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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只麻雀(外一篇)

2021-04-07衣水

湖南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尾羽高压线长尾

衣水

一个人的一生当中,会遇见九十九只麻雀,却未必会遇见第一百只。这第一百只麻雀,并非珍贵稀有,但凡人迹所至也是随处可见的。一身暗灰系的装备,一旦隐进枯草或沙丘,你就很难发现它。这时候你只有努力地注意它,你会发现它仍旧安静地待在那里。

这第一百只麻雀,很像一块儿鸡蛋大小长满麻点的暗灰色的石头。或许它就是一块儿鸡蛋大小的丑陋的石头。它就藏在走向荷塘土路的草丛,或木呆呆地蹲在土路上。这第一百只麻雀,我告诉你,我观赏满塘荷花时遇见过它,我观赏满塘枯叶凋零时也遇见过它。

它就在那里,它就在我走向满塘荷花的土路上。

我告诉你啊,前方的荷花红的红艳艳,白的白灿灿。你跟我一块儿,瞅一瞅出水荷叶擎着的千朵红万朵白;你跟我一块儿,瞧一瞧,红的热闹也热烈,白的干净也安静。我觉得,荷塘是心,荷花就是心盛开的热闹或安静。不论热闹或安静,心在那里,荷花就在那里。你跟我一块儿观赏荷花,就是观赏你和我的内心。

走吧,你跟我一块儿。你和我兴冲冲或雅致悠然地走向荷塘。你比我还想见到满塘荷花,我觉得你比我还兴趣盎然或兴奋异常。你会觉得,你和我还未前往,荷花只会盲目或无聊地开着。你相信,荷花映日斗艳,争相出彩,也只是为你和我竞技献艺。

你和我一前一后走着。你和我心中有荷,都不会注意脚下的土路。我不会注意土路上的麻雀,我快踢到了它,或我已经踢到了它;我用眼角余光瞥见了它,还是心中感觉到一团软乎乎的东西?我不得而知。你呢?你也没注意它,姑且认为你已经觉察到路上有一只麻雀。这么说,它确实是一只麻雀,是我们见过的与众不同的麻雀。它一动不动,像个木偶似的,呆呆地蹲在土路中间。要不是我一脚就踢到它了,它仍旧会一动不动的。不知道你搞明白没有,至今我还是没明白,它是自个儿飞的,还是我一脚把它踢飞的。

这第一百只麻雀,如果它是自个儿飞的,这反证了它也没有什么特别,也仅仅是一只麻雀。它肯定不是自个儿飞的,你从逻辑上推理,它都不是自个儿飞的。你和我一样,相信这第一百只麻雀,肯定是我一脚踢飞的。我一脚踢飞了它,踢飞了一只长着翅膀的会飞的麻雀,你从逻辑上推理,这又是不符合逻辑的。

这是一只没有任何内伤或外伤的麻雀。你说,它会不会有心理创伤呢?你提醒了我。我苦思冥想,用尽我所学的所有几何知识,也不能算出它的心理阴影到底有多大。你猜一猜,这只麻雀如果有心理创伤,它的心理阴影面积有多大?你能算出来吗?或许你能算出来,你瞅一瞅它抑郁的眼神,呆滞木讷。假设这种情况它的心理阴影是一百平米,那么它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的阴影面积又是多大呢?你说,这样算有意义吗?我说,当然有意义。如果算出一只麻雀的心理阴影面积巨大,它就会如同一只死去的麻雀差不多了,我会把它当作一只死麻雀。一只死麻雀,跟一块肉没什么差别,跟一块石头也没什么差别。你说,这样的一只麻雀,我一脚把它踢飞,该是多么合情合理啊。

我们务必论证这是一只绝望的麻雀。你颔首微笑,你已经同意假设和论证,就像论证一道数学论证题,我已经从假设和推理中论证到我们想要的结果。你再次颔首微笑,你已经完全同意我的论证结果。我推导的结论是,这只麻雀对自己的现在和未来,已经没有一丁点信心和希望了。

如此结论,这只麻雀就与众不同,就珍稀奇特了。或者说,这只麻雀根本就不是一只麻雀,而是一块儿麻雀一样大小和麻雀一样颜色的石头。你明白吧,一块如此这般的石头,它自己是不会飞走的,显然它是被我一脚踢飞的。如果这么说一块如此这般的石头,无论是石头或麻雀,也都没什么与众不同,或是珍稀奇特的。你显然明白,我要告诉你的,重点不是麻雀或石头,而是麻雀或石头被我踢飞了。

