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性抑或理性:乡城“老漂族”的留城与返乡
2021-04-08许加明陈瑞
许加明,陈瑞
(淮阴工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淮安223001)
一、引言
改革开放以来,在市场经济的冲击、社会保障的倒逼、传统文化的推拉和国家制度的规制等多重结构性力量的共同作用之下,一个新生族群——“老漂族”在中国得以形成(许加明等,2018)。“老漂族”与“老年流动人口”是同中有异的两个概念。一方面,它们同属于流动人口的范畴,户籍在居住地以外的地区,处于一种人户分离状态(杨芳 等,2015)。另一方面,“老漂族”中的“老”通常是指辈分,即民俗学意义上孩子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这类祖辈老人(吴祁,2014),因此,学界对于这一族群的起点年龄设定通常低于60 岁(王颖 等,2016);而“老年流动人口”中的“老”则是指年龄,即年代学意义上60岁及以上或65 岁及以上的老年人。此外,从流动动机来看,“老漂族”大都是为了照顾子女饮食起居或帮助子女照顾第三代而离开自己的家乡跟随子女来到异地共同生活(郭治谦,2016),而老年流动人口的流动原因比较复杂,除了照料晚辈之外,还包括养老和务工经商。由此可见,尽管“老漂族”与老年流动人口这两个集合存在很大的交集,但二者并非完全重合,彼此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理论上来说,根据流出地和流入地的性质,可以把“老漂族”划分为城城“老漂族”、乡乡“老漂族”、城乡“老漂族”和乡城“老漂族”四种类型。在工业化和城市化快速推进的当代中国,乡城“老漂族”无疑是“老漂族”中的主体。农耕文明型塑的家庭本位和大家庭观念,使得父母愿意与子女及孙辈共同生活,享受儿孙绕膝、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但故土难离、“叶落归根”等传统观念,又使得他们渴望留守至少是年老之后回归自己的故乡。这样的矛盾冲突,造就了乡城“老漂族”背井离乡的漂泊状态以及留城与返乡的两难选择。除此之外,乡村与城市之间、本地与异地之间存在的种种现实阻隔相互交织,也化为乡城“老漂族”对未来的担忧,使得他们的未来去向更加充满了不确定性。
二、文献综述与分析框架
由于乡城“老漂族”暂时生活在城市,所以国内学者对于这一族群未来去向的研究主要侧重于运用实证主义方法对其城市定居意愿进行问卷调查和量化分析。但是,由于目前国内学术界对于“老漂族”这一概念的内涵和外延的理解并不一致,甚至有学者将不同概念相混同;因此,学界对“老漂族”城市定居意愿的研究实际往往是对移居老年人、随迁老年人、流动老年人城市定居意愿的研究,从而导致调查对象选取和抽样框设定的标准不统一。再加上调查时间和调查地域不一样,因此不同研究得到的结果并不一致甚至大相径庭。有些研究发现,“老漂族”的城市定居意愿比较低。例如,刘庆 等(2013) 从社会适应角度对深圳市的“老漂族”(实际为移居老年人) 的城市定居意愿进行了研究,发现67%的人表示尚无在城市长期居住的打算,未来会回到农村老家,只有33%的人表示未来会继续留在城市生活。也有研究发现,“老漂族”的城市定居意愿非常强烈。例如,杨妮 等(2018) 基于成功老龄化框架,使用“全国流动人口动态监测调查”2015 年数据,对9 242 个“老漂族”(实际为流动老年人) 的城市定居意愿进行分析。其研究发现,打算长期定居的人数接近四分之三,完全不打算长期定居的人数仅为10%左右。还有研究发现,“老漂族”的城市定居意愿处于中等水平。例如,陈盛淦 等(2016a) 以“推拉理论”和新迁移经济理论为分析视角,对福建省的“老漂族”(实际为随迁老年人) 进行抽样分析。其研究发现,愿意定居城市的人数占被调查者总数的46.2%,53.8%的调查对象表示不会在城市定居。
