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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4-07诗篱

雪莲 2021年2期
关键词:彭阳老潘

诗篱

1

瘸子老潘轻轻拍下彭阳的背,来,翻个身。彭阳迷迷糊糊翻个身,深吸一口气,用那只好胳膊伸个长长的懒腰。老潘一双柔软的手,捉住彭阳那只麻木的左臂,往胸口方向先做了一百个缓拉弯动作,然后从腋下极泉穴到肘间尺泽穴,再到手腕附近郄门、通里、太渊、神門等穴位,逐一按摩,直到彭阳重新有了鼾声。等他再次醒来,老潘已经不见。彭阳扯下毛巾被,起身,前后活动胳膊、手腕。听话多了。老潘是他这只胳膊的机油,每次不灵活时,过来让他三捏两捏,回头就能重新启动。他下了按摩床,穿好鞋套上夹袄,将那件肥大的警服冬装加在外层,走出里间。

路琴在吧台前跟一个女客说话,见彭阳出来,说了声“彭队醒啦”,继续忙活。这是她男人的老朋友,也是他们店最铁杆的包年客人,她和老潘早已当他是家里人。老潘盘腿窝在沙发里看小说。他喜欢侦探推理,是个福尔摩斯迷。见彭阳出来,老潘散开腿打算站起来。彭阳朝他摆摆手,转身出门,上了长椿街的人行道。

口袋里的手机唱起来: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朦胧……彭阳掏出看一眼,丢回口袋。是艾红。这娘们,见天这么慌急。他脑海里游荡着小江说的那支六四式手枪。路边伫立着沉默的法桐树,光秃秃的枝桠横在半空,已然卸尽装备,泛着冰骨的冷白,只剩下坚守的姿势。他忽觉有些伤感,想在这寒风里走走,走久一点。

这个冬天,风比往年更凛了些,但阳光还那么好,清冽中透着暖和气。前些日子,他搁置了那辆破新大洲——它也老了,该让它歇息了——开始步行上下班,并将铃声换成了街头听来的那首莫文蔚唱的《当你老了》。是个爱尔兰诗人的诗。看来,全世界的日子都一个样。越来越多的人跟他说,要多走路,对身体好。他这半辈子,走的路不少,但不是跑、跳,就是开车骑车坐车,和锻炼没半分关系。前半生就这么撂过去了,跟摔进一个坑似的,稀里糊涂就埋了半截。现在的他,似乎除了荒凉,没别的感觉。

身后的风里,法桐树最后几片藏在树杈里的枯叶吹落了。瘸子老潘立在店门口,望着彭阳远去的背影,摸出支五块钱一盒的红壳一品梅来,点燃,抽到烟屁股,又摸支接上,夹在指缝里。过了好久,他抬手,香烟已经燃了一半,手也冻麻了。连吸了几口,塞进脚底下踩了。他擂擂那条残腿,站久了,它会像彭阳那条胳膊一样,有些不听话。

彭队老了!他想。今天他听到他接了个电话,对方说打捞了一把什么枪。彭队却没什么反应。什么枪?他蹙眉。转头跟店里忙碌的路琴喊一声,出去了。伸手招了迎面的出租车,往长椿街南而去。他要去大润发买点东西送到万苏那儿。月底了,她的米该吃完了;冰箱里上个礼拜塞满的果蔬估摸也剩不下几件像样的了;而且眼看大冬了,他想给她添件新的羽绒裹腿,那件旧的能扔了。

一个客人坐在店内等。路琴“哎——”一声,忙忙跌跌追到门外。人已经不见了。她气得撩起嗓门骂起来。

2

一九九六年。盛夏。

上铺的老刘探下头来低声说,哎,根宝,今晚去放一炮?

小根宝龇龇牙,扔下手里馊味兮兮的毛巾,走出那个叽叽哇哇蒸笼一样的简铺大宿舍。到门口,又掉头冲老刘说,理发去了。

夏季的C城到处像蒸笼,夜晚更是燠热得窒息。小根宝晃晃荡荡,来到“好美”理发厅。理发小妹手里忙着一颗大背头,朝他笑,大哥,稍等哦。

小根宝歪进墙根沙发里,掏出支红壳一品梅。理发厅里的空调叫他打了个舒服的冷战。他仰起脸,盯着发出橘色光晕的顶灯发愣,想着自己这几年,每天最快乐的光景,除了跟老刘去米蝶,去粉红的床上快活一阵,就是去各种各样有空调设施店面里消磨上几小时。他咬转烟屁股,心底涌来一股无比厌烦的情绪。

理了光头的小根宝抹着头皮,在一条窄窄的巷子里晃哒,他不想回工地的大简铺,他妈的腻味透了。老刘估摸又去了米蝶。他也想去,可裤兜早瘪了。从前,每个月只要寄五百给家里就行,还能剩个六七百。虽说去一次米蝶就得花大几十块,嘴缝起半边,每个月也能去个一两次。可现在,一年工资全预支出来寄回去也远不够了。

一丝轻微的风花儿飘过,一条白流浪狗叼着个什么从小根宝身边穿过去,躲进黑暗里“叭吧”着,狼吞虎咽。又有另一条小点的不知从哪钻出来,也是白色的,一并跑过去。月光暗淡,一双模糊的白影嵌在黑暗里,一大一小两只蓬乱的尾巴四处摆动摇晃,传达这一刻嘴里短暂的欢乐与满足。

说不清因为什么,倏忽间,小根宝心底也穿过一种又小又诡异的动物。他抬头,看见一扇窗。没有灯光,黑洞洞地像一张惊愕的嘴巴,开在一丛幽幽的植物之上。小根宝下意识四处望了望。这么燠热的夜晚,整条巷子里除了他和两条已经无所事事的狗,只剩下暗蒙蒙的月光。

巷子睡熟了。

这是座两层小洋楼,金鸡独立于这片寂静的平房居民区。暗淡的月光下,也能看明白墙面贴着整洁的面砖,辨得出主人的富足程度。小根宝心里“咚咚”跳开了,他回头看巷口处的马路,上了马路往西是通往长椿街的,往南再往右拐一大截就是他们的宿舍区。他掉头再一次四处望一望,屏气扒开那丛植物。里面比想象中平坦:带雕花的黑漆栅栏,间隔刚好能塞进他的破旅游鞋;顶端有刺儿,但一点不妨碍他悄无声息地翻过栅栏。院内是水泥巷路,他刚想着怎么才能攀上那扇窗,便发现窗下居然有一摞垒好的废砖。他犹豫片刻,摸上前,轻轻一脚踏上废砖猛地一窜,在疑惑主人为何垒一堆简直助贼的砖头的同时,已经将自己送进那扇张开的嘴里。

窗里更暗,黑蒙蒙的。但习惯黑暗后,借着暗淡的月光,可以分辨出这是一个小储物间。摸出储物间,外连一条封闭阳台;紧连的一个房间墙上的不锈钢窗开着,飘出阵阵凉气,纱窗里挂着米白色窗帘,边角没拉严实,一方埋头写东西的秀气的额头与幽静的灯光同时透出。小根宝紧贴墙壁屏住呼吸听,听见女孩子一阵细声细气的哼唱,是时下流行的《真的好想你》。他缓口气,摸着墙壁往前。往前也有一阵阵清凉飘来,接着看到环形不锈钢楼梯,连着一楼的客厅。发现客厅里有人,他大惊,收回脚想往回跑。蓦地传来一个男人的呵斥声。他慌得蹲下爬到楼梯旁一堆黑乎乎的杂物后面缩起来,捂着胸口,又捂住自己的嘴巴。

一切恢复寂静。传来偶尔一对一答的对话:

现在情况变了……我也不想……这个数太少……

那是你自己的事,当初说好……

小根宝犹豫着望望储物间黑洞洞的门,硬硬头皮,再次探头,看清楼下沙发上面对面坐着两个男人,看起来,一时半会谈话不会结束。他缩回脑袋,迅速往楼梯过去的那间房摸过去。房门虚掩着。月光太不架势,像糊了眼屎,不过也可以分辨,那张很宽的大床上没人。小根宝蹲在房间里,后悔没带个小手电。他开始四处摸,他摸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都是乱七八糟的纸片,又摸开一排柜子的抽屉,好像是衣物。他掀起T恤抹一下脑门,发觉连工装中裤都汗湿了。他着急。忽觉碰到个硬物,伸手摸,像是个铁柜子,凑上去看,原来是架保险柜。刚往下摸,一阵轻微清脆的响声,吓他一跳。原来柜门开着,一串钥匙挂在上面。他心里一喜,拉开柜门,糊了眼屎的月光也能清晰地照见保险箱里一摞整齐的大钞。他慌慌地将钞票一股脑塞进腰里,伸手再摸,摸到个方盒,沉甸甸的,不知是什么,揣进裤兜里便往外退。

楼下院子里忽然有开门声。刚窜到门外的小根宝惊慌地蹲下。接着客厅门响了,随后是一个女人的尖叫伴随一声枪响,旋即一声男人困兽般的闷吼传来。蹲在墙根的小根宝头皮一炸,刚起身拔脚,就听見一阵强烈的打斗声车轮般往楼道碾过来,跟着,头顶的上空响起一连串放鞭炮烟火的声音。

