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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

2021-04-06胡慧玲

湖南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石榴树巷子方言

胡慧玲

我穿过车流和人流,朝希望路对面的巷子里跑。

一个瘦高的女人在对面街边摆菜摊。早,我说。早,老师!她声音高扬。她总是用这样的语气回答我,很快乐的样子。我每天都会经过她的菜摊和她的家门口。那道红色大门框内有一排楼房,据说有六七十套房子。这房子是她丈夫和几个兄弟合伙建的。除了自己住的,其他的房子都租出去了。她的丈夫在她菜摊对面的中学当门卫。这所中学曾经是我们的老校区,现在它的大门对着我们新校区的后背。

我经过她家门口,红色的瓷砖上映出我的身影:脚步匆匆,一闪而过。我拐进了那条逼仄的巷子。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天,院子里的兰兰在下午三四点经过这里的时候,遭遇抢劫。所以一到行人稀少的下午三四点,我穿过这里都会心有余悸。我不知道那些拐角处是否隐藏着一个人,手拿匕首、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地等待着猎物。曾有人善意地提醒我,你最好不要走那条路。但是,为了早上能在床上多赖十分钟,为了弥补那被我赖去的十分钟,我得走那条巷子。因为穿过巷子只需六分钟就可以到达学校。我一周七天都得上早自习,我需要节省哪怕五分钟的时间补补睡眠。

在这里,我又遇见了那个五十多岁、头发染霜的男人。他一米六五的个子,正挑着豆腐担子从小巷深处走来。两只结实的矩形竹篮里各放两板豆腐,扁担被压弯了。他的家在巷子深处,一家人数十年如一日地经营着豆腐生意。他和自己的姊妹在希望路边修建了一栋六层楼的房子,但他们一家还是住在巷子深处的木房子里。

他有个未出嫁的妹姑娘。听说姑娘年轻的时候有过一个对象,后来对象出去了,不要她了。姑娘落下了心病,不再考虑婚姻这件事,和哥嫂一起做生意,清早推着板车去农贸市场卖豆腐。冬天的早上,天还没有亮,街上除了路灯和粉面包子店里的灯亮着外,其他地方都还沉浸在黑夜里。拿着手电筒去学校跟早操的我看见他们已装好车准备去农贸市场了。姑娘非常朴素,从来不打扮自己,三十出头的人看上去四十多,头发总是蓬乱的,衣服穿搭一塌糊涂。一次失败的恋爱原来是可以摧毁一个人的。她的老妈妈,那个敦实的白发老人,一直为她的小女儿操心。她说,她要是有个孩子,我也就放噶心,老来至少有个人照顾她。但是现在,我很久没有看见那个姑娘,也不知道是不是出嫁了。

有时候挑着担子出来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是豆腐店老板的儿子。能够子承父业做豆腐生意是非常难得的。我们这有句话:世上三样苦,打铁,抬轿,磨豆腐。很多年轻人愿意去沿海打工,去流水线上上班,也不愿意在家门口从事这样辛苦的职业,但他坚持了下来。到了中午下班的时候,我偶尔会看到他坐在街边的商店门口和别人聊天或者玩手机。

每天早上,他们去农贸市场之前,總会留下几板豆腐放在门卫老婆的菜摊边,托她照看。菜摊边有棵石榴树,他们在树枝上挂了一个塑料袋。买豆腐的人一看就明白了,拿了豆腐,就把钱丢进袋子里。

我停下脚步,侧身让他过去。他们挑担经过的路上总是留下两线弯弯曲曲、湿漉漉的水迹。

一路上,遇见一些初中生。他们有的脚步匆匆,有的慢条斯理。我经常看到一些稚嫩的初中生手夹香烟,姿势老到,俨然老烟客。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们对香烟的迷恋。闻到他们身上有烟味,他们会告诉你,我没有抽烟,是别人抽烟沾到衣服上了;你若深究,他们会暴跳如雷,说你冤枉他。老师们即使抓他一个正着,除了批评教育,你还能做什么?有时候遇到他们边抽烟边大声谈论某个女孩,一群人发出咕咕的笑声。妹子不过是个玩具,他们中有人说。

那些在影视剧在小说在诗歌里的纯洁的青春和青春里纯美的情感,在这里发出腐烂的气味。

巷子里有一家酒铺。我记不清楚这家店铺是什么时候开的,只觉得它的出现就像春天树上冒出一片新叶一样自然。店里大大的酒缸上贴着写在菱形红纸上的“酒”字,颇有古风之遗。偶尔会从店里飘出一缕酒香,是一种来自乡下家酿米酒的醇香。在我们这,依然有很多人喜欢吃米酒。但是,即使是出自家酿的纯米酒似乎也有点难找了。不是信得过的人,不敢轻易买。这家酒铺选择这里落脚,确实显得特别硬气,酒香不怕巷子深。

