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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关四野

2021-04-07傅菲

湖南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斑鸠白蚁

傅菲

荒坡的灵魂

在初春的山冈,每一种植物犹如初洗,等待抽芽发叶,开花散枝;每一种鸟,等待孵卵育雏,发声振羽。即使是老乌桕树,树瘿如水桶,每一根树枝看似枯得干硬发黑,树皮皲裂,蚂蚁在皮缝里筑巢,灰树鹊搭建在树梢高处的鸟窝晃晃欲坠,只待春风一场,哪怕是冷飕飕的,乌桕树很快会变得枝叶婆娑。灰树鹊在树丫,“呿呿,呿呿”,叫得动情、婉转、急切,即将成为伴侣的另一只,从另一棵树飞来,它们在山冈四周,低低地飞,抖着白斑片片的黑长尾,成双成对去衔细枝筑新巢。大地之上,多鸳侣。

荒坡作为山冈的南坡,在惊蛰之时,给人迷失之感。山冈形状如抱窝的母鸡,满山油茶树,四季墨绿。在三十年前,这里松树如盖,远远可见。冈顶有一棵巨松,冠盖如席,似托起云层,又似盖住了整个山冈。从远处眺望,巨松巍峨,像手擎起绿色火炬、穿着墨绿大氅的自然之神。假如巨松的火炬可以点燃,那么巨松必将成为灯塔,照耀着盆地中行走的人。四月,可去山冈捡拾蘑菇。松林里,草和矮灌木极少,地上是褐黄的松毛。松毛表层干燥,下层潮湿,人走在上面,松毛啪啪啪脆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松软的脚感,在其他的林子里,难有体验。我们背一个扁篓采蘑菇。林子阴阴,阳光温软,铺在松冠,很稀少的阳光落在地上。野坟上,金樱子花惨白,花瓣如锡箔。蘑菇是松菇,长在松树腰部以下的树身上。蘑菇一朵一朵,如童话中的小圆伞。松林在一九八二年冬,被砍了,野生的油茶树长了起来,成了油茶山。南坡却一直空着,被人垦出了菜地。在十五年前,菜地也荒芜了,长出了芭茅、杂树和藤萝。南坡成了荒坡。

荒坡无人踏足,被人遗忘,它属于另外一个陌生世界。要去荒坡的人,要么是捕鸟人,要么是野踏的人。唯一例外的是,在清明日,有人挑一担簸箕,扛一把锄头,绑一把柴刀,给荒坡上的坟割割坟头草,堆两担泥,插一杆纸幡。我可能是唯一会经常去荒坡的人,四季去,年年去。

山边原先有一栋泥瓦房,泥墙木结构。在二十年前,因为白蚁蛀空了木柱,人不敢居住了,搬到了人烟稠密的村子里。泥瓦房便一直空着。泥墙是黄泥夯的,结实坚硬,锄头挖墙如挖石灰石,锄嘴硬生生折断。南方潮湿,山中草木兴盛,湿气尤为重,木结构屋舍易滋生白蚁。白蚁蛀木心,无声无息,繁殖力强盛。住在屋子里的人,发现不了白蚁。白蚁如肉眼发现不了的阴魂。白蚁挖地下长长的隧道,沿着木柱挖,四通八达。等人发现柱石下,每天落下麦麸一样的木齑粉,柱子已经完全内空了,一切都来不及了。白蚁把木质粉,一粒一粒地蚕食,储藏在针孔大的肠胃,日夜不歇。把柱子的硬地挖开,白蚁一团团,蚁窠比箩筐大。白蚁像癌细胞一样扩散在每一根木柱里。

遗弃屋舍,是被迫的选择。白蚁、蜘蛛、壁虎、老鼠,成了屋子的主人。屋变得阴沉,似乎只适合它们居住。屋空了一年,厅堂里到处是老鼠洞,夯实的泥地完全松软。乌梢蛇从瓦缝顺着柱子溜下去,盘在柱石上。废弃的屋舍,成了乌梢蛇的宫廷,它成为这里最高的帝王,随时享用美餐。老鼠沦为地狱里待宰的死刑犯,被阴冷的恐怖气息笼罩,连吱声的勇气也没有。屋子里唯一的声音,是死亡前的沉默。沉默的力量,就是压制一切声音——谁发声,谁死亡。老鼠成了果腹之物,是一种必然。

