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号摄影棚

西蒙·里奇[美国]

西蒙·里奇（Simon Rich，1984-），美国年轻作家和编剧，毕业于哈佛大学，曾担任过美国综艺节目《周六夜现场》和皮克斯动画工作室的撰稿人。已出版过两部长篇小说和多部短篇小说集，电视剧《男追女》和《奇迹缔造者》都是基于他的作品改编的。《13号摄影棚》由本刊特邀山东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丁立群翻译。

尤尼一直被自己的助学贷款搅得心神不宁。无论是买根燕麦棒或往投币洗衣机里投些25美分硬币，他总能感觉到那份压力。截至今早，他欠97， 201.83美元了。最糟糕的是，这些钱都打了水漂。

七年前，尤尼从电影学院毕业，他的电影制片生涯也日益从大有前途变成了一场灾难。他曾经导演过几个狗粮广告，但说得好听一点，也就是从法律角度而言广告中的动物没有受到虐待而已。他的那些不是关于狗的作品，什么哈迪斯培训视频、旨在欺骗老年人的商业广告还有运动课程的DVD光碟，几乎无一例外前景惨淡，后者往好处说是诈骗，往坏处说，特别是从医学角度而言那就是害人。

尤尼最大的愿望就是搬回住在皇后区的父母家。他的母亲与一位做地膜生意的成功老板交了朋友，经常发电子邮件说，给他留了份工作。尤尼不确定在地膜行业自己会是什么角色，制作？销售？还是推广？但不管做什么，总比待在洛杉矶追逐已逝的梦想要好。他三十四岁了，如果有什么奇迹发生在他身上的话，现在早该发生了。

尤尼正在浏览一些东去的廉价航班，他的破手机在口袋里嗡嗡响起来。他眯起眼睛看了看那个不熟悉的号码，多半是催债机构打来的，这样的电话不用理会，但323的区号让他犹豫了一下，不管是谁打来的，这是来自好莱坞的电话。他的电话响了四五声，刚要提示语音留言，尤尼低声骂骂咧咧地接了电话。

“很高兴你能来。”尼基·科尔曼说。尼基是位主管，穿着优雅，但从面相上看不出实际年龄。“停车没问题吧？”

尤尼热情地点了点头，尽管他是打车过来的，这可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被邀请到大型影城。他不知道百丽宫影城如何得到他的电话号码，想着多半是他们管理上的失误才和他联系的，但既然来了，他决心要好好表现。

“我直接开门见山，”尼基说着，她英俊的助手递给尤尼一瓶冰凉的斐济矿泉水，“我打电话是因为我们这段时间一直在关注你的作品，我们正考虑聘你来完成一个大项目。”

几秒钟的沉默。

“像是——导演吗？”尤尼问道。

“是的，”尼基耐心地说，“是导演。”

尤尼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你们怎么会想到我呢？”

尼基尽可能咧嘴笑了笑，毕竟她做过多次整容手术。“我们在片场遇到了些问题，”她说，“我现在就不细说了，但我们需要有经验的超常人才。”

尤尼点点头。要说他有什么才能的话，那就是他擅长应对喜怒无常的各路明星。他曾经执导过一部健身录像，主角是一位健美运动员，用他自己的话说，此人就爱“发火”。

“是谁？”他低声问道。初次接触行业八卦，他不免有些兴奋。“是贝尔吗？”

尼基微微向助手点了点头，助手拿来一沓文件。

“在告诉你这个项目之前，”尼基说，“我需要你签署一份保密协议。”

尤尼迅速翻了翻，困惑不已，“这到底什么意思？”

“这只是标准的样板文件，”尼基向他保证，“所说的是，你今天听到和看到的一切，无论多么令人震惊或恐怖，你都要保守秘密。”

“嗯。”尤尼说。他想了想自己境况，然后干净利索地签了合同。“那么……现在做什么？”

尼基双眼微眯，“你去见她。”

尤尼坐在高尔夫球车的副驾驶座上，尼基开车快速穿过场地。他认出了电影中的一些场景——《汽车追逐令》中的警察局，还有最近一部惊悚片中的闹鬼墓地。然而，他们越往里开，场景越来越陌生。

他们经过一个年代久远的地铁站模型，上面还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涂鸦，然后是一个蛮荒西部的破旧场景。又开了十分钟，车才停下来。

