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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源行记

2021-04-06扶小风

湖南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瓦尔斯源头黄河

扶小风

从玛多往鄂陵湖的路,叫“察木兰”。这是部落时期牧民在游牧和驮运中开辟出来到哈姜盐池的山间小路,即“盐路”。清末至民国时期,色达人在每年的春末夏初,组织驮队到哈姜盐池运盐。因此,从色达经班玛、达日,到玛多,全长四百多公里的古道上,曾经驼铃阵阵、马队长痕。随着历史的变迁,这条盐运之路最终也尘封在了岁月的长河里。民国时期,马步芳在哈姜设置哈姜盐务局,任命布久红柯部落的头人米玛才仁为盐务局局长,为了便于运盐,才修筑了“察木兰”盐道的雏形。

现在,这条路即将被拓宽成崭新的柏油路,一直通向措日尕则山的顶峰的牛头碑。

从玛多县到扎陵湖乡的路上,几乎看不到牦牛和牧民。为了修复生态,三江源国家公园黄河源区核心地带的牧民全被迁移至别处放牧。沿着正在修筑的路基,一直到黄河源景区大门,终于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看到了建筑物。在无人区的草原上,建筑物代表着生命和力量。一处冰冷的房子会瞬间给人鼓舞和勇气,尤其是在一个人十分无助的时刻,房子成了最安全的庇护所。从这里,有岔路通往扎陵湖乡和哈姜盐池。

入黄河源景区大门,我就走上了“卫兰哇麻”,即进藏古道。这是经星宿海越过巴颜喀拉山、过曲麻莱到拉萨的一条捷径。一九五二年八月,新中国第一次对黄河河源考察时,项立志和董在华记录了这条路的基本状况:“沿黄河向上至曲麻莱,并无公路,一切运输,必须沿以往藏民来往的大道,大道通过草长得旺盛的地方,都被牛马踏成了平行的浅沟,沟间夹着许多三四公寸的草垅。山坡上也是如此,在过河的地方并没有桥梁,都是选择水比较浅、河底比较坚实的地方涉过。”时过境迁,现在宽阔的砾石路,至少要比六十多年前要好走许多,一直伸向黄河源的两湖深处。

转过一个弯,远远看到了碧蓝色的鄂陵湖,它绵亘在蓝天和云朵下。

一切都那么安静。仿佛时间停止了,走在路上,我只能聆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

鄂陵湖,藏语“青蓝色长湖”,它浩瀚无际的水面,极似大海,山峦包围着她蝴蝶形的身姿。

我被这美景噎得几乎要窒息,不想再走,索性坐在湖边,凝望着湛蓝的天空,看远处的云朵慢慢涌动着,在湖面上形成一片又一片的五彩斑斓的阴影。据说鄂陵湖在每天的不同时刻里,会呈现出不同的色彩。早晨,它是碧绿色;中午,它是浅蓝色;下午,它是深蓝色;黄昏,它又是绯红。它就像一个偌大的多彩的玛瑙一般,镶嵌在绿色的草原上,变幻无常,灵性多变。

湖边的浪,轻轻地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形成一座上万年的风化石堤。水中五彩的石头,在这里沉睡了上亿年,被湖水洗涤冲刷,变得晶莹透亮。澄清的水中,有小鱼成群结队地游过,在石头上映出斑驳的身影。微风轻轻拂过,偶尔有水鸟鸣叫着飞过。这一刻,我什么都不想做,连动一下都不愿意。把背包扔在一旁,伸開双臂,眯着眼睛,平躺在草地上,仿佛此刻,在鄂陵湖畔,我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全世界都属于我,任凭着时间的缓缓流淌。世间琐碎的一切,跟我又有何干系!黄河在这里,没有惊涛骇浪的声音,静悄悄地流淌着,我从来没听到过黄河会是这样寂静,但又如此浩瀚。

只是,鄂陵湖湖水数亿年的寂静,让一个俄国人给击碎了。

一八八四年七月二十三日,俄国人普尔热瓦尔斯基和他的探险队穿过柴达木盆地,翻过乌伦都什山,来到了鄂陵湖畔。他自诩自己是第一位在黄河源留下足迹的俄罗斯人,于是将鄂陵湖和扎陵湖分别命名为“俄罗斯人湖”和“考察队湖”。“自古以来中国人就知道这两个湖,西边的湖叫做扎陵淖尔,东边的湖叫做鄂陵淖尔。但是,两个湖的位置在地图上标记得不准确。而到目前为止,欧洲人还未到过这里,因此我作为最早来此探险的探险家,拥有命名权,我给东湖起名为俄罗斯人湖,西湖起名为考察队湖。前者的命名表示在笼罩着神秘色彩的黄河源头上最初留下足迹的是俄罗斯人,后者的命名则为了纪念手握武器、最初对这个湖进行科学记载的我们这一支探险队。”这是一次赤裸裸的文化侵略,但是,那个年代,我们对河源的认知那么浅显,只能任由一个外国人在母亲河的源头肆意妄为。