夜色被猛地撕开,“呯嘭”炸响,色彩缤纷……

3

第二天晚上下班时,副局长约几个走得近的一起去搓一顿,顺便谈谈最近C城领导层分派各单位文化主题演出的任务,出出主意。彭阳推说家里有事,没去。他跟小江电话,让把那只枪的资料带过来,两人一起捋捋。坐在办公桌前,彭阳盯着窗外。他现在什么聚会也提不起兴趣,更拿不出什么主意。艾红说,都快退休了,儿子还光着,人家玩那是有资本乐呵,像你这年纪,谁不是孙子满地跑,单你剩下了。怪谁啊,都你自己作的,就因为你成天不着家,才导致儿子这样,才千难万难找这么个不成文的亲家,才搞得现在上不能下不能,还得恬着脸维持下去,瞧着吧,我迟早一天要被你气死……彭阳掏出烟,点燃,吸了两口,大声咳嗽起来。忽然想起那两件案子,似乎也是这个理:如果吴科不死,枪就不会丢!那么赵善明一家也不会死?那么……他眯起眼,渐渐陷入那种深深的回忆。吴科死在郊外的水塘边,赵善明一家在自家的小楼里被杀,凶器却都是吴科的六四式手枪。这两件案子明显是有联系的。他去银行查过,赵善明在死前一个多月里,分别从几家银行提了他妻子和女儿名下的十万块钱,一九九六年十万块可是笔大数目,这么大一笔钱,去哪了?是小偷?吴科死后,枪被路过的小偷捡了,然后再实施杀人?不大可能!或者是将枪卖了,第四个人拿了这枪杀人?可能性太多了!他也考虑过吴科跟赵行长之间有什么,可晓梅说她不认识赵行长,也没见吴科说起过,虽然他很不务正业,倒是没见和谁有什么特别的仇恨。只是吴科好好的大晚上去郊外做什么?而且带着枪?彭阳甩甩脑袋,天知道自己最近怎么又动不动就想起那件旧案。因为要退休了吗?也许是对着那些指纹的时间太多了——那是两个人的指纹,分别取自保险柜与一只打火机上。现场肯定有两个人。有可能合伙作案。买凶杀人导致的引火烧身?可为什么房间里那么多指纹,乱糟糟地像是一个蹩脚的小偷所为?还有最头疼的是,死活找不到嫌疑人,至今也没发现有指纹匹配的……嗨,这是怎么了,又跟自己杠上了!真是对着那些指纹的时间太多了!这么多年来,抽屉里那一叠指纹复印资料早已经摸烂了,快成一堆泛黄的陈渣了。

有人推门进来。是收发室的黄明。

彭队,还没下班啊,早上有点忙,把报纸都给送忘记了。黄明递过报纸,打算退出去将门带上。

对了老黄,你儿子事解决了吧?彭阳说。前段时间,他听说黄明儿子开的小饭店有几个小混混去吃霸王餐,他儿子跟混混打起来,受了伤。他这两年不觉喜欢关心家长里短,喜欢跟人侃侃关于儿子的那些事。

哦,没事了。谢谢彭队关心。黄明笑着点点头,出去了。

彭阳拿过报纸,翻了翻,瞥见新闻版面上,小江他们打捞枪支的现场照片,又丢下报纸。

这是个死结。二十二年来,他心里从来没放下过这两件案子。 它们太大。但似乎也并不仅仅是因为大而使他如此不能释怀。二十多年来,他似乎越来越脆弱了,喜欢发呆,喜欢回忆,甚至伤感。当然,也想过未来,只是每次想起未来,一片茫然。近十来年,他渐渐颓了,虽然大家一致都很照顾他这种时过境迁的角色,有吃的绝不少他一口,有案子,也绝不晾他,找他商榷,还不给他压力。但他还是一点点颓下去。不怪别人,是他自己。仲谋老矣,一自知二自明,该痴时痴该傻时傻,从一个有着多年办案经验的刑侦大队长变成一件可有可无的摆设。

一九九六年的那个盛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他这株正值盛年的植物,被劈成了老蔫儿。

那个盛夏,命运积攒了一辈子的倒霉事,一股脑往他头上倾覆过来——除了间隔不到二十来天的两桩惊动省厅的大案,还有接踵而来的自己的家事:八岁的儿子不幸得了小儿脑膜炎,因为艾红夜班,他又一夜未归耽搁了,留下了后遗症;妻子因此得了忧郁症,至今都情绪不能自控;还有他自己,在那两件案子屡侦不破的情况下,骑摩托车撞到了路边台阶上,臂丛损伤,一只胳膊再不像从前那么听话了。

那是个被诅咒的盛夏。他从前绝对的无神论者,可那之后,这么多年,一想到这一连串的往事,他就开始怀疑,这世上,也许真的存在某种神秘的力量,在控制这一切?

小江推门进来,神情有些激动,他先摊开这两天加班琢磨的珠宝盗窃案件收集到的那些线索。

师傅,这是这起盗窃案的指纹。

彭阳没动,有新发现吗?

小江会意,点头说,这是那支枪的资料。这把渔民打捞上来的枪是一九八零年生产的,六四式,比对过,就是吴科的那支。

彭阳低头,目光在纸上来回滚动。短小精巧的六四式,枪身已经锈得坑坑洼洼,但隐约能辨识隐藏在背面的编号。

他们怎么说?

大局说不管结果怎样,这些大案该查就查,但手头这件珠宝案是C城新投资商家发生的,说不定会影响到咱们城市未来的经济发展——搞不好人家一生气要撤资——绝对头等大事,要赶紧先查。

彭阳盯着资料看,半晌,忽然叹口气,拍拍小江的肩膀,好,辛苦了。起身往外走。

师傅?小江说。

彭阳没回头,摆摆手,师傅现在是秋后的蚂蚱了。跟你师娘约好了,要去家具市场看一下,儿子要结婚啰。声未毕,人已经飘远。

路过长椿街“宝琴推拿”店,老潘家正充斥火药味。按摩店中午开门,晚上六七点生意正好。这会儿刚要上客,路琴却和老潘在店门口抢门要打烊。彭阳盯着两人左右看,问什么情况。路琴张了张嘴眼圈一红跑进里间去了。

老潘是个闷嘴葫芦,半天彭阳才搞清楚,路琴跟他吵架了,怀疑他跟万苏的关系。

彭阳瞄一眼里间的门帘,将老潘拉到一边低声说,那你说说,到底有没有?不怪咱弟媳妇,我瞧着也怪啊……

4

小根宝站在长椿街头,他在等老刘。他们干活的那家工地因为有人举报楼房质量不过关,停了工,至今还没复工。大部分等不及的工友已经走了,找别的工地或活儿。他和老刘也打算找新活。老刘这段时间处了个相好的,搬出了大简铺,寄居在女人那。说那女人有个朋友干运输的,最近扩大生意,需要找帮手,随车上货卸货,叫他在长椿街一家饭店门口等,一起去。

小根宝仰头看满街的法桐。他想起遥远的家乡。那儿乡下的秋天历来早,这个时候,村口那一溜排大叶杨,应该早已开始漫长的凋零。而C城的法桐们,还一点不着急兀自绿着。昨晚打电话回去,大姐说,家里的事定当了。爸已经到县人医住下了,大夫说,不算晚,开过刀再化疗两三个疗程,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

钱,小根宝已经抽空送回去。自然是“借”来的。一个“大老板,处得比兄弟还好”。整整三万块。不过自己没空亲自带老爸看病了,他要“帮老板大哥打理生意”。两个姐姐不用说十分高兴,她们有时间,没钱,十分乐意出人工,和爸妈一样听弟弟的,对钱的事保持沉默,好好带老爸看病。但还是忍不住在每次的电话里哇哩哇啦停不下来,说些体贴的知冷知热的话,来表示对小弟的感激和认可。这个小时候爹娘豁出家当超生出来的小弟,全家都宝贝得不得了,现在证明,终究是没白疼。

“砰”一声巨响。

小根宝惊得跳起来。一辆新大洲摩托不知道从哪里冲过来,擦着他的呼吸一头撞在离他一丈不到的台阶上。骑车的人一个橛子脸朝下撂出去一米开外。小根宝惊愣着,心里想跑,脚却犹犹疑疑上前,“喂”了几声,那人没动。四处人群慢慢聚过来。但没人帮忙。地上的人动了动,一只胳膊从脑袋边艰难地抻开,擦过的地上立即红了。小根宝慌忙将人翻过来,老天爷,一头一脸的大红花。他蹲下一个鹞子翻身,人已经上了背。

直到小根宝从医院里退出来,心里还咚咚直跳——那汉子一身警服,着实把他吓坏了。但是,他似乎又控制不住自己不上前。不,他没有那么好,小时候老爸说他就是个混世魔王,好事沒他,坏事总少不了他。他一副好身手就是那些年上房揭瓦下水搅龙给练出来的。

可现在,他居然……这是怎么了!

那辆睡在地上的新大洲已经被人推走了,血迹还在。老刘却还没来。已经过了饭点。小根宝在路边的台阶上坐下,又掏出了烟。秋风徐徐,夏天理过的光头早已又生一茬泼剌剌的野草,在风里茫然摆动。一支烟抽一半,小根宝看见老刘远远地往这边来,边走边张望边擦汗。走近了,靠着小根宝的屁股坐下。小根宝没说话,递给老刘一支烟。

老刘忽然吃惊地歪起脑袋,看小根宝的耳根子,伸手摸。小根宝也伸手摸自己的脖子,冲老刘笑笑,哦,刚才,那儿,他伸手指血迹,有个人跌下来摔破了头……

老刘嘘口气,一张脸忽然苦下来,我朋友……那人说,暂时要不了这么多人……根宝,哥,哥对不起你,哥乡下还有一家老小……

小根宝连吸几口烟,那阵烟气云山雾罩氤住他的脸。他将烟屁股塞进脚底踩了,伸手拍拍老刘的肩膀,没事老大,你先忙,我不急,再说。

穿过长椿街,小根宝找个公厕水池洗了洗脖子和肩膀上的血迹,找了家店,吃了碗咸菜面,起身继续溜达。他来到了米蝶的巷子口。米蝶开在长椿街南石桥路尾巴尖一个巷子深处,是家足疗坊,门面不大,却绝对是个好去处。

粉红在刷指甲,那么粉嫩嫩肉嘟嘟的指甲,却刷了个黑色。小根宝垂下眼皮,将自己扔进沙发。粉红扇了几下假睫毛,撇嘴一笑,起身走过来,拉他的胳膊。小根宝跟着粉红进了里间。这段时间,这个憨头憨脑三十多了还带着孩子气的男人来得勤快了。每次来,都找粉红。若是粉红不在跟前,店里其他姑娘看见小根宝,便会喊一声,粉红——!你男人来啦——!

5

捞人?胡扯蛋!彭阳忽地从床上坐起来。老子几十年的清誉为他准备的?这种东西,就该让他把牢底坐穿!