“到了，”尼基说，“13号摄影棚。”

尤尼从高尔夫球车上下来，跟着尼基来到一座孤零零的混凝土建筑前。他注意到，经过的其他摄影棚的前门上都贴着金匾，用来纪念在那里拍摄的电影，但是13号摄影棚有些怪异，没有任何标记。外面的草地早已疏于打理，他们走近时，破旧的木门吱嘎吱嘎地打开了，仿佛是被某种心领神会的幽灵给推开的。

“那么，”尤尼小心翼翼地問道，“来这儿做什么？”

尼基轻描淡写地概括了一下这座建筑的历史。这个影棚建于一九一四年，当时用来摄制无声短片，这儿也曾繁荣过几年，摄制了一些带种族偏见但却有利可图的成功影片，比如《香港哈里》。然而，大约从二十年代开始，这个影棚的“负面名声”日渐形成。一九二六年，一部冰上音乐剧因冷库爆炸的灾难而被迫停止拍摄。从那时起，这个影棚就成了无数严重意外事故的多发地：照明设备坠落、绳索突然断裂、莫名其妙的电气火灾等。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这个影棚就废弃了。五十年代因制作一部圣诞电影又重新启用这个影棚，但由于导演精神失常，需要进行脑叶切除手术，这部电影也被迫中止。

“那这就是我要工作的地方？”尤尼问道。

“是的。”尼基说。

尤尼点了点头。每到这种时候，他真希望自己是属于某个工会组织的。

“你先请。”尼基说。

尤尼深吸一口气，走进了黑暗的摄影棚。他还没找到电灯开关，就看到头顶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身影，亮得像老相机的闪光灯。当尤尼能够看清楚东西时，那闪闪发光的身影正从天花板上朝他飘来。她有点半透明，深陷的眼睛，火红的头发。

“那是什么？”尤尼问道。

“那是克拉拉，”尼基说，“她是个幽灵。”

尤尼还想问些问题，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尼基就迅速跑向出口，砰的一声关上了身后沉重的大门。

尤尼不情愿地转向克拉拉。不知什么时候，她已飘至眼前，他的脸能感觉到她呼出的冰冷的气息。

“嗨，”他不安地说，“我叫尤尼。”

她嘴唇血红，嘴角向上一翘，微笑道：“新导演。”

“没错！”尤尼说着，爽朗地笑了笑，以掩饰他心头剧增的恐惧，“很高兴见到你。”

他伸出手，她用上最大力气和他握手，半透明的手指陷入他的手里。

“爽！”尤尼说，“爽，爽。”他现在能看得更清楚了，克拉拉看起来不像传统的好莱坞女演员。

但她的面容的确很有魅力：深陷的双眼，长长的黑色睫毛，惨白的皮肤。尤尼看不出她的审美趣味在多大程度上是她的个人风格，还是因为她已死去才会如此。但无论哪种情况，都令人印象深刻。尤尼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你在这儿多久了？”他问道。

“从一九二二年开始，”她说，“那是我试镜结束后，我三天来的第七次试镜，我非常兴奋，喝了些红酒，不过我想我喝得太多了。总之，我昏倒了，头撞在了那儿。”

她指着混凝土上早已模糊的红色斑迹。

尤尼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疼吗？”

克拉拉摇了摇头，“我立刻就睡着了，当我醒来，就有个金光闪闪的高个男人朝下盯着我看，他告诉我该离开这个世界了。‘可爱的孩子，他说，‘你已奋斗太久，拼搏努力，吃苦受累，连我们天使都为之动容。但不要害怕，你很快就会来到上帝温暖的怀抱，你的一切苦难将到此为止。来吧，我亲爱的孩子，沐浴在天国之光里吧。我站起来，盯着他金闪闪的大眼睛说，‘胡说，我才不离开这座城市，除非我他妈的成为明星。他低头朝我微笑着说，‘要平静，我的孩子，功成名就不过是人为的偶像，一旦你进入天国，你就会明白根本没有什么尘世的荣耀，因为在上帝眼中，所有生灵都生而平等。我说，‘如果我想要平等，我就一直待在德克萨斯州的加尔韦斯顿了，两个小时后我要试镜，在一个短片中饰演天真少女，你要是让我错过了，我发誓会杀了你。他伸手抓起我的手，拽着我离开地面，要带我去什么天国，我于是拔下发针，用尽全力刺他的翅膀，我反反复复不停地刺他，但他感觉不到疼痛，因为他是天使，但他最终说，‘住手，真是烦人。我说，‘你要是不放开我，去天国的路上我一直刺你！他说，‘帕米拉，你疯了啊。我说，‘我现在的名字是克拉拉·金吉，我改名了，这样在字幕上更好看。告诉上帝，还有所有人，都不要再叫我帕米拉了，我不是帕米拉，是克拉拉·金吉。该死！我不停地刺他的翅膀，还有他的脸，最终他不再冷静，也不再假惺惺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说‘你就是个疯狂的婊子！我盯着他金闪闪的眼睛说，‘你滚蛋吧。”说到此，她骄傲地咯咯笑出声来，“总之，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待在这儿。”