米酒铺的那个男孩正在扫地。他的双腿弯曲、柔软、无力,他每走一步,我总担心他的膝盖会跪到地上。冬天,要是有太阳的话,他会蹲在门口那方梯形的太阳地里。他身后的店铺里有两桌打麻将的人,大家边聊天边把麻将子打得啪啪响,非常热闹。没有人和他说话,没有人陪他玩,我也从来没有听到他说过话。他蹲在那方太阳地里偏着头,他的头总是偏向左边,眯着眼睛看天空。有一次,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天空,却见一束白光射下来,刺得我眼睛睁不开。

那家内衣加工店也开了门,它租用的是小巷一户人家楼房一楼的架空层。许多陪读的家长在这里上班,因为按时计算工资,她们可以灵活安排接送孩子和做饭菜的时间;也有几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家,戴着老花镜,坐在厂门口剪内衣上的线头。现在,一台台电车静候着女人们的到来。

我忘了说,这里是一个城中村,因为附近有两所中学一所小学,租房生意因而十分红火,以至于有时一房难求。很多从乡下来这里陪读的家长一待就是五六年,甚至十多年。这么多年,带着家乡口音的他们融入了这座小城。有的进入超市,有的进了酒店,有的在工地上搬砖,有的在街边扫地,有的混迹各种麻将馆,有的冒着随时被交警抓的风险用摩托车载客,还有的背着蛇皮袋沿街拾荒……

我认识这里的一个老人,自从进城陪孙子读书后,她再也没有离开这里。孙子不听话,她对此也无可奈何,只是一日三餐地侍奉着,尽自己照顾之责。在外打工的儿子和媳妇几乎不寄钱给她,她靠着拾荒养自己和孙子。我听她无奈地对别人说,他们不寄钱,我能怎么办呢?孙子高中毕业后,没想着要去学什么手艺或者去沿海打工,也不回老家去,在奶奶租住的院子里也租了间房,整日里玩游戏。奶奶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挑着蛇皮袋,去街上拾荒。孙子越长越白胖,奶奶越来越黑瘦。

“嗡——嗡——”“姐妹大碗饭”店铺门口,那个三十岁左右的老板娘正启动摩托车载女儿去上学。她每天中午、下午卖饭菜给散学的学生们。

我又遇见了那个穿戴整齐的城管,他每天这个时候穿过小巷去上班。路边的杂货店已经开门,那个胖胖的老人必定坐在货柜旁。货柜里面放着几包烟和一些小孩子吃的零食。不管有没有人买,她每天寸步不离地守着货柜。其实小巷不远处就是热闹的大街,那条街有好几家卖零食的商店。我总觉得她不在乎卖多少东西,她不过是在守着货柜打发时间。

小店旁边的那间房门还是紧锁着。这里曾经住着我家乡的一个老人和她的外甥女。这个老人年轻的时候因为性格开朗,热情大方,所到之处都留下她哈哈的笑声,所以大家都喊她“快活老婆”。这里的“老婆”不是妻子的意思,这个“婆”,在我们那必须读“薄荷”的“薄”音,以示人与人之间一种亲切的关系。她一直陪伴外甥女从小学读到高一。外甥女考上高中后的第一年她还在这里住着,说是孩子周末放假也有个地方进,给她办点好菜吃。以往经过这里,她总是亲切地说,妹,上班去咯哦——在我们这里,“妹”是大人对晚一辈女孩的昵称。

我经常看到她一个人孤独地在这巷子里走动。有时候坐在麻将桌旁边看打牌;有时候在那间狭窄的裁缝铺里,和那个五十多岁的女裁缝说说话;有时候看她从外面拎着两个白胖的包子慢慢往租房走……她每次看到我都会喊我,还会问起我的父母亲;有时又很开心地告诉我,妹,我今天在街上看见你爸爸呢——

但后来好几天我都没有见到她,没听到她熟悉的招呼声。我终于忍不住问那个守货柜的老人,老人家,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她回去帮崽造屋去咯。

我放心了。但是,每次经过这里,我还是会朝着那扇紧闭的门看看,也许会看到她又坐在门口,呆滞地看着过往的行人;看到我后,她的脸上瞬间漾起了笑,原先木刻般的脸像朵慢慢绽开的花,每一道褶皱都变得生动起来,眼睛随之眯成一条缝。她张开嘴高兴地喊我,妹哦,上课克咯哦——嗯啦,我笑着应道,然后在她的目光里远去……