当然,最热烈的,是春季的雨声。雨水在五月,密集到来。瓦破碎,雨落进了屋子里,木柱开始腐烂,柱脚长了青苔。墙体因为雨水泡得太透了,太阳暴晒之后,慢慢开裂。蛛丝网一样的缝隙布满了墙面,逐年逐月,缝隙被绷得更大,墙开始松垮。被风送来的芒籽,落在墙缝里,发芽生根,要不了三年,长出一蓬蓬。野草以顽强的生命力,占领了泥墙。墙根下,苔藓和石络以雨水密布的水线,葱葱郁郁。在某一个暴雨之夜,屋舍倒塌了。雨声过烈,屋子倒塌的声音被掩盖了。野草、藤萝、灌木,毫不客气地占领了颓圮——有泥土的地方,便是它们的久盛之地。当我们发现灌木在春日开出白花,才意识到,屋子已倒塌十余年,不免生出感慨:我们也该老了。

而白蚁早已被植物的根系所消化,成了树汁草汁的一部分。一间大屋,被白蚁和雨水所肢解,木柱经过白蚁,又还原回泥。白蚁的一生,活在黑暗之中,却长得白白胖胖,令我匪夷所思。它蛀木头蛀石灰蛀水泥,却蛀不了细细的根须。于根须而言,白蚁和牛粪羊粪鸡粪鸭粪差不多,随泥气被吸收。白蚁的集体消亡,让人生出怜悯之心:每一种生物的死亡,都是无辜的。

颓圮只剩下瓦砾和石砌的墙根。荒坡似乎也因此更为丰富。南边墙根下,长出了一棵紫李树。在春分前后,紫李树开满了花,白白的映照了荒野。我问原屋主:这棵紫李树种了几年了?他怔怔地望着我说:搬家之后,从没上山,哪会种紫李树。紫李树约有二十公分树径,约十余米高,树皮黝黑。北边墙根长了一棵柚子树。柚子树蓬勃葱郁,肥叶厚厚,柚子却从无人采摘。二〇一八年暮秋,我看到满树的柚子,滚圆,金黄。我摘了一个,掰开吃,苦得牙齿生疼发酸。怎么有这么苦的水果呢?平生仅见,苦如黄连。鸟在树上戏嬉,却不吃。浆果,是鸟的挚爱。鸟也不吃的浆果,是糖分极低或没有糖分的浆果。但也有人摘它——感冒咳嗽半个月了,吃药打针无济于事,把苦柚炖冰糖,喝两次,便什么事也没有了。苦是一味不可代替的药。

长得最盛,旺(方言,旺即繁殖)得最快,是毛竹。蒜叔是一个喜欢种树的人,他在自己垦出的菜地,种了一对毛竹,过了十余年,竹子成林。竹林约有十几亩地,是山斑鸠的夜栖之所。野坟地和陡坡上,毛竹长得密匝匝,我想找个站的地方,都很难。我并不知道,竹林里有山斑鸠。有一次,我问山下养蜂人,竹林有野鸡(环颈雉)吗?养蜂人说,野鸡没有,咕雕很多(咕雕即斑鸠)。斑鸠在日落后归巢。

在盆地,斑鸠和麻雀、苇莺一样,是十分常见的鸟。斑鸠性温和,与人为邻,常筑巢在农家窗台、房屋高处外墙洞,也在无人居住的(没有窗门)顶楼空房间等处,营建爱舍,育雏之后,弃巢而去。可我从没看过斑鸠是怎样夜宿的。当晚,我便打个强手电,去竹林,看斑鸠睡觉。

竹丫上,斑鸠站着,爪握著丫,脑袋斜着,耷拉在翅膀和颈脖子之间,闭着眼,偶尔翻一下眼皮。这是山斑鸠睡觉的姿势。它是无巢的、站着睡觉的鸟。我看到的竹子,都有山斑鸠睡觉,有的一只,有的三只,最多的有五只。用强手电照它,它不动,眼睛看着灯光。它的眼睛琥珀一样迷人。用养蜂人的话说:竹林的咕雕,多得不得了。斑鸠比鹡鸰、白鹭、喜鹊、白头鹎醒得早,但比布谷醒得晚。通常是这样,天刚亮出白光,布谷便叫了,声穿四方,“咕——咕——咕——咕——”天麻麻亮,山斑鸠开始“咕噜噜”叫。这时,我的窗外石榴树上,麻雀嘁嘁地闹人。

