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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女人(散文)

2021-04-06玉珍

湖南文学 2021年1期

玉珍

污水中的月亮

进了车厢月亮就不见了。刚刚我走进站台,这儿破旧,凄凉,蓬头垢面,刮着十二月刺骨的风,民工与老人走在前面,一个红色塑料桶里面,放着衣架,破旧的被单,很脏的几双鞋子。我要去第三节车厢,这儿是第十节。六点半的时辰,天刚黑,但有种天刚亮的感觉,盒饭的吆喝声夹杂在难闻的气味里,荡漾着苦与穷困的味道。突然我抬头看到一颗月亮,在站台天板和火车的缝隙里,我看到了一颗月亮,它太美了,在凝视着地下。它的光芒使昏暗的站台变得温柔,像慈爱的母亲看着她将去远方的落魄的孩子。你在任何地方抬头都能看到月亮,它对谁都公平,只要是晴天,只要天空还没有糟糕到不可救药的程度。但一些人不需要那样美好的月亮,一些人看着它更觉得悲伤,而我属于中间那类,我感到了它极为清冽圣洁的美,感到了特别不可言传的古老激动的注视。它常常出现,但不是常常这样出现,就像你不能总在脏脏的沟壑里看见它的清亮纯洁。它在火车与站台中央的那个缝隙里,就像从黑色的水潭里生出来一个天使,像从那缝隙里探出来的一张美神的脸。光辉的脸。与所有贫瘠或昏暗的地方一样,还是那个月亮,它就是同一颗,那么干净,宁静,忍受着什么。我看着它,不得不急匆匆地上车了。

烟鬼

那男人在我们单位走廊前看一幅油画,抽着烟,走的时候随心所欲但炉火纯青地吐出一团烟圈,烟圈蠕动蜿蜒了一下,扭了扭,不动了。

很长时间过去烟停在空中,一动不动,像烟鬼布的阵。那团烟颜色清晰,像云,白而不透,纯而混沌,确实是香烟的烟而不是别的那类,不同于火焰,不同于山峦上的雾气,不同于烛火烟或别的任何烟。质感大概还与烟的价格有关,劣质烟的烟色会略有不同。目前这一团,从容,结实,缥缈而抽象,不为空气所动,像一团不溶于水的灰色污血。

廊灯是不太明亮的,更显得那团烟诡异。人已经走了很久,烟圈还在那儿,真不敢想象它如此稳定,与空气战斗着,保持着艺术的形状,也许用高清的延时拍摄你才能看到它内部的变化。

然后,我走过去,用手小心地,像试探一样拨动那烟圈,像拆弹专家在拆剪危线,我甚至没把它当成普通的气体。这里头有什么?烟并没有被我割断,我朝它吹了一口气,烟动了一下,像谨慎的幽灵——一团有想法的气体怪物。

我想起父亲每天抽那么多烟,那些被吸进去的烟在体内是什么样子,也像这团烟一样,顽固地定在那儿?除了呼吸或别的推力,没什么能让它们消散,空气都不能,那体内的血和液体呢?

那么多的烟在体内会发生什么?一座被烟雾笼罩的完全失迷的城吗?他的肺和心脏还能看见彼此还能对话沟通吗?他体内的一切还能认识彼此吗?那不会干扰到生命吗?

当他一盒盒打开他的烟,一根根,无异于炸弹,小导弹,小烟雾弹,接连不断地扔进喉咙,将喉咙以下的部分关闭在沉重的灰黑色中,并吮吸烟雾,这固体的烟雾,争强好胜的,不想死去的烟雾,在体内创造了一个霾城。

灰蒙蒙一片,什么样内心的眼睛还能看见外头,怎樣血液的窗户能看见外面?我不敢想象,吸烟者装着满身躯的烟雾走在路上。

吞云吐雾让他们身轻如燕,我不知后来将面对什么?他们肺的哭号总能被烟鬼按下去,日复一日地麻木。

人已经被烟控制了,一种过瘾的麻木,吸烟的不是烟鬼,烟鬼是一阵烟。

黑暗中的女人

深夜我走在路上,听到一个女人在哭泣。

开始以为是猫叫,后来以为是婴儿,然后听出那是个女人。我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女人的哭声了。她为什么要哭?

