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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族札记

2021-04-07陆源

湖南文学 2021年3期

陆源

一、迁徙

有一种鸟,从小栖息在南方,长到二十岁,羽翼刚刚丰满。这时一阵不知源于何处的风,传来上空一道不知名的细微声音,为了倾听这声音,它张开翅膀,感觉到风的流动,感觉到“飞”字的神圣含义,也感觉到自己将从一个特别的角度,观察它的栖息地,之前,它只从其他候鸟口中听闻过。据说,土地的神秘并不会因为天空的鸟瞰,而失去本色;相反,它上面沉睡千年的红色与黄色,会使鸟产生一种幻觉,仅有一次,便足以让它们经历了风风雨雨、困苦折磨、跋山涉水后,在它们的脑海之中,再次气势磅礴地铺展开来,即使还有一刻的生命,也必定朝着那块感动过它们的土地,翱然飞翔。这就是所谓命运吧。上帝也曾为亚伯拉罕指示迦南之地,纵然以色列嗣裔已在埃及旅居四百年,仍要回归。

那位写下以上句子的朋友,曾经千里奔袭,在一个炎炎夏夜蹬着倔犟的板车为我搬家。本人与青年哲学大师扶着板车上成堆的破烂家什,且停且走,配合我们瘦弱的朋友驾驭只有他方能理解的生锈车头。三人在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过夜,仅依靠空调这唯一的电器和许多落满灰尘的硬床板。那一晚月如熔银,空气中飘浮着舒伯特的小夜曲,我接到一个非同寻常的长途电话,它是某人过去生活惨痛结局的标志,因为他决定向我公开这一结局,恰似溃疡大白于天下。有时一个人的记忆由另一人的记忆激发,有时彼此的记忆绞缠在一块儿,形成网状,分不清究竟属于谁。当年我出于狂热一个字一个字誊抄《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帮我搬家的朋友已开始从西班牙原文翻译它了。这个沉实谦恭的小伙子送给我一本《简明西汉词典》,便万里奔袭,飞向一座人称“大不列颠”的岛屿。唉,如果他回国,如果他理解我的怅惘,正如他理解那个生锈的车头,我还要请他帮忙搬家。

想起这些事情,因为近来一直读诗。我知道扫荡大都市的无聊症业已爆发,仿若春天的沙尘铺天盖地。伊迪特·索德格朗对此却一无所悉,她没有强健的心脏,她感到死亡正温柔地坐在身旁。她是最伟大的女权主义者,是伟大的诗人,又因为她有子宫,所以她比其他诗人更伟大。爱她的傻瓜早已不胜枚举,再多一个毫无意义。当我筋骨欲裂,脑门打鼓,像牲畜一样忍耐时,当我不露凄容,冲着全世界死命嬉皮笑脸时,以她这朵高纬度金盏花为旗手的北欧巨人族,仿佛冰山大手,将我从浑汤里打捞上来。

二、国际合作

日本人还没到,我们已经把平淡无味的话题聊完。大厅外面的秋天明朗、疏闊、动荡,其形状流幻不定,稍纵则逝。九月令幻想发白。博物馆的院子里栽满高大的枫树,它们向上伸展着枝叶,以便夜晚与群星相晤。繁忙的意蕴潜伏于阴凉之中,紧贴围墙,隐秘地喁喁私语,喋喋不休。我穿过两列盆植的马蔺花,走进挂着横幅的空寂展场,全靠法国老男人的西洋画打发时间。然而这些怪东西没有一张我看了高兴。它们如同一排排掉入诸色染缸的床单,要么如同一顶顶油漆匠的帽子。法国老汉为这批作品所起的名字倒也贴切:《无用》《蠢货》《空无一物》《幕布仍未落下》……