克拉拉向尤尼解释她目前的处境。她无法离开摄影棚（“标准的幽灵规则”），但在这个破旧的摄影棚里，她还拥有强大的力量。“我可以用意念移动东西，也可以飞来飞去。别人要是惹我生气，这可派上用场了，但一会儿，这种能力确实就变弱了。”

她觉得最糟糕的是上帝可能认为自己“赢了”。

“我敢打赌他现在一定朝下蔑视着我，”她说，“在云端愚蠢地取笑我呢。”她双手叉腰，突然开始模仿上帝的样子。“哈，我是上帝，我认为克拉拉永远不会上电影……”

尤尼不安地望着天空，克拉拉则继续滑稽地模仿着上帝。她的“上帝之声”一开始还只是微微有点放荡，但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张扬，充满挑衅。

“哈，我是上帝，和我的蜜糖天使们无所事事……”

“克拉拉！”

“……天天厮混在一起……”

“嘘！”

克拉拉晃了晃手腕，“放松，他无能为力的。”

“看来他能力可不小，”尤尼提醒道，“我是说，是他把你变成了幽灵。”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仍然会成为明星。”

“怎么成？”

“你是导演，”她说，“你会搞定的。”

尤尼回到高尔夫球车上后尼基解释道：“我们竭力想摆脱她，灵媒、驱魔师、圣咒，但都没有用，她只会生气，开始杀人。”

尤尼点点头，“她看来下定决心要成为一名演员。”

“我们也咨询了几位幽灵专家，”尼基说，“克拉拉不完成她视作‘尘世未竟的事业，就不会去天堂。”

“我一定能找到方法来为她导演，”尤尼说，“我是说化妆会是个挑战，但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事情没那么简单，”尼基说，“我們不能向世人透露克拉拉的存在。”

尤尼又点点头，“如果人们知道鬼魂真实存在，会造成恐慌。”

“是这样，”尼基承认，“但最主要的是责任问题。这些年来，百丽宫影城一直隐瞒了克拉拉的存在，这也导致了无数的死亡事件。据我们的律师所言，要是集体诉讼那将非同小可。”

“那怎么可能既要保守克拉拉的秘密，又能让她成为电影明星呢？”

尼基把她的高尔夫球车停在一排没有标记的储存室前，“我会告诉你的。”

尤尼跟着她走进了狭窄的储存室，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当天花板上的荧光灯亮起，他突然感到幽闭恐怖，但很快他的焦虑不安就被他孩童般的好奇心所代替，因为周围全是可以追溯到无声电影时代的古老电影设备。

“你可以用这破玩意来拍摄的。”尼基指着一台镀有金银的手摇曲柄摄影机说。

尤尼不可思议地笑起来，“天啊！是台贝尔豪威尔吗？”

尼基耸耸肩。

“我想卓别林肯定用过！”尤尼说着，崇敬地拍了拍那台旧机器，“真不敢相信这东西还能用！”

“不能用了，”尼基说，“甚至连镜头都没有。”她把一个手指戳进空空的光圈，“看到了吗？”

“那怎么用它拍摄？”尤尼问道。

“你不用。”

了解情况后，尤尼一下子耷拉下来没了精神。“所以你实际上什么都不需要我导演，只是让我装模作样呢。这样你就可以骗鬼了。”

尼基点点头，“有问题吗？”