国内学者在对乡城“老漂族”(实际多为移居老年人、随迁老年人、流动老年人) 城市定居意愿现状进行统计分析的基础上,进一步运用Logistic 回归分析等统计模型对其城市定居意愿的影响因素进行了多维探索。这些因素可以概括为个人因素、家庭因素和地域因素。首先,个人因素主要包括年龄、性别以及健康状况。刘庆 等(2013) 通过研究发现,年龄越大、身体健康状况越差的移居老年人,城市定居意愿越强,80 岁以上移居老年人的城市定居意愿明显高于70 岁以下移居老年人。刘成斌 等(2020) 的研究发现则恰恰相反:身体健康状况越差、年龄越大的“老漂族”,其城市居留意愿越低;除此之外,男性“老漂族”的城市居留意愿要低于女性“老漂族”。其次,家庭因素主要包括老年人的子女数量、子女性别、流动模式以及代际关系。张航空(2018) 通过研究发现,只有一个子女的随迁老年人比多子女随迁老年人的城市定居意愿更为强烈。侯建明 等(2017) 通过研究发现,子代的性别对流动老年人的去留会产生一定的影响,子代为男性的流动老年人的城市定居意愿更为强烈。陈盛淦 等(2016b) 通过研究发现:独居或者与配偶同迁的随迁老年人的城市定居意愿更为强烈;婆媳关系、翁婿关系方面的矛盾冲突,会让随迁老年人产生不适应感,降低其城市定居意愿。最后,地域因素主要包括迁入地因素和迁出地因素,它们又与时间因素、经济因素、情感因素、社会因素等相互交织。鲁兴虎 等(2019) 的研究表明,“老漂族”在迁入地的居住时间,所在城市对“老漂族”的接纳程度,都会影响“老漂族”的整体适应性,从而对其定居意愿产生一定的影响。陈盛淦(2016) 也发现,随迁老年人在迁入地居住时间越长,与邻居和朋友的关系越和谐,定居的可能性越大。杨妮 等(2018) 指出,经济宽裕、积极参与社交活动的“老漂族”在迁入地长期定居的意愿更强。祝银 等(2010) 通过对北京市流动老年人的调查分析也证实,绝大多数流动老年人表示不愿在现居住地定居,主要原因是流动老年人的亲戚朋友都在迁出地,在迁入地没有形成稳定的人际关系网络,邻里关系较为淡漠。
尽管影响乡城“老漂族”留城意愿的具体因素有很多,但这些因素皆可纳入感性因素-理性因素这一对基本范畴当中。两种类型的影响因素所产生的作用力存在方向和大小上的差异,从而导致乡城“老漂族”在未来去向上呈现出结果和原因的双重分化。科尔曼(1999)通过研究宏观的社会系统行动与微观的个人行动之间的关系,建立起了一个比较庞大的理论体系。虽然他的理论涉及了人力资本、社会资本、组织制度、权力关系等多个方面,但是理性选择理论一直是其理论体系的核心。根据这一理论,社会系统行动的出发点是个人行动,个人行动具有三个基本特征,即目的性、合理性和追求效益最大化。因此,理性选择理论不仅可以用来解释经济现象,同样可以用来解释社会现象。乡城“老漂族”从农村进入城市的目的十分明确,即照顾子女并抚育第三代。在城市生活的过程中,他们不仅要考虑留在城市的合理性,而且要追求自身和子女效益的最大化,为此他们往往会从理性选择的视角来权衡自己未来的去留。然而,理性选择仅仅是一种理想选择,远非生活的真实或全部(米塞斯,2001)。现实生活纷繁复杂,人们或者因为没有条件和渠道去收集所有的决策信息,或者因为没有时间和能力去进行周密地信息整合和逻辑推演,因而往往未经理性算计就作出了“紧迫性”选择(吉登斯,1998)。于是,西蒙(2002) 提出以“有限理性”替代“全局理性”,亦即无视人在获取信息和利用信息等能力方面存在限制的“无限理性”。实际上,人们在理性选择之外还存在着感性选择。与理性选择相比,感性选择来得更加直接和纯粹。作为与理性选择不同的一种选择形式,感性选择并不等于非理性选择,这种选择同样有其依据,只不过这些依据不是意识层面的成本与收益等现实条件,而是潜意识当中的感性因子。