将近六点钟,暮空一派澄澈,让你想到庄子的北海神,想到他至大至微的古朴玄学。院内停满了各式小轿车,花岗岩的鲁迅手执烟斗,冷峻地扫视它们。门外是骑三轮车叫卖的圆胖男子。满脸稚气的保安杵在阴影里愣怔。我一直绕着展场转悠,日本人抵达的消息终于传来。法国老汉据称有一半中国血统,混了些水墨画的基因,但“抽象”的困扰使之成为一名床单染匠。二战以后的法国总体上令人失望,似乎也不难理解。

大村教授好歹把面罩摘了下来。由于嘴唇边的伤口刚结痂,他表情僵槁,笑容像是焊接上去的。我突然觉得,这位先生曾在什么地方被国人饱以老拳。大村教授目前的工作是,把鲁迅九百多页的医学笔记原稿扫描了去,修复整理,缉缀出版。日本人钱多,文化项目往往有大财团在背后支持,再加上他们一板一眼的行事风格,所以做文献一向强于中国同行。他们丢来数目可观的一笔款子,留下两三句表达谢忱的客气话,弄走了原始资料。我国研究者欢欣鼓舞,老少出版人士啧啧称奇,这不免让你想起胡安·鲁尔福的一个短篇小说——《都是因为我们穷》。

文化基金会令人垂涎。不过,还是勒紧裤腰带吧!

饭局上,葡萄酒闪耀着血腥的光芒,翻译先生忙得连夹菜的工夫都没有:我们跟他说话时,日本人在低头猛啃;他跟日本人说话时,我们开始闷声大嚼。面对一行所有人都能看懂的汉字,翻译却不得不轮番用两种发音悬异的语言重复讲述。他终于忙晕了头,或者饿昏了头,频繁跟言辞圆转的日本人说汉语,跟彼此吹捧的中国人说日语。我已完成职责,在随后的大部分时间里沉默寡言。大村说日本议会选举结果很可能是小泉纯一郎连任,我们说今年中秋节正好赶上九月十八号。有只虱子咬了我一口。窗外是急风骤雨的雀群。

三、瞬间爆发的热情

前方一起车祸造成了严重的交通堵塞,有人在低声埋怨那个葬身轮下的可怜虫死得不识大体:早晨春光妩媚,全北京上千万只工蚁正快快活活奔向庸庸碌碌的工作岗位,准备让一双隐形的巨手搓扁揉圆。唉,生活是如此弱不禁风,任何一丝干扰都可能导致数不清的麻烦、损耗,乃至巨大伤害。现代人必须精心计算,必须充分利用每一分每一秒。所有环节步骤均不容疏忽,所有行程表均不容打乱,好提高绩效,攫住薪俸,以便一步步赎回自己的卖身契,抵挡一沓沓账单……其实,常人往往连这一点也做不到,他们一贯跌跌撞撞,磕磕碰碰,执拗而疏懒,他们剩余的气力和时间,需要各种神魂的形器的集体的个人的消闲娱乐来充填来塞满。但即使最高尚的消闲娱乐,亦难掩颓废色彩,更无法粉饰我们那卑身微命的怯懦。虚度的岁月!诚如萧伯纳所言,生死皆草率……藉由一个男子的猝然丧亡,腐朽不堪的平衡被一股厌恶稳定的力量冲破了,城市奄奄待毙的实质袒露无遗。也许,这恰好是世界纵使冰冷却依旧惹人冀盼的根本原因?马拉美知道,它并未滑向凋败。大师完成他不朽的蓝色钟鸣,绝迹尘嚣,永栖于深妙的诗文之间……

找到生存的意义,或生存的彻底无意义。常人是一些可悲又可爱的骑墙者。他们的惰怠不仅造成随波逐浪,也激发愤世嫉俗,他们的愚笨则唤起鲁莽、轻狂、颟顸……柔驯的本性啊,脆弱多变的心脏!黄昏更快地腐烂下去。我们的精魄,隐隐作痛,渴望在秋夜的高远星辰上驻扎……