小区非常寂静,刮着寂静的风,女人的哭声从某个窗子里传出,她一定离我不远,但在这极为寂静的深夜,显得古老又遥远。这是最女人的东西,最女人的声音。但周围都是黑暗,至少从哭声传出的大概位置我没有看到光,那个女人一定在黑暗中哭泣,关门,关灯,在黑暗中。这让我想起无数电影中哭泣的那些女人,她们或美艳或普通的五官中,明亮的双眼像泉眼涌出世上最动人最心疼的泪水,清澈而脆弱地垂挂在脸颊之上,因为爱或者世俗的痛苦而打湿了表情。

这就是女人了,这就是女人。平常我们看着男男女女走在街上路过身边,只想着这是两个人,而现在,人突然有了性别,哭泣的黑暗中的女人让我想起女人的样子。一种幸福或不幸的脆弱,一张不可忽视的面容。

女人,玫瑰,黑暗,泉水,上帝,自由,口红,苦难,月季,眼线,秋天的风。都是女人。

曾有人跟我提到女孩样子女人样子这些东西,我想了想,什么是女人和女孩样子?非得像个什么样子才符合她们?什么是女人?要怎样才算女人?

在一个庄上我遇到几个雄壮的女人,肥,壮,看不到腰,没有长发,没有秀美,大步走着,黄黑的脸蛋上,没有女性的美。什么是女性的美?性?女性?可诱惑人的美?优美?她们身上都没有。

她们站在那儿像一个巨大的木桩,她们的臂弯与脸颊上没有花朵般的柔情,看上去没有,完全没有。躺下去呢?会像一块巨大的面坨?不知道。她们的嗓音也是粗壮的,甚至,平常的交谈毫无温柔,愤怒时就更粗壮,甚至冷淡,粗鲁。还有,那张脸被什么磨出石磨的质地,毛孔跟石磨一样不光滑,我却又强烈觉得这才是女人。从那些石头里沙砾中杀出重围的女人,现在在夕阳下坐着,面无表情,没有娇媚,却有强烈的母性与柔情,那种不怎么鲜艳却内在优美的气质。

谁知道呢?只有一个人(她最爱的)可以扒拉开风沙下的她们的温柔,她们的娇媚被藏起来了。她们早过了要为广大的谁卖弄风情的时候,一个就够了,或者对那一个都可以藏起来,那一个可能还是想象的。

还有那些中年发福的女人,她们仍然爱美,她们应该爱美到人生最后一刻,当她们画着不太适宜的浓妆走在大街上或在应酬与交际的酒桌上喝着凶猛的酒,谈起周遭故事与社会新闻,没有她们不会的,她们的腰膀子可能比男人还要粗壮,她们的勇气与任何性别同性,你认为她们是否有“女人的样子”?

大多时候美貌和温柔使我们想到女人或女人样子,这几乎是个标本,那别的女人呢?

关于貌美惊人这一点,我曾经思考并得出这么一个伤心的结论:一个貌美如花的女人,一旦被发现被使用,她貌美的惊人度就下降了,一旦被欲望的巨手搅扰得憔悴不堪,美的寿命就急转直下。从被发现的那时起,美的价值就在不断支付当中回到零,支付是唯一的价值,是一种欣赏或向往,直到透支神秘,回到干枯。但如果她的貌美不被发现,那么也是零,不过在使用之前,在被利用的命运之前还有一点被惊为天人的胜算与期望。在这个期望里生命变得神奇和可堪期待。而被发现和使用后的美难以二次利用。美一旦被使用,就离被糟践不远了。这是美的脆弱,与它的伟大相辅相成。

让这样的妇女穿过广场走向殿堂,她们可能连表情都没有,无所谓,甚至连打扮也没有,她们的坦然消灭那些矫揉造作,也从不钻研那些玲珑的诀窍了。她们的大屁股或瘦如竹竿的腿不少那样的优美,她们的美像传家宝,珍藏在厚厚的肥肉或沧桑泪水下,几十年不曾使用,不知道从哪天?生下孩子?孩子长大?遇到第一种巨变与厄运?遭到绝望?愤怒时?