感性选择在人们的现实生活中经常发生,它可以存在于生活的每一个方面,也是社会活动得以实现的基本形式之一。尤其在中国,感性选择同中国社会的文化传统和社会结构密切相连,具有比在西方深厚得多的社会根基。不了解中国人的感性选择,就无法理解中国社会转型过程中的深刻底蕴和民族特色(刘少杰,2005)。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延续数千年的农耕文化孕育而生的人情、面子、关系、宗族、血缘、情理等感性因子已经渗透进中国人的日常行为选择当中。梁漱溟对于中国传统经济生活“伦理本位”的概括,费孝通对于乡土中国“差序格局”和“礼治秩序”的强调,无不凸显出个人行动的感性特征。尤其对于那些出生和成长在农村社会并且在知识水平和人生阅历方面存在双重弱势的乡城“老漂族”而言,感性选择更为常见和重要。传统文化观念、乡村固有的人情关系以及家庭代际伦理等,都会使得他们作出感性选择,并对其留城与返乡决策产生重要影响。因此,本文在参与观察和深入访谈的基础上,从江苏省H 市J 小区选取了四位具有典型意义的乡城“老漂族”个案进行全面考察和系统比较,从感性因素-理性因素的视角来分析乡城“老漂族”未来的留城与返乡意愿。这种二重性分析也体现了个体感受与社会结构之间的张力。
三、感性因素主导下的乡城“老漂族”留城与返乡
影响乡城“老漂族”留城与返乡意愿的感性因素是指,在自发的、模糊的、尚未进入逻辑思维层面的感性意识支配下影响乡城“老漂族”留城或返乡的因素,其具有将初级意识以具体可感的形式加以表现、根据个体过往的人生阅历和经验进行判断、依乡村场域中的社区情理和地方性知识处事等特点。
(一) 感性因素主导下的乡城“老漂族”留城
中国是一个特别重视亲情的国度,这与中国延续数千年的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密不可分。在传统农业社会,家庭不仅是一个基本的生活单位,也是一个基本的生产单位,担负着生养、教育、劳动、安全、娱乐、养老等多重职能。如果说中国人存在信仰,那么这个信仰首先就是家庭,由此也形成了中国人极强的家族意识和大家庭观念,四世同堂、五世其昌成为幸福家庭的标准。这种意识和观念已经内化到中国人的骨子当中,并逐渐沉淀为一种民族性格,自发地支配人们的行为。因此,主导乡城“老漂族”留城的感性因素都是围绕家庭而展开。
个案1:张祥英(化名,下同)。女,汉族,72 岁,江苏省S 市人,家中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目前跟随小儿子和小儿媳在H 市市区生活。小儿子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张祥英来到H 市的主要任务是照顾小儿子一家的生活并接送孙子上下学。小儿子2012 年研究生毕业后来到H 市某高校任教,小儿媳也是同一学校的老师。2016 年孙子出生,张祥英离开农村老家进入城市生活。H 市对于张祥英来说就是第二个家,用张祥英自己的话来说就是:
“能和儿子、儿媳团圆在哪不是家啊。来到这边以后,看到可爱的孙子,每天陪伴着他长大,我就特别地开心,要是老家的老伴也能一起过来就更好了。”
虽然张祥英内心时时都在牵挂着留守老家的老伴,但是来到城里之后,儿子一家便成了她生活的重心,她很少有时间回到老家与老伴相聚。
“刚开始来的时候也不适应啊,城里也没人和我说说话。还好楼下有健身器材可以让我锻炼锻炼身体。现在我的身体还行,希望将来能把老伴接来城里一起安享晚年吧。”
尽管张祥英偶尔也会想念老家,但相对于农村而言,城里有着更让她放心不下的牵挂,尤其是儿子儿媳孝顺,孙子活泼可爱,可以与小儿子一家共聚天伦,这份亲情让她无法割舍。因此她希望将来某一天老伴也能来到城市安享晚年。
