神娱乐为主的文体活动、参与以增加社会网络为主的人际交往活动、参与以自我实现为主的公益志愿活动。候鸟老年人通过互助组织平台进行社会参与,以建立社会关系,提升社会资本,强化社会支持体系,增强社会适应能力。
本文要回答的核心问题是:哪些主体,为何,以及如何参与建构作为候鸟老年人社会参与平台的互助组织,候鸟老年人如何通过互助组织进行社会参与?本文资料来自笔者于2019年底到2020 年2 月在海南定安、海口等地的多次实地调查,调查包括对互助组织创始人、骨干成员、候鸟老年人等20 多人进行深度访谈,以及对445 位候鸟老年人的问卷调查。
二、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的形成过程
2013 年之后,“协会”“服务中心”“研究会”等形式的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纷纷出现。海南省D 县夕阳红老年服务中心(简称“夕阳红组织”) 是其中之一。D 县T 新区有33个候鸟小区,大概有3 万套房子(据对楼盘广告信息的统计),冬季大概有2 万多名候鸟老年人(据夕阳红组织的摸底估计) 在其中居住。该夕阳红组织筹划于2012 年,正式注册于2013 年3 月20 日,是一家致力于互助养老的民办非企业组织。夕阳红组织设立了夕阳红社会大学一所,大型艺术团一个,还有太极、戏曲、民乐、书法、绘画、门球、合唱、模特等50 多支队伍,骨干计有500 多人,常态性参加活动的成员有3 000 余人,活动区域覆盖整个T 新区,带动1.8 万多人参加形式多样的活动①数据来源:夕阳红组织创始人的汇报材料《创建互助平台 实现五老幸福生活》 (2019 年11 月)。。从2019 年3 月起,在各个候鸟小区设立爱心服务站,公布救援电话,为候鸟老年人提供24 小时无偿上门服务。该夕阳红组织的形成大体经历了以下四个阶段。
(一) 需求发现阶段
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创始人本身是候鸟老年人或是与候鸟老年人接触频繁的年轻人,他们通过自己体验或观察,发现了候鸟老年人在旅居期间因缺少社会参与而孤单寂寞、无依无靠的普遍困境。2009 年以后,在海南国际旅游岛政策刺激下,海南养老地产飞速发展,以度假养老为功能定位的候鸟小区越来越多,冬季前来避寒的候鸟老年人也越来越多。与此同时,候鸟老年人的社会参与困境日益凸显。
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创始人F 先生说:
“好多住在这里的老人,他们的子女不在这,有这个问题那个问题,他就得找咱帮忙,例如陪同上医院等。小区的人越来越多,帮不过来。后来我就想能不能成立一个组织。”(20191202F)
创始人F 先生和其父母住在候鸟小区,他在日常接触中观察到候鸟老年人的孤单寂寞,在各种求助中体会到了候鸟老年人的无依无靠。他看到了在旅居地处于无组织、无服务、无管理状态的候鸟老年人对于化解异地养老困境的急迫需求,并萌生了创始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的想法。
(二) 共识动员阶段
创始人发现了候鸟老年人的共同困境和需求,并萌生了创建互助组织的想法,他需要找到志同道合者一起践行这一互助理念。在这个阶段,创始人需要向潜在合作对象阐述、传播关于成立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的必要性、可行性,以形成共识。创始人F 先生首先说服了自己的生意合作伙伴L 女士。L 女士接受了F 先生关于成立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和帮助候鸟老年人的理念,两位创始人达成共识。为了获得一些具有专长的候鸟老年人的支持,创始人努力宣传自己的理念和主张,争取成立组织的骨干成员和志愿者。
(三) 活动筹划阶段
经过共识动员争取支持者之后,创始人筹划成立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2012 年冬季,创始人和10 位认同其理念的候鸟老年人一起召开筹备会,并邀请认可其主张的候鸟老年人Z先生作为教练,组建第一支太极拳队,开展候鸟老年人需求最强烈和最普遍的文体活动。