总之有一天她们的美进入一种黑暗,一个人的时辰,在那儿躲避或承受什么,经历沉默,思考,失望,泪水,疲劳,被粉碎,扼杀,逐渐消失,一部分来自时间,一部分来自人。从脸开始,蔓延到其他地方,消失伴随着别的东西的生长。彪悍,雄性,严肃,忙碌,变得更强,或更女人,但不是表面的女人。她们娇羞的笑容全藏起来了,也许在某个罕见的难以形容的时刻突然绽放,那种少女或成熟女人的羞涩,脆弱紧张的娇羞,暴露了藏在心里的爱,眼神里伟大的温柔闪过一秒,又恢复到沙漠那样干枯的平静。除了能被看出来是个女人,她没有别的地方很像女人,很像某些人说的女人样子。但女人的样子不在外面。

她的女人心已被使用,其实也不悲哀,不可惜了,鲜有人一辈子都在释放女性的魅力,大多女人只作为一个人而活着,她们是中性的,只在特殊的时刻点燃那些魅力,就像黑暗照亮了她们的泪水,使泪光凸显了女性温柔的哀愁。柔软性感的东西已传给生育,传给生命,获得全新的美供后代使用。美越来越往内收缩,在黑暗中隐约着老去。

我们的城市

二○二○年二月二日,农历大年初九,我们开车经过几个县城,穿越群山和无人的乡村,经过几个关卡的体温检测,到了工作的城市。

除了关卡处的几台车和工作人员,以及清洁工,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街道,从进入市区开始,都空空如也,仿佛被上帝清空,被施展了隐身的魔法。

突如其来的巨变!我们的城市看上去毫无保留,掏心掏肺,整个空荡的大街像在默哀。我凝视它雨中光秃秃克制的样子,人的远离使它显现了自身,像被卸掉一切装备的庞大机器,客观,冷淡,晦涩地呈现着本真的裸体。在雾中如此陌生、寂寥,但仍然连接我们的情感。

在我经历过的无数种寂静中,这是最凄凉肃穆的一种。我坐在车里,戴着口罩,被这种罕见的空寂惊诧到压低了呼吸。真正严肃的时刻!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座只有建筑的“空城”。

小小的朴素的城市,偶尔又显得很大,现在就像个宇宙那么大。除了那些在灰色阴雨中孤独站立的建筑,只有鸟在飞着,所有的门面都关闭,所有的语言被取消,我们像到达了一个还未被人类使用的孤独星球。当那些从来热闹的漫长大街上只有一两辆车倏忽而过,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就像个不真切的灰色的梦。

这是怎样的城市?我们的城市?你从未这样开车穿过城市,这是个经常堵车的城市!就算不上班时间也堵车!下班高峰期这儿就是个海洋,车与人的海洋,这道路就是河流。这是最繁华的街道!这是市中心!这是最堵车的十字路口!现在空无一人。

我不曾构想有什么能让一个城所有的街道空掉,但现在它突然发生,比小说更魔幻地写在大地上。车在疾驰,我打开窗户,只有风声,风中有雨,青黑色路面在视觉中迅速划过。太寂静了,太空,非常不适应,这是道路在通行之后第一次休息,在阴雨当中,灰色的薄雾加深了它的寂寥。

这是它最毫无保留的时刻,城市措手不及惊慌失色,城市倾尽所有空空如也,遭遇了巨变,但挺出它的胸膛说,来,朝我来。它像個守卫者,像个堤坝,像个毫无修饰的武器,在雾中,被雨淋湿。

一只浑身泥巴毛发乱糟糟的流浪狗走在大街的中央,整条街都是它的,它走在路中间,到街对面去,去找清洁工,去垃圾桶旁边徘徊。

从没像现在这样,它张开怀抱却没人奔向它。空荡像是一种对它的遗弃,忽略,疏远,使它孤独,也是对它的致敬和保护,就像它的空也在致敬古老的必须挑战的灾难。

我们知道这空荡是一种方法,保持安静,遵守规则,适当清理,静观其变。它彻底回到最初。就像道路刚开始还没有接通人类秩序的时候,现在它在休息,另一种秩序隐藏在道路之外进行,人们在各自的区域里生活,工作,维护,为了安全,为挺过艰难的时刻。

风吹着地上的叶子,有一些湿漉漉,还有一些飘了起来。仔细看,能从某些窗户上看到人站在那儿,朝外面望着。

这是一座仍然住满人的空城,它在用内部的力量消化和清空那些混乱。我们穿过街道,拥抱它空空的身子。

二○二○年大年初九,我无法忘记这一刻,后来的事同样不可忘记,此时疫情正蔓延,情况越发严重,大家都在家里隔离,我坐车穿过城市,戴着口罩,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那些雨中的建筑,关闭的门内,很多人在努力,帮助,奉献,付出,改变着什么。为雨中孤独的一切,人,街道,受苦的,遭殃的,救命的,呐喊的,为你们祈祷。