“我的意思是，这有点令人失望。”他抬头望着她，眼中有所憧憬，“除非这个项目可能还有什么好处！呃，如果我出色完成，你会考虑找我做其他的工作吗？比如导演真正的电影，没有幽灵的？”

“我们认为这更像是一场一次性的临时演出。”她说。

尤尼失望地点了点头。

“听着，”尼基说，“这很容易，你所要做的就是把摄影机对准克拉拉几个小时。我们会雇佣一些非工会的工作人员跑前跑后，看起来忙忙碌碌的。她会优雅地滑步而行，你就摇动曲柄，一周后我拿着一本假的综艺杂志进来说‘克拉拉·金吉是明星了。她会看到头条新闻，然后飞向天堂。就这么简单。”

“那我告诉她主演什么？”

尼基递给他一份剧本，他看着标题大声念道：“《清虫先生和孤女》？”

尼基点点头，“这是克拉拉去世那天试镜的短片。有意思的是，即使在当时，这部短片也被认为有种族歧视。”

“我不确定能否做到，”尤尼说，“我是说这看起来并没有多少创造性，而且，我担心克拉拉会发现我在骗她，然后杀了我。”

“如果你让她离开，”尼基说，“我们会付给你十万美元。”

尤尼拿起摄影机，试了试曲柄。

尤尼站在摄影棚外，等着摄制组成员全部签完保密协议。尼基向他们简单介绍了克拉拉的情况，但他们一个个还是担心害怕，这也情有可原。尤尼清了清嗓子发表了动员讲话。

“好了！”他说，“我们现在就进去，见见要欺骗的幽灵。这确实会有些怪异，但我们定能渡过难关。还有什么问题吗？”

一位名叫查尔斯的英俊的失业演员举起了手。尤尼隐约记得在当地一个庭院家具广告上见过他。

“这化妆还确有必要吗？”他问道。

尤尼同情地向他点点头，“不幸的是，清虫先生需要完全的黄色脸妆。如果你不化妆，克拉拉会怀疑的。”

查尔斯闭上双眼。“扮演带有种族歧视的角色来欺骗幽灵，”他有点自言自语道，“这真是我的底线了。”

尤尼知道这将是艰苦的一天。但还有什么选择吗？他能想象出自己承认失败，然后飞回皇后区进入地膜行业，他的父母站在门廊上，母亲会如释重负，喜极而泣，父亲则会一个劲地表明自己有先见之明。

“看來你在梦幻之都进展不顺啊，”想象中他听到父亲说，“不管怎样，你最终回归地球了。”

尤尼知道他的电影生涯结束了。但若有十万美元，他至少可以避免返乡的噩梦，还可以还清债务，永远逃离洛杉矶，在别处另谋职业，开始新的生活。

他打开门，带着摄制组进入黑暗的摄影棚。当克拉拉飘动着出现在他们的眼前，几个男人尖叫起来，但总体而言，他们还是设法保持了职业形象。

“这些家伙都是谁？”克拉拉怀疑地问道。

尤尼走向她，举起一份剧本。“恭喜你！”他说，“你拿到角色了！”

“什么角色？”

尤尼咧嘴一笑，“主角！”

“胡说！”克拉拉恶狠狠地说，她的瞳孔似闪着未尽的余火，“这是耍的诡计，我要把你们统统杀掉！”

尤尼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他能听到身后的一名工作人员因恐惧而开始呕吐。

“这不是什么诡计！”尤尼向她保证，同时拉出了贝尔豪威尔摄影机，“看到了吗？”

克拉拉气得咬牙切齿，但看到闪闪发光的摄影机，她的表情柔和下来。她慢慢地走向摄影机，凝视着没有镜头的光圈，嘴唇慢慢地张开。她再抬起头时，目光炯炯，满是希望。

“我真的是主角？”她低声问道。

“是啊！”尤尼说，“一流的！”

一颗泪珠从克拉拉苍白的面颊上滚落下来。不过，就几秒钟的时间，她控制住情绪，已没有了任何感情脆弱的迹象。

“那么，妈的，我们还等什么呢？”她说，“开工吧。”

《清虫先生和孤女》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一个孤女到清虫先生的店里去典当她心爱的银盒吊坠，清虫先生设法骗她，但她用吊坠使他催眠，并让他跳出了窗外。剩下的九页剧本要求克拉拉面对镜头，循环跳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风靡一时的各种流行舞蹈，其实这些舞蹈与故事毫无关联。

