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童年最清欢
2021-04-07苏贤梅
大概是吃货本性使然吧,我对满足口腹之欲的烟火气息情有独钟。
每次看到朋友装修精致的房屋,我很喜欢在厨房里一边细细地观赏,一边假想着若是自己执勺烹饪,会有怎样的美味出锅装盘让人品尝。切几个青椒,或几个土豆,让那些原本普通的菜蔬在你手中变成一盘美味的菜肴,简直是一种愉悦的艺术享受。每次到一个陌生的乡村,欣赏花红柳绿间拙朴的庄廓大院时,我更希望这样的美景里再增添几缕袅袅炊烟,飘散一丝农家饭菜的清香。
热油爆炒的葱花香,羊肉在锅里滚动时四散的醇厚气息,新上市的草莓轻咬一口溢满口腔的甜美滋味,还没成熟的青杏酸涩的口感,油汪汪红亮亮的辣条刺激味蕾的感知……酸、甜、苦、辣、咸五味繁衍百味,每一种味道都让我无比的迷恋。
而对我个人而言,“甜”可以说是五味之首了。我童年記忆中最难忘的人和事,其实都跟味觉有关。在我久远的记忆里,甜是一种最让我期待的味道,也是品尝起来让人感觉最幸福的一种味道。
儿时在乡村,交通不便,经济困难,物资匮乏,平日粗茶淡饭勉强果腹,白糖和冰糖等甜味的食品还是很珍贵的稀罕物儿。偶尔能尝到一口甜味时,那种沁人心脾的甜味温暖地浸润着唇齿舌尖的感觉太过美妙,真是一种极端奢侈的味觉享受,以至于到现在每每读到“甜”这个字,我的唇齿间都会不自禁地溢出一丝久违的甘甜来。
那时,母亲有个常年挂着一把大锁的木箱子,里面珍藏着一包黑褐色块状的红糖,有时那方白布中包着几块淡黄色的冰糖。这个木箱成了我们心心念念的“宝箱”,即使每天清汤寡水的饭食让我们嘴馋到极点,母亲也不会轻易打开箱子。偶尔遇到过节,或者农忙时为了让我们兄妹几个能乖乖在家,母亲才会拿她珍藏的宝贝当奖赏。这样的次数极少,所以母亲开箱的过程极具仪式感。在我们兄妹们两眼冒光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母亲轻咳一声,从贴身衣兜里摸出那把钥匙,轻轻插进锁孔转动,再听到细微的一声“咔哒”,母亲揭开箱盖,从层层包裹的包袱中取出那包珍藏的黑糖,小心翼翼地给我们一人掰一小块,再把箱子重新上锁。我们几个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小块黑糖捧在手心,轻轻的用舌尖舔上一口,一丝美妙绝伦的甘甜从舌尖迅速蔓延到整个口腔,这种甘甜的滋味能让我们回味好一阵子。
小时候身子皮实,难得生病,可一旦生病,就会受到高规格的待遇,所以偶尔患病,身体难受,心里却难免有一丝小窃喜。母亲心疼生病的孩子,常会背着其他孩子,偷偷打开她的百宝箱,悄悄地把一小块冰糖或者红糖塞到躺在病床上的那个小可怜手里。即使是病情轻微的感冒拉肚子之类病吧,就算没有糖块可以享用,也能喝到母亲自制的驱病良药。她会从院墙上掰下一小块胡墼放到灶火里烧,等胡墼烧到通红时,就夹起来投到放了红糖和姜粉桂皮粉草果粉等“热物儿”的杯子里,一股浓烟伴随着滋滋声在眼前升起,母亲眼疾手快地将熬好的茯茶倒进杯子里,杯子里的水顿时沸腾起来,一屋子都飘散着一股辛辣中带着甜蜜的味道。