从可信度上讲,被我踢飞的不是麻雀,而是一块儿麻雀一样大小和麻雀一样颜色的石头。另一种情况是,它已经是一只内心石化的麻雀。从情感上讲,我踢飞的应该是一只麻雀,但在我的意识层面,它确实是一块与众不同的石头。我告诉你,这只麻雀一样大小和麻雀一样颜色的石頭,我把它踢飞了,飞一阵它应该落下来,落到地面上。可是它竟然真的飞了,它竟然扇动着翅膀飞了,它竟然飞到了高压线上。

你不要惊讶,它借着我踢它一脚的力量,竟然轻盈优雅地飞到了高压线上,竟然悠闲自在地站在高压线上。你不能不信,它混迹在高压线上的九十九只麻雀之中,它竟然跟一只正常的麻雀没什么区别。连我都惊呆了,一只心死的麻雀或一只麻雀一样的石头,竟然神迹般地复活了。

你竟然不相信,一块石头会混迹在高压线上的麻雀群里。你说什么呢,我不是在给你讲《西游记》里的故事。你和我不是去前方的荷塘观赏荷花吗?你和我,此时此刻走在通往荷塘的土路上。《西游记》里的孙行者或猪八戒,会变成一块石头,也能从一块石头变成一只麻雀,那是修仙得道了。你和我,只是去前方观赏一塘荷花。你和我,只是在满足眼睛的欲望。高雅一点说,你和我是在满足眼睛的审美而已。

你和我前去观赏荷花,最多只算俗世修行,离修仙得道差得远了。不过你看见了,我也看见了,这第一百只麻雀,要么是你踢飞的,要么是我踢飞的,它竟然飞到高压线上。这和你我无关,可是你看它洋洋自得的模样,还真让人羡慕得很啊。

你可能纳闷,这只被你或我踢飞的麻雀或石头,它飞到高压线上,它要干什么呢?这一点你没有我清楚,我算是半个鸟类专家,我喜欢观察和研究鸟类,尤其是随处可见的麻雀。我告诉你,这九十九只麻雀会一个上午或下午蹲在高压线上,就像我们人类经常会用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开一个重要的会议解决一个重大议题一样,九十九只麻雀正秩序井然地开会呢,你惊讶了吧。

你不相信吧,我告诉你,你抬头仔细瞅一瞅,这九十九只麻雀,它们在按事先安排好的程序,挨个发言呢,一会儿会是集体讨论。它们发言,大多时候也会争吵,有时候面红耳赤,激烈时候还会用嘴啄,更会用爪子挠。开会解决不了的问题,它们会用武力。它们独特的开会方式,确实会比我们人类更有效率。做个比喻,麻雀的一个重大议题,一般不会悬而不决,它们最多用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就会把重大议题解决了。

你不用挠头,这是我多年研究的结果,现在给你简单地概括一下。我这么讲,你应该明白,你瞅一瞅,被你或我踢飞的那一只麻雀或石头,它飞到高压线上要干什么了。是会议,还是一个重大会议,强烈地吸引了它。被你或我一脚踢飞它的时候,它就顺势做一只正常的麻雀代表,冠冕堂皇地开会去了。你作为一个经常开会的人,经常代表一部分人利益而去开会的人,你和这第一百只麻雀,应该心有灵犀。没有什么更丰满的理由,能吸引一块石头或一只绝望的麻雀了。开会或用开会解决一系列重大问题或小问题,或不是问题的问题,是一种快乐的生活态度或方式。

你能理解吗?这无关性别,无论是一只公麻雀,还是一只母麻雀,浸淫会议的过程都是一种享受和幸福。你深有体会,你可以告诉我,开会的快感就像黑洞一样,吸收着快乐的阳光。你不要用轻蔑的眼神瞅着我,你的快乐我想象不到,我只是基于我对鸟类的或者说麻雀的数十年的观察和研究,通过假设和推论得出的结果。

你知道,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你明白,我毕竟不是鸟类,当然也不愿意做一只麻雀,虽然观察和研究了数十年,可是我不懂鸟类的语言,我讲给你的一切,也不过是鸟类社会学意义的一种理论或一种理解。当然,你可以结合我刚才的说法,或你认为是胡言乱语也未尝不可,你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或心领神会地感受一下。