一边的艾红一咕噜爬起来跳下地,指着他的鼻子,那你跟你的清誉过去,我跟儿子走,我们去死,我们死了你就清净了。

彭阳赶紧上前一把抱住老婆,好哄歹哄,怀里的人才停下手脚。又猛地推开他,爬上床屁股朝着他一把一把抹眼泪。

房门轻轻开了。儿子的脑袋探进来,犹豫,胆怯,又忧伤。彭阳换了笑脸,一根手指竖在唇间“嘘”了声,朝儿子摆摆手。儿子的脑袋又缩了回去。儿子今年跨上三十了,还像个小孩子,虽然没别的弱智那么痴傻,但彭阳在他的眼神里,总时不时能看到孩童的天真。二十二年过去了,他的心长满了皱纹,每次触碰到儿子的这种清澈,他还像当初一样,一阵揪心地疼。

儿子的未婚妻小溪是艾红同事介绍的姑娘,也有二十好几了,胖胖的,有些傻。跟彭帆帆不一样,胖丫头的傻是胎生的,艾红打听过,这孩子一出生就欠活泼,医生说隔代遗传,可能他们家祖上有这种基因。所以他们家生了俩。第二个是儿子,聪明可爱,但聪明过了头,一家子爱得不得了,最后惯成个小流氓。从儿子跟胖丫谈朋友,那弟弟已经隔三差五出点打架斗殴的事。小事碍着面子,彭阳都厚着脸皮打个招呼,这回可不同,那不是小打小闹,那是犯罪,是关系一个女孩的一生的名誉,甚至她的生命。

难得礼拜天,本来想在家里为他们母子做几个菜,再商量商量办法。但是现在彭阳在家待不住了,出了门,来到老潘的按摩房。他有一种极度的疲惫和虚无感。上警校那会,老班曾在毕业前夕,请他们几个成绩突出的学生,吃了顿晚餐,还送了临别赠言:古希腊神话有一个神,叫西西弗斯,他因为绑架了死神而被众神惩罚,终生推动一块巨石上山顶,而那块巨石其实是无法立足山顶的,每一次的抵达意味着再一次的重来,那是一种永远背负重压的惩罚,多少年来,对西西弗斯的评价存在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有人觉得,西西弗斯的一生是重负的一生,绝望而悲惨的一生;但也有人认为,西西弗斯的一生是奋斗的一生,无限希望的一生,你们怎么想,我希望你们每个人有自己的答案……彭阳记得,当时他们几个叽叽喳喳像女生那样,面红耳赤争论了一番,最后什么答案也没有,只记得老班那意味深长的微笑。

还是那套程序。脱衣服,泡十分钟的澡,在按摩床上躺下,老潘先给他来个头部按摩;然后是一套颈椎疗法;最后,将那条臂丛神经受损的胳膊先缓一百个弯,然后按穴位顺序从上到下按摩一遍。

我儿子要结婚了。彭阳说。

老潘哦一声,真实意外地欢喜,恭喜他。

你知道吗,我现在就一行尸走肉,再过十个月,我就回家抱孙子啦。这辈子,算是交代了。

老潘换了位置,让彭阳翻个脸朝下,开始颈椎按摩。

彭阳将脸对着那个圆圆的洞趴下,潘,你说我活得什么劲……

老潘的手滞了下,说,彭队,您这辈子不容易,现在孩子结婚,那是大好事啊。

颈椎那儿的僵滞感随着老潘手上的力道慢慢开始松散,一种酸酸软软舒服的按压缓缓游移,像一块柔韧温润的软石在背上来回碾动。两只眼睛不需要呼吸和说话,被遮盖住了,按摩床的洞口露出鼻子和嘴巴,彭阳哼哼哧哧地喘长气,这种舒服的碾压像挤出疖子里的浓水,叫他微微地痛和无比地舒坦困倦。他迷迷糊糊想,儿子,也许结不成婚了。

潘,我告诉你,我儿子结婚的那个女孩的弟弟犯了事,让我捞……嗨,如今啊,我发现我真的已经完全靠边了,他们出了当年那案子的新线索,也不再跟我多讲了,当然有可能是保护我自尊呢……可你知道吗,我不甘心,从那年开始,我就杠上了,我就是杠上了,你说能不杠上吗?几条人命啊!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吗,那年那件案子,看不出有多高明,就是找不着突破口……你说是不是老天故意看我不顺眉眼,可这么多年……

新线索?老潘心里“咚”跳了一下。

6

月亮糊了眼屎的那夜过去了。第二天没声息,第三天直到晚上,老刘冲进大简铺,不得了,天大的纰漏,灭门,C城民生银行行长一家三口全被人杀了……

电视报纸上到处开始报道这起杀人案,说建国以来这是C城首起重大恶性杀人事件。

原来是个行长。

小根宝坐在自己床铺上低头吃粥,一口一口啃馒头。这两天,粥和馒头都木渣似的毫无滋味。宿舍里的人都聚過去听老刘讲。他赤脚下地,也过去,想参加进去说几句话,像平时一样。但他除了“啊”了两声,始终开不了口,他感觉有某种东西就守在他的喉咙眼里,只要他一张嘴,它们就会蹦出来。但他又不敢不说话,他这个有点吊儿郎当的家伙必须像从前一样,他不能忽然之间变得像个哑巴。

之后,警察来工地调查几个人,据说都有过前科案底,要登记他们那天晚上的行踪,顺便将那晚出去的人都叫过来,问一问。小根宝咬着烟排在队伍里,他心底突突狂跳着。有一刹那,他捂着胸口,因为他感觉心脏那里像有人拿一把锤子在狠命地敲它。

前天晚间九点至十点半之间在哪里?目光像匕首般削过小根宝头皮的警察问他。

我……理发。小根宝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光头。

九点到十点理发?

不是,我七点多,到差不多八点,理发,然后……

小根宝觉得自己说出的话,也像嚼一把木头,吐出的都是木渣。

警察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刀光剑影杀气腾腾。

根宝——小根宝——快去接电话,不好了你爸出事了……

小根宝往电话那跑,听见身后老刘在跟警察解释他父亲得癌症的事,那警察哦了一声,开始边接自己兜里狂叫的手机,边喊“下一位”。

后来小根宝一想到这个点,就觉得,父亲救了他——有一种神秘力量,在通过父亲秘密控制这一切。这么多年,父亲一直身体硬朗,就在那之前的一个月不到,姐姐打电话说,父亲查出了胃癌,要去手术,没钱。而父亲在等钱的间隔仍然闲不住,一天到晚忙,还四处托媒人给小根宝相亲事。当那个警察的眼睛像刀子一样挖过来的时候,父亲像很早之前就算好这一天这一刻似的,在操心他婚事的路上掐着秒针就昏倒了。

长椿街的法桐开始凋零了,小根宝在一家水果批发超市找个搬运的活。这份工作辛苦,但工资还可以,一千多块,还可以住在仓库旁边的一个免费小门房里,省去房租。工地的活自然找得到,干好了比这个还能多点,但除了有熟识的人带,不然工资低得瘆人。他忽然发觉,在这个城市,所有乡下进城的男人,都是为一个城市最脏最累的活儿准备的。

有工友去了上海或深圳,他们说香港明年回归了,大城市已经开始迅猛发展起来,到处都搞建筑。反正在哪儿也是夯土砌楼,不如去能挣更多钱的地方。放在从前,小根宝当然跑在前头。但现在他忽然没了兴趣,他和身外的一切有了一种隔离,仿佛置身孤岛。而孤岛上,雾霭茫茫,除了他,就那个夜晚暗淡的月光,而他和月光之间,生了一种关系。什么关系呢?就是他们共同目睹了那件最惨烈的事实,听到了最惨烈的声音,像坠入地狱,又无比微弱,濒死……

超市的工作除去守仓库、发货,新货来还要帮司机卸货,然后连夜将水果入库的入库,上架的上架。小根宝变得沉默,干活也不惜力气。渐渐地,老板喜欢上了这个沉默寡言的大男孩,经常让他跟着司机押车去各个地方拉水果。司机跟老刘差不多岁,中年男人,姓万,矮墩墩的,话不多,做事干练。

日子过得也快,初冬时,大姐打电话来,说父亲刀开得顺利,化疗也已经结束,到家了,现在除了瘦,别的都好,叫小根宝不要担心。咱爸就说,让你尽快结婚成个家,他怕看不到未来的大孙子……

大姐说说哭了起来。小根宝挂了电话。

结婚?这个词多么遥远。跟谁结呢!他眼前忽然浮现粉红的影子。粉红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他的心里熟悉了起来。有时候跟万师傅出去拉水果,几天不回来,他会莫名其妙想起她,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想掉泪的感觉。他骂自己,猪脑子,粉红什么人,一个卖笑的婊子,既不会看上他这个盲流一样的穷鬼,又不可能轻易跳出风尘过家常苦日子,想什么呢。

那笔钱不少,但对于父亲的病,也不过如像一叠纸那么廉价。五万块,留下的那两万给粉红那存一万,他花了两千,其余都寄回了家,告诉母亲和姐姐们,说新赚的,给父亲术后补养。再剩下的,就是那个小盒子。里面是一块石头,不,看起来应该两块,另一块不知去向,只留下黄丝帛围成的一个小坑。那石头看不出值钱的地方,灰不溜秋,有点像个狮子形状。带在身上不方便,又危险。他想随便找个地方扔掉,想想,去城外将它埋在郊区一棵老柳树下。接下来,他想起自己的未来,未来很远,他从前浑浑噩噩没怎么想过未来,现在想起,内心总是先升腾一种惊惶又无措的感觉。

就这样过吧,他想,他现在,稀里糊涂一锅粥,就想能跟粉红在一起的时间多些,再多些。

7

艾红没有声息,她像沙袋一样在彭阳的怀里往窗下坠。窗外,新一天的朝阳已经升起,暖丝丝地。彭阳勒住“沙袋”拼死往窗里拉,像拉回一座山,累得一屁股跌坐在阳台上。

坐在地上的彭阳依旧勒着“沙袋”,那只胳膊已经木得像一截假肢,但仍和另一只紧扣成环,牢牢锁住艾红。他把脸贴在她的后背上,老婆,老婆你别这样,你吓死我了,这么多年你总吓我……

艾红重得像床浸透了水的棉被,任凭彭阳拖着那条发僵的胳膊气喘如牛地将她弄到沙发上。

帆帆开门进来,他已经忘记那夜父母的争吵,他一大早就出了门,和未来的媳妇小溪去西苑,为他们未来的婚礼准备礼服。他们像两个在海边玩沙建塔的孩童,只知道快快乐乐地为大人们嘴里说出的“婚事”去忙乎和高兴。