很多乡城“老漂族”都像张祥英一样,割舍了农村老家的人际网络和祖祖辈辈赖以为生的土地,在城市找到了新的生活重心,照顾子女或孙子女几乎成了他们日常生活的全部。无论是在人类还是动物的感性世界当中,血浓于水的亲情始终是无法割舍的牵挂。这原本是出于一种本能,但农耕文化进一步强化了中国人的这种本能。对于那些深受农耕文化洗礼的乡城“老漂族”而言,亲情意识尤为强烈。当然,亲情也存在亲疏远近之分,父(母) 子(女) 之情无疑是亲情的中心,甚至超越了夫妻之情。父慈子孝是一种最为理想的代际关系状态,其前提条件是,儿子在结婚成家之后与父母共同居住,从而型塑了中国人的代际共居传统,并逐渐内化为乡村场域中的社区情理。乡城“老漂族”跨越乡城之间和地区之间的双重阻隔,大都是肇始于亲情的呼唤和潜意识当中对大家庭的向往。他们因为难舍骨肉亲情而愿意长留城市,尤其是像张祥英那样代际关系比较和睦的乡城“老漂族”更是如此。而且,在中国人的观念世界中,父母对子女有着“无限责任”,即使子女已经成家立业,父母仍要尽己所能来继续帮衬子女,即所谓“扶上马再送一程”,并由此形成了一种特殊的“责任伦理”(杨善华等,2004)。这种以家庭尤其是子女为中心的“责任伦理”已经成了一种类本能,在乡土社会中的老年人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很多像张祥英一样的乡城“老漂族”之所以愿意留在城市,就是因为受到了帮衬子女这一类本能的影响。此外,工业社会的到来改变了农业社会以家庭为单位的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也重塑了“父母在,不远游”的代际伦常,反转了人们对于“背井离乡”的价值判断。在现代社会,对于年轻人而言,流动尤其是乡城之间的流动不仅成为一种常态,而且成为一种“有本事”的象征。像张祥英的小儿子那样通过教育“跳出农门”改变命运的农村年轻人,更是成为父母的骄傲。对于当下很多农村老年父母而言,父代投奔子代成为一种新的社会潮流。实际上,与儿女生活在一起,也是老年父母出于对安全感的一种本能追求,尤其是出于对子女的心理依赖。因为在中国人的心目当中,完全意义上的信任从未超出家庭这一半径,家庭始终是中国人心中最温暖的港湾。随着代际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些乡城“老漂族”在情感层面越来越无法离开子女及孙辈,因而往往会和张祥英一样,在感性因素的主导之下希望长期留在城市生活。
(二) 感性因素主导下的乡城“老漂族”返乡
中国农村是一个熟人社会,除了建立在血缘关系基础之上的亲人关系,建立在地缘关系基础之上的熟人关系在农民的生命当中同样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而且,传统中国人行事遵循的是一种特殊的规则。这里的规则并不是有着一定概念和普及性的正式规则,而是作为传统和经验而发生作用的“礼”。进入现代社会之后,“礼”发挥作用的场域主要在农村,而且存在地区差异,成了一种地方性知识。传统的“叶落归根”思想让乡城“老漂族”对城市产生了天然的排斥,归属感的缺失以及生活上的诸多不适应和不顺遂,让他们愈发怀念农村老家。因此,主导乡城“老漂族”留城的感性因素大都是围绕生活而展开。
个案2:王翠芳。女,汉族,74 岁,山东省R 市人,已经在H 市居住了五年,育有两女一子。家中的两个女儿都已在老家嫁人,小儿子目前在H 市的某事业单位上班,并已在H市结婚成家。2013 年,小儿子成功考入H 市某事业单位,并于2014 年与单位同事喜结连理,2015 年孙女出生。王翠芳因受儿子邀请,来到H 市照料孙女的日常生活。王翠芳说:
“来H 市这几年,看着孙女一天天长大,自己感到特别开心,但无论是在吃的方面还是住的方面,都一直没有适应这边的生活。等孙女上了小学之后,我就要回到农村老家。年轻人的观念和我们老一辈不一样,说话也说不到一块去,在这边总是要看儿媳的脸色,我做错一点事就要被她说。还是回老家好啊,自由一点,有房有地,可以种点菜,想吃啥就弄点啥,乡里乡亲都认识,也能玩到一块去。”