四、异闻一则

星期六,春光宏大,晓月的苍白残骸在晨焰中破碎成钙粉。季节之浓淡不断修正,已趋于完美。这天上午,化名彩虹的年轻女子在一家公立医院抽出了两管蓝色血液,两管静悄悄的蓝色血液。

当日十点钟左右,双眼红肿的女护士吴爱侬像平时一样,给一只长短适宜、不粗不细、末端连接着完整的指掌、微微长了些黑茸毛的手臂绑上胶带。她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然而动作之利索犹胜寻常。三年来,护士天天应事接物,给上万人抽过血,仿佛涉过一道道湍流似的暗影,这使她不时梦见臭名昭著的德古拉伯爵匹马渡河,返抵他破败、阴惨、恐怖的特兰西瓦尼亚城堡。“蓝血,我可从来没见过,即使在梦里。”吴爱侬回忆当时的情形,依旧感到很困惑,“我第一反应是,睡眠不足加上特殊的光线造成了错觉。我想确认一下,所以又抽了一管血……”从针筒中,女护士似乎能看见黑夜的沉淀,看见微溶于纯水的岁月碳酸盐。

彩虹对医院无故多抽她一管血的做法表达了强烈愤慨。“我天生蓝血,怎么啦?如果次次都弄两管,换你受得了吗?”笔者素来贫血,不禁要为彩虹女士的遭遇一掬同情之泪。她坚称,这毋庸置疑是一桩医疗事故,决计诉诸司法,且让雄赳赳的执业律師来替自己主持公道……科学告诉我们,大多数动物包括人类的血液中含有亚铁离子,亚铁离子与氧分子结合成血红蛋白,使血液呈红色。而少数动物的血液中含有铜离子,铜离子与氧分子结合成血蓝蛋白,使血液呈蓝色。有“海底鸳鸯”之誉的东方鲎,其血液即为蓝色。鲎与恐龙是同时期的产物。古代西班牙人则相信贵族身上流淌着蓝血,而某位大文豪说过,蓝色的血水与方形的太阳咸为意象贫乏的表征……事实上,动物血液有好几种颜色,比如蜘蛛和乌贼的血液呈绿色,蚯蚓的血液则呈玫瑰红色。另外,人类的血液中也包含血蓝蛋白,其浓度可以反映肝脏的健康状况……此文写作之际,有一名自称血液呈正红色的男青年希望能与蓝血家庭的女性同心绾结,携手创造浅紫色血液的离奇下一代。很多时候,我们需要缄默以保持清醒。最后抄录一条凄楚的笑话资予诸君,因为不少年轻的读者自怨命蹇,感喟其生活之惨慽,可谓空前未有,旷世不闻,笔者却想举证,这一回你们大错特错了。

“文革”期间,火车非常拥挤,某公趁停站之机,把他满是疙瘩的屁股撅出车窗外大便。列车即将启动,站台工作人员清场巡视时高喊道:前方大脸的旅客请注意,不要在车窗外吃油条!

五、我见到了朱景冬

见到朱景冬先生的这天下午,我正在社科院文学所的一间会议室里下围棋。当时,我的对手是风格稳健的陆建德老师,他猜先执黑。由于棋力接近,局势始终不明朗。来来去去的观战者之中有一位老先生,戴着眼镜,穿着深色夹克,其胖是一种慈眉善目的沉默之胖。三月的反常寒流在大楼外萦旋,并从窗缝灌入室内,瞬间驱散了袅袅烟雾。不得不说,陆健德老师是个难缠的对手,绝不轻易让你取得优势。他一旦发觉局面落后,便连连施出强手,甚至不避凶险,因为他知道这凶险是双方共有的,胜负仅隔一线……后来,在一个装饰成蒙古包的大房间里,男肥女壮的少数民族歌手为我们唱起了草原歌谣,羊排牛尾纷然杂陈,老少棋友齐齐举杯,服务员端来了掺炒米的酸奶。我认识朱景冬先生的场景注定是中国式的,而不是拉美式的,换言之,注定是在觥筹交错的酒桌上,而非像加西亚·马尔克斯遇到海明威那样,是在阴雨连绵的巴黎的圣米歇尔大街上。所以我也不可能把双手握成喇叭状,冲他大喊一声,而老先生也不必挥挥手,潇洒说再见。然而,那一刻(哦,请不要打搅那一刻),我内心同样溢满不期而至的幸福(请让我再保留多一秒这幸福):