喝一口,先是一股浓烈的辛辣刺激着味蕾,再一回味,就会尝出混在其中的满口甘甜,这样口味独特的一杯茶喝下去,感觉整个肺腑都充盈回荡着一股暖流,身体上的种种不适也神奇地缓解了,这就是青海人旧时经常喝的“沸茶”,沸茶需得热腾腾地喝,方才暖胃通气浑身舒畅。有时冬季有人煤烟中毒,老人们也会用烧红的煤块代替胡墼来冲茶,说是以毒解毒,这偏方我也在数次煤烟中毒时喝过,且不论它能不能真的解煤烟的毒,反正喝到口时还是感觉很幸福,因为有糖。
后来家里的经济稍稍好转。母亲的宝箱里储存的糖也日益增多,我们品尝甜味的机会也多了。农村活儿忙,妇女们便一次做够好几天吃的馍馍,以便在务劳庄稼的时候能腾出更多时间给一家老小缝缝补补,洗洗刷刷。每次到了做馍的时候,母亲也舍得拿些糖出来给我们解馋了。其中最省事的就是馍馍蘸糖水。母亲慷慨地将一大勺糖倒入碗中浇上开水搅匀,等蒸的馍馍一出笼,掰一块软乎乎热腾腾的馒头或花卷,蘸着糖水吃,暄软香甜,口感极佳。馒头花卷没有平锅烙出来的锅盔耐储存,所以母亲多半是烙厚厚的锅盔。这时,母亲会在最后留一点面团,将奶白色的羊脂切得碎碎的,加进褐色的红糖拌成馅,包到面团里捏严实后再擀平,放在平底锅里烙,等两面烙得金黄酥脆之后起锅,手脚麻利地在案板上切成好几份,红亮亮的糖汁顺着切口流出来,我们迫不及待地伸出小手抢过一块就往嘴里塞,满口的甜香酥脆。
后来父亲外出工作,回家时带来一种人们叫“洋糖”的水果味的糖块,淡黄色的纸包装,一打开先闻到一股甜蜜蜜的味儿。每次翘首以盼等到父亲回家时,我们一拥而上簇拥着父亲,直到父亲一脸骄傲地从兜里掏出几粒“洋糖”分给我们,我们才会欢呼着一哄而散。“洋糖”也金贵,每个人分到手里的通常也只是一两颗。我们拿到糖后迫不及待地剥开糖纸,把闪着淡淡光泽的小小糖块放进嘴里,轻轻地含着,慢慢地吸吮,缓缓地享用。有时谁都舍不得一下就吃完,姐姐便发明了一种保存时间较久的吃法。找一截稍硬的铁丝,一头放在火炉里烧红,然后轻轻地插入洋糖的一端,烧得通红的铁丝很容易穿进硬硬的糖块中,然后等凉了,就可以举着铁丝上的糖轻轻的添一口,这自制的棒棒糖又不沾手,又可以随手插放,拿到小伙伴中间,不时地舔一舔,特别骄傲和满足。
童年记忆中的酸甜苦辣不仅仅来自父母的倾情付出,也有很多是大自然的慷慨馈赠。我对童年时代的四季轮回,其实都是以什么季节有什么能吃来划分的。也许舌尖上的记忆才是一个人最实在最难忘的记忆。儿时每逢春寒料峭之时,大地还一片萧瑟。这时,我们几个小伙伴却醉心于手拿小铲或一头削尖的木棍,在靠近墙角背风处或向阳温暖的草地上寻找一种叫“辣辣盖”的植物。辣辣盖叶子伏地而生,在初春荒芜的大地上,绿得格外娇嫩,可我们关注的不是叶子,等到伙伴们用小铲或木棍把叶子下面的根掘出来,在衣襟上擦去泥土,将细长白嫩的根茎放进嘴巴里咀嚼,一股刺鼻的辛辣伴随着一股别样的清香瞬间在口腔中四溢,我们尽情地寻找,贪婪地咀嚼,尽管常常受到大人们的劝阻和喝斥,可我们依然乐此不疲,因为那是大自然赐予我们的第一份春天的味道啊。