妈,你怎么了,头发搞乱了,你看……帆帆打开手机,将手机里拍的礼服款式的照片给艾红看,又伸到彭阳的面前。小溪咧开一张通红的嘴,一直不停地傻笑。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和这家她已经认定的公婆之间有了无法解决的难题,她和牵着手的男孩已经变成了一根脆弱的纱线,只要任何一端有人发力,就会断得从此天各一方。她自从知道要给她办婚礼,一直都闹着穿红衣服,还每天化妆,把嘴巴涂得红灿灿的。

彭阳眼窝一热,别过脸去。

安抚好艾红躺下,已经快十一点。彭阳写了菜单,嘱咐帆帆和小溪去买菜,然后打电话请了假。不知道因为艾红,还是两个孩子的笑,他忽然像被剪刀剪了个口子,漏了气,然后彻底泄了下来。他笔直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想,彭阳,你算了吧,从此,要做个好丈夫,好父亲,那件……那些往事,随它去吧,你现在老了……

这一天,彭阳做了一桌子菜,好说歹说将艾红哄过来吃饭。艾红看着两个嘻嘻哈哈的孩子,直直地呆坐着。他没办法,瞄一眼两个吃得欢实的孩子,端起碗喂艾红。老婆抿紧嘴巴脑袋转过来转过去,最终没了办法,叹口气瞪他一眼张开嘴。他眼窝又一热,在老婆瞪自己的那一眼里,他知道这个家又闯过了一关。一颗心放到了脚底板,眼睛里涌出来潮湿的液体。他赶紧擦了,笑着,继续喂。

这天夜里,彭阳无限温柔地抱着艾红,他想跟老婆敞开心肺谈谈。谈什么呢?他开始想谈儿子,他想说,像儿子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兴许也蛮好的,因为他没有能力养家,更没有能力抚养下一代,如果将来,他和艾红不在了,那他和小溪还有他们的孩子,要怎么办呢?然而他想到了自己,他是个正常人啊,可他的生活呢?妻子终身携带忧郁症的病根,儿子呢,始终是一个弱智世界里脆弱的生命,这就是他区分正常与非正常的依据?这个世界,哪有什么正常和非正常,艾红会斥责他说,根本一切都是他的托词,只不过是他不愿意低头,不愿意为别人改变自己所谓的底线,他心里永远就是那个案子。你已经被那个案子压垮了你知道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身底下還有我们,我和帆帆都被你压死了……这是很久以前一次吵架,艾红的话。在那之前,他常常会觉得这是一个只有一个正常人的家,他每天回来面对的是两个病人,但是,艾红吼出这句话后,他忽然才明白,其实他自己也是病人。这是个病人的世界。

不讲儿子,讲讲自己吧。

可是后来,他讲的却还是那件案子,是吴科的女儿和妻子晓梅。

都已经二十二年了。她们牵着个小宝宝,看上去两三岁的样子。他是在某一次去老潘按摩店的路上碰见的。晓梅老了,白发丛生,当年,他和她相爱的时候,她才十八岁……吴科死后第三年,她嫁给了一个工人。从此他便很少再看见她。其实,他们分手后,就没见过几次。他盯着她女儿看,他发现,那女孩的脸上,那种胆怯竟然没有褪去,像气质一样,竟然伴随人长大了,成了脸部表情的一部分。那年她应该十来岁吧,他记得和帆帆差不多岁,他和她母亲当年分手后,各自都迅速结了婚——他父母嫌弃晓梅不是“公家人”,晓梅父母嫌弃他们家太穷。不过谁知道,世俗也许只是个梗,可能是注定没缘分,注定他们之间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远远注视彼此一生……那女孩儿,很像晓梅,当年在母亲的哭泣里紧攥着母亲的衣角,缩着脖子瞪着惊吓的眼睛。盛夏的大热天,她却像只冻僵的小雏鸟……这么些年,他深思过自己对这件事的态度,他当年和吴科是上下属关系,没交情,熟人而已,如果不是吴科的死,他都不会知道对方的妻子就是他早年的同学恋人。他为什么对这件案子如此放不下?当然因为人命,特别是赵善明一家,整整一家人的命啊,就这么从世上消失了;但肯定还有别的,晓梅?是,但还是不止。他觉得,除了正义和情感,那件案子,它触到了他这个人的某种苏醒,某种他从前不知道或者漠视的东西,它高于正义,也高于普世的情感,他曾经历过无数大大小小令人胆寒的凶杀,从没有过那种感觉,那些都是案子,他甚至带着一种破解的兴奋去寻找每一个线索,他从没料到自己会对它生出个人情感,更想不到会如此荒谬地把自己与之囚禁在一起长久折磨下去。他叹口气,有时候恨,恨自己为什么当年选择警察的职业,这简直就是个招牌,代表正义和捍卫它。可是谁能代表得了正义,人世是个漩涡,有几个人能在挣扎的同时还顾得上别的……

这个夜晚,彭阳絮絮叨叨,像个女人,说了许多话,像坦白,又像倾诉,有的像往事,有的像梦话。后来,他迷迷糊糊将要昏睡的时候,他感觉艾红翻过身,将他的头搂在怀里。他便像婴儿一样,沉沉地睡了过去。

8

对于小根宝来说,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成了个悖论,一方面很慢很无聊:上班,下班,窝在仓库的小房间里抽烟,除了去找粉红会生出点兴致;另一方面,日子又飞梭样叫人着急。但急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跟万师傅去山里拉水果的日子相对比较快乐。虽然自己大多数时候还是一座隔离的孤岛。小根宝喜欢坐在车里,摇摇晃晃离开脚下的土地,摇摇晃晃地一下车就置身一个陌生的地方。万师傅有时候会在山里多停留一天,在山民家住上一宿,明明当天可以装完车往回赶。之后去河北的某天夜里,小根宝被尿憋醒了,出来找地方撒尿,听到院子对面房间里的嬉笑声。他才明白,想起那个颧骨有两片高原红的女主人那温软的嘴唇。下半宿便睁着眼睛,盯着黑暗里山民简易屋顶的横梁,想着和粉红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第二年春夏交错时,万师傅带小根宝去看山涧。苏北平原长大的小根宝还没见过真正的山溪。溪流隐在碎石间,很细,也很多,然后一起往下流汇聚,在下方某一个较大缺口处汇成一段窄窄的瀑布,再形成新的溪流和瀑布,最后变成更宽的瀑布流进一条清澈的河流。山民们便将河流的水灌溉进大片的果园。小根宝坐在山涧的碎石间,吸烟,他不明白这水是哪里来的,为什么泉水会长在山顶上,为什么比山上低得多的果园那里却掘不出泉水来?

是因为地球中央那个叫核心的地方温度非常高,然后很热,形成水蒸气,沿着山脉路径缝隙蒸上去,沉积在岩石深处,年深月久,就像我们的裤兜装东西一样,集得多了溢出来流下,那就是泉水,就是这些小瀑布啰。万师傅说。和小根宝熟了,他话也多起来,递过来一颗黄果树,这是我女儿教我的,我女儿喜欢物理学和地质学,在大学的时候经常得奖……万师傅掏出钱包,打开,钱包的透明层有一张女孩的半身照,这是我女儿苏苏,这是上大学时候的样子……

女孩不像她父亲这样敦实,不是很漂亮,但很青春朝气,脸上因为阳光的照晒,反射一种小麦色釉质的光芒;长发飘飘,眼神笃定,望着远方,像在放飞一只希望之鹰……在她十几岁的时候,应该皮肤也很白皙,秀气的额头,一张小脸柔柔弱弱,在自己的闺房里写东西,轻声哼着《真的好想你》,声如蚊蚋……小根宝忽然打个冷战,像似从一场噩梦里忽然惊醒过来。

你家是哪儿的?万师傅说。

乡下。

根宝,你怎么不成个家?玩玩可以,过日子……我看……那姑娘不合适你!

哪个?

就那天你带她来超市拿水果的那个,不过……

那是粉红。小根宝笑笑,那可不是他的姑娘。他心底叹口气,其实粉红不像她外表看起来那么不好,他想说,粉红可能也有她的苦衷,而且粉红有粉红的好啊。为什么像万师傅这样只看过一次的人也觉得她就不合适他呢?

粉红也跟他说这话,我们不合适。虽然他在她那存一万块钱后,她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巨变,却仍然没改变本质。那是上个月,父亲一个人跑上街打电话,亲自问他,你到底在做什么,什么时候结婚,我想抱孙子……他晚上就去粉红那,粉红在米蝶有自己的租房。那证明她在米蝶的地位。大部分米蝶的姑娘都有各自私人住所,但基本自己花钱租。只有粉红,妈咪出钱给她独僻了一处属于她私人的空间。

你怎么想起来的?粉红说,说说你有什么?你看我这指甲,她伸出黑色指甲油的手,这十个指甲你都养不起。

如果我们结婚,你要这些指甲做什么?

别傻了!你以为万把块钱就能买个女人?你以为我是看上你那点钱?别说你一个穷憨仔,就是行长所长又怎样?我那个姐妹……算了!

什么行长所长?

没什么,这世上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才不上当,你死了这条心,咱俩只不过是做生意,你出錢我出X,别他娘的想太多……

过段时间我的车要跟另一家老板带货去山里……我需要个帮手,你能帮我吗?万师傅说,有点犹豫的样子。

小根宝回过神,行啊,去哪里?

9

小江打电话给彭阳的时候,彭阳正帮艾红排端午礼。去年那个冬天之后,一切没彭阳想象得那么糟糕。开了年,小溪的父母冷着脸,在茶馆约定跟彭阳家谈五月份帆帆和小溪的婚事。这是双方冷战三个月之后,对方首次主动相约。这得感谢小溪,据说她在家拒吃拒喝闹了三个多月,中途还跑了没影,吓坏了她爹妈。

你们是不知道,她又听不懂道理,哪里知道我们常人的苦,也不知道你们家帆帆使了什么坏法子,把她骗得魔怔了一样,我不是故意逼你们,是作孽生了两个讨债鬼,我这辈子……小溪母亲既恨且愤还悲,无法抑制地流下眼泪。

艾红不失时机地走过去抱着亲家母的肩膀,妹妹,我们知道的啊,都是苦命人,我们帆帆也一样,他们就是长不大的孩子,哪里知道我们做父母活得凄惶……

这个月底,就是帆帆和小溪的大喜日子。端午在即,彭阳和艾红想着怎样能把礼节做得更足些。半个多月前,艾红就去饭店熟人那里学了包粽子的手艺,这几天在网上买了莲叶、粽叶、红米、糯米、花生、莲子、蜜枣……又去菜场买了猪身上最好的小仔排,做了十种不同馅儿和花色的粽子,跟托人带的上好高邮湖的咸鸭蛋一起,拼成“十全十美”的端午礼。

师傅,小江嗓门压着喊了声师傅,却没了下文。语气显得怪异。

怎么了?