在普尔热瓦尔斯基之后的数十年,欧洲无数个探险队走进这里,但留下文字记录的,却鲜有来者。一九〇〇年,英国探险家巴斯,淹死在黄河里;瓦特·琼,在青都被当地部落杀死。后来,法国人多隆、德国人塔菲尔、以及诸多欧洲人,也陆续走进了黄河源头。

普尔热瓦尔斯基除了在黄河源科考,当然也记录下了自己卑劣的行径,文字极具炫耀。他们从扎陵湖和鄂陵湖交汇处的峡谷处,来到了措日尕则山西南角的鄂陵湖畔。那天夜里,他们遇到了“夹坝”的藏族部落的袭击,因为武器的悬殊,藏族部落被击溃。“从清晨到现在,我们射出的子弹约有五百发,估计抢劫者死伤十人左右,马损失几匹。”“早晨在我们的宿营地前打死的藏族人配有军刀、长矛、火索枪、火药以及五十发子弹,这些装备似乎配备不久,还未使用过。”普尔热瓦尔斯基将这些袭击者称为“卡姆人”,而一九〇七年法国人多隆从黄河沿渡河时,遇到的袭击者,他称之为“撒穆挲人”。在我看来,曾经在两湖地区及星宿海生息的娘磋部落,不断遭受马步芳的镇压和果洛部落的侵袭,只能离开他们曾经的驻牧地,往更遥远的通天河附近。一九五二年的《黄河源勘察报告》,就给了我确切的答案:“在解放以前,他们(娘磋部落)原在扎陵湖、鄂陵湖以及沿黄河的地区,水草旺盛的地方都有藏民居住游牧,马步芳对藏民实行压制,强缴牛马,继以武力实行杀害,他们不得已向西南逃避,越过巴颜喀拉山转向通天河草原上居住。”

而普尔热瓦尔斯基与多隆遭遇的袭击者,我猜测就是上果洛部的和科部落,或达日的特和土部落,甚至下游的德昂部落。

第二天清晨,普尔热瓦尔斯基在多曲河的河口附近涉水渡过黄河。为铭记他们与藏部落的这场“凯旋”的捷战,他把这条河命名为掠夺者河。从牛头碑的措日尕则山顶看,远处的黄河与多曲河交汇处,隐藏在地峡中。横架在黄河之上的“正平桥”,证明着那里曾是普尔热瓦尔斯基称之为“掠夺者河”的黄河河道。

然后,他们在这片静寂而神圣的湖畔,继续着掠夺者的肮脏行径。

“这里没有居民,也没有多少动物,湖面上有一群群的印度雁在游动。有时在行进途中也能看到这种水鸟大群地在湖岸活动,每次大家经过时都忍不住要打,这回我们赶紧取出霰弹鸟枪,三个人用半小时共击中八十五只。其中五十只作为口粮带走,剩下的带不走,就地扔掉了,可能就成了熊的美餐。”那些我一路上在湖边看到的飞翔的斑头雁,一只只从湖面上坠落下来,就这样残忍地成为普尔热瓦尔斯基口中的佳肴。我的心在滴血。

一九八四年七月二十一日,漂流黄河的北京青年王力雄,他也走到了多曲河与黄河交汇处。普尔热瓦尔斯基命名的“掠奪者河”仅存在俄国的文献里,王力雄不曾知晓。王力雄和普尔热瓦尔斯基相遇在同一处黄河河道里,却不在一样的时空里。“高原的天特别蓝,云特别白,颜色诱人。我们沿着黄河走向扎陵湖,时而走在岸边,时而离河挺远。走上高坡,黄河河道在下边草原上纵横交错,反射明亮的天光。走下草滩,密密的青草在浅浅清净的水中茂密生长。马蹄溅起水花。接近扎陵湖口时,马队横渡黄河。水很浅,不及马腹,河面只有几十米宽,河底每一粒沙子都能看清楚。扎陵湖的黄河口极美。水鸟水鸭成群结队。湖水通过狭窄通道流入一片小湖后,再从小湖流出形成下一段黄河。小湖中水草开着大片黄花儿,碧蓝的水里露出红褐浅滩。”这样的黄河源,才是最真实的,不受外界侵扰的,离天堂最近的、最美丽的母亲河源头。那时,在人间,天地苍茫,唯王力雄与黄河……

普尔热瓦尔斯基在鄂陵湖畔逍遥过后的第三日,就遭受到了藏族部落更为激烈的袭击。我无意删减他自述的这段文字,只想让更多的人们了解历史的真相,以及作为掠夺者在鄂陵湖畔的卑劣行径。