“您是朱景冬先生?我读了很多您翻译的书!”

不错,我读了很多,而且反复读。《加西亚·马尔克斯散文精选》《两百年的孤独》《爱情和其他魔鬼》《奥克塔维奥·帕斯诗选》……我还记得,第一次记住“朱景冬”这个名字,是阅读散文集《我承认,我历尽沧桑》,其中大部分篇章是朱景冬先生翻译的。何塞·马蒂的《可敬的卡萨斯神甫》、米·安·阿斯图里亚斯的《危地马拉》至今仍是我钟爱的文章。很久以前我就立下誓愿:要么不写,若要写,定要写成这样。那些美好文字是朱景冬先生从元音饱满而吵吵嚷嚷的西班牙语翻译过来的。他以译文教导我如何组织词句,聂鲁达和帕斯藉由他而能够说汉语。翻译家是我们小说家的领路人与同路人。

朱景冬先生坐在陆建德老师旁边,手微微颤抖,对我尚来不及充分表达的赞赏表示感谢。他与我想象中的那个学者似乎完全不同,但两人的沉默却又相同。在为数不少的“译者序”和“编者语”中,朱景冬先生保持着一贯的朴实无华,他喜欢以引用的方式介绍作者的观念、特点,自己则隐入了幕后。除了尽力翻译好每一个词、每一个句子,译者无意做更多表达。对本人来说,此种忘我风格不仅上升到美学的高度,也必将上升到创作诗学的高度:小说家应该为小说而奉献,绝不可反其道行之,小说为了小说家而牺牲。朱景冬先生大概不知道,很久以前,我怀着盲目冲动,给他写过一封含义不清的信,并冒冒失失寄去了本人模仿某位大师的一个短篇小说。如今我希望这封信石沉大海,虽然我并不后悔写了它,也不后悔将它投递。我衷心祝愿古稀之年的朱景冬先生身体健康。

六、夜间……

夜间雨声打乱了节奏。降水送来的冰凉气韵,有一股十一月的湿润泥沙味儿。远处楼顶,铁红色防撞灯富于节奏地渐次明灭,仿佛一条喘息缓慢的庞大暗龙那徐徐闪光的鳞甲。高空,弥泛着一部灰色调动画片的深沉意境。居民区发生了短暂的混乱,车辆频频使用倒档,谨小慎微地互相避让,一会儿退入车位,一会儿又开走。一朵朵雨伞如车旁绽开的阴郁蘑菇,扑灭熟知的街尘。有个小孩子惊骇地号泣了——假如在这个夜晚,就那样倚着窗台静静观看路灯的昏黄光芒如何顺着雨丝,流淌到轿车的金属外壳上,就那样恍若《如一个人听雨》所写的,“不专注,不分心”,度过一个无所事事的夜晚,想必也十足美妙。我本该有充裕的时间学习怎样在雨中呼吸,偏偏仍要坐下来,像一个固执的画手,渴望精描细摹那发生于窗前的一切。因为我曾怀着玄秘而灼热的思绪,怀着烦躁而怅悒的眷恋,试图去拆解伊·阿·蒲宁的长篇小说《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他在时间叙事上是个极简主义者,在空间抒情上是个永不厌倦的天生偏执狂。某种无穷无尽的意象,是所有卓越大师给予人们的基本体验。