……您在哪儿?

我在家啊,怎么了?彭阳手里捏着一只肉粽,他现在能多陪艾红就不去单位,好歹没几天蹦跶了,单位少了他,像少只蚂蚁。这仔排肉粽,昨晚上烀得酥烂,艾红已经剥一个给他尝过了。真好吃。像艾红的笑,暖滋滋地有味儿。艾红现在天天笑眯眯地,这辈子,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女人身上迷人的从里到外散发的母性光芒,和那种作为一个卸下负担的人的快乐。他一看见她笑就不知不觉目光潮湿起来。他最近,变得像个娘们,动不动就丢人。

张市长出事了你知道吗?

哦,咋了?

他麾下可有一大批人啊……

那是。彭阳说,谁麾下不是根连根绊连绊。彭阳不大喜欢这种议论是非过往的话题。什么问题?

似乎是涉及受贿……

哦。

大惊小怪。彭阳想。最近反腐倡廉,可能小事弄大,也可能是揪出了大硕鼠。他对张源不熟,听说以前是经贸委主任,后来一下子提拔做了副市长。至于他的麾下,除了收发室的老黄,听说以前给他做过司机,别的他就不清楚了。这样的经济案属于纪委和检察院的管辖,再不就经侦大队的事儿,关他们啥事。他懒得听。自己分内一屁股屎还揩不利索,好意思问别人剩下多少耙耙。

你少管不相干的……彭阳说。

不是,师傅,发生了件事……

什么事?

哎呀不好说,你这会儿过来,我得面对面跟你说。

彭阳说好。小江倒是很少大惊小怪。但,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现在他兴奋点转移了,工作早已经撩不起他的热情,上半辈子都扔那儿了,连个响也没听到,下半辈子,他得扔给艾红和儿子,得扔得死心塌地些,听个响儿。

老彭,快过来,电话,老潘那,路琴出事了!艾红在客厅捏着电话大喊。

10

万师傅是自带货车挣老板货运费,一趟多少钱。除了水果超市,平时也帮别的老板运输大米和其他生活用资。以前进山拉货,万师傅会在C城带车货物,装好了喊小根宝上车,然后直接从高速下到目的地。那次山涧看溪水之后,万师傅会在出车的前天傍晚喊小根宝一起去装货。货在郊外一家制作铜丝企业的旧仓库里,一个驼子开门,里面一大堆鼓鼓的麻袋。每次装完货,等天黑透了上路,从河北一条山路拐进山坳去。山坳里有一片木板房,几个人叼着烟卷出来卸货。然后万师傅跟那帮人进屋一两个小时,让小根宝留在车上等。

萬师傅说,这是药材,运费蛮高,你只管拿钱不要多嘴,以后不干了也不要跟人说,对你自己好。每趟车万师傅会分给小根宝一千块钱。这钱来得蛮容易。钱多了,小根宝去粉红那里时可以有闲钱给她买点小物件了。但他心里有些不安,为什么运药材不能说?这让他有一种偷偷摸摸的感觉。他问粉红,粉红拿眼白他,你跟人出死力,别人给你卖苦力的钱,别的你管那么多?有张鸡打雀的工夫,多啄几口小米。

时间像山涧的溪流,一些从超市工作中流逝,一些从跟万师傅出门的那些路途中流逝,还剩下的,都在粉红的枕头上流逝。当然,还有夹杂其中的数不清的溪流,比如父亲,父亲的病在一天夜里再次发作了,他无奈至极,忽然想到那块石头,去郊外老柳树底下挖出来,去一家古玩店里碰运气,老板胖乎乎的,翻来覆去看那块石头,最后说是假的。又说,这赝品倒是做得有三分神似,算了,两千块钱收下吧。小根宝有点生气,关键两千块钱太少了,杯水车薪。后来,还是粉红看出来他忧心忡忡,将那一万块钱一分不动拿出来救了他的急。这一次父亲不久就从医院回家了,医生说不能再手术,但可以将养,好坏看自己造化。小根宝便将大部分收入都寄回家,只剩下万不得已的嚼裹和必须去粉红那里的钱;再比如那个夜晚,那晚之后他十分惧怕和人群交往,一个大男人,怕交往,这让他觉得羞愧。他时常半夜睡醒,睁眼瞪着漆黑的夜。有时候在梦里,他忽地听到那一声凄厉的呼号:“平仔——,你敢——,你——”然后是“呯……”他便猛然坐起来,浑身发抖,然后抱着头,躬起身,一直跪伏在床上直到东方发白。但这还不算最可怕,有另一种比上述噩梦更可怕的场景突然闯出来时,他会把控不住像疯了一样冲出仓库,在夜色里奔跑,敲开粉红的租屋,一把抱住她嚎啕大哭。

那是一双眼睛,两片湖水般的目光,磁石般看着他……

这一切,像溪流瀑布一样汇聚成他所有的生活,却不能像山泉一样,看到山脚那条清澈的,能容纳他慰藉他的河流。他摸不到自己的轨迹,他的生活似乎每经历一处便立即下一场大雨,将所有他走出来的痕迹全部冲刷干净。这很安全。但更多的是虚无,他像一片飘絮,在太空中毫无方向和存在地游荡。

跟万师傅运药材大约过了一年,小根宝意外碰见了老刘。老刘看见小根宝十分惊异惊喜,他说他这些年一直跟他朋友的亲戚搞运输。后来,小根宝知道,每次他们和其他人运过来的药材都由老刘他们的货车再运出去到一个加工厂,最后加工好卖给各家药厂药店。

根宝,哥当年真是万不得已!老刘激动又伤感地抱着好久不见的兄弟,不过看起来,你混得不错,也干这个了,嗨,前半辈子咱就是不开窍 ,不懂马无夜草不肥……

小根宝也笑,拍拍老刘肩膀,摇头说哪的话,家家都不容易,他现在光棍一条,说什么也比老刘舒服。他盯着老哥的头发,这老刘,一家老小靠他一个人,五十不到,头发白了一堆。

碰见老刘之后,一次再进山坳的夜里,小根宝做了一件事。那夜,万师傅说今儿不走,带他去吃饭。老刘他们也没走,由那帮接货的人做东会餐。木板房里人很多,个顶个的粗莽大汉。酒是山里泉水酿的野山果酒;菜呢,有山外的时新菜,也有山里的美味,各种菌菇、野鸡肉、野兔肉、狗獾肉,还有些小根宝没听过也记不得。吃完饭大家吵嚷着说要去民窑。山果酒的后劲可绵了,你小子可要好好享受哦!一个大汉猥亵地笑,捏了小根宝一把。大家都笑起来。小根宝从那些笑里想起那个颧骨上两片高原红的女主人,明白了“民窑”的含义。他借口肚子不舒服。万师傅也笑说,这孩子憨,还没娶上媳妇,不懂,不去也好。

那些人走后,偌大的木板房忽然空旷起来。小根宝走出木板房,他又想粉红了。这些年,虽说他每次去找她都是以嫖客的身份,但他除了一开始好过其他人,再也没找过别的女人。与其说他每次是去找小姐,不如说他每次都是去见他的恋人。他说不清什么时候生出这种感情,那次父亲说要抱孙子之后?不知道。但粉红,她是不会跟他一个盲流一样的男人过一辈子的,她不会放弃她灯红酒绿的快活日子。

山坳里没有长椿街,更没有霓虹和法桐树,有的是远处连绵的山脉和深夜月光的清明,和那潮水般涌来的无比寂寞的安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静物,只有他,一个还会动会呼吸的活物,仰望着浩瀚的夜空,想一些无法忘记的事和人,莫名其妙流几行眼泪。他想,也许,此刻,在这山里静静地虫子样死去,也挺好的,寒骨冷月,空山旅人,谁都不知道谁的来历,谁也不管谁的归处。

那山果酒还真是后劲大。他坐在一堆柴禾堆上,想着粉红,将裆下的火泄了。而后倚在那堆柴草上,思绪像萤火一样无绪飘游,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月光淡了,风声稠了。他枯坐在风里,想起刚碰见老刘那天,他跟他说的“马无夜草不肥”的话,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去存放那些药材的仓库,在几个麻袋里弄出一些药材,收起来。他对药材一窍不通,但他对这帮人的行踪十分困惑。

回到C城,小根宝找到一家中药房老板。请教这些药。老板看了,忽然将他拉到货架后面,问这些货哪儿来的,什么价。小根宝支吾着说,是帮父亲抓的药,一百块五包。老板斜乜他半天说,小兄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这些都是药渣,二次加工过的,我们店里可不出售这种害人的东西,请你出去……

11

几天后,彭阳忽然想起来那天小江打电话给他的事。他这些天没少在单位,但心里多了件事,有些心不在焉。看见小江,他也没跟他说那天什么事。他其实也有事想跟小江谈谈,只是这事还没个下文。他这个徒弟,心思十分细腻,但行事不够灵敏果断,当年跟他南征北战,成绩平平,后来退为刑侦技术员,专门负责刑侦案件中线索证据的收集,特别是大量的指纹采集比对,渐渐地倒是小有名气。这些年来,他们师徒一直感情诚笃,彭阳退居二线后,嘱咐小江留意各种案件的指纹收集比对,不停止地继续对当年的案子做证据收集。但二十二年过去了,并未发现什么有效的证据。那支枪,应该是凶手作案后扔进城北的大湖里的,现在虽然意外打捞了上来,也没带来更多的价值。他一度觉得,那件案子真的锈了,像那把六四式手枪一样,被生活汤汤大河的泥沙掩埋了,再也还原不出当时的真相了。可是,现在意外又出现了一个新线索。令他激动,又严重搅乱了心绪。接下来,这条线索能不能拉出个毛线团出来,还丝毫看不出端倪。先等等吧。