(四) 身份获得阶段
在活动筹划阶段,创始人开始寻求组织在政府主管部门正式注册。F 先生多次联系海南省老龄办X 主任和省民政厅,拿着论证材料去省民政厅申请多次被拒后,恰逢分管副厅长到D 县进行专题调研,在实地考察和听取D 县有关人士的意见后,最终民政厅正式批准成立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这标志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获得了政府的合法身份认可,夕阳红组织正式形成。
三、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的建构主体
在其他市县候鸟小区,也有很多老年人娱乐团队,但是缺少正式互助组织。为什么候鸟老年人社会参与困境和需求普遍存在,但大多数地方尚未形成候鸟老年人社会参与的互助组织?实际上,社会参与需求只是候鸟互助组织产生的必要条件之一。创始人、候鸟老年人、政府、地产企业等主体的参与行动耦合,才能促成夕阳红组织的最终诞生。
(一) 创始人:参与互助组织建构的关键主体
既有研究发现,创始人的价值追求是草根组织成立的现实原因,创始人具有广泛传播组织的价值诉求、凝聚价值认同的个人魅力、循使命奉献牺牲的勇气等(崔月琴 等,2014)。社会组织对创始人的价值、资源和能力高度依赖(葛亮,2017)。在既有社会结构背景下,社会组织的产生依赖于其创始人的价值理念、能力和个人魅力,创始人具有组织协调、资源动员、凝聚人心的价值理念和奉献精神。例如,创始人F 先生是夕阳红组织的灵魂人物。F先生在照料异地养老的父母、岳父母的过程中,意识到候鸟老年人的孤独寂寞、无依无靠等问题,便萌生了建立一个候鸟老年人互助平台的想法。在M 公司的推动下,F 先生按照公益理念策划成立互助组织。F 先生在老家的县电视台当过记者,担任过海口地产公司办公室主任,有组织协调能力,并且有爱心和奉献精神。他不仅把自己的资金投入夕阳红组织,而且亲自救援处于紧急情况的候鸟老年人。L 女士也具备创始人的特质,在内地开过印刷厂,除了投入资金,她负责互助组织的内务工作,并在互助组织中主要发挥情感动员的作用,安抚候鸟老年志愿者的情绪。
创始人承担了组织运作所需的绝大部分资金投入。最初阶段,参加活动的候鸟老年人较少,经费支出也较少;随着参加活动的候鸟老年人的增加,活动设备等方面的开支也不断增加,互助组织的资金压力骤然加大。不可否认,爱心和志愿精神对于夕阳红组织的成立和运转的确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但组织运行的一些经费仍然是必不可少的,夕阳红组织逐渐面临维持运转的资金压力。L 女士说:
“每个老师回来,你得去接飞机;走的时候,你要给他饯行。这是最基本的一个礼节。他不需要你付出什么,但这是咱们之间的感情,是对彼此的尊重。……因为我们人多,……大概我们每年的接待费少说也得七八万。就吃饭这些,还不算那些演出经费以及其他零碎钱。”(20200102L)
除了志愿者接待费,还有用于购买音箱、搭舞台、买水、化妆等方面的费用均需要由创始人承担。夕阳红组织的所有服务均未向候鸟老年人收取或募捐费用,所需经费从两个创始人的装修公司里开支。创始人在夕阳红组织的形成过程中发挥着价值观引导、资金供给、组织领导等作用,是互助组织形成的关键主体。两位创始人的无私奉献精神和帮助老年人的事迹感动了其他候鸟老年人,他们纷纷作为志愿者加入该组织。创始人持之以恒的奉献精神获得了很多候鸟老年人的赞许、认可和尊重,也获得了来自政府的制度性激励、权威性尊重和认可。
(二) 候鸟老年人:参与互助组织建构的志愿主体
志愿性是公益类社会组织的重要属性。社会组织通过利他主义志愿机制动员财力、人力、物力投入。候鸟老年人是夕阳红组织的志愿主体,来自候鸟老年人的志愿者不计经济报酬地把时间、精力、才华贡献给他人,无偿地动用自己的车辆、器具等物质资源来为他人服务。志愿服务是社会组织解决运行所需要人力等资源的有效路径。夕阳红组织的志愿者来自两个渠道:一是创始人或管理机构的志愿者发现并邀请的,二是有专业特长和热心公益的候鸟老年人上门自荐。夕阳红组织的工作人员、老师、教练等都来自候鸟老年群体。候鸟老年人的时间、技能、智力等资源充裕,潜在志愿者来源广泛。已有调查表明,候鸟老年人的构成是以机关企事业单位领导、专业人员等体制内精英阶层为主(戴轩,2016)。2019 年的一项问卷调查显示,37%的候鸟老年人来自国企,28.5%来自事业单位,13.7%来自党政机关。夕阳红组织的理事会成员来自候鸟老年人中退休的政府官员、专家学者、企业高管。其管理人员具备社会组织管理者的基本素质,拥有较好的社会资本、政治资本、文化资本。他们受过较高水平的教育,担任过原单位的领导,其中厅级干部、处级干部等体制内精英很多,组织协调能力很强,对体制规则很熟悉(见表1)。
