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傩影

2021-04-07王芸

湖南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明德面具

王芸

红脸膛,绿底盘金软靠,绿冠上横一抹蓝结带,剑眉入鬓,长须,背插四只令旗,时而弓步磨刀,时而将一柄大刀舞成团花……我认出了他,关公。虽然与我在江西南丰傩舞中看到的形象并不一致,面具的细部、舞蹈的范式、音乐的节奏都不相同,可那经典的红脸膛,一脸正气的岸然貌,具有鲜明的辨识度。

自大门透进的一方阳光,印在大堂正中,他就舞动在这方光亮里,动作刚劲,顿挫有力,仿佛自带一身光芒。关公,作为武圣人,在时光的演进中化身为忠与义的象征,一直领受着民间的尊崇。民间传说,故事演绎,庙堂里,戏台上,还有傩舞中,都少不了他的身影。此时,他与将军环护在太子身边,挥动双刀的太子步态颠动,不时与将军交错身形;此时,他与颜良激战数回合,双双将大刀舞动成团花,迈步,挥拳,身影回旋,锣鼓声激烈应和,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段专为中国作协采风团表演的湘东腊市大沙塘傩舞,长约七八分钟,想来是乡间跳傩的精缩版。傩神们接续出场,手拄木杖驼着肩背的土地爷,手执铁链捉拿小鬼的钟馗,还有满场翻筋斗的小鬼,余下几位傩神我却难辨身份。与南丰古拙的乡傩相比,湘东傩舞显得更为华美炫亮。众傩神都是华服冠带,衣饰艳丽精美,舞蹈也更具戏剧表演的质感。

结束采风回到家,一遍遍回放现场录制的视频,请湘东文化馆钟馆长帮忙找到相关资料,将傩神们一一辨认清楚:展昭、包公、判官、赵公,也才发现傩舞队入场时,走在队列中的关公摘下了面具,红巾裹头,在吹一只号角,那是军队出征时嘹亮的先声。几天后,我在大沙塘村见到了关公的扮演者邬尾元,一位面容憨厚、说话略显羞态的湘东汉子,他跳关公已有三十多年。

与南丰县石邮村的乡傩不同,位于赣西的湘东傩舞,传承自古代的宫廷傩和军傩。此地最早的傩舞可远溯至唐代,如麻山镇的汶泉傩舞。据村中黄氏的族志记载,其祖先峭公唐朝为官,遭奸臣陷害,接到友人密报后一家人趁夜逃离京城,长子带着“傩神”来到江西吉安一带落户。繁衍至黄细公一代,为避战乱又辗转迁至湘东汶泉一带,插标为记,安下基业。宫廷傩舞就这样被带到了偏安一隅的赣西山村,一代代传承下来。而湘东腊市镇的大沙塘傩舞,和排上镇的毛园傩舞,都属于军傩。

傩舞最早出现在周朝礼仪中,“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难,以索室驱疫……”由宫廷傩到军傩,再到乡傩,深深植根在中国传统农耕社会的厚土中,随着大地上人的流动与迁徙,在时光中开枝散叶,并因地因时化变,靠灯灯相续、口耳相传,逐渐繁衍出缤纷多样的形态。从傩神角色、面具、服装到跳傩仪程、舞蹈与音乐样式,不同地方的傩舞各各有别,风味独具,参差互映。但其内核还是驱鬼逐疫、禳灾祈福,在每年的农历新旧年交接之际,为新一年拥有清明吉祥的年景而舞动。

宋代孟元老著《东京梦华录》,以个人视角和喜好捕捉了宋徽宗崇宁至宣和(1102年-1125年)年间,东京开封府内,上至皇亲、下至庶民的形形色色的生活实态。其中一段文字,记载了当时的傩仪:“至除日,禁中呈大傩仪,并用皇城亲事官。诸班直戴假面,绣画色衣,执金枪龙旗。教坊使孟景初身品魁伟,贯全副金镀铜甲,装将军。用镇殿将军二人,亦介胄,装门神。教坊南河炭丑恶魁肥,装判官,又装钟馗、小妹、土地、灶神之类,共千余人。自禁中驱祟,出南薰门外,转龙湾,谓之‘埋祟而罢。”

在农历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浩浩荡荡的千人队伍穿城而过,浓金重铜软胄装扮的将军,体魁形丑面相狰狞的判官,和傩仪中少不了的钟馗、灶神、土地爷一长溜队伍,鼓点铿锵,锣鸣喧腾,沿途百姓争相观看,一路簇拥。寄身在傩面具中的“众神”,将一众邪祟驱逐出城门外,还都城一片清平宁静祥和。那时的傩舞正向着傩戏演变,与“景色浩闹”的宋代市井生活相匹配,酬神的意味逐渐淡化,娱人的意趣日益浓厚。