竹林再往上走,是一片芭茅地。芭茅在三月开始发新叶,从根部,一节节往上发,到了十一月,又一节节往下枯萎。一棵香樟树兀立在芭茅地中间,树并不高大,却枝叶浓密。两座野坟半塌,中间凹陷。每次走到这里,我心里有些紧张。我不是害怕坟中冒出野鬼,而是怕蛇。在坟头,我见过一次蛇。两条五步蛇在凹陷下去的坟头,盘绕在一起。六月,正是蛇繁殖的季节。蛇有刀柄粗,纠缠着,三角形的头昂起来,鬼魅十足。一条蛇是金色斑纹,另一条则全身鎏黑。金色斑纹的五步蛇生活在阳山,鎏黑的五步蛇生活在阴山。这是捕蛇人老五告诉我的。

老五很神秘地对我说:“五步蛇生活在各自的领地,只有繁殖的时候,才会走到临时配偶的领地。”他捉蛇,用一根竹梢,圈一根小藤,把蛇箍在藤圈里,吊起来,悬空甩几下,蛇便安静了。但我还是喜欢去芭茅地,尤其在深秋之后,芭茅低矮下去,荒坡草地平坦,草径落了一粒粒圆形灰黑色的动物体物。野山兔在无草的地方,排泄体物,体物山毛楂一般大。

走在草径上,经常可以看到野山兔,缩着身子,在草丛里窣窣地吃东西。它皱着扁塌又饱满的嘴部,扇着耳朵,黄色体毛和枯草色差不多,似乎它生活的世界是一个世外桃源。在陡坡,也常见有菜碗大的洞穴,洞外堆着细腻的黄土,洞口圆,洞内乌黑。这是鼠狼的穴居之处。鼠狼是猎杀鸟、山兔、山鼠的一级杀手。它蛰伏在草丛里,突然袭击,把猎物扑在爪下,利牙撕裂鸟的翅膀,或紧紧咬住老鼠的头部,拖入洞穴,大快朵颐。

山冈与山冈之间,有一个锅底状的小山坳,被人种植了常山橘子,约十余亩。橘子种植也有二十余年,但近年无人摘橘。种橘人得了重病,已无力上山。橘子秋熟,这里成了鸟世界。橘子糖分丰沛,果糖香味和橘皮脂香,格外芬芳。橘子烂在树上,或者落在地上,外溢的汁液吸引了乌黑黑的蚁群。蚁是大头黑蚂蚁,翘着铁钳一样的螯口,撕开肉囊,割下囊肉,排着队拖着走。山雀站在橘丫上,很细致很有耐性地吃蚂蚁,顺口啄下橘子肉。这里云集了长卷尾、白鹡鸰、山斑鸠、灵雀、树莺、灰头低地鵐、林鹨。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看得到云雀,停下来,落在肃黄色的地上,不知疲倦地觅食。它清脆、溜滑、带有草露的叫声回荡在山间,“滴铃铃滴啾啾”鸣叫。那是不可或缺又难以常有的天籁之声。

两棵老油茶树紧挨着香樟树。老油茶树约五米高,冠盖却可占地半亩。这两棵老树,树龄均已超百年。油茶籽却小如龙眼,剥出的油籽乌黑发亮,油香四溢。这是最好的油茶籽,别名金珠子。霜降之后,白花压满了油绿绿的枝头,如雪铺盖。尚未被霜打死的马蜂,扑闪着薄膜一样的翅膀,“嗡嗡嗡”,停在其中一朵花上,吸着吸着,浑身裹满了花粉和糖浆。有的马蜂裹在糖浆里,再也脱不了身。死在花粉蜜的马蜂,是枉死的,也死得最幸福。

其中一棵老油茶树,挂着一个酒坛大的蚁巢。蚁巢,我们叫蚂蚁窝。蚁是大头蚁,黑如柏油,行脚很快,蚁队可长达百米,吃蜻蜓、蚱蜢、蚯蚓,也吃死蛇、死兔、死獾、死鸟。它还会主动捕食壁虎、蜥蜴等活体爬行动物——大头蚁会分泌一种酸性物质,具有麻醉作用——一堆大头蚂蚁叮在活体爬行动物身上,一粒肉一粒肉吞噬、搬运,直至完全分解。乡间俚语说,蚂蚁咬不死人,却可叮死人。说的就是大头蚂蚁。