对面跑来一个穿着红色校服的小学生,后面跟着一个背着书包、体型肥胖的六旬老人,她大声喊,你莫跑咯——奶奶跟不上呀——她挪动着笨重的身子气喘吁吁地从我身边走过。冇听话,她恼怒地嘀咕道。凭她的口音,我知道她是小河片人。

我们这里有两条河,它们所经流域被分成小河片和大河片。因为所处的环境不同,分属两片区的人话音不同:小河片的话柔、动听,说话像唱歌;大河片的话硬、粗犷,说话像吵架。只要大家开口说话,我们就能从他们的口音判断出是哪一片的人。

我曾在大河片的一个乡镇待过五年。这个乡镇和贵州的大垅交界,又和黔城阳岫、托口相邻,因此形成了独特的方言——既有贵州方言的腔调又有黔城话的影子。他们语速快,发音低沉,总是设法把每个音往三声上靠。在小城,只要听到这样的方言,我就知道他是哪里人。

春天,我在希望路一家饰品店买东西,老板娘一直用普通话和顾客交流。有个顾客问,你不是本地人吗?怎么说普通话?老板娘忽然用非常地道的本地话答道,我是河南的,从河南嫁到了这边。我会说一点本地话,是来了哒里学的。我想起小城卖担担面的那个老板娘。我第一次去她店里吃担担面,听她说着亲切的家乡话,忍不住问,你是小河片的吧?

不,我是四川的。她说的竟然是四川话。

那你的小河片话怎么说得这样好呢?

我丈夫是小河片的。

我再听她说话,发现有些发音显得做作,那是因为她在努力想把每个字说成标准的小河片话。

可是现在,无论城里还是乡村,无论小孩还是老人都在努力试图抛弃自己的方言。我常在这条巷子里听到家长,包括一些六七十岁的老人用夹杂着方言的蹩脚普通话和孩子对话:你则日在学校欲听老斯滴哇。翻译過来就是,你今天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

时代的进步让人们觉得最好听的话就是普通话。人们越来越嫌弃方言,太土了,太难听了。学这话干吗呢?有什么用?他们出去读书,出去工作,难道还要说方言?所以孩子一出生,逗孩子说的是普通话。教孩子说话教的是普通话。从此,一代代人陆续抛弃了方言。有人说,再过几十年,我们的方言就要消失了。

“知乎”上面有一个讨论话题:方言消失的危害有哪些?一个网友说,我是南京人,我的第一语言却是普通话。再长大一点后,我开始寻找乡土认知。可是,当我去找南京的老城墙、老澡堂、老弄堂时,我基本没法和老大爷聊天,因为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有一次,我听一个本地长大的同学和父母用南京话聊天,我忽然产生了一种距离感。如果他们是南京人,那我算什么呢?如果我说一口南京话,很容易被认为是个南京人;如果我说一口苏州话,很容易被认为是个苏州人;但我说着一口普通话,在那一刻,我发现我哪里人也不是。也许那一刻,这位网友才明白,方言是一个人出生地的标签,是一种身份认同、地域认同、乡土认同,它给我们归属感。

在县城,我一说方言,别人就知道我是小河片人;细心一点的人还能够凭借我的方言猜得出我是哪个镇哪个村的人。若在外地,我一说方言,陌生的家乡人听到了,定会惊喜地说,我们竟然是老乡呀。熟悉的方言让我们在茫茫人海、在陌生的城市得以相认。它是我们的一张名片,是连接他乡与故乡的纽带。那些被大人剥夺了说方言权利的孩子,将来会不会也有一种“我哪里人也不是”的悲哀?

一个在上海某大学教书的父亲把五岁的女儿送回家乡,对她说,你要是学不会家乡话就别回来了。但是,那位父亲不知道,他的父母和他的女儿日常对话说的还是普通话。

你们最近有没有考试呀?