来到H 市这几年,尽管王翠芳也在努力适应城里的生活,但乡城之间和地区之间在风俗习惯和交往方式等方面的巨大差异,总是让她的努力收效甚微,紧张的婆媳关系更是让她顾虑重重。
“在这边虽然不愁吃不愁喝,但总感觉没有老家的香。而且这里终究不是自己的家,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所以将来我还是想回到老家去生活。”
中国人普遍有着“叶落归根”的传统观念,这一点在有着大半辈子乡土生活经历的乡城“老漂族”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他们中的很多人从农村老家来到陌生的异地城市之后,与子女及其配偶和孙子女组成了一个临时主干家庭(姚俊,2012)。他们尽管日日与子女和孙辈生活在一起,却无时无刻不心系农村老家。“这边终究不是自己的家……”是很多乡城“老漂族”共同的心声。他们和王翠芳一样,难以形成对子女家庭的归属感。工业社会的到来,重塑了农业社会“长老为尊”的代际关系,代际互动也从双向平衡的反馈模式转变为自上而下的“恩往下流”模式(贺雪峰,2009)。代际重心的下移,致使子女对于乡城“老漂族”的关注度持续下降,后者在临时主干家庭中的身份和地位愈发边缘化,在家庭当中原有的权威性也日渐丧失,产生了寄人篱下的感觉,成了子女家庭中的边缘人。这样的家庭又可称为“形式主干家庭”。乡城“老漂族”大都无权参与子女家庭中的任何决策,他们的角色更像是一个保姆,负责按照子女的要求照顾全家人的饮食起居,子女的配偶在心理上也很少将其看作是自家人。不仅如此,很多乡城“老漂族”来到子女家中还会遭遇代际冲突尤其是婆媳冲突的困境。从王翠芳的口述中我们也可以感受到,其与儿媳的关系十分紧张。婆媳矛盾自古以来就是一个难题,加上乡城“老漂族”与儿媳之间大都存在人生经历和思想观念等方面的巨大差异,由此形成了不同的家庭伦理和价值体系,从而进一步加剧了婆媳矛盾。儿媳的横眉冷对和冷言冷语,让乡城“老漂族”感到无比心寒,他们愈发想要逃离这个让自己感到不自在的“牢笼”,回到那个真正属于自己的自由自在的“家”。此外,由于社会制度和个体身心特征等主客观因素的共同影响,再加上长期以来形成的农耕习惯很难发生改变,乡城“老漂族”进入城市之后的再社会化过程步履维艰。因此,很多乡城“老漂族”都会遭遇城市社会适应的困境(刘庆,2012)。这种社会适应困境不仅体现在饮食习惯和居住方式等物质层面,也体现在休闲娱乐和社会交往等精神层面和社会层面,从而导致了乡城“老漂族”的身心不适,并进一步强化了他们的思乡情结。像王翠芳这样的乡城“老漂族”,尽管也很难割舍城市里的骨肉亲情,但传统的“叶落归根”思想、紧张的婆媳关系,以及生活上的诸多不适应,又使得她们更想回到农村老家安享晚年。当家庭和个人的情感发生冲突时,像王翠芳一样的乡城“老漂族”往往会在感性因素的支配之下选择返乡。
四、理性因素主导下的乡城“老漂族”留城与返乡
影响乡城“老漂族”留城与返乡意愿的理性因素是指,在自觉的、明确的、符合一般性原则和普遍性原则的逻辑思维支配下影响乡城“老漂族”留城或返乡的因素,其具有与正式制度相关联,将不同选择的成本与收益加以权衡与比较,基于现实层面的信息、效益和原则处事等特点。
(一) 理性因素主导下的乡城“老漂族”留城
新中国成立之初,为了加快实现富国强兵的目的,国家采取了牺牲农业发展工业尤其是重工业的发展战略,以工农产品“剪刀差”的形式,从农村汲取了大量财富来支援城市建设,并通过以户籍制度和土地制度为基础的一些隔离型制度安排,将中国型塑成了一个城乡二元社会,由此导致我国城市和农村在发展水平和福利条件方面存在天壤之别,犹如两个不同的世界。很多乡城“老漂族”进入城市之后,亲身感受到了城市发达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为了提高自己晚年的生活质量,方便获取所需的医疗资源和养老资源,决定继续留在城市生活。因此,主导乡城“老漂族”留城的理性因素大都围绕制度而展开。