荒坡只有五十余亩山地,但的确是一个丰富的世界。我很多次看见草鸮从荒坡飞出来,在晚边的时候,“滴哩哩哩”,叫着,从泡桐树飞向田畈。草鸮是肉食動物,也叫猴面鹰。它深夜也叫。我找过草鸮巢穴,找了几次,也没找到。这一带,因为鲜有人来,植物按照自然的意愿,自然地繁殖、生长。植物的样子,也是原始的样子。它们的弯曲、抽直、粗细,也都由着土质、风雨、阳光来决定。它们至美,无论是抽芽、长枝,还是枯萎、凋谢。它们每一个阶段都很美,按照生命的样子美。动物与植物相伴相生。世界没有永恒的东西,除了水车一样转动的季节。我们所见到的,最值得珍惜。这就是最大的慈悲。

无人打扰的荒坡,我喜欢去。荒坡是被人忽略的世界。它有着分明的四季和动人的个体宇宙。每去一次,我似乎内心会更饱满一些。我不单单见证草枯草黄,见证万物轮回,我更知道,我们不要悲观地去认识生命的价值,即使我们卑微地活着。我们可以活得更从容、更安详。人如草木,不仅仅是简单的比喻,更是深邃的格言。尤其在春天,荒坡上,每一个生命体,充满了蓬勃的欲望。

鹊鸟情歌

湿漉漉的三月清晨,天空水汪汪,淡白的雾气尚未散去,山谷传来“咭咔咔,咭咔咔,咭咔咔”的鸟声,清亮、干脆、悠扬,如牧童轻轻撩拨手鼓。牧童的指尖不经意地击奏,鼓皮颤动,发出一阵阵鼓鸣。山谷开始醒来,木荷莹白的花开遍了半山腰,略带寒气的和风吹着低矮山地,草浪“桑桑桑”响。草是茅荪,根芽在悄悄返青,黄荪叶卷着黄荪叶。高大的香椿树却显得单调,秃枝横斜。

侧耳细听,鸟声不像是从发声器发出的,而是上下两片喙嘴在磕碰,如快板翻打。一串串的鸟声,似乎来自一位大地上的行吟诗人,穿着青蓝色的袍裳,穿过树林,来到原野游荡。它的歌声多么嘹亮,不知疲倦地歌颂着葱郁的树林、潺潺不息的河流,和浩瀚的蓝天。歌声中,万古之地,万物常青,百鸟齐鸣。“咭咔咔,咭咔咔”,“咭咔咔,咭咔咔”,两只鸟在彼此酬唱对歌。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这是红嘴蓝鹊在对唱情歌。我的心,浇洒了春水一般湿润。我的心房鼓鼓的,如数重山。

春分前后,是红嘴蓝鹊求偶的季节。在它烂漫的鸣叫声中,透露出早春的清新气息,惺忪的土层冒出尖牙,鱼摆尾逐浪。在早上八点以前或下午三点之后,我造访偏僻的山谷、人迹罕至的荒凉山冈、芦苇茂盛的河滩。我每次出门造访,并不怀有遇见某种奇迹的期待——原野是日复一日的平凡,日复一日地重复和更迭。在野外,即使毫无新奇的发现,我也不觉得是空手而归,一无所获。因为在每一次的徒步造访中,会获得一些新的感知和认知,哪怕是细微的。这才是根本,也最为重要。没有哪一个自然观察者,是通过一次或几次造访,就能认识自然的,而是在长期不懈的考察、寻访、长居中,获得了对生命的认知,才得以完成自己生命的完整性。只要长期不懈地在野外造访,肯定会遇上奇迹。这样的奇遇,让人着迷。我与红嘴蓝鹊的偶见,正是这样。

一日下午,我去田畈的葡萄园,沿着一条田间石板路走,穿过一片抽穗的稻田,看见一个个塑料大棚,在太阳底下,反射出白白的阳光,感到浑身燥热。我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想去看葡萄园。我拐过一段半截的河堤,走上机耕道,往官葬山(自然村地名)后面的野树林走去。官葬山是一个斜缓的山坡,村后山地种红薯、花生和板栗树、橘子树。山坳有一个很深的废弃煤洞,一个酿土酒的人在煤洞口,盖了简易房养猪。猪舍下,有一片茂密的树林。树林下有一块荒田,因为无法排水,荒田成了一个小水塘。水塘浮着稀少的灯芯草,水质非常洁净。在一条荒草路,我听到了翅膀抖动水面的声音。我停了下来,挨着一棵泡桐树,坐了下来,看见五只红嘴蓝鹊在水塘里洗澡。