“退守到第二个高地背后的敌人又开始向我们射击,必须再把他们打退,但是不能放弃刚才占领的高地,否则我们一旦撤走,和宿营地的联系就会中断。于是,我和两个哥萨克仍然留在这里,我命令科兹洛夫和四个哥萨克去控制右前方的制高点,从那里同时向藏族人开枪射击,结果敌人又从第二个据点撤走。与此同时,有一群五十人左右的骑手以为我们宿营地没有人,就前去袭击,留在那里的罗波洛夫斯基小分队马上给予了反击,结果到处都是被打败的果洛人,最后他们用前面的制高点作掩护,退到山里去了。只要够得上別丹枪的射程,我们就用枪弹送走他们。他们的全部人马终于远离了我们的射程,在远处停下来救治伤员。另外,留在他们宿营地的五十来人的队伍也跟着大队人马走了,这时我们仍没有离开原来的位置。我和七名哥萨克一起留在高地上,罗波洛夫斯基率领五名哥萨克据守宿营地,防范他们再来袭击,但是藏族人一直在那边按兵不动,终于在黄昏时分又从过来时经过的谷地回到山里去了。当抢劫者们从我们眼前消失以后,我们才回到宿营地集合。我们的损失只是一匹马被敌人打中了腿部,人员无一伤亡:战斗持续两个小时以上,这期间我们射出了约八百发子弹,我们推算敌人死伤数达三十人。”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黄昏时刻鄂陵湖的湖水变成绯红,或许是因为藏族同胞的血液,从泥土里渗进湖中,一百多年来,向走进鄂陵湖畔的路人诉诸原委,揭露着掠夺者的真实面目。一群群从湖面上飞起的鸟儿,惊扰了我的思绪。我知道,自己脚下的草地上,眼前的每一片草尖上,也曾沾满了鲜血,甚至留着掠夺者的足迹。

沿着鄂陵湖边前行,有两条路,一条向着约古宗列曲源头的曲麻莱麻多乡,一条向着措日尕则山脚下的迎亲滩。

唐贞观十五年(公元641年)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在迎亲滩相遇。“十五年,妻以宗女文成公主,诏江夏王道宗持节护送,筑馆河源王之国。弄赞率兵次柏海亲迎,见道宗,执婿礼恭甚,见中国服饰之美,缩缩愧沮。”带着对“柏海”的向往,我走上了联系着大唐帝国和吐蕃王朝的这条“和亲之路”。深蓝色的鄂陵湖,一直在我的视野里,苍茫无际。

翻过一个垭口,就看到了茶错。这是鄂陵湖西边一座极小的湖泊。数以千计的鸟儿,嬉戏在湖上。有的在逐食,有的在翱翔,茶错成了鸟儿们的乐园。远处,一群一群的黄羊,奔跑在湖边的草地上,不时回头看看远处的我。几只藏野驴,在湖边的湿地上悠闲地散步,还有狐狸,我甚至看不到隐藏在某处的狼……我似乎走进了天堂,走进了万物自由生息的土地。水中的游鱼,空中的飞鸟,地上的走兽,这些充满生机和灵性的动物,都是黄河源头上的主人。而我,仅仅是一个闯入者,闯进它们宁静的生活中。

到檫泽村,措日尕则山就在它的正后方,山顶上的经幡飘扬,好似在天上一般。檫泽村的一侧,是金碧辉煌的多卡寺。当年松赞干布迎接文成公主的“迎亲滩”,就在多卡寺的正前方。再远处,就是浩瀚无边一望无际的鄂陵湖。高原的风拂过,在湖面泛起轻轻的涟漪。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他们在湖边栽下了雪域的恩泽之株,闪耀着银质的光芒,从此,安详的经幡飘荡在鄂陵湖、扎陵湖辉煌的神祇之下,风中的颂词一直书写到现在。”

沿着砾石的“之”字形路,一直爬上海拔四千六百一十米的山顶,几乎令人晕厥。在高原,每挪动一步都困难重重,瞬间似乎都要产生高原反应。还好,一路从零海拔的入海口走到黄河源,我没有任何症状,但每走几步,也会气喘吁吁。

终于看到了“华夏之魂河源牛头碑”!

湛蓝的天空下,汉白玉基座上,一座黑色铜铸的牛头碑,粗犷有力,矗立苍穹。它是黄河源头的神,守卫着脚下的万物生灵。站在牛头碑下,眺望鄂陵湖,极目苍茫,眼前的一切,蔚为壮观,似乎真实,又虚无缥缈。一路上,在黄河岸边,镇河铁犀、开元铁牛、以及黄河源的牛头碑,它们都被赋予了特别的精神,使人骤然产生一股震撼的力量。在这股力量背后,隐藏的却是厚重的华夏文明、默默涌动的民族凝聚力,以及坚韧不拔的民族力量。因为,它们都在守卫着黄河,护佑着这条贯穿着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华母亲河。

牛头碑前,湖山两色,流云浮动。插满箭簇的祭坛,证明这里曾经也流传着格萨尔王的故事。

看着远处鄂陵湖与扎陵湖之间普尔热瓦尔斯基称为“掠夺者河”上的那座“正平桥”,我一直在思索,万里黄河上的第一桥为何要用一个这样的名字,难道它与东汉的名士祢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风从耳边呼呼吹过,我思忖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寻觅到答案。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相会后,由那里渡过黄河。千百年来,这个黄河最上游的古老的渡口,成为连接青藏高原与中原的交通要道。直至一九七〇年,那里修建了扎陵湖黄河木桥,才使得往来的商贾,再无天堑之阻。