张源的事情突然間没了下文。有经侦大队的人透露,可能搞错了,所以啊,我就说张副市长这个人有实力,将来还能上,你看他手下带出的也都是强兵,就说咱局的那个黄明,虽说是个弃子,那也是个坐地虎的角儿啊,我听说他儿子最近跟那帮混混搞得受了伤,黄明单枪匹马二话不说,一声不吭往那帮混混面前一站,就两只眼,那些混混就吓得乖乖软了,还赔了药费。嗨,就是个藏龙卧虎……

没事就好。至于黄明,他得空也去关心了一嘴巴,他跟他虽然没什么交情,但他们都是父亲,他懂做父亲的心情。解决了就好。跟他一样,老黄也算命运不济吧,原本以为跟了个好主,眼看着就要时来运转了,最终却被丢在一边,一辈子委委屈屈待在公安局,除了个编制,啥没混到。他有时候钦佩老黄,从现任大局长推算起,他在这已经做了三任局长司机,车改后,他就去了后勤,收发报纸打打杂,一呆就是七八年。看样子将以此终老了。这人虽没受过高等教育,却不是个糊涂人,懂得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人起点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悟性和活法,像自己这样心比天高的,以为未来是大鹏展翅翱翔蓝天呢,却原来是受点打击就趴下,就从一条龙变成一条爬不起来的虫,深究起来,还是本质原因——缺乏承重力,像楼房的横梁一样,他这样的人,归底是做不了承重梁的。

是的,他做不了西西弗斯。

还是歇歇吧,回家抱孙子啰!他在心里头对自己说。

后来,端午剩下的粽子都吃尽时,有一天小江约彭阳,下班去城郊一个茶吧喝茶。

彭阳四处打量茶吧,他几乎还没来过这种地方。看小江的样子,熟门熟路。他又下意识叹口气,嗨,是真老了。漂亮的女服务生端着茶谱介绍各种茶水的特点,问喜欢喝什么茶水。他说他今年有些发胖,睡眠也不太好。服务生体贴地给他配了甘草茶,减肥,又不影响睡眠。

哪天也带你师母来喝喝茶。彭阳低头喝口甘草茶,清冽,好闻。

师傅……

这地方小女孩都长得这么好看,这茶也真好喝,你小子是不是……

师傅!

好吧,说说,是不是那支枪有了新发现?

不是,师傅,是我电脑里的档案有一个文档丢失了。小江一只手托住腮帮子作沉思状说。二十多年过去了,小江其实也快成老江了,但在彭阳面前还是一孩子。说起来也不是头一回了,以前也丢过,我一直以为是我自己对电脑不够懂,弄丢了……

都哪些内容?

就是限期过了二十年期限的。当时移交档案,我将那些积案都复制了一份存在我文档里。但前几天,就是说张市长出事的那会儿,经侦科问我十几年前一件贪污案的案底,才发现找不到了。我记得上次那个珠宝盗窃案侦破前,我还打开嫌疑人指纹的资料,跟那桩案子的指纹比对过,您还记得吧,我当时给您看的,那支六四式……

其他的呢?

其他好像都没丢。

你的电脑谁知道密码?

没有人啊。我也不太清楚,在局里应该比较安全吧……

是不是电脑中毒了?

可能吗?内网黑客也进不来!

那再去复制一份就是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本来还怀疑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丢了,可我后来去档案室老吕那儿,竟然发现他那儿的过了二十年的案件存档卷宗也有好多找不到了。老吕吓坏了,说可能放错地方了,等他慢慢找。我让他调出所有摄像内容慢慢排查……幸亏那个文档我在家还有个备份……这事我还没上报,老吕说他今年要退休了,可不想出个什么麻烦事。哎师傅,咱们局里还从来没有出过这事,这事肯定有蹊跷……

彭阳看小江,嘱咐他回去再仔细捋一下,丢失的那些档案都是哪些案子,涉及哪些人。

对了师傅,那枪您怎么看?您真一点都不关心了吗?大家都不关心了,都忙眼前,忙脑袋上的顶戴花翎,那些老案子……

彭阳沉默。半晌,几口喝完杯子里的甘草茶,起身跟小江告别。他不想再被那种似乎已经靠近窗户纸的假象所迷惑了。这是个功利的时代,谁也不愿意吃力不讨好。况且,蹊跷又有什么用?蹊跷事多了,这案子他们当年不是还收到几次匿名信?说那案子是一个叫平仔的人做的,还透露一个人,说那个叫米蝶的娱乐场所有个叫桔红的女人,跟赵善明有关系。

对了,你还记得以前那封匿名信里提过的一个叫桔红的人吗?

小江眼睛一亮,记得啊!咋了?

彭阳看着小江,发了片刻呆,又摆摆手,没有,就是忽然想起,要找到这个人可能就有戏了。

小江刚放下的手又垂头丧气地抬起来,托住腮帮子,可不是嘛!可去哪儿找去?当年咱们去的时候,别说桔红,连米蝶都换了老板了,再说那些窑姐,个个是实心木头,别说她们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休想从她们那挖出点虫眼来。关键是二十多年来,咱们就没发现过嫌疑人的踪迹……

是啊……嗨,瞧这鬼天,都进夏了,胳膊还这么木。得,我先去老潘那儿了……

路琴和老潘经过那次折腾,似乎都有些疲惫。丫丫难得没上学,在店里看书,看见彭阳,女孩儿给彭叔叔笑了笑又低下头。老潘大概刚送走客人,坐在店堂的躺椅上,倒是没看他庸常看的侦探小说,正拿着一张报纸在看。见彭阳进来,丢下报纸,去里间做准备。路琴在吧台里看手机视频。抬头叫一声“彭队”,低头继续看。

彭阳躺下身子,舒口气。他刚才仔细注意了一下路琴,他看不出来路琴身上曾经的风尘痕迹。当然,光阴太厉害,时代都能磨成另外一个样子,何况一个人。他用那只好胳膊擂了老潘一拳,你呀,头发都白了一大把,不好好过日子……

那天,路琴要跳楼。她爬上他们家按摩店那幢楼的七楼顶端,站在边上哭。老潘拖着一条残腿,像头困兽仰头大呼、到处跑。一马路的人,没个能帮上他的。情急之下,他打电话给彭阳,他觉得,在这个城市,除了路琴,就剩下彭阳了。

路琴是为那三万块钱。也不是为三万块钱,是为万苏的那本书。万苏喜欢物理学与地质学,但现在她的兴趣扩大到哲学和社会学,写了一本叫《熵减》的关于人类精神探索的书,她说生命是个熵减的过程,虽然每个生命最终都趋于寂然,但只要负熵不断地增加,人类这个大“生命”就不会“熵死”,她说人类精神中有一种自发的“熵减”行为,所以社会才始终如一的从无序走向有序,她试图从物理与地质的角度将这一现象阐述出来。她当年在大学时,因为一次急性低钾血症,送进一家小医院用了假药,导致情况恶化,最后神经肌肉损伤重度肌无力没能及时恢复,而把一生都付诸轮椅。万苏独身,没有兄妹,父亲很多年前失踪后一直没回来,母亲已经去世。她靠一点微薄的残疾低保过日子。路琴却不知道哪里来这么个残疾女人。老潘只说和万苏的父亲万师傅旧相识。她从前也很同情万苏,可她是个女人,她不能容忍丈夫老潘事无巨细地照顾另一个女人的生活,万苏虽然腿不能动,到底也是个女人啊。而且,单照顾生活也就罢了,为什么现在还要帮她出书,一个瘫子,出哪门子书?三万块钱,他知道三万块要她路琴那双手捏多少个背做多少双脚?就这么轻悄悄地说给人就给了人,她受不了,她还有家,还有丫丫,老潘到底是谁的男人,怎么不知道先心疼自己老婆的那双可怜的手……

幸好彭阳去得快。而且,他到了楼下,一打眼就看出,路琴根本不会跳下來——他早已被艾红吓出经验来了——她只是伤心,在吓唬她男人,她要把男人的心捞回来。她好像做到了,老潘面如灰纸,看见他,声音也发不出来了,只将那张宽厚的干裂的大嘴一张一合,像条严重失水的鱼。

粉红——

那声呼喊就是那时候发出来的。彭阳猛然一震,两眼如炬,死盯着声音发出的那个方位。连手里拎着的艾红嘱托带给丫丫的粽子都忘记丢下了。可惜人群庞杂,嘈杂声很大,很快将那个声音的出处湮没了。但他十分肯定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应该差不多五十左右,叫的是从前米蝶一个曾经的头牌姑娘的艺名。

12

小根宝跟老板请假,大姐打电话来超市,说父亲病危。

老爸躺在草铺上,灰色的目光像两口枯井,泛着干涩的冷光。看见小根宝,那眼睛一霎那亮起来,竟开始口齿清晰地说话。小根宝叫声爸,拉住父亲的手,垂下眼皮,他想,自己心里分明很惦记很难过,可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晓得跟父亲说些什么。也许是分别太多,从十几岁出门打工,也就数这两年父亲得病后回来的时间多些。他现在只想在回忆和遐想里跟家里人相见。父亲说,让他结婚。咱家得传宗接代。他点头,然后思维忽然就跑偏了,跑到了粉红那。他来的时候,其实想跟粉红说,让她假扮一下他的未婚妻。但他看到粉红那身打扮,特别那十个黑色的猫爪一样的指甲,他算了,父亲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民,他怎么能容许有这样的儿媳妇。后来父亲说,你一个人在外,要记住,不能欠人家的,我拖累了你,欠人家的钱,一定要如数还人家,不然我死不瞑目,我们家没出过什么书香人物,但我们家世代都是规规矩矩干干净净的人,你要记住,生死由命,糊涂人不如明白鬼,不是自己的,决不能拿,老天爷迟早会收回去的,不是从那里,就是从这里……