表1 夕阳红组织部分领导层人员简况
候鸟老年人作为志愿者的动力来自夕阳红组织理念的感召力、自我价值实现的内驱力和群体认同感。第一,志愿者认同夕阳红组织的互助养老理念。互助理念是创始人基于候鸟老年人在旅居地遇到的实际困境而提出的,可以很好地引起候鸟老年人的共情。第二,实现自我价值的需求也是吸引候鸟老年人担任志愿者的重要因素。根据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候鸟老年人的基本需求已经得到满足,尊重和自我价值实现等高层次需求强烈。很多候鸟老年人退休前是专家学者、政府官员、艺术家、企业高管等,退休后发挥爱好和专长为其他人服务,获得他人的尊重和实现自我价值,这让他们觉得自己虽然退休了但仍然对社会有用。吸引志愿者参与的持续动力来源于承载着尊重、价值和能力的社会报酬以及来自他人赞许与认可的角色认同(颜玉凡 等,2019)。社会报酬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不同于经济报酬的实体性,关系化的社会报酬取代实体化的经济报酬化解了社会组织的人力资源成本需求。第三,志愿者的“家人”认同也是志愿投入的动力。“候鸟老年人”作为媒体附加在冬季在海南异地养老人群身上的标签和符号,型塑着候鸟老年人的身份认同。创始人一直在建构候鸟群体的“家人”认同,F 先生和L 女士在所有场合做动员讲话、沟通交流时,都以“家人”来称呼候鸟老年人,候鸟老年人们也以“家人”互称。“家人”成为夕阳红组织的活动参加者和志愿者的群体认同。“家人”认同以一种互助的价值理念为基础,是每个人最可靠的支持来源。候鸟老年人远离家人子女,来自家人的支持缺位,建构“家人”认同,使夕阳红组织给候鸟老年人带来家人般的社会支持。模拟家人称谓拉近了大家的社会距离,同时表明组织可以为大家提供真诚的互助,从而可以提高候鸟老年人对组织的认同度。
(三) 政府:参与互助组织建构的权威主体
在总体性社会的体制架构下,我国民间社会组织发育滞后,政府对社会组织持有非常谨慎的态度。目前尚不友好的政策环境是我国社会组织产生和发展的障碍(俞可平,2006)。严格的政策要求让相当多实际运作的社会组织不能获得合法身份。未经政府权威许可,将会制约组织的正规化发展、资源获得和功能发挥。政府构成了社会组织产生和发展的外部环境。有研究认为,政府不是作为社会组织创建的主导者,而应作为引导者,主要为促进社会组织发展营造良好的制度和政策空间(方长春,2019)。政府在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建构过程中扮演着权威角色,是参与积极老龄化的权威主体。没有政府的参与,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的运作将会困难重重。
由于政府支持社会组织的机制尚未理顺,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在寻求合法身份时往往面临艰难历程和困境。F 先生在寻求组织注册过程中也遇到过艰难曲折。所幸恰逢2013 年国家对慈善公益类社会组织登记注册制度进行改革,社会组织可直接登记,最终注册为民非组织,获得合法身份。社会组织只有获得政府权威许可,才能更好地获得候鸟老年人的信任和支持。在动员志愿者和争取基层政府支持的过程中,合法身份对于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的生存至关重要。政府对组织开展的活动的肯定和认可,也是夕阳红组织得以诞生和发展的合法基础。