黄昏中,鄂陵湖由蓝色渐渐变成褐色,在静悄悄中,消失在遥远的天边。无垠的大地吞噬了一切,远处的山头上,依稀可见斑斑点点的闪光。整个黄河源,又恢复了夜幕下的平和、静谧、深邃、神秘、广袤,让人捉摸不透……

在鄂陵湖边,我在多卡寺的小旅店里,遥望窗外,月光明亮,在湖面上照出一道淡淡的银光。湖水荡漾着,如一缕一缕洁白的丝绢,漂浮在水面上。天空清澈无比,满天的星星在夜空中闪烁着,如萤火虫,但又比萤火虫明亮。湖水轻轻拍打着岸边,如燕子呢喃般地低语着,似乎在跟我说话,但我却听不懂。在路上,这是我从未有过的一种感觉。即便是在刘家峽的向阳码头时,我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人是一种非常奇妙的动物,或许在一个特别的环境里,才会变得感性、敏感。在河流与天最接近的地方,生命更变得奇妙起来。我知道,数万年的流光,从眼前的鄂陵湖面拂过,什么都未曾留下,和遥远的过去一样,瞬间修复如初。我前方的草地上,来过吐蕃的王者、大唐的公主、元代的都实、清代的拉锡和阿弥达、劫掠的藏族部落、骑马的猎人、牧羊的卓玛、营生的商贾、欧洲的探险家,还有我不知晓姓名的朝圣者……他们的影子似乎还在,在时光中渐渐拉成长长的白练,在我脑海中不断地恍惚着。沿着黄河,我一路无畏、无味地走着,叩问这样前行的意义,找寻生命的意义。我也曾犹豫过、懊悔过,甚至放弃过。我想起秋子红的一句话:“人生只有经过了风风雨雨浮浮沉沉,才能静守在斜阳脉脉的黄昏,听懂那一声声时而苍凉时而豪放时而凄苦的唱腔中,一个个古老的故事。”是的,我们每个人,只是人生这本大书上一个个美丽的注脚,只是大千世界万千生命生存的影射和命运的寓言。此刻,我在演绎自己人生的戏剧,我在戏里,也在戏外。我感觉自己在天地之间翱翔,如一只苍鹰,在时间的长空中慢慢翱翔……

普尔热瓦尔斯基和王力雄到达措日尕则山脚下鄂陵湖畔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生机盎然的草地。水天一色,生命的绿色和纯净的蓝色让这里成为人们向往中的天堂。但一度由于气候变化、过度放牧、鼠害泛滥等原因,鄂陵湖与扎陵湖畔的草原开始退化。来自大自然的风与水,将草场腐蚀成“秃斑”一样的“黑土滩”。然后它就像“癌症”一样迅速扩张,草原就消失了。

诚然,在草原消失的过程中,我们却往往忽视了人类本身。过度放牧只是其中一个极小的因素。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雪域高原上沉睡万年的净土,变成了黄金宝地。数十万名淘金者蜂拥来到黄河源的草原上,一片片青青的草场被剥开,如人的皮肤一样,被划出一道道深深的伤痕。

有一首青海花儿《沙泪娃》,唱出了淘金人一路辗转跋涉的凄苦。“唉,孟达地方的撒拉人,尕手扶开上了玛多的金场里了,一路上少年(哈)唱不完,不知呀不觉地翻过了日月山。哎,出门人遇上了大黄风,吹起的沙土打给着脸上疼,尕手扶拦下着走不成,你推我拉的麻绳俩拽,哎连明昼夜地赶路程,一天地一天地远离了家门,风里雨里的半个月整,到了个金场里才安下了心,哎把毡房下给在沙滩上,下哈个窝子了把苦哈下,铁锨把蹭手着浑身儿酸,手心里的血泡着全磨烂……”彼时的淘金者,尽管一路苦难,但还是像蚂蚁一般,让青青的草原上满目疮痍,千疮百孔。二十一世纪之初,黄河源上,两湖之畔,出现了严重的生态危机。于是,我们不得不为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进行反思和弥补。近二十年的生态修复,鄂陵湖畔的黑土滩,正逐渐恢复曾经的色彩,已经初现绿意盎然的草地,与蔚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五彩的湖泊,构成玛域天堂。

从檫泽村又返回到往麻多乡的路上,因为只有这条路,才能通向约古宗列曲的源头,我别无选择。渺无人烟的路上,只有一群群在山脊上远眺的藏野驴陪伴着我。旅店的尕金师傅告知我,翻过两个垭口,到玉树的曲麻莱境内,才会有放牧的人家。沿着像波浪一般的砂砾路,身边是荒芜的山。万籁俱寂,天际间,似乎只剩下了我,和看不到边际的山和草地。这段路,根本没有尽头,感觉走进深渊,或者走向蛮荒的未来,更是走向生命的禁区。从未有过的恐惧,从我心中涌起。一只大鵟,蹲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它在啄食死去的动物的尸体,黄褐色的眼睛来回转动,狰狞而犀利,根本无视我的存在。在这里,除了狼和熊,它是最顶级的掠食者。我加快步伐,迅速从它的领地中离开,生怕遭受袭击。