雨停时,我将重返与此刻迥然相异的严酷生活。那里找不到灵魂的星期天,只见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名副其实、绝非儿戏的精神劳动节,而你从不敢奢求在力殚气竭之前安歇。表面的恬静和写意的场景令人陶醉!它们一定会引发共鸣。但没有谁比我更晓解保罗·塞尚这句话:“空谈艺术,几乎是徒劳无益的。”

七、丁玎说,做一只鸟,也很快活

漂泊信天翁是翼展最长的鸟类,可达三至四米。它们滑翔于波涛之上,一生大约有百分之七十的时光在海面度过。繁殖季节前后,它们的飞行距离可能超过三万公里,包括每次数百公里的觅食旅程。鲜有信天翁会进入北大西洋,因为它们往往会受困于平静的无风带,但是在世界末日般的南方海域——风吼浪啸的南纬四十五度和六十度之间的那片怒洋,一年内它们能乘着狂风绕地球数圈。

尾田荣一郎的灵感是否来源于上述文字?雅克·贝汉则毫无疑问被飞行——这最接近于梦幻的姿态——所激励,用他长镜头的瞳睛追随并凝视数十亿候鸟的浩荡迁徙。每年秋季,鸟类的强烈本能与乘风的欲望促使它们振翮高翔,在云端远航如舰队,横跨迥阔的大洋,翻越雄伟岨峻的层峰巨岭,穿越浩瀚无际的沙漠或冻土地带,掠过星罗棋布的城镇乡村,只要温煦的气候仍是羽管中最古老的记忆,而地平线还未迎来恒久的白昼,它们就无法因为死亡的胁迫停止日复一日的长途跋涉,唯有拼命忍受着疾风暴雨,凭恃夏天积攒的全部能量,勇敢地鼓动翅膀,再一次鼓动翅膀,冲入人类的渔场夺食,躲过游隼、弋矰、猎枪与致命的烟雾,撇下撞毙于城市高楼大厦的同伴,循着祖先的行迹,沿着长风与磁力线,依靠太阳、星宿、河流山川的指引,飞向那位于地球另一端的诞生之地。

我要将幸福扩展开去,变成大海般壮阔。

据说圣人是气候,他要在神话的土壤中为一个民族营建世代居住的家园,让它跃动的心魂即使在风雨如磐的时刻依然安置于世界之巅。这个圣人他不是苏格拉底,恰恰相反,“知识即力量”的攻城锤终有一天会撼动其族人的信念,使他们也感染求知欲的麻风病。

狮子们,诸位还没有出击吗?抛舍旧忆,迎向新程,为我创造那自由的气候吧!……

八、联欢会

时间一到,老老少少陆续走进大堂。音响开始播放前奏曲,抽烟的中年男人纷纷钻进犄角旮旯,而电梯间照例有单位领导把守,以阻止我们开溜。两位强装雀跃的女主持,分明就是沈从文先生所说的“宽脸大嘴妇人”,打扮得犹如发酸的果脯,犹如一段难以启齿的羞涩往事。每当讲话或表演结束,她俩皆以刚刚迈入社会的、深含难言心境的学生腔高呼:

“真是太精彩啦!”

“今天真是非常高兴啊!”

离退休老干部代表鱼贯入场。她们脖子上挂着不蓝不绿类似于哈达的玩意儿,她们酷似虎皮雀,不顾台下的嘈杂喧扰,动情地献唱俄罗斯民谣《纺织姑娘》。噢,那往昔的少女遐思,依然能使她们皱巴巴的脸蛋泛起红晕!(抑或是陡峭的高音导致血压上升?)“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她们毫不理睬,又鱼贯退场,整齐的步子堪与早期迪士尼动画片媲美。一位老诗人,好像直立的楔齿蜥,朗诵关于勾践或大禹的悲怆颂词,说他抬眼看见了滚滚麦浪和碧空如洗。十八名属猪的同事慢吞吞站成一排,茫然四顾,为说几句新鲜、文雅的祝福语大费周章。这场尴尬,是联欢会必不可少的固定节目,已行之有年。又一轮合唱,接着全体员工齐唱。“请抽签入席!”饭桌上,一个胖胖的秃头老男人,敦实的身板,玳瑁眼镜,面对陌生姑娘的恭维频频自嘲。

“不敢当,不敢当!”他夹着一大团虾球说,“我就会吃!”