“五隅年例扮迎春,忙煞城中城外人,所幸太平冇得事,项(我)随恨(你)去跳傩神。”这首悬挂在湘东傩文化展厅的《竹枝词》,是清乾隆年间任萍乡知县的胥绳武所写。现场陪同者用萍乡方言吟读一遍,浓浓的俚俗气息,道尽了当时湘东的傩事之盛。跳傩,是迎春的一桩大事,是倾动全城的盛事,也是民间人人参与的美事、樂事。

随着我国现代化进程、城镇化进程,人们观念与生活方式不断改变,傩舞生存的土壤已不复存在,在很多地方随着老一辈傩舞人的年迈或辞世,傩班后继乏人,傩舞的延续由自发自为的传承,而逐渐依靠政策性保护传承。

在湘东,依然保持活力的乡村傩班,散布乡野的一座座古傩庙,还有一代代钟情于傩面具雕刻的民间艺人,使得这一在当地俗称“仰傩”“踩傩”“耍傩”的民俗活动,依然像一株千年古樟,根深枝展,呈现繁盛的活态。

窗外雾罩山野,和几天前奔赴萍乡采风时淡金的阳光、黄绿交杂的山野构成的斑斓之景不同,天地仿佛一幅水墨画。这趟行程,我专为湘东傩而来。

“五里一将军,十里一傩神”,位于赣湘交界处的湘东区,古时是巫楚文化和百越文化的交汇之地,两种个性鲜明的文化碰撞、交融而形成傩文化植根生发的丰沃土壤。至今,湘东一区尚存有五十多座傩神庙。

汶泉村的傩神庙门脸古朴,红墙朱瓦,迎面一窄门、两素窗,檐下嵌一长条彩绘图画和文字。这是一座始建于明朝正统元年(1436年)的古庙。湘东傩尊崇的“三元主”唐宏、葛雍、周武,化身三个高逾一米的傩神面具,端坐在正殿中央的神龛上,两侧红帘半掩。走近细看,案板上还摆放有十多个小傩神面具,这是村中傩班跳傩时佩戴的面具。

供案上,摆着三杯酒、三碗米饭。旁立一个嵌玻璃、门敞开的小木龛,内里一盏油渍斑驳的油灯,举一朵光亮。这朵光亮,据负责傩神庙管理事务的刘其军和朱思南老师说,自建庙伊始点亮后,就再未中断过。灯火相续,即便是十年动荡岁月,村中大小傩神面具、神像都被收走,付之一炬,灰烬装了几簸箕,这朵光亮还是在暗中被护佑、接续。一如村人对先祖与傩神的虔敬之心,一代代汶泉村人对傩事的郑重之态,从未因战乱兵燹、纷乱世事而断绝,延续至今。

神龛下两侧各有一个圆拱小门,内里分别供奉着两尊木像:土地和山神,都是颇有些年头的古物。在大殿一侧的偏屋内,供奉着一尊武财神赵公明骑虎木雕像,坐虎头微仰,咧嘴似笑,眼珠滚圆突出,头顶“王”字,一派天真憨态。而赵公明一手举鞭过头,一手抱持元宝,一字长眉,圆睛暴突有神,长髯,金甲衣,雕工与漆色都让人惊叹。据说这尊木像至少有一百多年历史,也是村民暗中守护,才多次历劫而得以留存下来。它们,都出自民间工匠之手,那股朴拙天真之气,加上时间的包浆,历史的脉息正是经由这些古老物件,被有形地感知。

《唐太宗出兵》《秦琼舞锏》《方相氏坐阵》《太子耍双刀》《关公拖刀斩颜良》《三大将军耍剑》《杨泗将军耍剑》《赵公耍鞭》《程咬金耍钺斧》《钟馗捉小鬼》《招兵点将》……汶泉傩舞尚存十多个传统节目,结尾还有傩戏《十个月怀胎》和《孟姜女哭长城》。与之相应,汶泉傩神面具中有女性角色,头饰花朵,弯眉喜目,咧嘴展颜,颇为罕见。

相比之下,腊市镇大沙塘傩神庙显得清寂许多。临路大门紧锁,跳关公的傩舞队员邬尾元匆匆赶来开门。走进去,右庙、左戏台,空无一人。傩神庙四柱三开门脸,倒是气派,十二扇对开木门,每扇木门中腰都饰有彩绘雕花。

突然间,噼里啪啦一阵烈响。却原来小雨转大雨,雨点砸在遮覆庙门与戏台间的棚顶上,仿佛天地间骤然敲响了激越的鼓点。

我们在这鼓点声中,踏入庙门。正中神龛镶有玻璃木门,隐约可见内里三座雕花木质傩轿,“三元主”的傩面具就端坐在木轿中。而一应跳傩用的傩神面具,据邬尾元介绍,安放在神龛背后的“日月箱”中,须等到腊月底一年一度的傩事开启时,才被跳傩人从箱中取出,用清水洗尘。判茭之后,傩神们“出洞”巡游人间,驱恶送吉。