城市永不后退,与我们一同站在这风中。

自言自语的人

我有个奶奶喜欢自言自语,我喜欢跟她聊天,她也爱跟我聊,但有时聊着聊着就只跟自己聊,就完全不管我了,哪怕我就站在她身后她也当没看见。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己问自己问题,自己回答,她自己回答自己就像在一个梦里,就像我根本不存在。

我跟着蹲在旁边,听她自言自语,这是一种天赋,带着怪异,当她讲述一个故事或附近某个村庄的新闻,她先带着感情地,慢慢讲述,然后对此发表见解,再然后,她会感慨,分析,总结。就像个人的演讲,丝毫不需要观众。

我听着听着就走了,她还在那儿跟自己聊着,整个世界被她掌握,又被她抛开,若即若离抽象地往来,一会儿极其寂静,像全世界只有一个人存在,一会儿极其活泼,好像被众星拱月的观众们围绕,围绕她那张纯真巧妙的嘴,时日不知所云地漂浮着。

夏日,深秋,冬天,春天,我常常蹲在门口或她身后听她说话,介于交流与思考,介于静与动,介于休息与爱。只要我奶奶在那儿,我就觉得有趣。

我的三爷,也就是她丈夫,我爷爷的亲弟弟,是个开朗的急性子,有时候见她一件事情在那儿磨蹭半天,自言自语念念叨叨,便大声大气地催促起来,但没什么用,他们就这样过了一辈子。

奶奶真是可爱极了,洗头的时候都不闲着,她先把头倒低下去,在水盆子里打湿头发,若是换了我,倒着头根本不想说话,要闭眼闭嘴,躲着洗发水泡泡。但是她不这样,她还能发表演讲。

她一边给头发浇水,一边说着话,声情并茂甚至夹杂着笑声,然后挤一小坨洗发膏,就像挤牙膏那样,我还记得经常是那个桂花味儿的,具体什么牌子我忘记了,她把头发揉搓出好闻的桂花的香气,像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叫桂香,真是好听。我的奶奶洗着头,说着话,高高兴兴地,我蹲在门口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听她唠叨个没完,她甚至不知道也没在意我就在旁边,因为我们是一家人,熟悉如空气。

那时我家跟她家住一栋,那老屋还是爷爷的父母亲那辈盖的。我们两家中间只隔着一个大厅一个杂屋,仅仅一门,我去她家就跟在自己家似的,吃饭去他家夹菜,饭前去他家聊天,她有两个俊朗的儿子,我的堂叔,会跟我讲有趣的事情。

如果你在外面听到我奶奶的声音,一定以为她在跟谁快乐地聊天,但她的家里压根没别人。她就是这样经常自己跟自己聊天,她有什么都要说出来。

我总能看到她笑,她是个慢性子,与我的三爷相反。做事仔细,不紧不慢,你很难看到她生气。我小时候放学后放下书包就去找我的小伙伴和我的奶奶们,我从来不觉得孤单,我总能在她家或者路上碰到做事的奶奶,有时她正在自言自语,洗着衣服,或者摘着豆角,扫着地,种着菜,大多时候只要她在哪儿,哪儿就一定会有说话声。

我们常常一起坐在门前聊天,我的亲奶奶,还有她,还有三爷,还有我的叔叔,我们看着外面的星空,萤火虫,聊着,拉着家常,她有时跟我们聊着聊着会突然进入她自己的世界,又开始自问自答,自己与自己聊着,聊着与我们不一样的话题,如果她是个作家,她现在已经在主宰一个世界。她是那世界的神,她一会儿自言自语着进入那个世界,与那里的人对话,一会儿回到家里,回到我们中间。

但她中年就早早去世了,我一向觉得她是我们中间最知道神秘世界的人。

仪式与代价

祭祀像一场贡献死亡的仪式,宗教的庄严一部分出于那些贵重的、无能为力的代价,人最初大概是要到最深的痛苦和仪式感中去理解必不可少的敬畏和忏悔,一种向往和祷告。

当我们杀了鸡鸭牛羊,砍了它们的头,恭恭敬敬摆放最好的瓜果食品在神像面前,祭拜的存在成为集中个体意念中最严重的一刻,被宰杀的活物的肉体会让人恍惚,神难道是乐于见到屠杀和鲜血的吗?不,我们自己是嗜血的,我们自己是有罪的,我们需要忏悔,需要付出最严重的代价才可以表达某种诚意。人认为这时候才能得到的神的怜悯。