尤尼向克拉拉解释说他们决定一次拍完。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场景中，所以连续性不成问题。此外，这是无声电影，所以也无需熟悉或排练台词。

“我们现在就开始，”他高兴地说，“争取十分钟之内拍完。”

克拉拉看上去忧心忡忡。“我们是不是先排练一下？”她问道，“或者至少设计一下舞台？”

如果这是一部真正的电影，尤尼会把他的明星拉到一边安慰她，但考虑到目前的情况，他认为没有这个必要。

“别担心，”他对克拉拉说，“你会搞定的。”

他检查了一下，确保摄影机对准方位，然后转动曲柄，喊道：“开拍！”

克拉拉手指着吊坠，然后双手合十，开始恳求。

“演得很棒！”尤尼说，“我们现在开始拍催眠部分。”

克拉拉来回摆动吊坠，查尔斯顺从地跳出了窗外。

“太棒了！”尤尼说，“这部分结束。”

克拉拉转向镜头，精力充沛地跳起各种舞来：墨西哥热舞、爱尔兰吉格舞、犹太曳步舞。

“哇，”尤尼不由自主地说，“OK！伟大的作品，克拉拉，完工。”

克拉拉环顾四周，摄制人员正静静地散去。“真的吗？”她问道，“就这样？”

尤尼对她竖起了两个大拇指，“就这样！”

克拉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怎么了？”尤尼问道。

她指了指工作人员，“他们都讨厌这场演出。”

尤尼强颜欢笑。“你说什么呢？”他说，“他们都很喜欢！伙计们，对不对？”

工作人员都害怕地点点头。

“别跟我耍滑头！”克拉拉对尤尼喊道，“他妈的都死了，你清楚的！”

克拉拉飞向天花板，消失在阴影里。尤尼不由得向后倒下来。空气寒冷，他能看到自己呼出的气息。照这样下去，他知道克拉拉哪里也不会去。

尤尼利用午休时间，尽量教那些工作人员如何装得更像，但不管他们怎样用力鼓掌，他知道这说服不了克拉拉。她是个演员。凡是登台演出过的都清楚他们什么时候失去了观众，那种感觉你可以从身体里感受到——内心纠结，脖颈出汗，五脏翻腾，惊慌失措。

只有一种方法能让克拉拉相信她的电影确实成功了。

无论如何，他必须使其成功。

他打开破旧的笔记本电脑，桌面上满是剧本编写软件和视频文件，每个图标都是一块墓碑，用来纪念失败的项目。有一些是他在剧本写作课上努力创作的故事剧本，包括一部极其严肃的战争史诗片，不过当时那个教授却称之为“很像样的首次喜剧尝试”。还有为了参加圣丹斯比赛，他自己出资拍摄的短片，结果这是一个残酷的骗局，与圣丹斯电影节毫无关系。还有数百个从没拍摄过也永远不会拍摄的故事板、提案、剧本小样等。而现在他要为一个幽灵量身打造一部假电影。他唯一感到欣慰的是，这将是他做的最后一个项目，也是他最后一次打上那让人燃起希望而结果却令人失望的两个字：

开始……

“克拉拉？”尤尼喊道，“你在吗？”

克拉拉不情愿地从天花板上下来，牙关紧闭，嘴角向上翘着，尤尼看着她就像小狮子的样子。她的睫毛膏也成了一缕一缕的，看来一直哭了很久。

“很抱歉昨天进展不太顺利。”

克拉拉耸耸肩。“只是个小问题，”她说，“又一个需要跨越的障碍而已。”她凝视着远方，“我还记得第一次参加舞蹈比赛的情景，一九一七年的泳装小姐比赛。我在预演中搞砸了，但这并没有妨碍我。”

尤尼点着头，“又重新排演。”

克拉拉摇了摇头，“我和一个评委上了床。他叫卢·邓拉普，有一家泡菜公司，连他的胡子闻起来都像腐烂的卷心菜，但我不在乎。我所做的连魔鬼都会震惊，说，‘哇，够了！不必太过分，慢点来。这太疯狂了，停下！但我跟你讲，这让我赢得了泳装小姐称号。事实证明他们错了，这一切都值得。”

“证明谁错了？”