水塘靠近小路的一边,有三块大石板,供路人蹲身洗手,塘边是一棵三米多高的黄荆树。五只红嘴蓝鹊站在石板上,把头扎进水里,快速地晃动,抛起薄薄的水花,水珠四溅。扎了一会儿水,它们又把身子扎进水里,扑棱棱地闪翅膀,滚着身子,翅膀扑腾起水珠,漩出水圈。它们从水里飞起来,距水面约两米高,扑闪着翅膀,水珠四溅。它们拍打着的宝蓝色翅膀,露出纯白的斑纹,如一把唐朝的折扇。它的尾羽起伏摆动,楔形的端白叉尾如鲸鱼露出海面的尾鳍。它们在“咭咔咔,咭咔咔”地叫,欢快无忧。它们悠长、气韵绵绵的啼唱,像古老的山歌,似乎它们永远春情勃发,热情洋溢。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红嘴蓝鹊洗澡戏水,并且是五只。它们像畲族的少男少女,包着黑色的头巾,插着纯银的发饰,穿着灰蓝浅青的布裙,镶着棉白的裙摆,在纵情地跳舞欢歌。水珠抖净了,红嘴蓝鹊边飞边叫,往山垄飞去。我望着它们波浪形的飞影,飘逸俊俏,我怅然若失。

在山垄,我走了两个来回,也无心看别的了,怅然的心绪有些难以平复。太阳温软,君子竹油油青青,被人剃了底层两圈枝条的冬青,躲藏着一群焦躁的棕胸鹪鹩。它们“呿呿呿”地叫,在枝丫间跳来跳去。我又回到小水塘边,想再看看红嘴蓝鹊,可它们再也不出现。太阳下山了,山边荡出了鱼鳞形的云层,我返身回家。众鸟也在此时慢慢归巢。“嘘哩哩,嘘哩哩,嘘哩哩”,黑脸噪鹛吹起了晚归的口哨。

鸟,在体型上,有时很难分辨。尤其是雀形目中的鸦科、画眉科、莺科、鹟科、鸫科、山雀科等鸟类,同科中的鸟,差别非常细微,如褐头山雀和灰蓝山雀,即使资深鸟类观察员,不仔细观察的话,也难以区分出来。而有些鸟,我们见了一次,以后无需辨别就可以一眼认出来。我们看到它飞行的姿势,它美丽的色彩,即使在三百米之外,也可以指认出来。因为它们是独一无二的。红嘴蓝鹊是其中之一。红嘴蓝鹊色彩斑斓,嘴、脚红色,头、颈、喉、胸黑色,腹部纯白,背部和尾羽灰蓝色,楔形尾,尾叉白色,翅膀有白色斑纹,尾长于体身,善低空飞行,戏嬉于高大树木之间,啼叫声洪亮,如口琴吹奏。因其雍容优雅高贵的身姿,被人称为小凤凰。

如果可以用“最”去代指鸟美的至高等级,在郑坊盆地,我见过的鸟类中,红腹锦鸡、红嘴蓝鹊、寿带无疑可并称为“最美的鸟”。

在饶北河上游一带,红嘴蓝鹊并非十分常见,即使在体型中等的鸟类中,也不如黑卷尾、长卷尾、红嘴山鸦、乌鸫、灰乌鸫、褐头鸫、山斑鸠、珠颈斑鸠、黑领噪鹛、灰翅噪鹛、棕噪鹛、橙翅噪鹛等鸟类那么常见。其中最多的,是山斑鸠、黑卷尾、乌鸫、灰翅噪鹛。无论在河边,还是山谷,抑或田畈,它们成群结队,像唱诗班里的孩子。灰翅噪鹛无疑是最引人注目的鸟,不是因为它“呿哩呿哩哩”激越的歌声,而是在求偶期间,在林地边的草坡或河边的草洲,十几只鸟为了“争风吃醋”,以死相搏的“斗殴”。

见到红嘴藍鹊,也成了一件并不容易的事。唯一的方法,便是经常去有小溪流的山谷、有高大树林的河滩、有山塘的次林地。它爱戏水洗澡,爱在高枝鸣叫。红嘴蓝鹊成双成对,一直占据树的最高处枝头,兴之所至,在枝头上鸣唱一个多小时。在山溪拱桥边的柳树上,它们唱了一个多小时,我坐在桥下的石墩上,听了一个多小时。唱完了,它们比翼齐飞,低低地掠过菜地,飞往远处的山谷。