没有。

要努力读书,不会的多问问老师。

好的。

一对说着普通话的母女从我身边走过,我不知道她们是哪里人。

这座城中村的周围曾是一片美丽的田园。因为城市建设,这里种上了高高低低的楼房。这仅剩的城中村里,挤挤挨挨的房子割出了许多小巷,不熟悉的人进了这里,就像进入了迷宫。最近几年,他们在自己的老宅地基上拆了木房建砖房。因为没有规划,所有的房子都是艰难地从众多房子中间就势挤出来,往上长。

随之而来的是传统木房渐次消失。仅有的几栋夹在砖房的影子里,也不知道还能待多久。我最喜欢这条巷子另一出口的一栋木房,它面临希望路,用围墙割出一方小小的院落。院内种一棵颀长的枇杷树和一棵比围墙稍高的柿子树。四月底柿子花开,四瓣绿色的阔叶内开着四瓣黄色的花。五月底枇杷黄了,累累的果实挂在高高的枝头,柿子花已经变成小小的绿柿子。

在这钢筋水泥的小城,这两棵树简直就是主人家的宠物。这些在乡下才可见的果树和在乡下也逐渐少见的木房子,非常和谐地组成了一幅城市田园风光图。它就像一个隐于市的大隐,无论周围的环境怎么变,它不变。

因为临街,房子旁边又有一小块空地,主人在旁边插了块牌子,上书两字:洗车。经过那里,常看到主人家——一个瘦高个、剪平头、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和一个四十岁左右、染黄头发的女人在忙碌。夏天,男人穿一条七分直筒短裤,脚蹬一双黑色高筒雨鞋,赤裸上身,手拿喷枪,在炎炎烈日里洗车;女人则穿一双天蓝色高筒雨鞋,戴着围裙、塑料手套抹洗车子。到了冬天,他们穿着大棉袄,就着寒风洗车。

早上经过这里,整个院子好像还沉浸在一个安详的梦里,矮墙旁的柿子树、枇杷树还在睡觉。晨风拂过,它们只是轻微地摇动了一下,又恢复了安静,胖胖的柿子正在长个。

屋檐下,挂着一块白色的牌子,上书四个黑色的字:收工勿扰!字有魏碑的笔意,竖式,“扰”字旁边打了一个大叹号。傍晚六点钟这块牌子已经挂起来了。牌子后面的木屋里,橘色的灯光从门里流淌出来。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咯咯地嚷着,要主人给它们投食。屋对面的广场上,汇聚着跳广场舞和去体育馆锻炼的人。旁边的酒店内人声鼎沸,服务员正在忙碌,抽油烟机轰隆隆地响。可是,这栋处于闹市的木屋,却安静淡定,仿若与世隔绝般。洗车的地方看不到一点儿泥渣,工具摆放得整整齐齐,抹车的毛巾洗得干干净净,晾在绳索上。门口停着几辆待洗的车,他们也不出来管。

这户人家不经意间实现了很多人的梦想:有一方院落,种几棵树,做一份事,于闹市中寻一方安宁,过自由的生活。

这常常让我想起家乡,想起家乡那些寂寞的木房子。自从主人们离开家乡进入城市后,它们就没了温暖的灯光、明丽的花草、飘香的果树和人语……

随着沿途砖房的修建,逐渐出现了一些新的店铺。一家美术培训班进驻了这里。培训班早就散入春风满小城。我曾经在这巷子里无意中听到两个女人的对话。

快放假了,老师不管小孩了,哦自办咯?

好办呀,放培训班去。花点钱,让培训班的老师管,省事。

后来这培训班隔出一间店铺做了美容院,做漂唇、绣眉、脸部微雕等项目。旁边又来了家侗医馆,祖传秘方专治痛风、风湿病等。这店门隔几天关一下,上面贴张红纸条子,说是外出学习几天。再后来,这家医馆边又来了一家美容店。

我路过那高窾上的人家,人家院子里栽着一棵石榴树。初夏,花开得很热闹,像一簇簇火焰。有时候,会看到一个男人提着水桶给花草浇水,哗啦,哗啦……带露的花草像早晨写下的一首清新的诗。我很喜欢这样的场景,这很像小时候和祖母一起在院子里、在石榴树下给花草浇水的场景。所以,每天早上经过这里,我总会抬头去看看有没有人在浇花,去看看头顶的那棵石榴树。

那棵石榴树,我看着它从沉睡的冬天苏醒,在春天里舒展它的腰肢,然后慢慢地、细细地吐出黄绿色的芽;看着那些嫩芽长成嫩叶,覆盖住枝条,形成一座绿色的小山峰;看着它们在春天里蓄积能量为初夏的花期做准备。我见证了它开花的热情、结果的喜悦、秋天的凋零、冬天的静默。我这样关注它,一年又一年。因为在我的记忆里也有一棵石榴树,那棵树和祖母有关。

我们家搬进了新屋,家门口还有一块三角形空地。祖母说,我想栽两棵石榴树,石榴花最好看了,红艳艳的,开得热闹。一个冬天,祖母从她的家乡带了两棵树。她开心地对我说,我让你表姑娘帮我寻了两棵石榴树。