所有的献祭都是残忍的,极端代价的承诺,将诚意摆在神的面前。在这种场合总有很重的沉默,祭祀采用的方法是没有退路的,而代价由动物的死亡来承担。

小时候,没有一次祭祀让我感到舒服,我站在祭祀的队伍里像只小鸡,躲在大人的手臂后面,我觉得严肃,喘不过气。那儿祭祀总灰蒙蒙的,声调也灰蒙蒙,不明朗,让我不太舒服,有时候伴着些听不懂的念叨,咿咿呀呀。我想坐下来,在一棵树下,或草丛边,最好一个人。神台上的东西太肃穆了,气氛也肃穆,我妈叮嘱我,别大叫,别笑,跟在她旁边。我常常缩到后面去,有一些仪式我是看不懂的,我也听不懂,前面香烟袅袅,那些祭祀的场合大多如此。要么是拜神,家族人一起过节日,白事,清明,中元,特殊的超度,我静静看著他们,那些腿那些挪动的脚,那些形状,身影。那些人雷同的表情,他们眼神里好像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好像并没有什么东西。

神台上的祭品在我眼里不是食物,或不是人类的食物,既然被祭祀的对象吃过了,那人就不要吃了。祭祀结束后妇女们把动物和果品拿走,我会盯着,看看拿到了哪里去,因为我害怕它们会被我吃进去,我姑曾拿着一只祭祀后的橘子给我吃,夹猪头肉给我吃,我死活不吃,我知道那是刚刚在神台上摆过的东西,他们说这是干净的,我知道,可我吃不下去。那摆在案台上的网住鸡鸭的猪油网让我一阵阵觉得作呕,它们在袅袅青烟旁肃穆地站着,仿佛瞪着我。我再也不敢直视,又忍不住往那儿看,所以干脆将脑瓜掩藏在大人的身子后面,我觉得压抑。这是祭祀的一种,还有更神秘的。在云南,我参加了少数民族的火把节,围着巨大的火堆祭他们的火神,在热烈的红焰旁,巫师和舞者出场让人震撼,这里面洋溢着热烈,神性,野性,生命力。与我小时候见过的那些祭祀场合不一样,我们有无数祭祀的仪式,它不允许你孩子气,不允许你轻松,它整个氛围就是围绕大多人都相信存在一个神而举行,大家都相信真的神正看着我们,一个庄严的东西按下我们的头,我们的心,使场合充满祭祀必要的庄重,我得要找找,神在什么地方?

神在这儿吗?神什么时候出现过?

某些人在别的时候不这么认为,不认为神必将存在,或长着一双眼睛,在哪儿朝他看着。仪式中才有惩罚和代价,而平日里只有目的和侥幸,那么祭祀算一种偶然或必然的提醒。只在某个特定的时候,在严重的氛围之下,在神台上摆着祭祀品的时候,才会短暂相信有那么个东西存在,就是神。摆在那上面被煮熟的鸡鸭,那些被宰杀的牛羊,割下来的动物的头颅,是神所喜欢的东西吗?神曾亲口告诉他们希望看到的是这类东西?这就是人创造的,就是人的主意。

祭祀来自一种敬畏,没有它尊重就无从谈起。从我幼年第一次参加某种祭祀的仪式开始,神就在看着我,他通过神台上那些鸡鸭和祭品的眼睛望着,那些牛头羊头猪头中受伤的眼睛看着我,我曾与之对视,然后又迅疾将眼睛掩上。

一定是先有死亡或者严重的事情,然后才有祭祀,或者为了避免某种不幸而去祈祷,然后才有祭祀,再然后,我们将这当成一种信仰。只有一个地方能让所有人一致地低头与祭拜,已消失的先人,不现身的神或造出来的“神”。

盖桶演唱会

我常在浴室里唱歌,那是我小时候的习惯,莲蓬头里的水落下像一种旋律,在我的神经上弹奏伴乐,这个时候全部的感觉都是相通的,听觉能贯通视觉,嗅觉能贯通知觉,整个浴室笼罩在一种优美中,不仅通过耳朵使我愉悦,还从每一块皮肤,每个毛孔。

浴室中的声效会使我细瘦的音域更宽厚,回音使我的音色不显得那么单调。

小时候我家浴室很小,没有瓷砖,就是那时我最爱洗澡时唱歌,但唱出来差点意思,于是发明别的方法来代替,用桶子。我把桶盖在头上,然后开始唱。

这件事太好玩了!桶子使我的音色罩上独特气质,并放大了悦耳的质感。它包裹了声音和我,使我格外接近自己,接近我的嗓音,这比任何时候听到都要清楚动人,声线里每一丝特质都在回荡,当我唱到一半已经整个人浸在歌声中,在我的感觉和体外什么也没有,脑袋和嗓音就是全部的宇宙!