个案3:王金国。男,汉族,58 岁,四川省M 市人,来到H 市已经四年了,家中只有一个儿子。虽然老伴去世较早,但王金国一直没有再婚。2012 年,王金国的儿子来到H 市工作,并于2015 年结婚,孙子于2016 年出生。王金国在儿子和儿媳的邀请之下,来到H 市帮忙照看孙子,并在闲暇时间担任小区的保安,以补贴一部分家用。王金国说:
“刚来这边的时候不是很适应,想念家里的那些朋友。这里也没人能和我说说话,老家的话他们也听不懂。平时在小区下下棋,他们说什么我也听不太懂。中途回家了一次,发现家里的地和房子都被改建了,我在回去的第二天就回来了。”
新农村建设、美丽乡村建设以及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使得农村的面貌日新月异,王金国在城市生活的几年间,农村老家也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之前在城市的诸多不适应让他曾经萌生返乡的想法,但回到老家后发现物是人非,便又放弃了这一念头。
“回来后,儿子在小区给我找了份保安的工作。每天带孙子遛弯儿让我认识了小区里面不少老人。在城市生活这几年,让我真正体会到城市的便利。小区建得非常漂亮,还有健身器材,没事的时候可以做做运动。还有,这边的医疗条件是真的好。我身体不好,在老家的时候就容易生病,老家医疗条件简陋,根本治不好。来到H 市后,儿子带我去医院看病,又方便又快捷,病还好得快。城市里的生活条件比农村强太多了。”
王金国的故事是一部分乡城“老漂族”正在经历或已经经历过的。他们在从农村老家来到异地城市之初,跨越了地区之间和乡城之间的双重阻隔,生活环境突然而剧烈的改变,使得他们在从旧的社会网络中脱嵌的同时,新的社会网络一时之间又难以建立起来,因而不可避免地遭遇了社会融入方面的困境(史国君,2019)。此时,乡城“老漂族”会特别怀念农村老家的熟人旧事,因为那是他们的情感寄托,并且想要回到农村老家。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他们居住于城市的几年间,家乡的面貌可能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因此,当他们某一天回到农村老家之后便会发现,记忆当中的那个旧日家园早已面目全非,再也回不去了。而且,很多乡城“老漂族”像王金国一样丧偶之后孤身一人,在完成照料孙辈的任务之后,自己的年龄也越来越大,身体机能也越来越差,劳动能力和生活自理能力都在逐渐衰退,回到农村老家之后难以继续从事农业劳动,失去了稳定的经济来源。中国城乡二元户籍制度背后绑定的是城乡有别的二元社会福利,农村的社会保障不仅在数量方面比城市少,而且在水平方面也比城市低,失去劳动能力的乡城“老漂族”回到农村老家后,仅靠每月不多的养老金基本无法维持类似城里的生活。已经扎根城市成家立业的儿女也不可能再回到农村老家长期照料他们的生活起居。尤其是那些农村老家距离子女所在城市比较远的乡城“老漂族”更是如此。在生育率下降和人口频繁流动的时代背景之下,传统农业社会依靠家庭养老得以终老乡间的模式,已经失去了其赖以维系的现实根基。此外,乡城“老漂族”年轻时大都从事过繁重的体力劳动,透支了身体,加上当时的生活条件和营养水平比较落后,从而埋下了健康隐患。他们往往不仅容易过早衰老,而且进入老年期之后大都病痛缠身。农村老家相对较为简陋的医疗设施和相对落后的医疗水平,在满足他们晚年的医疗保健和护理需求方面也与城市不可同日而语。相较于农村而言,城市有着更为完善的公共基础设施、更为优越的物质生活条件,以及更为先进的医疗服务体系,还有子女这一养老服务资源,再加上社会保障体制的约束,多数老年人在面临养老选择时不得不依赖于家庭(刘成斌 等,2020)。经过理性权衡之后,很多乡城“老漂族”形成了新的晚年人生决策:继续与子女一起生活,在子女家养老,享受城市带来的便捷和舒适。于是,他们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会选择定居并终老于子女所在的城市。因此,像王金国老人一样的乡城“老漂族”,留城对他们而言是一种理性因素主导下的行为选择。