在某一片阔大的山林,红嘴蓝鹊以小群落的方式生活,一旦发现异族(蛇、松鼠、黄鼠狼等),高枝上的红嘴蓝鹊立即发出“呿嘎嘎嘎,呿嘎嘎嘎”的警告声,以不容被威胁的威严,驱逐异族“出境”,无意中庇佑了树下觅食的煤山雀、地鸫、灰背松鸦、斑鸠等鸟类,让它们及时飞离险地。在饶北河对岸的一个无名山谷,我看过十一只红嘴蓝鹊,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群落。

丁酉年十月。晨雨初霁。天空浅蓝,草叶还沾着雨珠。我涉水过河,在芦苇茂密的河堤上,走了一华里多,被一群放养的胡鸭败坏了兴致,不想再走河堤了。我顺着瓜田,往山脚下走。山一个堆一个,堆出最高的山,便是灵山。灵山闪耀着银色的光辉,洁净的青黛色北部山坡如一块漂在海面的船板。最低处的两座山,以“U”字形,拼合了一个山谷。山谷有一座水库。远远的,我看见了水库的坝面,如一块横板切断山谷。我从没去过这个水库,虽然距我枫林只相隔了约三华里,但水库归属洲村。隔河隔千里,隔了一条即使不宽的河,无论多近,也是很远的。整条山谷没有人烟,山上是人工杉树林,墨绿得摄魂攫魄。到了坝顶,见库水浅了半塘,库边裸露出黄土层,水青蓝。水库后面是往上慢慢收缩的山体,形成一道尖塔形的山峰。

去库尾,有一条草径。草径侧边有矮矮的山楂树,红熟金黄的山楂,挂满了枝头。我撩过树丫摘山楂,摘一个吃一个。一棵山楂树还没摘干净,呿嘎嘎,呿嘎嘎,叫声从不远处的山坳传来。我站在草径,等着鸟飞来。我听出了,是红嘴蓝鹊在叫,且是一群,叫声喧哗。如一幕歌剧,开幕的序曲才唱起,已初入高潮。果然,一只领头的红嘴蓝鹊,翩翩而飞,如冰上舞蹈,迎面而来。它们一浪一浪地飞过来,向田野方向飞去。这么壮观的飞行鸟群,只有夏季的归巢白鹭,才可以与之媲美。于我而言,这就是神迹显现——万物之神,会在某一刻,在某个特定环境,展现美神。

由此,我感到卑微,也为人感到卑微。美神降临,只有最少数的人可见。行走的物种,与飞行的物种相比,不仅仅缺少了一双翅膀,还缺少了飞翔的心。旷阔的盆地,在我眼前一览无余,如一张墨迹未干的画布。远山低垂如谜,凹陷在大地深处的河流已被秋色抹去,稀疏有致的白杨树叶正黄。半阴半阳的山谷扬起虫吟雀鸣之声,鸣奏优美的旋律。我既喜悦,又略有悲伤。人在自然的大美面前,会万分羞愧。人,其实无限渺小。只是我们自己不知道。在田畈边沿的一棵野柿树上,红嘴蓝鹊落了下来。柿子红熟,囊肉浆水饱胀,柿子叶大多已凋谢,柿子无人采摘,吉祥灯一样挂在枝枝杈杈。红嘴蓝鹊吵闹着,啄食柿子。

在近五年,常见红嘴蓝鹊。红嘴蓝鹊大多成双成对,仙侣般恩爱。一次,我在废弃的砖瓦厂,看一对红嘴蓝鹊在一棵高大的香椿树上嬉戏,看得很出神。挖芋头地的泉叔问我:你看得出哪一只是雌鸟哪一只是雄鸟?我哑口无言。我散了一支烟给他,说,我哪有这个眼力,分得出雄雌呢?他接了烟,慢条斯理说:我也看不出。他又说:不过,我知道有个诀窍,鸦鸟站在树上,尾巴翘起来的是雄鸟,尾巴垂下去的是雌鸟。我又散了一支烟给他,说,这个口诀,我得一直记着。

庚子年三月,我发现有一对红嘴蓝鹊,每天沿着狭长的山谷飞进飞出,飞行高度约距地面十余米,飞行长度约千米。它们边飞边叫,声音洪亮。它们经常停在山边荒田的一棵苦楝树上。

一天傍晚,我去山边,看见一只红嘴蓝鹊,喂一条蚯蚓给另一只红嘴蓝鹊吃。尾巴垂落的一只,站在树丫上,翘着头,张开赤红的嘴巴,“咔咔咔”地叫,尾巴翘起的一只,抖着翅膀,把喙伸进爱侣的嘴里,喂进蚯蚓。它们无比快乐,撒开翅膀,摇着枝头,“咔咔咔,咔咔咔”,叫得无所顾忌。我被眼前的一幕深深地感动,试问人间凡胎,有谁可以爱得如此真切?