你笑。你不用笑。你笑,我可以证明你理解我的说法。你不用笑,你只有自己变成一只麻雀或石头,你才能理解如此这般一只化腐朽为神奇的麻雀或石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而你和我都是人,都有智慧和思考。有时候不变成一只如此这般的麻雀或石头,也能深刻理解它。我是说我,我不喜欢开会,我也没有过多的开会机会,当然也就不能过度入戏。你是可以的,你是重要人物,至少对一部分人,或一个公司,你有权利召开各种会议,或已经召开过各種会议。

你别说你已经时过境迁,会议的意义早融入你的血脉。你别说不会如此,你看,我一说会议,我就发现你浑浊的眼睛立刻放光,或者说你神采奕奕了。我想说,热血沸腾地说,会议对于你来讲,会有缓解老年痴呆症或退休不适症的功效。你看,我很理解你。你瞅一瞅你的手不抖了,脚步是不是也轻松多了?你看你的精神头,我一说“会议”二字,你立刻就年轻了许多。你心中肯定泛起波澜或怒涛,我能感受到你的异常或激动。

你仔细瞅一瞅,抬头再瞅一瞅,高压线上的一百只麻雀,它们已经针对某一个重大问题开始争论。当然你说它们是在争吵也不为过,但还没进行到最激烈的开会阶段,你和我还要静心等一等。高潮总是姗姗来迟,你和我要有耐心;你知道的,好戏总在后头。此时此刻,你和我先瞅一瞅它们开会的阵势,做到心中有数就行。

当然,你和我也瞅不出所以然,毕竟我们不是麻雀。这不是首要原因,首要原因是你和我,眼睛已经老花,根本瞅不清楚高压线上发生的一切。我们的耳朵也不如当年,不说是聋瞎了,但也好不到哪里。

此时此刻,你和我,真是又聋又瞎。我这么说,你不会介意吧。你和我,此时此刻,也只能大概如此。不过我还能分清高压线上的一百只麻雀,九十九只各方代表的麻雀和一只被你或我踢飞的麻雀或石头。你呢?你看,就是边沿那一只,就是被你或我刚刚踢飞的那一只。你看,它还有一点点拘谨,它还没有参与到会议中,还没有轮到它发言。此时此刻,这家伙正可怜兮兮地听会呢。或许一会儿,它可能会参与到会议的争吵中。不过我不知道,当然也不确定,如果会议开到高潮,武力会议时,它会站在哪一方呢?

你不知道,你当然也不确定。不过你老谋深算,或深思熟虑,以你的阅历你总能看出端倪的。这是一个难题,你和我不能置身麻雀会议之中,真是人生之最大遗憾。你让我想办法?你别忘记了,你和我相约是来观赏荷花,而不是来参加麻雀会议的。你和我不能忘记初衷,我们这么大年纪,观赏荷花千朵万朵,是为满足我们的审美呢。

当然,荷花是生长了佛性的花。你和我观赏荷花,是尘世修炼的一种。你和我,在尘世修炼几十年,修炼不到神性,或许在老态龙钟之前,常常观赏荷花来修炼一点点佛性也未尝不可。一切皆有可能。如此这般,你和我这么多年一直观赏荷花,我们或许有醒悟了呢?你已洞察世事。你如此说,我就先不说观赏荷花的事儿吧。

我想办法。你真如此想?你如此想我当然理解,可是你和我没有活在《西游记》的故事中,你不是孙行者,我不是猪八戒。你和我怎么能变成一块石头呢?或者怎么能变成一只麻雀呢?你一定要变成第一百零一只麻雀?什么?你想让我也变成一只麻雀,变成第一百零二只麻雀?我才不变成一只丑陋的麻雀呢,我才不想长篇累牍地开会呢。

你别痴心妄想了,我可不愿意踢你一脚,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即使我踢你一脚,就能把你踢飞到高压线上吗?我不知道,我不能冒险把我最好的朋友变成一只麻雀。你和我相互踢一脚,我们一块儿变成两只麻雀,我们一块飞到高压线上,我们一块参加麻雀的高级会议?你怎么知道这一百只麻雀在开高级会议?没准它们是在争吵一些无聊的事情呢。

我愿意踢你一脚,不过我可不想让你踢我一脚。我们如果真变成一只麻雀,那可不是我想要做的事情。开会是一种高级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你如此说,我有些吃不消。开会是一个人活着的最高境界?这真是高论。你如此说,我竟然有一些心动。我已经犹豫不决,你别再用会议的伟大意义诱惑我了。