“所有人，”她说，“我的老師，还有我的表姐妹——那些修女们。她们每当看到我在镜子前练习走路，都取笑我。我说过我不会一事无成的。现在她们和上帝坐在什么愚蠢厚重的云彩上呢，而我在洛杉矶，在实现我的梦想。”她眨了眨眼睛，流下泪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尤尼点点头，想到这些年来那些一直怀疑他的人：他的父母、老师、同学、比赛评委、YouTube网站的评论员、餐馆打杂工，当时他在一家快餐厅里写剧本，发现那个餐馆工看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嘲笑他。不仅如此，还有他的指导顾问、大学辅导员、失业处的工作人员、治疗师以及巴诺书店的收银员，当时那个收银员把自己的一本《救猫咪！》卖给了尤尼，有时，说实在的，甚至包括他自己。

他拿出一沓纸。

“那是什么？”她问道。

“我重新改了剧本。”他说。

克拉拉斜眼看了看第一页，“一个中国人叫约翰，这是什么名字？”

“店主不是中国人了。”

“那他是哪里的外国人？”

“不是外国人，”尤尼说，“剧本也不再有种族歧视了。”

她用意念把剧本扔进了垃圾桶。

“我至少向你推荐一下吧？”他问道。

克拉拉叹了口气，“好吧。”

“很好，”尤尼说，“所以你知道之前的剧本对中国人带有仇恨性的攻击？”

克拉拉点点头。

“呃，这个版本更多的是关于两个人一起实现梦想的故事。”

“他们的梦想是什么？”

尤尼看着她的眼睛，“证明所有人都错了。”

尤尼指导着摄制组重新布置了当铺的场景，把它改造成一个空荡荡的鞋匠铺。查尔斯没有化黄色的脸妆，看上去更加自信，正在收银台记账。

“可以了吗？”尤尼问道，“大家准备就绪了吗？”

工作人员都耸了耸肩。

“克拉拉？”

克拉拉担忧地朝那些工作人员瞥了一眼，然后转向她的导演点了点头。

“很好！”尤尼说，“彩排开始！克拉拉，你走进鞋店，记住，你走路一瘸一拐的。”

克拉拉拖着沉重的左脚，慢慢走了进去。

“太棒了！”尤尼说，“不错，查尔斯，记住，你的鞋店实在难以为继，你在整理账单，怎样才能还清你所有的债务呢？你深深地叹息。但当你抬起头，你看到了她。你认出了她！她就是那个腿被电车压过的著名芭蕾舞女演员！”

查尔斯激动地指着克拉拉。

“好！”尤尼说，“你说你是她的粉丝，你称赞她在舞台上的一举一动，特别是那个独特的脚尖旋转。”

查尔斯笨拙地旋转了一下。

“不错。”尤尼说，“现在，克拉拉，你不想谈论你跳舞的日子，想到那场事故和你所有被挫败的梦想，你伤心难过。”

克拉拉转身背对着查尔斯，气冲冲地朝门口走去。

“完美！”尤尼说，“外面还在下雨，但你不在乎，你要离开这家店……”

克拉拉伸手去拉门把手。

“好！”尤尼喊道，“现在，查尔斯，你有个主意！你拿起一只鞋，求她试穿一下！克拉拉，你不想听，你觉得他疯了，你想跑开。但是，查尔斯不让她走——你抓住她的脚！你把鞋穿在她的脚上！”

工作人员看着查尔斯按照指示，抓住克拉拉的小腿，而克拉拉则实实在在地既害怕又愤怒，不停地踢查尔斯。

“你终于穿上了鞋子！”尤尼继续说，“克拉拉，你非常气愤，你想跑掉，但当你跑向门口，你注意到一件事——你的腿不瘸了！鞋子治好了你的腿！”

克拉拉转过身来，优雅地朝查尔斯走去，看上去异常惊讶。

“没错！”尤尼说，“你又能走路了！就像过去一样！但是你能跳舞吗？还可能吗？仅有一种方法能确定答案，你试试他记得的那个动作——你独特的脚尖旋转！”

克拉拉深吸了一口气，胳膊高拱过头，脚尖滑动，开始在鞋店里旋转。查尔斯伸出双手，她倒在他怀里，高兴地笑起来。然后，她双眼满含泪水，开始抽泣，为自己梦想出乎意料的复活而感到如释重负。