而万物复苏的春季里,还有一种植物因为一个冬天的能量积蓄而在春天爆发,成为我们舌尖上无上的美味。那就是被冠以“人参果”美称的蕨麻。每当清明前后,牛拉犁铧满地忙碌的播种季节,正是挖蕨麻的最佳时机。寻找一块地面上满是乱草枯叶的地方,一铁掀将松软的泥土翻开,一根根肥美红润的蕨麻便随之暴露在我们的眼前,一声欣喜若狂的尖叫,几双小手便抢着刨开泥土捡拾蕨麻,然后粗粗擦去泥土放进嘴里,一股甘甜中略带一丝苦涩的口感瞬间让人欢喜万分。这样的春天,即使花还没开,草还没绿,也是最美不过的。
盛夏的家乡,山的北面是杜鹃的天下,那些我们称之为“香柴”的杜鹃大都半人高,一丛丛一簇簇的,叶片细碎,花朵绽开如指肚,颜色却艳丽异常,桃红深紫,朱红粉蓝,开得如锦似霞。还有一种乡人称之为“枇杷”的杜鹃,叶片大而油亮,厚实如革,所开花也是几朵小喇叭花并開成一大朵,颜色多为白色,偶尔也夹杂几棵淡粉色,花形硕大而娇美, 冰清玉洁,为乡人最爱的一种野花。家乡的山脚下有一片小丘陵,每逢夏季就会盛开一种花朵,这种花也是由十几朵犹如鸟喙的细细小小的花朵组成一长串花儿,盛开时花杆直立,亭亭玉立,桃红色的花朵艳丽无匹,很招引蜜蜂蝴蝶的青睐。我对家乡这两种花的深刻记忆其实还是与童年的味觉有关。儿时每逢这两种花盛开时,花的甜蜜芳香对我们的吸引力远胜于花的美丽姿容,我们小心翼翼地揪下一朵小花,放进嘴巴里轻轻吮吸,立即,一股淡淡的甜香充盈于唇齿间,几经吸吮,甜味吸尽,又一朵小花放进嘴里开始吮吸。这些花儿谢后,满山又是野草莓成熟。野草莓果实颗粒其实只有小指头大,可味道异常酸甜可口,不仅孩子们爱吃,就连山上的小鸟儿都会抢着吃。每当一粒粒红艳艳的果实在草丛间若隐若现时,孩子们双眼圆睁,低头寻觅,每找到一颗都会欢呼雀跃。嘴馋些的孩子会边摘边吃,而懂事孝顺的孩子会小心地将野草莓连根茎拔下来,攒成一小把,用马莲草或冰草的叶子绑在树枝上。摘得多了,树枝上的野草莓便会越绑越多,最后是红如玛瑙的野草莓一嘟噜一嘟噜地在树枝上绑成颇为壮观的一长串,走在回家的途中,双手高举着,引得村人都惊呼赞叹不已。在那个物质匮乏口欲清淡的年代,那一颗颗野草莓,那一朵朵小花中所蕴含的香甜弥足珍贵,足以宽慰孩子们对甜蜜味觉的狂热追求了。
夏日的田野馈赠给我们的不仅仅是花蕊的清甜和野草莓的酸甜苦辣,麦田里,山坡上,田埂里,还有郁郁葱葱鲜嫩的野菜。苦苦菜味微苦而清香,娘子菜鲜嫩绵软,经过了青蔬紧缺的漫长冬春季,母亲去地里锄草时,手脚麻利地一边拔草,一边收集地里的苦苦菜、娘子菜,和上自家院子里嫩得滴水的小葱秧,烙成菜盒子。尽管没有肉,也只滴了几滴油,可那种喷香鲜嫩的口感令人口齿生香,多年之后回味仍觉得满口生津。
秋天是儿时最爱的季节,因为能吃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家里的院子里,有当地人称之为“凉李儿”的李子成熟,虽然个小,皮厚,味儿酸甜中带涩,但能够敞开肚皮尽情享用,我们仍然甘之如饴。而菜院子里的绿皮大萝卜也正是生吃的时候,从黑油油的泥土中拔出一根外形挺拔俊秀的萝卜,洗净泥土生吃,口感水嫩脆爽,辛辣的萝卜皮咬到嘴里能给人辣出眼泪来,但谁都舍不得丢弃。我们一边将辣嘴的萝卜皮放在双手间使劲拍打,一边唱着“辣辣辣辣树上去,甜甜甜甜嘴里来”的小曲子,如此一番操作后再吃,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辣味果然减了不少。