从峡谷中翻过,就看到了扎陵湖广袤的湖面。湖水静谧,一半像白色透明的玻璃,一半清澈碧绿,镶嵌在高原之间。我行走在“白色的长湖”之畔,广袤的湿地从天边的草原不断延伸。扎陵湖畔,这里曾经是黄河源最好的牧场,娘磋部落的牧人,骑着白色的骏马,驰骋在无际的草原上,高唱着一首首藏族的歌曲。他们抡起羊鞭,驱赶着成千上万只牛羊,像指挥着一支浩荡的军队。这样的场景,只能存在于我的想象中。渐渐荒芜的戈壁,身边废弃的房屋,以及那些淘金者留下的废墟般的地窝,呈现在我的眼前,使得我的心中蓦然涌动着一阵阵强烈无比的酸楚与痛苦。

太阳几乎垂直地照耀着大地,炙热得令我几乎窒息。在高原上,阳光明媚时,我幸福无比。我紧贴着扎陵湖的湖畔行走,空旷的天际与广袤的湖面,让我忘记了恐惧。一只落单的牦牛,它在远处的湖边喝水,不时抬头凝视着我。我对着它“嗷嗷”大喊,我无法判断它是野生还是放养的。它两角巨大,黑黝黝的毛几乎都要耷拉到地上,只是抬着头瞅了我一眼,又扭头喝水了。远离城市的喧嚣,我似乎走进了几亿年前的荒野中。翻过最后一个垭口,看到了玉树和果洛两州的界碑。我知道,往前再跨过一步,就走进了麻多乡。沿着母亲河河畔,一路逆流溯源,约古宗列曲的那股泉眼,离我越来越近了。

这一路上,我一直自言自语,对着大山,对着草地,就像一个神经病。从玛沁县拉加镇之后,我几乎不和人交流。因为每一天,极少遇到人。也因为语言的不同,看到亲切的藏民,也只能微笑打个招呼。

从垭口再次下到扎陵湖畔,我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放缓了脚步。视野中,一座土屋,旁边一座帐篷,经幡随着风轻轻地飘荡。我终于回到人间!看到了人家,我甚至想推开门去打听他们是不是娘磋部落的后人。

长长笔直的砾石路,一直向着云朵漂移的雪山顶端延伸。很久之前,这条路的下面就是扎陵湖,只是,湖水干涸,水域减少,在岁月的风干中,变成了现在犹如戈壁的沙地。穿过一道长长的峡谷,过了扎曲桥,在山冈上,就看到卡日曲、约古宗列曲、扎曲三条河流,在山谷的盆地里先后相汇。到这里,真正的黄河即将离我远去。再往前,黄河被当地藏民称为玛曲,即孔雀河。在地图上,则被命名为约古宗列曲。我对着河谷大喊,黄——河,对面的山谷也传来黄——河,声音久久地飘荡在群山之中,袅袅不绝……

我又想起了普尔热瓦尔斯基。

那天清晨,普尔热瓦尔斯基的探险队,徒步涉水,渡过黄河到南岸。大致与我现在行走的路径重合。他们在约古宗列曲和卡日曲交汇处峡谷出口支起帐篷后,开始疯狂地在黄河中捕鱼。“河里游动的鱼群非常密集,我们立即动手捕鱼,这捕鱼的情景简直就像亲临童话世界一般,我们用带来的二十八米长的拖网捕鱼,一网打到一百多公斤,有时竟打上一百六十公斤鱼。鱼的大小大约在三四十厘米之间,有的长达六十厘米,有好几次,下到水中拉网的哥萨克士兵踩到鱼上,脚下一滑,差一点被鱼绊倒。可以估量,像我们这样的捕捞法,一天之内可以轻易地捕到几吨鱼,简直无法想象近旁的大湖里又有多大数量的鱼群。”在高原,生命卑微,一株草,一条鱼,都活得极其不易。而此时,普尔热瓦尔斯基竟活得如此畅快淋漓。

我站在山腰上,远望着约古宗列曲和卡日曲汇聚在一起。两河交汇的下游,才是黄河。黄河中自由自在栖息的鱼儿们,就这样第一次离开它们的领地,被普尔热瓦尔斯基捕捞上岸,任由他们宰割。

“汉族人迄今为止还没有到过这里,而蒙古人和藏族人又不吃鱼,因此可以断定,自从这个大湖形成以来,水中的鱼压根就没有被人碰过。我们捞上岸的鱼很多,所以很多鹰雕和普通的藏鸥成群结队地飞来。藏鸥抓鱼很熟练,捕食的动作十分敏捷,而鹰雕则专门从藏鸥嘴里夺取猎物,因为鱼实在太多,鹰雕也好,藏鸥也好,还有附近为数不少的斑头秋沙鸭也好,看上去肚子都是吃得鼓鼓的。就连青藏高原东北部的熊,虽然捕鱼不是它的本能,也对鱼产生了兴趣,常在河边徘徊。”似乎,普尔热瓦尔斯基的捕捞更多不是为了获取食物,而是一种乐趣,一种在异域高原无人区极具享受的愉悦快感。