小根宝一个腿软,跌跪下来。他赶紧哭了几声,掩饰了过去。

父亲那天夜里走了,迷迷糊糊,似乎也没什么痛苦。小根宝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已经是十天之后。深夜,他呆呆地坐在天井里,想着何去何从。万师傅那儿,决计是不去了。但他也不想坏别人的事。随他们去。他想着父亲临行前的话,似乎是专守着一口气等他回来,说给他听,又似乎,并不单是父亲在说,还有谁借着父亲的嘴在跟他说。那个噩梦又来了,在他睁着双眼时,满是血污的小手抓住他肮脏的脚后跟,那双眼睛像两片湖水般照着他,“救……救我……”

他猛地躬起身子,紧抱起脑袋。

回到C城,一直没见到万师傅。拉水果的车换了另一个平顶瘦削的年轻人。小根宝问老板,老板说万师傅辞了。这倒是省却了他的麻烦,世上的贼船,上去了就别想下来。他庆幸从没有人跟他捅破那层纸。

日子应该是又回到了从前。

可那天出车,刚出城口,就出了事。新司机平顶有些毛手毛脚,这趟车又没接到单,空车上路。一上车平顶牢骚不断,并且抽烟。一支接一支边开车边抽。烟瘾之大,令小根宝都咋舌。就在平顶点下一支烟的时候,忽觉车身一震。平顶急刹车,却已经擦了一辆黑色别克。下了车,小车司机一脑袋血,已经冲下车,拼命拉副驾驶的门。车擦的是副驾驶这边,里面一个中年男子仰在座椅上,已经昏过去,靠车门这边的脑袋和肩膀被流出的血染得通红。车门撞瘪了一块,拉不下来。小根宝浑身发抖打110,平顶早已经吓得呆若木鸡。那个小车司机冲过来一把推开平顶,疯了一样拉车门,又冲吓呆了的小根宝狂喊,拉门——快拉门——

110和120来的时候,小车司机已经拦下一辆过路的小车,将车里受伤的男人驮上了轿车,送去了医院。

之后老板也来了,交警带他们去录口供。被撞的是一个经贸委主任,跟司机一起出城下乡,勘察一个化工企业的污水排放区。却被平顶的车擦了边。问题不是很大,经贸委主任右边额头遭撞击,被玻璃划了个口子,血流得比较多,轻微脑震荡,但因为人送得及时,没什么大碍。只是脑震荡和失血比较多,要住院观察。司机前额撞到片碎玻璃,也划了个小口子,基本没事。小根宝呆呆地坐在一边,看交警给老板和平顶讲赔款事宜。他们已经去过医院,那个经贸委主任宽宏大量,只吊销了平顶的驾照,赔款也只要赔个医药费。倒是司机,看起来简直要平顶以命抵命。而小根宝,属于事外人员,没他什么事。

出了公安局大门,小根宝还在发愣。那小车司机,为什么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一个人走过来,将脑袋伸在他眼前,兄弟?是你啊?

是个大盖帽。小根宝心里一紧。

不认识我吧,我可认识你,哈哈,找得你好苦啊……

竟是那年行长灭门案时来工地上调查人员行踪的那双刀子一样的眼。却一把抱着他,那天亏你呀兄弟,要不然我死狗一条……

小根宝想起来。是那个骑摩托车撂趴下的警察,他当时满脸是血,自己根本没认出他,将他送到医院他就跑了。他那时候多害怕警察。

小根宝背脊发凉,那种被冥冥之力操纵的感觉又来了。

再后来一天夜里,有人轻声敲仓库的门。小根宝迷迷糊糊醒来,听见有谁喊他。像万师傅。他打开门。迎面轰进来的却是一闷棍。小根宝大叫一声倒地,然后嘴巴就被蒙起,身体感觉有无数拳头和棍子砸过来,直到他的左腿咔嚓一声,伴随他一声闷嚎,棍子和拳头停了下来。有人在他耳边说,不识好歹的东西,敢断大爷财路,再胡说八道,老子卸了你……

直到小根宝要出院,老刘才在一天深夜摸进医院看小根宝。告诉他,那个假药加工基地的整个链条都被端了,包括那个民窑和C城郊外的仓库。老万不见了,他们怀疑老万是举报人。根宝,你跟他一伙的是吗?其实,你们要是不跑,他们怀疑不到你们,混这么久,难道不知道“灯下黑”吗……

小根宝张张嘴,又闭上。

听说他女儿是被假药害得瘫痪了的,他们说他是公安局的线人……唉,谁知道!当初,其实我是故意没有带你去,就是怕拉你下水,可谁知道你个憨头娃娃……我们现在各散各散,还是做点正经事省心,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也是够了……

老刘留下一千块钱,慌慌张张就往门外去。小根宝看着他的白发在门口一晃,不见了。

好在医生说,左腿残疾是肯定的,但命没事。

粉红这个女人,真是奇怪。从前,他小根宝一身腱子肉,能跑能跳,跪下来跟她求婚,她骂他怂包,像个鸨儿骂小妓那样凶。自从他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吃喝拉撒都靠人伺候时,她却来医院,不声不响天天服侍他,也不去米蝶了。小根宝脸朝里,不吃粉红送来的排骨燉汤。粉红扳过他的嘴喂,说,你听话,等好了,我嫁给你。

小根宝瞪着医院雪白的屋顶,眼泪刷刷从眼角爬向发鬓。我不会拖累你,难道你不知道我废了吗?

不就瘸条腿嘛。粉红说。照样喂他,伺候他。

拗不过粉红,也没资本拗。如果没有粉红,他大约会像一条死狗,躺在路边死去。粉红说得对,你不想拖累我,你为啥爬到我的租房,不早就成心想好了祸害我。

是啊,如果没有粉红,他就成了一座真正的孤岛了。

13

这两次去老潘的按摩房,彭阳心里似乎多了点东西,梗着,有点不舒服。记得不错的话,老潘这个按摩房差不多有十六七年了。C城很小,但有些铺子店面一开就能一二十年。长椿街南石桥路尾巴尖那个巷子深处的足疗房也是。换了主人后还做足疗。这两天,他抽空去做了一次脚。当年和小江去的时候,新老板娘还是个少妇,现在已经徐娘半老。店看起来倒是个正经足疗店,只是老板娘对从前的米蝶一问三不知。

那时候很红啊,两个头牌姑娘,一个叫粉红,一个桔红。后来桔红忽然有一天没声响就离开了米蝶,再后来那个粉红也不干了。彭阳说,他特地穿了一套便服,头发还抹了点艾红的发乳,镜子里看看自己,还真像个无所事事的坏老头。

老板娘眼角一皱,朝一边闲着刷手机的几个姑娘们一噘嘴,跟您撂句实话,我们可不知道什么米蝶面蝶的,咱们小铺小店正正经经,就刨口食,啊哟姑奶奶们,还忙着玩,把客人得罪了咱们喝西北风去啊……

老潘铺好了台子,等着彭阳泡完澡出来。彭阳这回泡得有些久,腰上围着浴巾,懒洋洋地躺下说,哎,潘,今儿做过按摩后,你再给我做个足疗。老潘点头说好。彭阳闭上眼睛,感觉老潘那双手伸到他的脑袋边,有热乎乎的气浪。

潘,石桥路那有个足疗房,按摩不错。彭阳闭着眼说,那店跟你的店差不多老,哎,你这夫妻店十六七年了吧。

老潘说是啊。

那足疗房以前好像是个娱乐场所,叫什么来着?米蝶?

老潘的手微微地顿了一下。哦,不大清楚。

时间过得真快啊,咱俩认识都快二十年了,都老了……我记得那时候米蝶里有个姑娘,叫桔红?彭阳眯眼窥了一眼老潘的脸色。

老潘脸色没什么变化。他在认真地按摩彭阳发际两侧的头维穴。

还有个叫……可后来不知道去哪儿了,米蝶老板也换了人。

看来,彭队也去过那种地方啊哈哈?老潘笑。

彭阳愣了愣,也笑了起来。

老潘窝在沙发里沉思,半晌,伸手木木地从兜里摸出一支烟点上。

吧台里的路琴忽然冲过去,一把摘下老潘嘴里的烟,往地上一扔,一只脚踏上去使劲跺,叫你抽,现在越发自由了是啊,说了店里不能抽烟你耳朵塞驴毛了是啊!

老潘怔怔地抬头看路琴,张张嘴,又闭上,顺手拿起边上的侦探小说,翻开,不声不响地看起来。好几天了,路琴的火气还没散尽,他不敢招惹她。虽然平时他也基本都让着她。但今天他其实很想跟她聊聊关于前天晚上来店里找路琴的那个女人的旧事。那天路琴爬上楼顶,他吓得魂飞魄散。后来昏头昏脑猛听见一声“粉红——”这个名字他很多年不叫了,对于他和路琴来说,这名字早已经在世上消失了。但那天猛不丁有个人喊出来,就像把那些往事朝他后背又砸过来似的。路琴倒是没表现得多不适应,这么多年过去了,米蝶那些陈年往事早都成了一场尘烟幻梦。

“我听说他们是牌友,桔红跟赵行长关系不一般……我不知道她跟吴所长有没有关系,但听她说过吴所长有个熟人,是老板,吴所长带那老板介绍给赵行长,说想借点贷款的……”这是很多年前路琴在枕头边曾经跟他叨叨过的。

彭队今天提到了米蝶,还提到桔红,他相信,他是冲那一声“粉红”来的。二十二年了,他们一家人现在已经过得像一泓平静的池水,且已经有了丫丫。转眼之间,他的丫丫也到了女孩的年纪。而那双眼睛,这些年他其实一天都没忘记,特别是女儿长大之后……

一切并没有过去。过不去。

14

彭阳靠在艾红边上,笑眯眯地站在台上,他六十周岁这一年,终于坐上了公公的宝座。

小溪的父亲神情不太开朗,母亲简直是有些强颜欢笑。彭阳心里叹口气,他知道,小溪弟弟这两天就要定案判刑了,强奸罪,态度再诚恳至少判个三年。他没办法,有些代价是一定要付出的,要不,在未来的一生,会以成倍的代价来弥补。

彭阳的目光搜寻赵晓梅的身影,他之前看到她夹在人群里送上了礼包,还转脸朝他笑了笑。他心里咯噔一下,晓梅好像瘦了很多。怎么瘦了?前几年在大街上碰见的那一次,虽然皱纹不少,精神还是很好的。现在这一瘦,轻飘飘的,纸人儿似的。