过了十余天,这对红嘴蓝鹊衔枝筑巢。巢筑在苦楝树距地面约三米高的枝杈之间。山谷因为有了这对红嘴蓝鹊,日日喧闹。它们的叫声,在山谷里回荡、扩散,如河水激荡着河谷。树杈被繁茂的樹叶遮蔽,隐藏着巢。我记了一下,红嘴蓝鹊营巢时间为三月二十三日至四月十七日。

两只亲鸟轮换抱窝,天天窝在巢里。一班岗,约抱窝三十五至四十五分钟。抱窝的时候,亲鸟把身子缩得紧拢,很安静地趴着,换岗的时候,两只亲鸟鸟喙对着鸟喙磨蹭一下,“咭咔咔”叫两声。五月十四日,我第一次看见亲鸟叼食,飞向苦楝树。我激动了一阵子:幼鸟出壳了。但我看不到巢里的幼鸟,也不知道有几只。两只亲鸟站在巢边,“咭咔咔,咭咔咔”,似乎在说:“我家有大喜事了,有鸟宝宝了。”其中一只亲鸟,叼起一只蛋壳,“咔嚓、咔嚓”吃了起来。哦,红嘴蓝鹊和乌鸫、山雀一样,有清巢时吃蛋壳的习性。

我看过山雀,一天之内,两只亲鸟吃了八个蛋壳。山雀吃蛋壳很有技巧:身子抱窝着幼鸟,喙啄起蛋壳,放在巢室外,一只脚伸出来,压住蛋壳,喙啄裂,叼起破蛋壳,夹在喙嘴,吞食。乌鸫清巢时,不但吃蛋壳,还吃幼鸟的体物。体物白白的,泡状,乌鸫一口吞进去。

我便天天下午来山边,看鸟夫妻养育雏鸟。这是我生活中最有意思的一件事情了。

五月二十二日下午三点多,我去山边荒田,看红嘴蓝鹊,我还没到荒田,被吓呆了。一条约有1.5米长的黑眉锦蛇从苦楝树晃着身子吊下来,落在一块方桌大的石头上。红嘴蓝鹊紧随而下,抖开花骨扇般的翅膀,与黑眉锦蛇对峙。黑眉锦蛇体背有金黄色,眼后两道黑纹,体侧有蝴蝶一样的斑纹,半曲在石头上,昂着扁平粗壮的头。红嘴蓝鹊扑闪翅膀,跳一下,蛇电射一般,跃起头部,欲袭击对手。

蛇电射一下,鸟后跃一下。鸟落下的时候,伸出喙,啄蛇的头部。蛇头晃一下,鸟扑了一个空。蛇匍下身子,鸟又扑闪翅膀,发出嘟嘟嘟的挑衅声。蛇弹射起前身,张大嘴巴,扑向鸟。鸟高高跳起,后跃,爪勾一下蛇头,蛇头甩一下,扑下身子。

红嘴蓝鹊是长尾巴鸟,也叫长尾山鹊,属鸦科鸟类,也因此叫长尾山鸦。体型相似,但喙色不同,另有黄嘴蓝鹊。鸦科鸟类大多生猛,强悍斗狠。乌鸦、喜鹊都是高级捕食猎手,以红嘴蓝鹊最有战斗力。红嘴蓝鹊杂食性强,吃浆果、草籽、浆果,也吃蚯蚓、蜗牛、青蛙、蜥蜴、蝎子、蜈蚣,以及偷食其他鸟的鸟蛋、幼鸟,捕食老鼠、蛇。它甚至偷袭鹰。