“好！”尤尼说，“停！彩排完工！”

他瞥了一眼工作人员，他们没有散开，而是站在原地，眼睛盯着克拉拉。

尤尼转向他的明星，两人彼此心有灵犀地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尼基慢慢眨了眨眼睛，“你说的‘新版本是什么意思？”

“我们已经完全改编了剧本。”尤尼汇报说，“我真的认为这次可行。”

尼基点点头，“你认为这会让克拉拉不再纠缠我们。”

“事实上，我觉得这一切完成得很有创意，就是件艺术品。”

尼基皱了皱眉头，“什么？”

“你应该看看克拉拉的表演，”尤尼說，“她就是一个明星。”

“她是一个幽灵。”

“公众不需要知道这些！我们可以从低角度拍摄，这样就能掩盖她漂浮着的事实。”

“尤尼——”

“就让我向你推荐一下吧。”

他摊开手掌。“好的，”他说，“开始……”

他很快将剧本内容向尼基说了一遍——人物、故事、配乐、色调、拍摄风格等。他从来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想法，但这次他说着说着，信心倍增。说完时，他意识到自己站在那儿，手臂上扬，一副胜利的姿态。

“这是最后一个镜头！”他说，“影片逐渐淡出，他们旋转着从画面上消失——不，停！镜头再次切换成黑色。”

他满怀希望地对尼基微笑着。不知什么时候，她紧蹙的眉头舒展开了。

“不会花很多钱的，”尤尼恳求道，“我们所要做的其实就是在摄影机上安装个镜头。你觉得怎么样？”

“我想，”她说，“你们这些家伙或许能搞出点名堂来。”

尤尼咧嘴一笑，“当真？”

尼基突然从书桌旁站起来。“我觉得你先拟一个初步的拍摄方案。”她说，“这样我能更好地计划一下我们所需的预算。”

“那当然！”尤尼说，“绝对没问题！”

“明天早上九点前用电子邮件发给我，”她说，“与此同时，我还将与营销和发行部门会面。”她在门口停下来，回头看了看，“恭喜，尤尼，你成功了。”

尤尼等着门关上，得意地挥了挥拳头。

尤尼知道他应该直接回家快点工作，但在走向影城大门的途中，他停下来，转身又回去了。他要在回去之前告诉克拉拉这个好消息。

他打开13号摄影棚的门，看到克拉拉的样子不由得吓了一跳。她正站在一束金光的中央，脸上露出一种奇妙而平和的微笑。

“克拉拉？”他问道，“怎么了？”

尼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眼中有些恐慌，但她尽快抑制住情绪。“我刚把好消息告诉了克拉拉。”她高兴地说。

尤尼注意到克拉拉正拿着一本综艺杂志，上面的头版头条不禁让他皱起了眉头。

克拉拉·金吉在《清虫先生和孤女》中大放异彩！

那份杂志显然是假的：书页是用电脑纸印刷的。但不知怎的，这个道具竟然骗过了克拉拉。

“尤尼，这难以置信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升向天花板，“我没想到电影公司竟然发行了！”

“我们当然会发行，”尼基对逐渐升空的幽灵微笑着说，“我们怎能不发呢？像这种一举成名的演出可不常见。”

“你不能离开！”尤尼喊道，“我们的新版电影怎么办？”

克拉拉的身体继续上升，她朝下微笑着对尤尼说：“对不起，即使我愿意，也不能留下来。”

“为什么不？”

她耸耸肩，“标准的幽灵规则。我在世上未竟的事业完成了，我终于成了明星，现在我的灵魂自由了。”

尤尼看着她的头上开始形成一个光环。

光环几乎要闭合了，他朝她大声喊道：“克拉拉，等等！”

克拉拉睁开眼睛，朝下幸福地微笑着，“怎么了？”

“有些事情得告诉你。”

尼基睁大眼睛疑虑地转向尤尼。“尤尼！”她生气地低声说道，“你他妈的疯了吗？打住！”

“那本杂志是假的。”尤尼继续说。

克拉拉往下落了几英寸，“什么？”

尤尼听见门砰地关上了。尼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逃离了摄影棚，现在只留下他和幽灵。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对不起，这一切都是个骗局。”

“我不相信，”她摇着头说，“证据呢！”