我光着背蹲在那里,当整个被桶子遮盖,一切就真的排除在外了,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我和我的声音。

家里有个录音机,是妈妈的嫁妆,我从小就拿它放歌,我的抽屉里有一大堆磁带,很多歌我听几遍就会了,有时忘词忘调了就临时发挥,那是完全的现场表演。

共鸣产生的某种轰动仿佛山呼海啸的歌迷呐喊,我想象自己是巨星,这就是一个小孩的个人演唱会了。虽然唱不上高音,但会在那个音即将攀上最高处时巧妙地拐弯儿,将那口气卸下来,迅速转换上别的调,缺陷和不足虽然比较明显,但我很会宽容自己,因为那份真实的快乐大于一切。

那种幼稚的虔诚,和我后来听到山姆·库克和约翰·列侬等歌手时的心情一样,带着朴实坚定的宗教式的祷告,真切冷峻的先驱式的祝愿。那里面无疑是人类最真的感情,无论老少,都能从中感受到迷人的力量。

我一边洗一边唱,忘乎所以,我妈好像在外面大喊大叫,肯定是冲我,但我听不清具体在讲什么。

我沉浸在自己的歌声里,那个时候我就是天下第一。

在不同材质的桶里唱歌产生的音色不同,铁的,塑料的,铝的,铜的,都不一样,我外婆有个铜的脸盆,我小时候在她家喜欢将自己的头埋在铜盆里唱歌,被镀上“铜质”的音色。难以形容的好听。

如果我老长时间不出去,我妈就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拿手在我桶子上面叩,我不搭理她就不停地叩啊敲啊的,那聲音会成为我歌声中一种幽默伴奏,类似鼓点。

我继续唱,我妈就拍我一下,把桶子拿开,讲,你洗完了没有?

我妈影响了我正进入状态或特别陶醉的部分,我有些生气,继续将脑袋罩进桶子里,不管不顾地。

但她站着一动不动,说,赶紧穿衣服!感冒了打你屁股!

我停住了,只要她站在那儿我就不好意思唱下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突然不会唱歌了。

我妈深知我这个缺点,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我将桶子拿下来,好像刚从别的世界出来,我来自哪儿?一个歌唱的星球还是有颜色的洞?魔幻的空间还是宇宙飞船太空舱?我感觉我的小脸热乎乎的,一方面是刚烫了个热水澡,一方面是憋了一股子气儿和嚎一嗓子造成的。

我妈走出去,说,你赶紧出来啊,再不出来饭都没了。我当然唱饿了,不唱也饿,那时我正长身体。

所以今天的演唱到此结束。

梦游

我总对梦游好奇,这是个悲剧,但比别的悲剧略好,醒来后人还是那个完整的人。我想象在夜间出现这样的事情:一个人在昏暗的月光下行走,像个幽灵,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哪儿,也没人敢喊他,大家就这么安静地跟在后面,确保他不要出事,大人们叫我起来,为了满足我的好奇,我们一起静悄悄躲着,看着梦游人无声无息地行走,他是如何行走的?

我们该怎么做呢?跟在后面,或屏住呼吸地守护他?不要作声,听说不能作声,我十分想要看看他的脸,他睁着眼还是闭着,这是最让我疑惑的地方,他如何看得见黑暗中的世界,或者,他睁开了双眼人却没有醒来?那是什么让他走动了起来?他醒来的双眼真的看见了一切,但那一切都不会存在于记忆吗?