(二) 理性因素主导下的乡城“老漂族”返乡
乡城“老漂族”的子女大都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进入并落脚于城市,他们缺乏父辈的积累和支持,本就在经济方面存在“先天不足”,加上大多正处于人生的“爬坡阶段”,不仅收入水平不太高,还需要供房、供车和养育孩子,经济负担非常重。子女的这些艰难被很多乡城“老漂族”看在眼中。对于他们而言,尽管难舍骨肉亲情和城市优越的生活条件,但考虑到子女的不易,他们又会心生不忍。既然不能帮助子女做到“开源”,那就尽量帮助他们“节流”,帮他们减轻一点经济负担。于是,有些乡城“老漂族”就会选择在子女不再需要自己的时候返回农村老家。因此,主导乡城“老漂族”返乡的理性因素大都围绕经济而展开。
个案4:蔡国庆。男,65 岁,汉族,吉林省S 市人,在H 市已经居住了四年半。家中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东北老家,2012 年结婚生子。蔡国庆在老家照料大孙子四年后,小儿子在H 市定居并结婚生子。小儿子和小儿媳考虑到蔡国庆有照顾孙子的经验,便请蔡国庆前来H 市照料孙子的日常生活。蔡国庆说:
“我主要担心孩子在经济方面有负担啊,孩子才刚买了房子,不是全款付的,未来还有房贷要还。我来到这之后,发现城里和农村相比,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孙子现在还在上小学,他上的那个兴趣班什么的,都需要钱啊。将来我要在这边养老的话,孩子肯定还要把老伴接过来,那肯定又加重了他们的经济负担啊。再说了,即使我们在这边养老,他们平时也顾不到我们,要是把我们送到养老院,我和老伴肯定都不愿意。那还不如回老家去呢,那样还能减轻他们的经济负担。”
即使他也有留在城市的意愿,但考虑到子女的经济压力,再加上怕影响到儿子一家的生活,他还是选择回到农村老家养老。
“有子女的陪伴让我有家的感觉,但是在城市生活太不方便了。我的户籍还在老家那边,来这边之后,都没有政府的政策来给我们发放相应的福利,医保在这边也用不了,每次生病都要花子女的钱,有时为了省钱也会回老家看病,但跑来跑去太麻烦了。想了想,等孙子长大了,还是回东北老家生活吧。”
很多乡城“老漂族”都有着和蔡国庆一样的纠结。他们在情感上舍不得城里的子女和孙辈,甚至已经慢慢适应了城市的生活方式,因而想要留在城里继续与子女一起生活。然而,考虑到子女的现实经济状况,很多乡城“老漂族”又打起了退堂鼓。他们从农村老家来到子女所在的城市,主要是为了帮助子女照顾孙辈,他们在城市大都没有工作,经济层面上的“只出不进”使得他们成为经济空间的依附者,这造成了他们的紧张感和焦虑感(黄丽芬,2019)。农村老家有房子有土地,这是农民最为宝贵的财富,也让很多乡城“老漂族”无法割舍。有了这两样东西,只要还能劳动,就能够自食其力,生活成本比较低。而留在城市则一举一动都要花钱。“不如回老家去,还能减轻他们的经济负担”体现出的是他们的一片爱子之心。由此可见,“老漂族”个体行动逻辑的理性算计是以家庭利益最大化为原则,而非以个体利益最大化为原则(李容芳,2020)。正是因为顾虑到儿女生活的不易,很多乡城“老漂族”会委曲求全,经过理性权衡之后选择返乡。此外,由于中国的社会保障与户籍相挂钩,而乡城“老漂族”或者是因为难舍农村的土地和房屋而不愿改变户籍,或者是因为城市的落户门槛太高而不能改变户籍,他们大都将户籍留在了农村老家;因此,他们在城市无法获得与当地居民完全一样的社会保障。