在我国长期存在的“强政府-弱社会”格局下,政府是社会组织资源依赖的主要对象。夕阳红组织的活动场地来自政府新建的公园、开发商闲置房产和小区的公共空间。免费获得的场地降低了社会组织成立的资源门槛。在参加活动人数较少的时候,夕阳红组织分散在小区广场开展活动。政府将D 公园划为夕阳红组织的室外活动场地,基本满足了候鸟老年人的户外活动需求。2017 年,夕阳红组织在D 县民政局重新注册,开始获得属地政府的资金等资源支持:县民政局开始为夕阳红组织的大型文艺活动提供部分资金支持,县文体局提供专业舞台和灯光音响设备,县教育局为书画班提供桌椅板凳,县组织部提供办公设备,县宣传部向上级部门推荐创始人获得各种荣誉称号,县团委、妇联也对其给予相应荣誉称号。虽然政府资助夕阳红组织的物质资源距离组织运转需要仍有差距,但政府的授权和许可是夕阳红组织进一步获得社会合法性的有力支持。
(四) 地产企业:参与互助组织建构的市场主体
社会组织所嵌入的外在环境除了政府,还包括各类市场主体。遵循市场逻辑的地产企业(包括开发商、销售商、房屋中介、物业公司等) 也推动了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的诞生。例如,从事房屋中介和装修业务的M 公司为了借助候鸟老年人对社会组织的信任来开展业务,让F 先生负责筹划创建夕阳红组织。F 先生按照互帮互助的公益理念组织候鸟老年人开展活动,并在一段时间内配合M 公司开展房产业务。可见,夕阳红组织是在地产企业的市场逻辑推动下出现的。M 公司支持下的夕阳红组织偏离公益轨道的风险,导致创始人与M 公司分道扬镳,夕阳红组织摆脱市场逻辑。并存于同一空间场域内的社会组织会与企业发生互动。社会组织与企业之间的相互关系往往是不对称的,社会组织寻求从企业获得资源,而企业对社会组织的反馈是基于市场逻辑的。候鸟小区开发商及其物业也是依据市场逻辑为候鸟老年业主提供服务。对于那些分期开发和房子尚未售罄的候鸟小区,开发商要通过维持较好的物业管理来提高房子的市场竞争力。
N 小区物业经理D 说:
“我们集团的口号是“建好房,卖好房,管好房”。管好房尤其重要。因为“管好房”直接影响到“卖好房”,“卖好房”直接影响到“建好房”。我关心的是,应该怎么把房子管好,才能让业主口耳相传。目前我们的客户基本还是以老带新或者口耳相传。”(20200115D)
候鸟小区的售楼途径主要依靠老业主带新业主和口耳相传,因此,开发商需要营造候鸟老年人所追求的理想异地养老环境和氛围,以更好地销售房子。夕阳红组织及其所开展的文体活动、互助救援等,正是解决候鸟老年人在旅居地孤独寂寞、无依无靠困境的有效办法。把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引入小区,为候鸟老年人提供社会参与机会,无疑会大大提升小区房子的市场竞争力。夕阳红组织缺少资金、场地等组织运转所需资源。夕阳红组织与开发商的需求和供给耦合互补。在当时T 新区人气不旺的时候,有的候鸟小区闲置房子很多,夕阳红组织向某个小区开发商借用了闲置的售楼部一年。之后另一开发商为营造小区售楼人气而主动提出为夕阳红组织免费提供室内场地2 年,开发商卖完房子后再收回场地。当室内场地由开发商免费提供时,夕阳红活动与开发商之间的安排有时会发生冲突。小区公共空间属于业主,随着业主逐渐入住,会对外来组织逐渐加以排斥。夕阳红组织举办小型文体活动时,会向小区开发商拉赞助。开发商开盘或举办营销活动时,也会邀请夕阳红组织的表演团队助演。夕阳红组织在各个候鸟小区成立爱心服务站,办公场地由开发商及其物业公司提供,服务站可以缓解候鸟老年业主与物业公司之间的关系,实现候鸟老年人受益和物业公司更好管理的双赢。总之,地产企业作为市场主体,遵循市场逻辑,为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的形成和发展提供了部分资源。
四、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的社会参与功能
(一) 候鸟老年人的社会参与类型