我曾经和很多别的人那样经历过鬼压床,一种常见的睡眠障碍,很短暂,通常是眼睛好像打开了耳朵也能听见但就是醒不来,这是身体与意识的另一种不合作形式,我不知如何表达这种诡异与抽象。

我追问老人们,有没有遭遇那样神秘的人与事情,他们说有个女孩年轻的时候梦游,像个哲学家慢慢走出家门,走向田野,没有人敢走到她跟前去,不知道她是怎么在睡梦中认得那条路的。

还说有个人半夜起来跑到厨房吃了个馒头又回去睡觉了,醒来否认这个事情。还有一个更抒情的,走出去看了看月亮,并感叹,今晚月亮真美啊,然后回去睡觉了。

向你介绍我的怪朋友

看到你这个样子我真是五味杂陈,你做的那些蠢事没有在某个寂静的夜里使你觉得不妥吗?有些蠢事其实是无害的,至少不会害自己,但也绝对无益。通常害到别人是不会使蠢货伤心的,因为蠢有时等同于恶。

你所做的事情是那么善良,笨拙,毫无必要。

你是这样地愚蠢固执,却又不十足叫人失望,又颇有某种风范,这是一种特别的感觉?我现在说不清,但未来说不定会为此写一点东西,比方说取个诸如《向你介绍我的怪朋友》或《蠢蛋脑中的秘密》之类的文章,我肯定会加入一些虚构的东西,那会让你的灵魂和精神显得更加摇曳生姿,或不加任何一丁点儿的想象和虚构,那更真实。

虽然不会那么有趣,但属于一个活生生坦率的人,在这个时代可以做一个标本。毕竟你浑身充满了可爱之处,至于愚蠢,人人都在这善变阴险的时代暴露过它,有些是可以原谅的,有些不是,你大多时候属于前者。我的朋友,怪朋友,蠢朋友,你对我如此真挚,深刻的真挚,以致我总觉得这辈子能否偿还(你当然不需要这样),你对待生活,对待荒谬,对待爱,对待痛苦的态度常让我觉得感动,心想命运无论将你放在这糟糕地球的任何地方,上帝都会因你的善良而保佑你活到一百多岁,哪怕战争降临,某些蠢笨的善良都会让死神放过对你的逮捕。

在你和我都老了之后,我的朋友,到那个时候来看看我写的那些文字,你会赞同我的看法,你是个复杂又不失孩子气的人,会用虚白眉毛下的眼睛望着我,说我是个看人很准且有先见之明的人。

那时候我会再次确认,你那善良高耸的额头确实有些惊险,颧骨强势,突出些母性的坚决,山丘般的脸颊上万事汹涌,这张脸脆弱又智慧,苦难与喜悦都暴露无遗。后来皱纹们相互团结,不再难看,反而保护着那张深刻的脸,使它更显得从容平静。那时候尘埃落定了,凶险与厄运也呈现得坦然,包括你人生最倒霉的时候,那个坏到差点将你彻底祸害成一个恶人的时期。

跟别的那些可爱的朋友一样,那时我也老得能安心休息了,我脑中那些曾经愚蠢刚烈敏感暴躁的东西早已经平息,我们将原谅很多东西,毕竟在死了之后,想愤怒也没有机会了,恶人们卷土重来,我们却不能爬出墓地。

我快要三十岁了,到我七十的时候会怎样?有时我坐在夜晚的椅子上,罕见地接触到黑暗中老年的我,那时的记忆中将充满叫人难忘和感动的东西,还记得遭遇过的灾难与不幸。不得不承认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哪怕恶棍都不免真挚地流露过善良的痛苦,在孤独的时辰为真情流眼泪,或做一些傻事,为了心灵之类的东西。这是人类最后的可爱了,但凡在复杂的时代还有一点眼泪,会有一点在黑夜中与自己交谈的宁静,都不至于成为多么歹毒可怕的大恶人。

虽然人人脑中有疯狂的想法,就像你虽然有时候蠢笨如牛,却总有静下来思索的时刻,去发明那些独特又怪诞的创举,这是让人感动的事情,当人创造出某种独属于自己的艺术和具有个性的生动东西,在这茫茫人海或许能找到伟大的读者,那些人看着这傻蛋的生活,领略这啼笑皆非又令人惊掉下巴的蠢事,以及那天真又有一些狡黠的自私虚伪,在这复杂里,正充满我们一直谈到的痛苦的事业。

我们总去音乐与电影中寻找人性,找到并粉碎,再寻找,再创造,看到些自己的影子和人性臭不要脸无耻下作的东西。我们将找些并不完美的人去观察,挖掘他闪光的地方,倾听他难言的痛苦回忆,把一切赤裸裸展现出来。他的不堪和不快,他的无耻和无能为力,他的喜悦与纯真煎熬,我们越来越发现每个人都是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我们自己的命运。

这大概是怪诞人生中最公平朴素的部分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