邬尾元八岁学傩。他说小时候村中跳傩,引动家家户户和外村人争相观看,“比看电影的人还多”。他学傩经历了“海选”,那时跳傩的人在村中备受尊崇,家家都送孩子来学傩。百余少年站满了一方空地,跟着傩舞队的师父从最基本的动作学起。几天后,师父从中挑选出最出色的几位,进入傩舞队。邬尾元有幸被选中,十岁开始跳关公,一跳三十年。当年教傩的师父早已作古,而傩舞队也“更新换代”,一位位新人加入进来,之中就有邬尾元的大儿子,十六岁的少年郎。

青涩的面容和苍老的面容,一起隐在傩神面具的背后;青春的身影和年迈的身影,一起隐身在宽大华美的傩戏之下。他们脚踩鼓点,尽情舞动,将源自祖辈的古老信仰和对人世的美好期盼,一代代传递下去。

刚刚搭起框架的大屋,大门居中位置嵌一个用樟木雕刻的三层傩面具,关公在中心,低眉垂目,冠带两侧各有一个“関”字,背饰四只令旗,长须悬垂。其上一枚龙头,昂首向天。向两侧对称伸展的三层木托上,满饰牡丹。这是湘东傩面具雕刻国家级非遗传承人赖明德为新宅专门设计雕刻的。

在政府的支持下,他在老家麻山镇幸福村开建心心念念多年的傩面具展示馆,想全面系统地展示湘东傩文化:傩面具、傩庙、傩舞、傩药……站在细雨中,赖明德面对着还未完工的屋宅,向我描绘着未来展厅的布局。这位头发和胡茬花白的老人,从事傩面具雕刻五十年,,一心一意系念一物,迷在其中,乐在其中,择一径而忘归途。

俗语说“戴上脸子(面具)是神,摘下脸子是人”。傩面具,是凡人通往神灵世界的媒介。在俗世崇拜中,傩面具不只是物质的存在形式,而是信仰崇拜的寄托之所。在湘东,雕刻傩面具的人,自古以来被尊称为“处士”。

“处士”赖明德心中,有明晰的律令。这律令传自久远的岁月深处,由他的先祖一刀一凿实践,又一笔一画记录在册,代代传承守护的祖传之谱是贯穿始终的线索:《傩面具神谱》《神灵处士咒》《易经》《药谱》……

五十年前的一个夜晚,赖明德的父亲早早地掩门闭窗,神神秘秘地将他叫进自己房中,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取出一只老旧的樟木箱,打开来,里面铺满了生烟叶。拨开烟叶,父亲取出一个布包裹,白蜡包覆,封得严严实实。一层层剥离开来,里面裹着的是一本古书——历经四十多代赖氏子孙之手、传递了一千余年的《神谱》。

灯火摇曳,那些端凝在泛黄纸页上,有着夸张诡异形态、散发肃穆威严气息的面谱,让时年十五歲的赖明德心神为之震荡。他从小喜欢雕刻,课桌上留下了不少游戏之作,原来这份喜欢的线索渊源久远,一直流淌在赖氏子孙的血脉中。

在父亲的讲述中,十五岁的赖明德才知道,湘东赖氏一脉的始祖是叔颖公,周文王的第二十八个儿子,周武王的弟弟,被周武王赐封在河南一带的“赖地”,后建立赖国,子孙以国为姓。赖氏三十二世硕公,不愿入仕,因通晓“神灵处士咒”,被晋安帝赐封为“处士”,专事收集历朝的贤君、良臣、猛将、名士为“神”,雕刻成像,并负责开光、安腹臓、招兵买马、封号显灵。在古代,“处士”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懂医理、命理、地理,博文多识,而与太学士一职享有同等的荣耀。

父亲将《神谱》郑重交付给赖明德,嘱他好好承继祖宗传下来的这门手艺,可保一生衣食无忧,但首要的一条——恪守祖制,心存敬畏。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破四旧”的风潮已淡弱成远景,但伤痛的记忆尚存,赖明德的父亲在动荡年月一直靠装疯卖傻自保。从父亲手中接过祖传手艺的赖明德,只能白天在生产队做事,夜晚才拿出祖传的《神谱》悉心研读。家中的四方桌,锯短了四条腿,方便他伏案雕刻。父子俩在灯下一个教,一个学,斧凿轻起轻落,刀刃无声驱动……此后五十年,赖明德再未放下刻刀。

赖明德说自己拥有一百零八只工具,刀、斧、凿、刨等等。单是刀,就有斜口刀、圆口刀、半圆口刀、方口刀、三角刀、刻线刀……“只”这个量词,让我感觉,他所说并不是无生命的工具,而是一路陪伴自己的有生命有灵性的小兽,它们被他宠溺着,驱策着,助他去完成一个个傩面具的雕刻。那是他们共同的事业。

他说,赖氏“处士”每个人都要将《神谱》手抄一份,于一笔一画间将祖制刻进脑海。“处士”们称之为“教门谱”。他翻看最多的是父亲手抄的那本,毛笔蘸墨写在“皮纸”或生布上,世间仅此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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