尤尼举起没有镜头的摄影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个手指穿过空空的光圈。克拉拉哭了起来。“为什么？”她问道。

“我是走投无路了，”尤尼承认道，“他们答应给我些钱，我想这是我离开这里的机会。但是，听着，我不想再离开这里了。我想留下来，完成我们的电影，让你成为明星。你觉得呢？”

克拉拉想了一下，然后落到地板上。

“这表明你要留下来吗？”尤尼问道。

克拉拉点点头，“我留下来。”

尤尼咧嘴笑起来，但他看到她的眼睛里没有了泪水，取而代之的是火焰。

尤尼咳嗽着在瓦砾堆中游荡。这场大火基本毁了整个场景，鞋匠铺里现在只剩下几块翘起来的灰色皮革，灯具破碎，水泥地面也被烧焦，一片狼藉。

“克拉拉？”尤尼喊道，“来吧，我知道你在上面。”

克拉拉慢慢地从天花板上下来。“嗨！”她说。“嗨！”他回应道。

“我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骗人的鬼话。”她说。

“对不起。”尤尼说。

“剧本，场景，摄影机。”

“我知道。”

她摇摇头，叹了口气。她还拿着那本假的综艺杂志，书页已有些烧焦脱落。

“只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她说，“你当时是怎么让工作人员做出那种反应的？”

“你什么意思？”

“我们重新排练新版时，他们都点头——”

“那不是假的。”尤尼说。

克拉拉翻着白眼。

“我发誓，”尤尼说，“他们都认可的。”

“我才不信呢。”

“克拉拉，你在场的，”尤尼说，“你想想，你能感觉到，我们征服了他们。”

她轻轻地笑了笑，“我想在那一会儿我们确实有点做到了。”

尤尼看了看那堆瓦砾，“我真的很抱歉，克拉拉。”

“没关系，”她说，“我想我也很抱歉。”

尤尼笑了，“为什么？”

克拉拉指了指尤尼的身后。他转过身来，看到一个金光闪闪的高个男人朝下向他微笑着。

“克拉拉？”尤尼问道，“你把我杀了？”

“嗯，是的，”克拉拉说，“一流的。”

“不要害怕。”天使对尤尼说，“你的痛苦终于结束了。”

天使伸出金色的手掌。

克拉拉又翻着白眼，看着尤尼慢慢地伸出手去。尤尼快要碰到那金色的手掌，可他突然把手缩了回来。

“如果可以的话，”他对天使说，“我想我还是留下来。”

“什么？”天使说。

“我宁愿留下来。”尤尼提高嗓门重复道。他转向克拉拉，看到她绽开了笑容。

“嘘，冷静，冷静，”天使说，“我们还是先谈谈吧。”

“没什么好谈的，”尤尼说，“我来到这个城市就是为了拍电影，我不会离开的，除非我成功了。”

天使生气地转向克拉拉，“帕米拉，你对他做了什么？”

尤尼走到他们中间。“她不是帕米拉，”他说，“她是克拉拉·金吉。”

天使两手一摊，甚是沮丧。

“你们两个傻瓜怎么拍电影？你们没有摄影机，没有工作人员，就生活在一堆灰烬中，你们这双手能干什么！你们就是他妈的两个幽灵！”

“这只是个小问题。”克拉拉说。

尤尼点点头，“只是又一个我们需要跨越的障碍而已。”

“两个疯子。”天使说。

“去你的，”尤尼说，“滚蛋吧。”

天使低声诅咒着，飞回天堂去了。

“干得漂亮！”克拉拉说，“我以为他永远不会离开呢。”

她拍了拍尤尼的后背，让他们两个都感到惊讶的是，他们能够接触到。

“哇，”她说，“新体验。”

她尝试着伸出手，尤尼拉起她的手，试着握了握。他们手指相扣，尤尼震惊地感觉到他正在慢慢地和她一起離开地面。

“你可以的，”她看着他的眼睛说，“只是别往下看。”

尤尼和克拉拉向天花板飘去。外面，加利福尼亚的太阳正冉冉升起，破旧的摄影棚沐浴在阳光之中。

“我们从哪里开始？”他问道。

“我不知道，”克拉拉说，“给我推荐一下。”

尤尼放开她的手，急切地扇动自己的手掌，看起来就像一只正在飞翔的鸟儿。

“好吧，”他说，“开始……”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