让我仔细想一想,或许我也会爱上开会。你说开会是一种快乐,是一种幸福,更是一种人生修炼。我已经忍不住,做人时我没好好开过几次会议,即使参加过几次会议,我也不是主角。你让我有发言权?还要做一次会议主角?你和我赶快行动吧,我们数数字,一二三,同时向对方狠狠踢一脚。

飞了,飞了,你把我踢飞了,我也把你踢飞了。我是一只麻雀了,你呢,你快变成一只麻雀。我叽叽喳喳地叫着,你也变成一只叽叽喳喳的麻雀了。飞到高压线上,你和我稳稳地站在高压线上。一百只正在开会的麻雀都歪着脑袋瞅着你和我。开会,继续开会,你大声地向一百只麻雀宣布。你就像一只麻雀首领,我站在你一侧,立刻也像一只有崇高地位的麻雀了。开会,继续开会,我重复你说的话。

第一只麻雀瞅见你,竟然乖乖地站到一边。你找到一个位置,那一定是一个重要位置。第一只麻雀让你先讲话,你就先发表激情澎湃的演讲。你退休前每一次开会的讲话都精彩绝伦,这次当然也不例外。可是我最想知道的不是你精彩绝伦的言论,我在用一只麻雀的眼光搜寻被我或你踢飞的麻雀或石头。我想瞅一瞅这第一百只麻雀开会时的言谈举止或音容笑貌。你只顾讲话了,你忘记了它。我却瞅见它正仰慕地瞅着你呢,它抑郁的或死灰的眼神,已经死灰复燃,或大放异彩。

这第一百只如此这般的麻雀或石头,我觉得它的眼神放射出火焰,是嫉妒的火焰。我感觉它是嫉妒你,瞅着它嫉妒你我竟然也开始嫉妒你了。你瞅瞅你,你一讲话就神采飞扬,你就是一只英俊潇洒魅力无穷的公麻雀。你还不知道,略有姿色的所有母麻雀都在向你抛媚眼。可气的是,竟然连一只母麻雀也不搭理我;我瞅着它们,它们的芳心全向你敞开了。

会议议题并不重要,不论是重大议题还是一般主题,都不是会议的本质。我开始讨厌自己,我警觉我竟然沦落到第一百只如此这般的麻雀或石头的境地。难以忍受或不能忍受,做一只麻雀会议代表的快乐我虽然体会不到,却也略知一二了。

我叽叽喳喳叫一阵,我是想让你尽快结束你的激情慷慨的讲话,你和我也尽快回去观赏荷花。可是你竟然以扰乱会场为由,叫来几只麻雀保安把我驱逐出了高压线,也就是你把我暴力驱逐出你兴趣盎然的会场了。我感觉到耻辱,并不是一个人的耻辱,竟然是一只想开会的麻雀的耻辱。我无可奈何,我再也不能进入你的会场了。

我愤愤然,悻悻然。我被毫无尊严地从高压线上驱逐了,就像我被人类的保安赶出会场一样,一切的我都零碎在被鄙视的或人的或麻雀的目光之中。我飞到地上,飞到我走在通往荷塘的土路上,我变成我,我不再是一只爱开会的麻雀。

我抬头瞅向空中,只见黑压压一群麻雀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高压线上。你已经激情慷慨地讲完话,我听见一阵叽叽喳喳、叽叽喳喳的狂叫,仿佛排山倒海的掌声,弥漫整个会场。我知道,你出尽风头的会议很快就会进行到讨论或争论的高潮时刻。

你在会议中返回青春,这或许是你最好的归宿。你说会议是生命的一切,我一直无法领会。你说伟大的会议是生存的本质,这对你来说就是绝对的真理。我不知道,在我的幻想或是潜意识里,你是那第一百只麻雀,还是第一百零一只?我不是麻雀会议里的贵宾,纵然不能高谈阔论,或许做一株荷花,荷塘会是我仰慕已久的会场。