普尔热瓦尔斯基记述,约古宗列曲和卡日曲汇聚东北角的山上有一座石头的敖包,当地藏民每年带着供品,来到这里供奉掌管黄河源头的神。每年西宁府也会派官员和当地土司到此朝拜。甚至远在柴达木盆地的蒙古人和周围的藏族人纷纷到这个圣山来朝拜。朝拜使者一行人,“在敖包旁边肃立,向神灵高声敬诵祷文,这祷告文是从北京送来,上有天子署名。祷告文用黄色的纸张写成,主要内容是向鄂东塔拉的神灵祈求把水给予黄河,以养育黄河沿岸一亿多的中国人。”

其实,普尔热瓦尔斯基所提到的藏族百姓朝拜的敖包,就是“格萨尔王赛马成王登基地”。清王朝在中下游河道修筑河神庙,祭祀河神,而在黄河源头,藏民祭祀的是他们心中无比神圣的格萨尔王。清代康熙与乾隆皇帝屡次派遣官员寻查河源。或许拉锡和阿弥达勘察河源时,也在卡日曲畔“告祭河神”,祭拜了这座格萨尔王台。

普尔热瓦尔斯基一行人在约古宗列曲和卡日曲交汇处峡谷口,不仅仅用网捕鱼,还猎杀了大量的藏熊。“在鄂东塔拉平甸东南部,从中午到傍晩的这段时间里,我打中了三只大熊三只小熊,我的助手又打中了另外三只熊。另外,有一天我用手枪在相距一百五十步的地方同时打倒一对熊,又在相距两百步的地方打倒两只盘羊,转过身来、又在另一个方向几乎同时打倒一只母熊一只小熊。这一天的收获真使我终身难忘,但是我们只对藏熊、盘羊那样的珍稀动物具有浓厚的兴趣,进而拼命捕猎,而对其他即使只需向前跨一步就能打到的动物却提不起一点兴趣。在青藏高原上打猎还是很辛苦的,因为海拔高,稍走几步路就感到呼吸困难,疲惫不堪,影响了射击的精确度。我们在青藏高原上探险,来回的路上很少专门为捕猎藏熊而作短途探险。通常是在探险队行进途中遇见有藏熊出现时,才开枪捕猎,即使这样,我们全队射中的藏熊总数已达六十只.其中有半数的毛皮用来制作动物标本了。”

我站在山际间,似乎可以从时间的河流中听到普尔热瓦尔斯基射击的子弹穿进熊的身体中。它们倒在草地上,挣扎着,嚎叫着,悲痛的声音响彻天际。普尔热瓦尔斯基这些强盗们,却洋洋得意地嬉笑着。最终,这些憨厚可爱的棕熊,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被解剖成一张张皮。有六十只棕熊被他们猎杀,一半被弃之荒野,成为秃鹫和狼群口中的食物。而其他的动物,他们猎杀得太多,甚至都没了太多的兴趣。

到扎加滩,远远就看到了格萨尔王登基台,传说这里是格萨尔王赛马称王之地。

扎加村的山上,从地下生出一块奇妙的大石頭,形似莲花宝座。当地藏民说,它就是格萨尔王的登基台。这座石头上,已经堆满了石板,极似一座敖包。周围,是一座座佛塔和嘛呢石圈,在山腰上连绵着。经幡包裹着白塔和玛尼堆,五色招展。那个叫角如的孩子,在这里,曾经力战群雄,赛马得胜称王。从此,一位年轻的格萨尔王诞生,开始书写着他英雄的史诗。

岁月流逝,经过风蚀雨淋,格萨尔王登基台已经与石板浑然一体。在遥远的时光中,我似乎依稀能看到那个年轻的王者,他站在高台上,举目远眺,一马平川的扎加滩上,林立着他麾下威武的骑士,铠甲着身,戟箭在手,准备一个新王朝的历史涌动。远处,转山的藏民们,他们匍匐在地,虔诚地叩拜着这位创造史诗的传奇英雄,把额头低在草原卑微的泥土里。

在这里,黄河之水,草原甘露,神奇而富有力量,滋润每一个人。

成群的藏野驴,聚集在扎加滩和山腰上。它们憨憨的,和村庄中的牧民一样,凝视着独自走在路上的我。

过扎加滩,就到了星宿海。黄河在哪里,我不知道,它可能在草地里,也可能在戈壁中,又似乎在河谷中。在我的视野里,远处每一条流水淙淙的小溪,它们都是黄河。

元代的都实,他寻找大河的源头,走到了这里。都实站在一座山顶上,眼前的胜景令他激动不已。“有泉百余泓,或泉或潦,水沮洳散涣方可七八十里,且泥淖,弱不人迹。逼观弗克,傍履高山下视,灿若列星,以故名火敦脑儿。”这应该是他一生从未见到过的壮丽风景。可惜的是,人类第一次真正寻找河源的壮举,都实就止步于此,再没有溯源前行,抵达约古宗列曲的上游。