这家伙让你感觉愉快。斟酒互敬环节,他由于抑制不住攀谈的质朴热望,碰盏时指臂发力,紧紧抵住对方。唉,我多想握一握他茧子厚实的肉手,认认真真与之叙谈。可叹日常生活终究脱不掉自然主义的粗布罩衫,轱辘似的客套话和粗陋的阿谀之辞弄得一桌人笑容全僵住了。不擅酬酢的知识分子。凄凄独歌的知识分子。我们隔着杯盘狼藉的疑虑,嘴角泛着油光,默默将肥腻的菜肴死命掼入喉咙。

九、冲刺之际恍然忆起

二十一年前,我走入一座硕大的体育馆,看见里边坐着并站着好些男女。端坐者两两对峙,中间隔着一块又一块四四方方的蓝色塑料布,一人执黑一人执白;站立者要么东游西荡,要么盯着摆放了不少黑子白子的布块摇头点头,一副挺懂行的模样。我穿过阒然无声的弧线,找到一张写有自己姓名的木桌,爬上挺高的椅子坐好,直愣愣望着对手。棋局悄悄开始,又悄悄告终。空气中挤满了象声词。有一些小孩打打闹闹,另一些哭哭啼啼,从他们的表情上可以看到阴沟翻船或侥幸得胜的戏剧。“落子如飞!”我因这句古怪的评语坠入一个又残酷又邃寂的世界,多少年怆恍置身于沉闷的梦魇。那时候愁悒很短促,俨如一阵剧痛。岁月的雾气从六合八方袭来。我一会儿独自在郑州的大街上闲散晃荡,脑子里塞满火腿肠、烩面、路边的电子游戏厅,一会儿说起荒腔走板的桂林话,一会儿又返回学校应付陌生的男女同学,步入幽暗冷清的百货商店,疾行于窄仄得让人揪心的巷子……许多次我梦回童年,那栽满芸香科植物的黑色童年,而这些个童年大杂拌只留给我唯一的——也是深刻的——难忘教训:“落子如飞”是臭狗屎。

十、休息日

阴天的下午,空气浑厚,阵风吹动云朵在城市的树冠间翻涌。河堤上盛开着错杂斑驳的无名小花,犹如一幅点彩画,幽香缓缓消散在失去了现实感的灯柱和桥墩四周。水面浮动着变幻莫测的光纹。不远处,捞鱼的父子埋头整理器具,引来一对情侣驻足观看,由于恋爱,后者的好奇心似乎重新回到童年时期的高度,行止旁若无人,仿佛世界是一座海底大剧场,广阔无边,靡知涯际。卖小饰品的可怜兮兮的老头儿简直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八街九陌的昏睡车龙暂时甩掉了平日的乖戾,国旗静静下垂,陈腐的西洋恋曲从店铺中向外传播。大气庄严宁穆,天色向晚,城市上空嗡嗡嗡的奇异混响使人无端沉醉。