候鸟老年人异地养老问题实质上是居家养老缺乏社区养老服务支撑问题,也是候鸟老年人在旅居地社会参与不足的表现。互助组织促进候鸟老年人社会参与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组织参与兴趣类活动。互助组织聘请志愿者老师和教练,组建各种文体活动队伍,组织候鸟老年人开展文化、娱乐、体育等方面的兴趣活动,满足候鸟老年人的精神文化需求。候鸟老年人中60~69 岁的低龄老年人占六成左右(李雨潼 等,2018;韦晓丹 等,2017),兴趣类活动主要满足中低龄老年人的社会参与需求,并通过趣缘关系建立社会支持网。二是组织参与互助类活动。互助组织组建学雷锋慈善服务队,开展紧急救援、公益慈善等活动。以小区为单位建立爱心服务站,组织文体娱乐活动和救援活动。服务站设有24 小时救援电话,一旦有人发出求助信息,志愿者能就近快速赶到现场救援,避免候鸟老年人因突发疾病等而发生意外。为更好地为突发疾病候鸟老年人提供紧急救援服务,为高龄、独居和行动不便候鸟老年人提供生活照料志愿服务,服务站登记本小区高龄、独居、行动不便、重病等特殊候鸟老年人信息,志愿者平时重点关注这些风险高发对象,并建立了有效的探访守望制度。三是组织参与公益类活动。服务队组织候鸟老年人参与公益活动,如义演,义诊,慰问敬老院和福利院老人,支教,清扫街道,以及响应旅居地政府号召参加各种公益活动,等等。
(二) 候鸟老年人社会参与效果
互助组织为候鸟老年人提供兴趣类、互助类和公益类社会活动参与机会,提升了候鸟老年人异地养老的适应能力,缓解了候鸟老年人在旅居地居家养老的困境。
1.从“没事做”到“活动安排满满的”:丰富的精神文化生活
“好山好水好无聊”是候鸟老年人刚来海南时的普遍感受。普通候鸟小区缺少文化娱乐配套设施,社区公共文化尚未形成,除了个别热心候鸟老年人在小区组织跳广场舞等活动外,大多普通候鸟小区处于既无设施也无活动的状态。候鸟老年人到了旅居地以后出现了“没事做”的情况。
L 先生(63 岁):
“人来了后就是吃了睡,睡了转,转了再吃,吃了再睡,睡了再转。就这样,无所事事,待不了几天。”
缺少社会参与、单调乏味的异地养老生活,很难提高养老生活质量。一位住在海边别墅里的候鸟老年人说:“孩子们把我弄到清水湾这个‘高档监狱’,跟坐牢一样无聊。”她本来打算住一个冬天的,结果只住了两个星期就提前返回。夕阳红组织搭建文体活动平台,候鸟老年人一到旅居地,很快就可以参加各种文体活动项目的学习、练习和表演,丰富多彩的文体活动将候鸟老年人的时间“排得满满的”。
2.从“人生地不熟”到“结识好多朋友”:建构初级社会关系
研究表明,候鸟老年人在旅居地要建立自己的朋友圈,积极参加社会活动才能促进心理健康(敖小兰 等,2019)。夕阳红组织促进了候鸟老年人以增加社会网络为主的人际交往活动形式社会参与。候鸟老年人抽离原有初级社会关系,在旅居地的社会联系主要以工具性次级社会关系为主。但是片面的非人格化的次级社会关系满足不了人的感情需求。因此,候鸟老年人需要重新建构新的初级社会关系。
J 先生(73 岁):
“和别人都不熟悉,每天都出去走夜,也都见面,天天都有熟悉面孔,但是又没有语言交流,因为不熟悉不认识,有时就打个招呼。我那时候早上出去打个招呼,‘你好’什么的,人家根本不理你。”
以上案例表明,候鸟老年人在旅居地脱离了原居住地的人际关系,刚来旅居地时,存在社会适应困境。通过参加夕阳红组织的文体活动建立社会联系,在片面的工具性次级社会关系之外建立情感性初级社会关系,进而建立异地养老社会支持网。参与活动的候鸟老年人之间以趣缘为纽带发生了频繁互动,建立了全面的人格化的初级社会关系,空间意义的邻里关系日益具有社会性,从而达到为候鸟老年人提供异地养老期间社会支持的效果。
3.从“没有安全感”到“特别有安全感”:强化社会支持网
异地养老候鸟老年人远离家乡和子女,从原有社会关系网络所建构的支持体系中脱嵌,显得“无依无靠”。虽然有部分候鸟老年人与亲友结伴来海南过冬,将原有社会关系移植到旅居地,但是相当部分候鸟老年人是单独来旅居地的。因为老年人罹患疾病、发生意外等突发情况较为常见,特别是高龄、独居、行动不便老年人更有可能遇到突发困难,因此会陷入对在旅居地养老生活不确定性的担忧。有的候鸟小区发生过候鸟老年人突发去世没人发现的极端事件(连蒙,2018)。虽然这种极端情况很少发生,但是罹患疾病和发生意外的潜在风险还是会使候鸟老年人产生对旅居期间的不确定性预期,从而产生不安全感。夕阳红组织救急救困等互助类服务和互助体系消除了候鸟老年人的无依无靠感,帮助其重建因异地养老而弱化的社会支持网,让候鸟老年人在旅居地的安全感大大增强。
4.从“退休无用”到“对社会还有价值”:实现自我价值