清代康熙年间,大致和我在同一个季节,拉锡也来到了星宿海,“登山之至高者视之,星宿海之源,小泉万亿,不可胜数。”拉锡惜墨如金,关于星宿海的文字极为简略。我猜想大致因为高反,拉锡只能匆匆一瞥,然后落荒离去。

星宿海,藏语为“错岔”,意为“花海子”。一个如花的湖泊,这是一个多么美的地方!清代乾隆年间的杨应琚,应该是第一个真正仔细欣赏过星宿海全貌的人。他站在这里,被眼前的美景一下子怔住了,“形如葫芦,腹东口西,南北汇水汪洋,西北乱泉星列,合为一体,状如石榴子。每月既望之夕,天开云净,月上东山,光浮水面,就岸观之,大海汪洋涌出一轮冰镜,亿万千百明泉掩映,又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少焉,风起波回,银丝涣散,炫目惊心,真塞外奇观也。”

两百多年沧海巨变,而我行至这里时,视野中的星宿海,早已名不副实。星罗棋布的海子,成了干涸的湖底、苍凉的戈壁、盐碱的沙滩……

天又阴了下来。远处低矮的雪山顶上,飘来一团团乌云。看来,溯源母亲河的这条路,充满了神秘,也充满了坎坷。过约古宗列曲上一座被誉为“天下黄河第一桥”的普通的水泥桥,我终于远远看到了笼罩在乌云之下的、我黄河之行的最后的一个乡——麻多乡。

这是离黄河源头最近的一个乡政府,荒凉至极。

“在清澈与浑浊交织的河道,最终能到彼岸的,必定是爱。”

海拔四千三百米的麻多乡,不如内地一个村庄的大小。乡上有旅店,到这里办事的人,当日往返曲麻莱和玛多几乎不可能,必须停留一夜,于是,旅店成了很好的营生。一位甘肃临夏人在这里开着商店,楼上是宾馆。标准间房型,没有水,没有电,没有卫生间。夜晚老板会用发电机发上一个小时电,房价两百元。似乎,钱在生命禁区,都成了身外之物。

到麻多乡,第一时间还是去乡卫生院报备。测量体温,登记身份信息。疫情期间,派出所和卫生院成了我每到一处的必经打卡地。

在麻多乡这一夜,我睡得十分浅。尽管疲惫不堪,但一年来路上的点点滴滴,竟让我有些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在高原,黑夜吞噬了一切,死寂得让人恐惧。我知道,这是我流浪的最后一夜,这样的旅程,终于要画上句号,竟然有些留恋。

天亮了。

大地白茫茫一片,高原晴朗的夜里,寒气逼人,落下一层薄薄的霜。简单的早餐之后,就上路了。我极像仗剑走天涯的侠客,带着几分豪迈和无畏。

沿着砾石的土路,走在无人区的天穹下,似乎,我就是黄河源头的唯一。

美丽的云彩,被阳光照耀得无比绚丽。上苍似乎是特意为了迎接我,赐予了晴朗天气。

沿着曲曲折折的道路起伏,不知道走了多久,下了垭口,就看到了约古宗列盆地。低矮的群山之间,无数个大小海子,镶嵌在草地上。约古宗列曲,串联起这些大大小小的没有名字的海子,穿过草地,蜿蜒前行,流过黄河的第一个峡谷——茫尕峡。约古宗列,意为“炒青稞的锅”。就是在这个“锅”沿上,母亲河就硬生生地长了出来。远处的雅拉达泽山,白雪皑皑,显得特别突兀,和四面绿色的草山形成鲜明的对比。

六月,依旧冻得厉害,草尖上一层厚厚的霜。海子里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像镜子一样,把蓝天、白云、雪山映在上面。数十条河流蜿蜒在密密匝匝的沼泽里,我不知道哪条河是约古宗列曲。到约古宗列盆地,就似乎到了天尽头。触手可摸到云彩,山成了丘陵,甚至如一座座土包。牧民的房子和帐篷,镶在海子旁边。白色的羊群如珍珠般撒在草地上。我的心释然起来,脚步也轻盈起来。

我无数次经过约古宗列曲,跨过“黄河”,向着源头一步步迈进。

到废弃的黄河源小学校址,踏上真正的约古宗列曲黄河源的第一座桥,我知道,黄河源头,离我近在咫尺了!再向前约九公里,就是卡日扎穷山谷中约古宗列曲源头玛曲曲果,那个耸立着“黄河源”石碑的地方。

沿着尘土飞扬的土路起起伏伏,约古宗列曲在远处时隐时现。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那股泉眼。脚步匆匆,我顾不上气喘吁吁,更不管会不会在这里产生高原反应,向着溪流的方向前行。

再一次遇到约古宗列曲,它已经变成一条清澈的小溪,从山谷之间的冰冻的草地里潺潺流淌出来。我踉跄着,走在坚硬的草滩上,草间的洼里是清澈晶莹的水。远处,经幡在山头飘扬,我知道,玛曲曲果,就在经幡的下面。沿“河”而上,其实,在这里,黄河已经不能称之为河,它只是一条涓涓流淌的小溪。