从此以后,观赏荷花,在满目色彩中,你和我开着另一种会议。千千万万朵荷花,你和我,也在热烈或静穆地开着。或荷叶凋零时,你和我同在。

第四十七只蚂蚁

紫荆公园有一株百年橡树,虬枝繁复,翠绿葱茏;远远观望,若一团重峦叠嶂的青云,皴染天空一方,使得大景小景错落有致,远景近景悄然徐成。

没有人知道这是一方盛景,我是说虚构中的所有人物,他们并不以百年橡树为荣。对他们而言,百年橡树只是神,是一切存在。

郭小橹呢,她在故事中,或热烈贲张或安静沉思,她不知道有一棵百年橡树,早已亭亭如覆天巨盖。

其他人物也都如此,也都对百年橡树视若不见或熟视无睹。

从紫荆公园门口,我远远就望见一只大鸟——长尾雀,蓝色的尾巴足有三尺长,从半空飞到公园,径直钻入百年橡树的枝繁叶茂里。唯恐它逃走似的,我一双眼睛就像被两条线牵引着,也钻进去了。

我用目光紧紧抓住它。

这一只长尾雀,在百年橡树的虬枝繁复中,一边清脆婉转地唱着,一边蹦来跳去啄着自己的尾巴。这只是余光所见,或我在幻想中看见它自娱自乐。

我走在百年橡树下,像是走在虚无缥缈的梦幻之中。我有些不是真实的我了。树干和不计其数的树叶,就像画在空中。我狠狠跺一脚,地面竟然颤悠悠晃动了。

我跳起身摘下一片树叶。

我咬着它,吹了一个口哨。

这是一片真实的树叶,它青涩和酸苦。没有什么不是真实的。长尾雀还在这棵大树上吗?我瞅不见它,我仿佛是水中的倒影,在涟漪中波动。

仿佛只有我,不真实了。

长尾雀藏进葱茏的枝叶中。我偶尔听见它婉转几声。我仿佛在枝叶葱茏里寻找它几个世纪了。我想爬上这一棵百年橡树,这不是说我想变成一只公猴或母猴。我是想以一只公猴子的视角,找回遗失多年的自由和想象。

我被禁声和禁行了吗?没有!我是一根能够行走的芦苇。

郭小橹从故事里跳出来,或是从百年橡树的枝叶葱茏中跳下来。她先是一片树叶,怎么看也是一张画像。郭小橹先是长得像我一样高,再咯咯吱吱扭动腰肢,硬是把纸上的腰肢扭圆润了,扭得窈窕多姿了。

“郭小橹?”我感觉有些陌生,“你?真的是你?”

“是我,”郭小橹娇声娇气地说,“你怎么不认识我呢?”

“你不是这个模样。”我瞅着她,“我塑造的你,是淳朴的姑娘。”

“我不喜欢她,”郭小橹嘟着嘴,“我只喜欢这样的我。”

故事中我虚构的郭小橹是淳朴羞涩的姑娘。面前的郭小橹,竟然是一位泼辣妖艳的少妇。我当然明白,虚构郭小橹时她二十岁,即使不在现实世界,她在故事里也已经生活十多年。郭小橹自然长成千娇百媚的少妇,或已经迈向泼辣的中年妇女。

我只好默不作声,任由郭小橹肆意妄为。我不是她的情人,也不是她的监护人,除了虚构她的诞生之外,我跟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郭小橹”这个人物形象,自从塑造完成之后,已经不为我所左右。她快乐也好,忧伤也罢,是守法公民,或违法人士,都是她自己的事兒,都跟“作家”扯不上一丁点联系了。

“长尾雀还在树上?”郭小橹假装问我,“我想要一根它的长尾羽。”

“办不到。”我拒绝了她。

“不可能,”郭小橹说,“你神通广大。”

“我又逮不住它,”我严肃地说,“它可能飞走了。”

“你不用逮住它,”郭小橹妩媚着眼睑说,“你在故事中加一句话就行。”

“加一句话?”

“郭小橹拥有一根漂亮的长尾羽。”

“你不能拥有一根长尾羽。”

“为什么?”