在低层次需求满足之后,人们会追求高层次需求的满足,被尊重、自我价值实现等高层次需求满足是候鸟老年人所追求的重要人生目标。夕阳红组织招募候鸟老年人作为志愿者来为大家提供服务,志愿者不辞辛苦无偿付出。很多志愿者老师表示,在夕阳红组织“比工作时还要忙”,但还是乐此不疲。有的文艺水平较高的老师在社会上提供有偿服务的价格很高,却愿意在夕阳红社会大学免费为候鸟老年人提供服务。用经济理性的视角很难理解候鸟老年人这种无私奉献的志愿服务精神,但用社会报酬(包括被尊重和自我价值实现) 却能很好地对此作出解释。候鸟老年人志愿者通过夕阳红组织这一平台发挥才能、奉献爱心,也可以证明自己退休养老并非对社会无用,而是仍然可以实现自我价值。
五、结语
候鸟老年人在旅居地遇到的很多困难,不仅表现为外在的交通等基础设施和医疗等公共服务所造成的不便和困扰,也表现为内在的心理孤独寂寞和无依无靠的社会支持弱化困境。候鸟老年人在旅居地远离原有的由家庭、亲友、邻居、社区、政府等主体构成的社会支持体系。在旅居地,候鸟老年人获得社会支持需要通过社会参与来重建社会关系网络。互助组织是候鸟老年人通过社会参与来重建社会支持网的体现。养老地产概念下的各种类型候鸟小区遍布海南各地。资本逐利的市场逻辑,使得大多数候鸟小区陷入“只有地产、没有养老”的境地。候鸟老年人在旅居地孤独寂寞、无依无靠。除了大型高端候鸟小区的开发商出于市场营销和服务定位而为老年候鸟业主提供内容广泛的社区养老服务,绝大多数中小型候鸟小区的开发商提供社区养老服务的意愿都很弱。强烈的功能需求不能得到政府和市场的满足,激发了民间社会自力救济的内驱力。不少候鸟老年人在来源地基于血缘、地缘、业缘等社会关系而形成结伴养老的小群落,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其社会适应困境。在候鸟老年人聚集的小区或片区,自发形成的“唱呀跳呀”等趣缘团体为候鸟老年人提供了消遣娱乐的文体活动机会,同时也增加了候鸟老年人的互动机会,有助于提高候鸟小区的社会联结密度,增强社区社会资本,进而促进候鸟老年人的社会适应。但是这种功能单一的非正式组织仍不足以构成候鸟老年人在旅居地的社会支持体系。
候鸟老年人具有社会参与意愿和能力,但是在旅居地缺乏社会参与机会,互助组织是为候鸟老年人提供社会参与机会的平台。在相似的社会需求、资源供给和制度环境等外部因素下,只有少数地方形成了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究其原因是,互助组织的产生是多因素耦合的结果。外部环境并非决定性因素,创始人等内生变量才是互助组织形成的关键。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的形成经历了需求发现、共识动员、活动筹划、身份获得等四个阶段。积极老龄化不仅要求老年人的积极参与,还要求其他社会主体的积极参与。创始人、候鸟老年人、政府、开发商是互助组织建构的参与主体。创始人的价值追求、人格魅力、资源动员能力和奉献精神在互助组织建构中十分关键,创始人是互助组织形成的关键主体。候鸟老年人受到夕阳红组织互助理念的感召,再加上其自我价值实现的内驱力和组织建构的“家人”群体认同推动,他们为组织形成提供志愿服务,并投入部分资源,成为组织形成的志愿主体。互助组织的志愿服务大幅减少了组织运行对资金等资源的需求。政府的制度和政策构成了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形成的外部环境。只有得到政府的权威认可,社会组织才能获得合法身份和可能资源。政府是互助组织建构中的权威主体,政府的权威认可是互助组织合法性的重要基础。作为市场主体的地产企业在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形成过程中也发挥着承担部分资源的作用,地产企业遵循市场逻辑参与互助组织建构。
社会参与是个体积极老化的核心要义。老年人要获得和保持身体、心理和社会层面的健康,就必须重视社会参与。候鸟老年人在旅居地的孤独寂寞、无依无靠是其缺乏社会参与的表现和结果。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是候鸟老年人在旅居地实现社会参与的重要平台。候鸟老年人互助组织为候鸟老年人提供兴趣类、生活类和公益类等活动形式的社会参与机会,起到了丰富精神文化生活、建构初级社会关系、强化社会支持网和实现自我价值的作用。随着我国人口老龄化的快速发展,异地养老的群体规模也在不断扩大。积极老龄化是解决异地养老人群社会参与、社会适应问题的有效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