十一、以旧换新

八年前,我从二手市场买到一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出厂的手提电脑。它堪称电子产品领域的山顶洞人:配置之低,接口之落伍,外观之朴实无华,噪音之可恶,简直让你羞于启齿。然而,恰恰是这堆破烂,这个老伙计——在若干才子佳人的强力见证下——陪伴我度过了大学本科那一千四百多个黑灯瞎火的日日夜夜,后来更作为本人噪音挺大的专属阅读器和打字机,承载着泛滥成灾的比喻句,积压着来路不明的写作素材,继续发挥它难能可贵的夕阳余热。在它容量极小的硬盘内一直保存着半部小说,那是四年之中多少个良宵里,我用自己精力充沛的手指一字一字敲上去的。將来会有不识相的家伙指责本人把真实的、神秘的经验,通过傻了吧唧的狂妄想象,以一种廉价的方式任意编造。数月之前,我刚刚穿过一扇宽两尺、厚三十个寒暑的窄门,从此不断提醒自己,届时应该像这台老机器一样保持沉默,像它跟随我多年那样保持窘迫、艰深、滚烫、慑人的沉默。除了小说,旧电脑里尚有许多摘抄,包括释梦者瓦尔特·本雅明的《作家守则十三条》、劳作者奥古斯特·罗丹的《嘱词》、俄国形式主义者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的《故事和小说的结构》,外加五光十色的大量诗行,以及不再增补的各家智语箴言的集萃。本人一直抱着这台老机器东迁西徙,躲避废品回收贩子的锐利目光。如今,受到提振内需的“以旧换新”政策所感召,我终于——可恨的“终于”啊——决定拿出老古董,以达成一笔有利可图的交易:充抵四百元价款。于是,它又一次、最后一次贡献力量,而在它被诚实且臭烘烘的搬运工抱走那一瞬,我立即想到下面这段话,并以之作为偷来的剖白向它表示敬意,尽管是迟到的敬意:“在我们内心最好的角落里感到怜悯,为了那些我们不曾用自己的呼吸赋予其生命的物体,为了那些平素不为我们注意、眼下即将永久离开我们的物体。这些死去的存货将不会在一个人的记忆中复活。”

十二、那天的遭遇

已經不是第一次,有个姑娘跑来问我:“你为什么要写小说?”我死死盯着她饱含期待的眼睛,就像盯着夺命的克格勃女间谍,就像盯着一块北海道蓝莓蛋糕。“为了发动世界革命!”她显然吃了一惊,随即哈哈大笑。其实我知道她还是没明白。多年以后,等姑娘的女儿长到相当年纪,并且继承了母亲的疑惑,跑来问我同一个问题,或许她会茅塞顿开,会得鱼忘筌。本人的意思是,那位好姑娘应该去看看穿越剧,而不应该刁难我这种大倒其霉的写作者。良工心独苦啊!我不畏误解,不惮其烦,认真说了实话,却收获了讥诮,所以胸中滴血,肝肠寸断。将来我要在《社幻小说年鉴》里记下一笔,阐明有一类作者是天生天养的暴君,傲倪于万物,亢然立乎高山之顶,此等人士造不了实体的航空母舰,便打制精神的航空母舰,企图在想象的海洋上耀武扬威,保卫自己的妄觉。对付他们可发射灵魂的核武器,那就是,直接向他们提问:“你为什么要写小说?”这些不齿于自由意志的坏家伙定将彻底崩溃,好似急性腹膜炎发作,从黄金山的虚幻王座上陡然跌落尘坌。

十三、开会简记

晚上八点钟,会议开始。领导们持续轰炸下属。墙头悬挂着“困知勉行”四个大字,众人昏昏欲睡,我却越来越兴奋,急欲抢过麦克风,猛烈扫射。“新文艺!……现金流!……价值观!……工匠精神!……抚今追昔!……社会效益!……衣食父母!……阵地!……老板!……宣贯!……”月亮装聋作哑,从乌云间挤过它肥腯腯的躯体,似乎在谛听一条又一条公理。讲话者走火入魔了,肆意喷泻毒涎,他们面赤如烧,拼死攻击。杀红了眼啊!同室操戈,格外凶残……