“你不需要……”

“我需要,”郭小橹说,“我需要一根长尾羽做装饰。”

“我不想伤害长尾雀。”

“你是不想给我一根长尾羽。”

“如果给你了,”我遗憾地说,“就会有一只长尾雀失去漂亮的尾巴。”

“你只是虚构一根长尾羽,”郭小橹噘起嘴巴说,“跟任何一只长尾雀都没有关系。”

“即使是虚构,”我劝她说,“在对应世界,总有一只长尾雀失去长尾羽的。”

“十年来,”郭小橹说,“我已经丰腴性感了。”

“这是你选择的生活,”我摊开手说,“我无权干涉你。”

“我自己爬上树,”郭小橹赌气说,“我自己拔一根长尾羽。”

“我无权干涉你,”我怀疑地说,“我记得你不会上树。”

郭小橹不相信我,她飘飘忽忽走到百年橡树下,伸手扒着树枝,用力往上攀爬。郭小橹无论怎么努力,她都爬不上这一棵高大的百年橡树。郭小橹眼睛里冒着愤怒的火气,粉嫩的脸蛋气绿了。她噌噌地走过来,想狠狠踢我一脚。一个我虚构的人物,怎么能吓到我呢!她没有什么威胁,一个已经带着风尘味道的女子,就由她拳打脚踢,又怎么奈何我呢?

是我想错了,郭小橹走到我面前,不但没有拳打脚踢,也没有撒泼耍赖,反而和颜悦色地央求我,“你就给我一根长尾羽吧。”我怎么能拔掉一只长尾雀的漂亮尾羽呢?我不能受她的美色诱惑。

“我嫁给你。”

“这就是交换条件?”

“我丰腴性感。”

“我喜欢以前的郭小橹。”

“那我嫁给他。”

“故事中我只虚构了你一个人,”我被她逗乐了,“你想嫁给谁?”

“是只有我一个人,”郭小橹蛮横地说,“可还有一只公猴子啊。”

我一下子愣住了,竟然目瞪口呆。

真没想到,郭小橹竟然愿意嫁给一只公猴子。猴子当然可以爬树,当然可以逮到一只长尾雀,当然可以拔掉一根长尾羽,或把一只长尾雀活生生地吃掉。

我一阵无语。郭小橹已经不是我虚构的那个郭小橹了。

“你威胁我?”我终于缓过劲儿。

“这是我自己的办法,”郭小橹忧伤地说,“一个人不好过。”

“嫁给一只公猴子,”我恼火地说,“你们不是同类。”

“我们不是类人猿进化来的吗?”郭小橹说,“达尔文不是这么说的吗?”

我无法回答,进化论确实这么认为。

“也只是远古的亲戚。”

“你感觉有违伦理,”郭小橹妩媚一笑,“你是作者,你把那只公猴子,改成一个会爬树的男人,不就行了?”

郭小橹脑瓜灵光,我被她难住了。即使我不给她一根漂亮的长尾羽,她也会自己想办法得到。郭小橹竟然不择手段,竟然把我陷于不义之地。如果我不答应她,我不把故事中的公猴子改成一个男人,她当真会嫁给一只公猴子,她羞辱的不是她,她羞辱的是整个人类。

可是,如果一开始我就满足她的愿望,虚构一根长尾羽给她,我无疑会伤害一只长尾雀的。

我不能突破一个作家的底线。

我可以毁掉一篇故事的最初构思,可以把一只猴子改成一个男人,这并不会对长尾雀或人类造成伤害。我毁掉的只是一篇故事的初稿而已。

可事实并非我想象的这么简单。

我刚把故事中的公猴子改成一个男人,郭小橹立刻站在我面前,手舞一根漂亮的长尾羽,朝我大吼大叫。我仔细瞅着郭小橹,发现她脸上血迹斑斑,胳膊腿上也都是伤痕。郭小橹仿佛就是一个神经病,她一见到我就歇斯底里,根本不是我当初塑造的那个温文尔雅的淳朴女孩了。

她简直就是文学经典中经常出现的“被损害的”人。

“郭小橹,你这是怎么了?”我忧心忡忡地问,“你不是我塑造的人。”

郭小橹把一根漂亮的长尾羽递给我,我凝视它,感觉就是钻进百年橡树的那一只长尾雀的长尾羽。它太漂亮了,一半儿青色托着一半蓝色,还有红色黄色点缀。足有四尺长的尾羽,比戏剧服饰上的两只花翎漂亮多了。我拿着它,用手细细摩挲它,我真不想把它再还给郭小橹了。

“这根漂亮的长尾羽你留着,”郭小橹央求着说,“我请求你把那个男人立刻还原成当初的那只公猴子。”

“男人为你拔掉长尾雀的尾羽,”我不解地问,“夫妻恩爱的生活,不好吗?”

“你能看透一切,”郭小橹泪眼汪汪地说,“我不该贪图一根美丽的羽毛而毁掉更有价值的东西。”

“你不相信爱情?”

“相信。”

“你不相信美好?”