而秋天的大自然更是慷慨大方。马奶头这种野果颜色有嫩红有娇黄,形如大人拇指的指肚,味道甘甜,可是这口甘甜也不是轻易能吃到的,因为果实外皮遍布毛茸茸的小刺,摘下后得小心翼翼地剥去薄薄的果皮才能享用香甜的果肉。而形如小鸟尖嘴的野果“鸽子嘴”就不一样了,虽然花生大小的野果能吃的也就是那点鸟嘴一样的果尖,且味道偏酸涩,但胜在果实繁多且果皮光滑,随摘随吃随丢,吃起来更是痛快。而深紫色形如黄豆的野樱桃酸甜中带有苦味的口感倒在其次,我们更爱的是吃多了野樱桃后,整个舌头都变成黑紫色,彼此张着嘴吐出黑紫色舌头追逐着嬉闹是最快乐的时光。
童年的冬天,窗外北风呼啸,屋内热炕被窝。冬季蔬菜更加贫乏。窖里的洋芋、萝卜,缸里的酸菜,顿顿都是没肉少油的饭。可是到现在我却很怀念那时母亲天天烤在炉灰里的洋芋的滋味。从热灰里扒一个洋芋出来,使劲吹去灰烬,忍着烫手的温度掰开,热乎乎的洋芋白气氤氲,咬一口,外皮焦香爽脆,里面软软面面的特别可口。胡萝卜、大头菜、青菜混合的花菜也是母亲每年冬天必腌的。那时冬日的一日三餐极其简单,几乎就是煮洋芋、炒洋芋、烤洋芋轮换上阵,简单的饮食我们也常吃出各种不同的吃法。有时炝点蒜泥,有时蘸油泼辣子,最爱的便是挖一盆花菜与煮洋芋配着吃,花菜酸辣爽口,洋芋粉糯甘甜,这样的搭配在冬日里是我们百吃不厌的一道美食。
也许是童年岁月里有关甜的记忆太过深刻,屡次在别人的生日宴上,看到那造型精美且散发着浓烈香甜气息的奶油蛋糕最终被大家狂笑着追逐着互相涂抹取乐,最后被糟践成一盘烂泥的时候,我的心总忍不住揪心地疼。
如今谁还吃这么甜腻腻的东西呀,不健康!也曾有人看我惋惜的表情,忍不住劝解。也是,这几年吃多了高营养高热量的食物,给身体的健康埋下了诸多隐患。而我的健康状况也已经糟糕到了被医生严重警告少食油腻少食盐糖的时候,儿时的我可曾想到过,曾经最爱的东西有一天会让人避之不及呢?
这几年,人们的日子越过越富裕了,每日浓赤重酱肉鱼蛋虾的丰盛饮食在满足口腹之欲的同时,让很多人的体形越来越肥硕,更让人们曾经质朴的味蕾变得越来越挑剔。基于健康问题,在选择食物时,我们考虑更多的是食物的热量,是否有益于身体的健康等等,而食物带给我们的最重要的味觉享受反倒不那么重要了。遍尝五味,也许是没了曾经那种牵肠挂肚的期盼,我觉得越来越找不到孩童时那种品尝时幸福和满足的感觉了。
所谓“人生百味,式口为珍,为五味遍尝,人生方不虚度。” 人生有味是清欢,童年时有关酸甜苦辣的味觉记忆,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雨人生后,越来越清晰地透出岁月的光泽,让人回味时余香悠长。
【作者简介】苏贤梅,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写作培训班第二十期学员。作品见于《青海日报》 《青海湖》《雪莲》等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