领导班子人人身怀绝学。那阵势,分明是七剑下天山,扫得我们这帮牛鬼蛇神一个个抱头鼠窜。绵密的斥责像火雨纷纷扬扬,持久而狠戾,让你联想到《神曲》中地狱的黑暗环层。狩猎季,黑锅如霰弹横飞。保命要紧呀!我沿着月光之路疾奔,逃离故乡和官僚系统,泪痕斑斑……天不遂人愿!……再见了,卷筒粉,老友粉,宾阳酸粉!再见了,玉兰树,木棉树,罗望子树……

掌声!我转瞬回到明晃晃的会议室。欢欣,热烈,亮得眼睛涩疼,大家一团和气,雍雍穆穆,胸中渣滓尽涤。“感恩!……机遇!……拼搏!……”我们不分男女,不分老幼,排坐着紧握双拳,振奋如新,犹似一群狂怒的火蚁。嘿,无坚不摧!哈,同仇敌忾!我们深受鼓舞,满怀希冀,我们勠力翻滚,相互怂恿,彼此撺掇,胡乱涌向黑咕隆咚的暮春拂晓,从此觍颜人世,滑天下之大稽……

终于,风水轮流转,该一线员工开炮了!你我一直占不到先手。你我一直被动挨打!抓住机会啊,兄弟姐妹们,去啊,痛陈利弊!……是谁不知死活,请求发言?唔,别害羞,别忸忸怩怩,更别低三下四,快摘掉趋奉谄媚的假面具!……嗨哟,你个胆小鬼,活废物,窝脓包!……冲哇,杀哇,直捣黄龙府,揍得老贼头屎滚尿流!胜利遥遥在望!……

继续开会。深入了。肉搏战。不走运的兄弟姐妹陷于内讧。推诿,搪塞,诋毁,放冷枪,泼脏水。龃龉升级为对骂。悲惨哪,会议室里充斥着挑衅和叛变的气息。大伙已经完全不要脸了,已经完全抛弃最起码的人性与最后一丝温情……

他妈的,白刀子见红。残暴的塔纳托斯情结!……狭路相逢勇者胜!……上海分部的销售经理捅死了北京分部的首席设计师,而其他分部的家伙笑嘻嘻看热闹……你们是一丘之貉!……赶快挖掘抵赖和狡辩的堑壕,立刻启用抹黑和诬告的投石机!……呜呼,我仿佛看到乔治·居维叶的《地球表面灾变论》正在上演……

三生有幸啊。这样的会议,你一辈子只可能遇到一次。好一场龌龊的神魔大战,非笔墨所能形容!……轮流上厕所的高素质队伍!……负债经营的乌合之众!……大打出手的友爱集体!……宝贵的人力资源,堪比羊肚菌!……他们是活生生、困兮兮的简易图书市场,请征收税金……嗳呦呦,改来改去的游戏规则!喔嚯嚯,刀枪不入的亲爱同事,你们枵腹从公,濒于失控,你们乍惊乍喜,积忿难消,你们的睾丸酮激素水平忽升忽降!挺住呀,可别厉鬼上身呀,好歹踩一脚刹车吧!……我预感到,插翅高飞的时刻临近了,那个失踪卅载的可怕乩童今晚又回家了。有位年轻的朋友写道:“星空恍如檐角,夜鸟则以其作巢……”想起这句诗,我使劲扑腾……凌晨一点钟,会议再度延长。大伙关在这栋十恶五逆的写字楼内部,变成一群薛定谔的黑猫白猫花猫,处于不死不活的荒谬叠加态。精疲力竭。脱裤子放屁,沦为行尸走肉……我饱受摧残,患上了震颤麻痹综合症,化作一摊溷浊的固液混合物……

我终究也没说话。我徒具形骸,与一坨臭粪无异。我默默等待散会的时刻,慷慨的大赦时刻,如同等待一次次因不明变故而推迟的末日审判……哦,但丁,佯狂的但丁,愧忏的但丁,在九重天上看花了老眼、强化了肝胆脾肺的至高诗人但丁!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