“相信。”

“你不相信未来?”

“如果把男人还原成一只公猴子,我相信。”

“我可以修改底稿,”我怀疑地说,“你想好了?”

“想好了,二十年啊,我已经想过千百遍了。”

“一旦修改到原稿,”我向她说明,“故事中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我不怕寂寞,”郭小橹坚定说,“我再也不会拿人的尊严威胁你。”

“这真是一根漂亮的羽毛,你既然送给我,”我心安理得地向郭小橹说,“我可以在我的故事中加点你想要的东西。”

“我什么也不想要,”郭小櫓坚决地说,“现在我很满意故事初稿中的我,我再也不胡乱生长了,我会按照你塑造的人物形象生长。”

“我的故事不会马上定稿,”我骄傲地说,“定稿前,我肯定还要加点什么的。”

“感谢您,您是一位厚道的作家,”郭小橹说,“那就在故事中加一些蚂蚁。”

“蚂蚁?”我疑惑地问。

“蚂蚁,”郭小橹面无表情地说,“在这棵百年橡树上或地上,加一群蚂蚁。”

“蚂蚁能打发你的孤独?”

“漫长虚无的岁月中,我可以数一数蚂蚁。”

“为什么是蚂蚁?”

“我就是一只螞蚁。”

“哦,你把自己混同于一群蚂蚁?”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蚂蚁?”

“有时候会有这种感觉。”我无法抵赖,只得如实回答。

用一群蚂蚁换一根漂亮的长尾雀的尾羽,我觉得真是再划算不过了。我正沾沾自喜,一低头竟然发现郭小橹的秘密。她竟然不把蚂蚁当作蚂蚁。她在干什么,她这是疯了。她怎么把蚂蚁都掐死了?我仔细数了数排在小路上的蚂蚁尸骸,竟然有四十六个。

“郭小橹,”我大声质问,“这是为什么?”

“你是谁?”郭小橹回过头,冷漠地瞅着我,“这是我的蚂蚁。”

“我是你的上帝,”我愤怒地说,“我塑造你,你怎么能伤害蚂蚁呢?”

“呵呵,上帝,”郭小橹脸色惨白,“上帝早就死了,你说蚂蚁那也叫生命吗?”

“休得胡说,”我大声斥责,“所有生命都有尊严,也都同等高贵。”

“你真是满嘴胡言乱语,”郭小橹不满地说,“我不过是一只蚂蚁,你也不过是一只蚂蚁。”

听到郭小橹这么说,我竟然一惊。我不过是一只蚂蚁。郭小橹好像掌握着真理,她竟然戳痛了我。我站在百年橡树下,发现数百只蚂蚁往树上攀爬。我真想像郭小橹一样掐死一只蚂蚁,或疯狂地掐死数十只蚂蚁。我不能,可我细瞅它们时,竟然发现我的现实地面上,许许多多的蚂蚁,早已经死去了。

不是我干的,我确定也不是郭小橹干的。我知道虚构的郭小橹,是跑不到我的现实中来的。

是谁掐死了它们?我瞅着死去的蚂蚁,一个一个数着。我得给它们一个名字。每一个生命哪怕是蚂蚁的生命,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一种,都值得我们去尊敬,哪怕它们死去,它们也应该得到一个美好的名字。

这个叫张三,这个叫王二,这个呢?还有这个,叫她郭小橹吧。

“郭小橹,”我忧心忡忡地说,“你在故事中过得不好吗?”

“我只想死,”郭小橹目光呆滞地说,“我不想活了。”

我被郭小橹狠狠刺痛了。一个作家,一个自认为优秀的小说作家,自认为看透一切,自认为是故事中所有人物的上帝,竟然被故事中的郭小橹给狠狠奚落和教训了。

我知道我对“郭小橹”这个人物的形象塑造,已经彻底失败了。

我不能让郭小橹唾弃自己,这对我来讲是多没脸面的事儿啊。我也不能唾弃自己,即使是我烧毁这一篇,哪怕是举世经典的作品,也是我在所不惜的。

“我已经亲手掐死一只蚂蚁,”我长吁出一口气说,“你掐死四十六只,我掐死的是第四十七只,它叫郭小橹。”

“感谢您,”郭小橹泪流满面地说,“我终于解脱了。”

在百年橡树下,在百年岁月里,在葱茏如盖中,我看见袅袅烟雾,那是一篇伟大的小说被焚毁的时刻。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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