尽管户籍制度改革早已提上议事日程,但这场改革毕竟需要经历一个较为漫长的过程。目前来看,很多时候人们的合法权利仍然需要留在户籍所在地才能得到比较完善的保障,我国也因此成了一个网格型权利社会。对于乡城“老漂族”而言,只有回到自己户籍所在的农村老家,才能获得属于自己的社会保障尤其是医疗保障。虽然子女的陪伴让乡城“老漂族”身在异地也能感受到亲情的温暖,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的身体机能越来越差,生病成为一种常态。由于我国乡城之间和地区之间的医保大都没有实现互联互通,异地就医必须首先自掏腰包,事后要么无法报销,要么报销比例很低,而且费时费力,从而大大增加了乡城“老漂族”及其子女的经济负担和时间成本。于是,很多乡城“老漂族”都会选择小病熬着,大病扛着,居住地“看病难”成为他们面临的一个普遍性问题(史国君 等,2019)。像蔡国庆这样的乡城“老漂族”,正是因为考虑到这些方面的现实问题和困难,所以才会主动放弃城市相对优越的物质条件和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选择回到农村老家自我养老。因此,以蔡国庆为代表的乡城“老漂族”,正是从经济理性和生存理性的角度出发,作出了返乡的选择。
五、结论与讨论
综上所述,乡城“老漂族”这一群体对于自己在城市履行完抚育第三代的职能之后的去留问题,并不存在一个统一而明确的预期。有人希望继续留在城市与子女及孙辈共同生活,有人则希望返回农村老家。而且,即使那些对未来去向有着相同预期的人,也可能是基于不同方面因素的考虑。根据对本次调查的四位具有典型意义的乡城“老漂族”个案的未来去向及其主导因素的分析,可以运用马克斯·韦伯的“理想型”分析工具,建立乡城“老漂族”未来去向的理想型(见图1)。
以上对于四位乡城“老漂族”典型个案未来去向影响因素的分析,都是侧重于某一个方面的主导因素;现实当中,每一位乡城“老漂族”在面临未来去留这一问题时,都会经历感性因素与理性因素的多重博弈。无论哪一种因素占据上风,都会导致由这种因素主导的留城或返乡。以王翠芳和蔡国庆为代表的一部分乡城“老漂族”,在感性因素或理性因素的主导下,选择未来回到农村老家;以张祥英和王金国为代表的一部分乡城“老漂族”,在感性因素或理性因素的主导下,选择未来继续留在城市。虽然乡城“老漂族”在骨肉亲情、责任伦理、安全意识、生活习惯、文化传统和代际关系等方面会存在感性的一面,但是在面对身体状况、生活条件、养老资源、经济状况、土地房屋和社会保障等理性因素时,他们又可能会在感性因素和理性因素的博弈中作出理性选择。正是在感性因素和理性因素的交替主导之下,乡城“老漂族”的留城与返乡意愿也不断受到再型塑。当然,本次访谈的四位乡城“老漂族”个案都有自己的特殊之处,我们无法用个案来完全代表整个乡城“老漂族”群体。但是通过对这四个典型个案的深度解读,却可以对乡城“老漂族”的未来去向作出一定的研判。由于户籍制度以及城乡二元化社会结构的存在,乡城“老漂族”从农村社会“脱嵌”之后,却无法实现对城市社会的“再嵌入”;因此,大多数乡城“老漂族”在完成抚育第三代的任务之后,最终选择返回农村老家。如若能够重塑家庭伦理,给予乡城“老漂族”更多的精神关爱和社会支持,减轻他们在城市生活的经济压力,完善相应的公共政策和社会保障,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未来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乡城“老漂族”选择留城;反之,则会有越来越多的乡城“老漂族”选择返乡。
图1 乡城“老漂族”未来去向的理想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