老潘坐在角落里,他和他妻子路琴都來了。他们在酒席上遥遥对他举杯,祝贺他。彭阳对他们笑,目光继续一遍一遍搜寻。没有。赵晓梅只过来递个红包,就离开了。

宾朋满座。这是彭阳今生第一次亲历这个词的热闹与盛大。大局长做证婚人,局里的同事差不多都来了,连收发室的黄明也没缺席。老黄这段时间似乎阳光了不少,他参加了局里这次活动,据说身手很不错。大家刚参加完海选演出,就赶过来。这段时间C城非常热闹,响应“爱祖国爱家乡”这一主题的号召,准备一场大型晚会,题目是乡愁。聘请了好多著名歌星、演员和主持人来城演出。晚会由外来节目和当地海选入围节目穿插表演,由市内推荐评委评分,选出优秀文艺单位,颁发奖金。各个机关事业单位全体出动,不是参加演出就是组合方阵做晚会观众。那桩珠宝盗窃案破了,大局长心情大好,让表演个“擒拿格斗”节目,反映咱公安人的英雄本色。并亲自监督,每天检查练习情况。今天节目顺利海选入围了,大家十分激动,个个半是期待半拍马屁举杯说,拭目以待。黄明也凑过来,跟大家举杯,说明天,咱局一定会拿最高分。

彭阳也被那份热情感染,跟大家敞怀畅饮。一切都没有今晚重要。他想。所有人都跟他说,彭队,终于苦尽甘来,要抱大孙子,享受天伦之乐啦。

路琴碰碰身边的老潘。这个婚礼上,除了彭阳一家,他们基本不认识。夹在陌生人群里有些尴尬。路琴打算跟老潘一起去跟他们一家人敬杯酒就离开。却发现老潘在发怔。

老潘像被吓醒了般猛然抬头,愣愣地看着路琴。路琴讶异,旋即愤然,狠狠瞪了一眼,臭男人,她想,他大概又惦记那残废女人了。来之前,老潘接到万苏的电话,问路琴是不是还在误会她,要亲自来解释,被她劈手夺过来骂了一通就挂了。老潘不说话,依旧怔怔地,稀里糊涂被路琴拉着,去跟彭阳一家敬酒。然后道了别跟在老婆后面,一瘸一拐往回走。

小琴,咱家这个店,开多少年了?

不知道!路琴不抬头,她还在生气。她拿着计算器,对着账本算账。今年办卡的顾客增加了不少,这是件喜事。她打算年底把店铺扩大点,再增加个美容美颜,丫丫明年就高中了,一上大学钱头就朝外了,得赶紧多存点。

我记得好像十六年了吧。都这么久了,咱丫丫都上初中了!老潘怔怔地,一边自言自语,你还记得从前的事吗?

好好的说这些!路琴白了他一眼,这么些年了,她的丈夫沉默寡言,好像从没有过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前两天参加婚礼回来,一直有点魔怔,今天客人也不大管,翻来覆去看昨晚的晚会现场直播视频,说些摸不着头脑的话。

我和万苏,没有一丁点不对劲,你信我吗?

路琴瞪他一眼没说话。

如果这个世上还有我老潘眷恋的,要来生做牛做马报答的人,就是你。你信吗?

好了,怎么了?老夫老妻大半辈子了,什么来生,我信行了吧!路琴又白了丈夫一眼,听到这句话,她心里倒是莫名欢喜。

小琴,你还记得你说的那个所长和行长的事吗?

路琴诧然看他,又来了!你今天怎么了?猴年马月的事了!

我……要见彭阳。

路琴看他,什么意思?……彭队不是经常来我们这里?他……胳膊又不好啦?

老潘看着路琴,目光发红,脸色发白,声音颤颤地,像薅不住力,有点发恍。原来我听岔了,他不叫平仔,叫……

说什么呢?什么平仔?

我,我看见他了。

你看见谁了?

那个人,就是……我给你讲件往事,许多年了,憋在心里,太难受了……

时间像撒进水杯的一把沙,一颗颗往下聚集,沉淀。老潘的嘴一张一合,像开启了时间里一扇沉重的大门。

路琴听着听着,手里的计算器“吧嗒”掉在地上。

15

从医院里出来。彭阳心情说不出是烦乱还是兴奋。晓梅得了绝症。这是个噩耗。但晓梅却告诉他一件事。这件事关系到那件案子,却不像那声“粉红”那么简单。他再也装不下去了。

其实再过一个月不到,他就退了。

他不知不觉又来到长椿街北那条通往新建设城区的路。那巷子早没了,那幢小楼多年前住进了一家从北方搬过来的商人,周边平房拆尽,都建成差不多户型的小别墅,成了一大片别墅区。连他也分不清哪幢对哪幢了。二十多年了,这个城市被改造无数遍,旧的去了,新的来了,除了早年长长的老长椿街还没有拆,再也找不到从前的影子。

二十二年前,吴科死于他自己的枪下。侦查科去吴科家调查,赵晓梅隐瞒了一件事。就是五万块钱的现金。

我和他就是搭伙过日子,我们娘俩从来指望不了他。他在外面赌钱,养女人,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可他死了,你知道我那时候面临下岗,我和女儿得活下去,那五万块钱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弄回来的,但它可以帮我们娘俩活下去……

赵晓梅还交给他一块石头。这东西灰不溜秋,我也看不出价值,当年,这块石头和那笔钱放在一起,被他藏在老房子一张壁画后面的暗格里,我也在他死后意外发现的,也不敢拿出去,怕扯出那五万块钱来……可我现在,要去见他了……我不能带着这个秘密去……

彭阳点上烟,往回走。长椿街的法桐又一次翠绿翠绿的了。人这辈子,都不如一棵树这么笃定安详,总是翻来覆去地折腾。这钱和石头有价值,虽然不一定找到当年送石头的人,却能肯定,五万块钱一定是赵善明取出来的十万中的一部分。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天气暖了,走了这一大段路,后襟已经汗湿。他攥着那块丑丑的石头,没回家。家里多了一口子,没想象得那么好,娶个智障儿媳,还真需要再准备好好一番修炼。艾红现在又有了新的心事儿,看上去还不轻。她说小溪像个定时炸弹,动不动就出点状况。才几天,就感觉家里成天乱糟糟的。今早上吃早饭,小溪竟然当着彭阳的面,和艾红说起跟帆帆在床上的那点事,让人哭笑不得。

小江打来电话,师傅,查到几个经常去档案室的人,但有的视频有些模糊,不过能看清楚脸……

彭阳抽完最后一支烟,他打算先去老潘的按摩店。今天,他要跟老潘提一提那个粉红,她是路琴吗?那么老潘是谁?还有,桔红在哪?但他站在马路对面,踌躇不前,远远地注视老潘的店。他看见有客人进去,又有客人出来,老潘和路琴的身影时不时在店门里来回穿梭一下……他久久站着,不忍打破那屋子里的平静,他现在终于知道,他被这案子撞醒的是什么了。他的胳膊又开始木了。这一回木得有点厉害,仿佛这几件事是几把锤子,一起都砸在了他的那只坏胳膊上,把它砸得快报废了。

然而西西弗斯绑架了死神,他注定要终生重复推一块巨石上山。

老潘今天不在状态。连路琴似乎也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

彭阳也像心不在焉,仰在按摩床上想心思。他脑海里不停回荡着这些天发生的一件件事。那声“粉红”,他该怎么说出来。

来,翻个身。老潘说。

在老潘的手伸过来的时候,不知道哪根弦被弹了一下,彭阳脑海忽然闪过抽屉里那两个指纹。

工序还那样,但老潘的手没有从前那样流畅得一气呵成,显得有些迟钝,打隔。

有心思?彭阳说。

老潘欲言,又摇摇头。

你能有什么心事!我这有啊!嗨你说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刚答应艾红,陪她去趟西藏散散心。早就说好了一退休就带她去旅游,正好我也六十大寿了,她那个病,在这个地方怕是好不了了……哎老潘,你说这事怎么办,晓梅,就是那个被杀的吴科的妻子,生病了,是……嗨,你知道吧,晓梅她跟我说……

彭阳艰难地将那只坏胳膊挪到眼前,展开那只手里灰不溜秋的丑石头,这胳膊,他得一直攥着那石头的菱角,才能用手心的刺痛分散和抵御那种麻木。

老潘像被谁抽了一板子,盯着那块石头,停下来。一阵长久的沉默后重新启动,像恢复起搏的心脏一样,渐渐地缓缓地恢复正常的平静和流畅。

做完最后一个动作,老潘坐进一边的椅子里。他似乎有些虚脱。

彭队,您知道不,这么多年我喜欢看推理小说。

知道啊。

您喜欢推理吧?

那还用说!

那我今天,给您讲个推理故事。

路琴掀起门帘进来,显得有些激动。手里拿着一瓶精油,她在隔壁客房给一个客人做减肥按摩。

光着上身的彭阳心里莫名一震,看看路琴,又旋过脸对着老潘。这么些年,这个闷葫芦一般只听他讲,从来不多插言,是个忠实诚恳的听众,今儿难得这么俏皮,简直有些幽默了。

好啊!你这闷葫芦,我还以为你这辈子……

彭队,您有没有听说过“灯下黑”?

“哐当”一声,路琴手里的精油瓶掉在地上,洒得满地都是。路琴慌慌张张蹲下去捡起来转身撞着门帘跑出去。

一阵长长的沉寂之后,门帘一动,路琴手托一个包裹,进来,轻轻放在彭阳身邊的床头柜上,默默退了出去。

老潘已经平静如常,他去池边洗手。他感觉刚才,不是给彭阳做按摩,他是给自己做了一个全身推拿。他现在浑身松弛、舒坦。他从床头柜底下拿出一套干净的衣衫换上。他想,现在行了,老潘家没有书香人物,但都是规规矩矩干干净净的人。他左右看看自己的新衣裳,很合身,这是他昨儿让路琴赶晚去买来的,连夜洗好晾干,熨烫得妥帖。他很满意。

很多年以前,一天晚上,是下弦月,月光暗淡,像糊了眼屎……

彭阳仍然躺着,他脑子正在高速运转,但一时间理不出个头绪,只盯着床头柜上的包裹发愣。他在想,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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