那时候,走遍我们整个村子也找不出一棵石榴树。我认识石榴树是在祖母的家乡,一到放暑假,我就会去祖母的家乡塘基上住一段时间。那里有姑妈一家,有大娘一家,有很多的表哥表弟表姐表妹。大家年龄相仿,志趣相投,凑在一起最是热闹好玩。就在这里,我遇见了许多石榴树。它在人家的院子里、菜园边、池塘上,它就像这个村子的标签一样。

直到后来,我似乎明白了祖母为什么喜欢石榴树。也许,祖母一想起家乡,就会想起家乡的石榴树吧。我那时不知道祖母是否想念自己的故乡。我没有问,她也没有跟我说。但总归是想的吧,因为,当我做了别人的妻子,当了母亲,当我看到这棵石榴树,我还是会很想念我的家乡我的亲人,想念去世多年却依然在我心里的祖母。

还记得那些在六月盛开的火红的石榴花,确实如祖母所言,好看得很。祖母常在石榴树下静立,仰起头看枝头的花。她的脸上漾着微笑,眼睛也变得晶亮晶亮的,整个人陷入一种沉思。红颜,皓首,让人泪目。我栽石榴树就是为了看石榴花,祖母到底还是说了,我就是喜欢石榴花,所以才种这两棵树。很多年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這是属于祖母的诗意和浪漫。我不知道这家人是不是也因为有个人喜欢石榴花而种下了这棵石榴树。

裁缝铺的那个女人有时候起来得挺早。我经过她那只有四五平米的小小店铺时,已经听到缝纫机轰隆轰隆的踩踏声。裁缝铺曾经一度遍布小城大街小巷,尤其是温州来的裁缝,因为手艺好,更是受人追捧。于是大街小巷的裁缝铺,不管是不是温州人开的,店铺上都挂着“温州”字样的招牌。进城的人一时恍惚,以为误入温州来。当市面上各种时新的布料、款式一出来,人们就争相扯布做衣裳。我高中的一个女同学一毕业就来小城跟着大姐二姐学裁缝,她的二姐在城里买的房子和店铺据说都是做裁缝挣来的,裁缝店的生意红火至此可见一斑。

可是,似乎也是一夜之间,小城的裁缝铺忽然销声匿迹。你走遍小城也难以找到一家裁缝铺。只有在一些偏僻的街道偶尔看到一家,门庭冷落,那寂寞的哒哒声像从岁月深处传来的回响。

女裁缝身材高大,每次经过那里我几乎都看到她在忙。小城的大街小巷充满了各种风格各种价位的服装店,但是依然还有人来她这里定制衣服。某天早上,经过这里,听到塑料门帘后面传来一支很老的歌:“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光……”这支歌一下子就把我拉回了童年。

童年的晚上,我经常听到对面人家里传来这支歌。对面人家的收音机,每天晚上到了那个时段就会播放这支歌。我和祖母躺在床上安静地听歌。祖母说,这歌好听。嗯,好听,我应道。唉,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走出这条巷子,就到了我们学校门口。校门内外都是脚步匆匆的师生。校门旁边那家豆浆店里的老夫妻正在忙碌,他俩是我们学校忠实的追随者,我们搬家了,他们也把店子从老校区门口搬到了这里。后来,我觉得他们这样做是明智的。每天清早,校门还没开,他们已经榨好豆浆,装杯,等候师生们一一领取。他们以为我们师生做好吃的豆浆为己任。师生都进学校上课了,他们就收捡东西,关上店门回家去。

我朝校门走去,我们的校门并不知道它的方位关系着一条街的生机。搬离老校区后,某天,我去希望路的“发炫”理发店剪头发。师傅说,你很久没来剪头发啦。

是呀。你的女儿都这么大了。他那三个可爱又漂亮的小女儿正围着他嬉闹。

你们学校搬走后,这里的生意不好做了。

把店子搬到我们学校附近去呗。

搬不动,那边的租费太贵了。没办法,为了孩子,这店必须开下去。在城里开店、经商、务工,孩子才能在城里读书。

你们没在城里买房子吗?

没有,要养孩子嘛。两个小的正在读幼儿园,每人一个学期学费三千多,大的读一年级了。你们学校搬走后,很多店子关了门。我旁边这排店都租不出去。要是这里像你们学校有高中就好了,他有点遗憾地说。

从理发店出来,果真发现希望路上有十多家店关闭,灰色的卷闸门上一律贴着“门店转让”的广告。

我们的校门它并不知道,它曾经是一条街的源头活水,滋养着一街人的生活。

我走进学校,那里是我忙碌的一天,是前天昨天和今天没多大变化的一天,也是一日日成长起来的岁月这棵树上即将飘落的一叶……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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