我已经气喘吁吁,拼命地大口呼吸。終于在一公里以后,看见了山谷中的一排白塔,和一座玛尼堆。白玛尼堆处,是“黄河”在源头上第一次与支流交汇的地方。溪流汩汩作响,如同一个婴儿爽朗的笑声,响彻天宇。沿着左侧的溪流,我寻找它的尽头,却似乎又找不到。狭窄的溪水,似乎成了潜流,在两“岸”的草间穿梭。我来回行走在“黄河”两岸,不知自己多少次跨越了“黄河”。终于,看到了那座高高耸立的“黄河源”石碑!这个时候,我竟然有些迟疑,我甚至不敢确定,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还是幻觉。就这样,一步一步,我终于走到了母亲河的源头。我给自己重重一记耳光,才彻底清醒过来。一切都是真实的,真的,一股清澈的泉水,从地下汩汩流出,渗溢到草原上。

我彻底惊呆了!一下子跪倒在草地上,泉水透过衣裤渗到身体上,冰冷无比。

一条大河的源头,竟是雅拉达泽山坡切沟里汩汩而出的一个小小的泉眼。它太渺小了,太微不足道了,但又让每一个人震撼且敬畏。这股从草间慢慢溢出的如眼泪般的清泉,在草原上逐渐汇集,化作一泓涓涓细流,从祭拜河源的佛陀下闪烁而出,渐渐形成一条小溪,穿过约古宗列盆地,在星罗棋布的海子、草甸,和河流交错的荒原上穿梭,在巴颜禾欠山与卡日曲汇合。至此,一条万里长河,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诞生了。

一种伟大而隐秘的生命诞生,它总是默默无闻的,根本无需磅礴的气势。“巍巍的巴颜喀拉山从哪里来?她来自神异的冈底斯山;滚滚的黄河水从哪里来?她来自奔腾的约古宗列曲。”

巴颜喀拉山和约古宗列盆地,就是这条河的父亲和母亲。

面对那个汩汩而出的泉眼,我仰天长叩,怆然泪下。我的眼睛湿润,泪水落下,滴在清澈的泉水里,与泉水浑然一体。我匍匐在地上,任由泪水漫无边际地流淌。我知道,此刻,在天地之间,没有人了解我的心情,呼啸的风在约古宗列盆地刮过,在雅拉达泽山巅拂过,吹散了我一路的苦难与疲惫。幸福与激动、痛苦与伤悲,都化为力量,成为前行的力量。我知道,因为自己瘦小,所以脚步轻盈。因为脚步轻盈,所以才能走得更远。

澄清的泉眼里,冒出一股股泉水,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闪烁,映出金子般的影子。掬一捧送入口中,清凉如饴,甘甜无比,润入心间!

泉水淙淙流淌,像在低声吟唱着歌儿,又像在跟我说话。我的沿黄河之路,终于在玛曲曲果止步。一直梦想着这一天,在这样的蓝天下、云朵里,在潮湿的草地上,亲眼看到这一泓清泉,聆听让我渴望一生的流水之声。现在,它终于成为现实。黄河源,就在我眼前,在我的身旁,在我耳边。想起那首《黄河源头》的歌曲,无数次叩问黄河源头在哪里。它激荡的旋律,似乎此刻就回荡在卡日扎穷山的山脚下。“黄河的源头在哪里?在牧马汉子的酒壶里。黄河的源头在哪里?在擀毡姑娘的歌喉里。浑格嘟嘟地流呀流,流千年积怨。甜格润润地飞呀飞,飞千里万里。一朵浪花是一个故事,洒向那个神州古老的土地……”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在大河与时间之间,一切都在悄然发生着、经历着、消失着,跟母亲河源头澄清的、亘古不息的泉水相比,我的生命,我们的生命,都卑微如尘埃,转瞬即逝。久久地俯身于地,尽管草地浸湿了我的衣裤,我还是想把心贴近大地,与母亲河的源头,同呼吸共命运。

天地自然,神化攸同。路上相遇的每一条溪流,它们穿过万千沟壑,在草原、峡谷、平原上汇聚,形成一条绵亘万里、横卧九州的大河,正哺育着每一个与它血脉相连的人。

我知道,每一条河的源头都是山,每一个人类文明的诞生处都是河流。站在黄河源碑前,约古宗列盆地的壮丽尽收眼底。我被这里的苍茫、辽阔和宁静感动着,无法言语的幸福涌上心头。似乎,人世间一切的狭隘和喧嚣,在这里显得卑微至极。

我用颤抖的声音念道:“巍巍巴颜,钟灵毓秀,约古宗列,天泉涌流,造化之功,启之以端,洋洋大河,于此发源。揽雪山,越高原,辟峡谷,造平川,九曲注海,绵五千四百六十公里之长流,润七十九万平方公里之寥廓,博大精深,乃华夏文明之母;浩瀚淵泓,本炎黄子孙之根。张国魂以宏邈,砥民气而长扬,浩浩汤汤,泽被其远,五洲华裔,瓜瓞永牵……”

黄河源头,我来过了!母亲河,我走完了!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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