红嘴蓝鹊不断地挑衅,把蛇粗暴的性子激发了出来。黑眉锦蛇灵动,弹射迅速,张开的大嘴露出密密麻麻的钢牙。蛇不停地弹射前身,甩着尾巴,发出嘶嘶嘶的声音,信子闪电一样闪动。红嘴蓝鹊轻巧活泼,张开翅膀,跳起来,后跃。对峙了十几分钟,蛇慵蜷地卧在石头上,懒得理会红嘴蓝鹊,似乎对红嘴蓝鹊的挑衅,毫无办法。红嘴蓝鹊飞起来,双爪把蛇头勾住,把蛇往空中拉起来,蛇扭动身子,红嘴蓝鹊又落下来。蛇向后退缩,扭过头身,欲爬走。红嘴蓝鹊再一次跳起来,喙啄在蛇头上。这时,另一只红嘴蓝鹊叼着食物,飞到苦楝树上,护着雏鸟,看树下的“鸟蛇恶斗”,发出“呿嘎嘎,呿嘎嘎”的严厉警告声,似乎在警示蛇:“我的伴侣不容伤害。”

蛇彻底怒了,弹簧一样弹直前身,半悬空中,伸出头,扑向红嘴蓝鹊的头部。红嘴蓝鹊飞出蛇头的高度,爪勾住蛇头,喙啄下来。蛇缩回,盘在石头上。红嘴蓝鹊落下来,爪摁住蛇头,继续啄。蛇一个翻滚,甩开敌手的抓捕。敌手恶狠狠地站在蛇的前面,张开翅膀,伸长脖子,随时啄下去。蛇又弹射出头,扑向敌手。红嘴蓝鹊后跃,撒开翅膀,嘟嘟嘟叫。蛇伸长,扭动了一下蛇腰,溜下石头,往石头下的地面逃。刚滑下头,红嘴蓝鹊飞跃一下,爪勾住蛇颈脖子,拉出两米多高,把蛇摔在石头上。红嘴蓝鹊落在石头上,啄蛇头,啪啪啪,猛啄了。蛇卷了起来,欲把鸟卷包菜一样卷起来。红嘴蓝鹊飞跳一下,落在石头上,嘟嘟嘟,叫得很激烈。蛇张大了嘴,匍着身子,信子火苗一样抖动。红嘴蓝鹊掠起翅膀,双爪摁住蛇头,雨点一样密集地猛啄,蛇扭动着,可头再也伸不起来。蛇头被啄烂了,蛇慢慢不动了,腹部在剧烈地收缩起伏,起伏了一阵子,腹部干瘪了下去。红嘴蓝鹊死死地摁住蛇颈脖子,啄肉吃。

黑眉锦蛇也叫菜花蛇,以鼠、鸟、蛙为主要食物。它没想到自己最终死在鸟喙之下。红嘴蓝鹊捕杀大蛇,花了一个半小时。我在距它们十米远的岩石下,看得浑身冒汗,手脚发凉。在自然界,猎手和猎物之间,没有妥协,当互为猎物互为猎手的时候,壮烈的战斗在所难免,直至一方无法动弹,被撕食。我从没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激斗,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一场战役。只要有捕食者存在,激斗就不可能停止。这就是动物界的天道之一。

回想起这个下午,我心脏激烈地搏动。求偶、繁殖、育雏、喂食、捕食、搏斗,是动物一生中,非常重要的环节。目睹其中一个环节里的细节,足以让我激动,似乎我参与了生命在其中发生的过程。最罕见的是目睹动物的搏斗全程,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惊心动魄,招式之间藏着生死。胜者往往不在于体魄大小,更在于勇气、胆识、谋略、耐力、体能,和搏击手一样,快、准、狠,出手招招夺其要害。

六月二十四日,我再次回到枫林,去看红嘴蓝鹊的鸟巢,已空空如也。很惋惜,我没有看到雏鸟出窝、试飞。但愿两只雏鸟都平安出窝。我扛了把木楼梯,爬上树,看见鸟巢内室有干草、苔藓、根须和几片蓝色白斑的羽毛,外巢以藤条细根构建。

河滩和山谷,是红嘴蓝鹊出没的地方。有一段时间,红嘴蓝鹊常出现在村舍附近,在香樟树,在竹林,翩翩起舞、尽情啼唱,它们尽情炫美,袒露心扉。或许,这是它们对美对爱最好的诠释和答谢。有几次,红嘴蓝鹊还落在我家的屋顶上,“咔咔咔”,叫上大半个时辰。它们是不是又要开始寻找筑巢的地方、孵卵育雏呢?

唐朝诗人秦观在《鹊桥仙》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想,红嘴蓝鹊便是这样恩爱的。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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