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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三国演义》的艺术性修订
——由罗贯中籍贯问题引发的思考

2021-04-02

内江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罗贯中貂蝉三国志

杨 威 威

(江苏春雨教育集团 社科文艺编辑部, 江苏 南京 210028)

《三国演义》是元末明初小说家罗贯中创编的一部长篇章回小说,成书后经过多次修订,有多个版本。其中清代毛纶、毛宗岗父子修订本是当今流传最广的《三国演义》版本——目前市面上见到的《三国演义》多是毛本三国。

罗贯中最初的《三国演义》在《三国志平话》等文学色彩较浓的文本基础上做了史学性的补充扩展,虽然大大扩张了《三国演义》的篇幅,但尚未做到文与史的有机交融,不少地方显得刻板生硬。经过后人的艺术化加工,尤其是毛氏父子的大规模修订,彰显了寓史于文、文史交融的特色,极大地提高了《三国演义》的艺术性,为《三国演义》的广泛传播做出了重要贡献。

毕竟,对于小说来说,艺术性是第一位的。史学性的刻板彰显,有碍小说艺术性,在一定程度上阻碍文学传播。可是现在《三国演义》已经位列四大名著、深入人心了,笔者为什么还要提出“艺术性修订”的主张?

这要由前段时间笔者参与春雨集团“中华古典文学传世名著丛书绣像精注典藏版《三国演义》”(郑铁生教授校注)编校时的一则考证说起。

一、对“东有表、绣之患”的校勘和追问

中华古典文学传世名著丛书绣像精注典藏版《三国演义》来稿文本第十九回“下邳城曹操鏖兵,白门楼吕布殒命”有如下文字:

操闻报,即遣史涣追斩眭固,因聚众将曰:“张杨虽幸自灭,然北有袁绍之忧,东有表、绣之患。下邳久围不克,吾欲舍布还都,暂且息战,何如?”

笔者根据文本前后内容和相关地理知识,认为此处的“东有表、绣之患”的“东”字有问题,改为“南”或“西”更恰当。那么,出错原因是什么呢?是不是来稿文本错误呢?

笔者找了毛宗岗、杭永年评定的《四大奇书第一种》(中国国家图书馆中华古籍资源库收录,以下简称“毛氏本”)第五册第十九回“下邳城曹操鏖兵,白门楼吕布殒命”相应部分对校:

操闻报,即遣史涣追斩眭固,因聚众将曰:“张杨虽幸自灭,然北有袁绍之忧,东有表、绣之患。下邳久围不克,吾欲舍布还都,暂且息战,何如?”[1]40-41

来稿与底本内容一致。如此,笔者就只好“否定”底本了。为何?

东汉时候的下邳大致包括今江苏徐州、宿迁等市的部分地区,治所在今徐州境内。也就是说,曹操此时作战的地方,东面不远就是大海。如果曹操以下邳为中心,说袁绍在北,勉强可通,但是说刘表、张绣在东就十分不通。荆襄地区才是表、绣二人的势力范围。曹操说此话时,“表回荆州,绣守襄城,以为唇齿”[1]18。

此时,曹操说“东有表、绣之患”,肯定不是以下邳为中心。那么,这个中心似乎该是曹操的根据地许都(在今河南许昌市东部)了。可是以许都为中心,“东有表、绣之患”也说不通。荆襄地区在许都西南方向,如果文中写成“西有表、绣之患”或“南有表、绣之患”都可以,写成“东有表、绣之患”便有点不合情理。

笔者在读秀搜索了相关语句,大多数书目对这句话是原文照录(读秀搜索“东有表绣之患”计255条),不过也有一些现代修订本为“西有表、绣之患”(读秀搜索“西有表绣之患”计3条,全部出自沈伯俊先生校注的2本书①)或“南有表、绣之患”(读秀搜索“南有表绣之患”计4条②,来源的4本图书均为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

刚确定“东”应为“南”或“西”的校勘思路,心中又冒出一个疑问:联系罗贯中的籍贯和生平,他应该对华北、华东地区的地理十分熟悉,无论是以下邳为中心,还是以许都为中心,似乎都不应该这么轻易地弄错它们与荆襄地区的方位关系。理由何在?关于罗贯中的籍贯,当前学界有两种主流观点③:1. 今山东泰安市东平县;2. 今山西太原市。而“湖海散人”罗贯中生平多所游历,曾经数次从家乡南下,还在今杭州地区待过很长一段时间。不管罗贯中是山东人还是山西人,他有多次从北方南下的经历,对于华东地区的地理区划应该有较为清晰的了解。虽然今人有不少研究成果指出《三国演义》存在许多地理方位错乱的问题,但是笔者以为,其中大部分地区可能是罗贯中生平没有踏足过的。相较于比较熟悉的华北、华东地区,罗贯中恐怕不至于疏忽到认为荆襄地区在许都之东。

可除了“罗贯中疏忽”这样的理由之外,还有什么其他原因可以解释这个错误呢?

二、《三国演义》多版本对校

要想妥善解决这个“东”的问题,手中必须要有足够多的《三国演义》善本。笔者编校时最美的愿望就是找到善本后通过文字对比直接解决疑问。搜求善本,就必须了解文献的版本演变。“《三国演义》版本甚多,仅现存的明代刊本就有大约30种,清代刊本70余种。”[2]笔者资源有限,如此繁多的版本,在做对校时难以集齐,只好搜寻比较有代表性的版本。

关于《三国演义》的版本问题,相关论文和著作很多,研究者的意见分歧也不少。笔者认为张颖、陈速二位老师写于三十多年前的论文《有关〈三国演义〉成书年代和版本演变问题的几点异议》中的观点依然值得参考。文中关于《三国演义》版本源流的观点如下:“考《三国演义》之现存版本,按正文内容可以分为三大系统本子。一为《三国志通俗演义》系统诸本:嘉靖本、周曰校本、夏振宇本属之;一为《三国志传》本系统诸本:余氏双峰堂本、朱鼎臣本、刘龙田乔山堂本、郑少垣联辉堂本、闽斋杨起元本及雄飞馆《英雄谱》本属之;另一为《三国志演义》系统诸本:毛宗岗评本属之。二李评本按内容分同属《三国志通俗演义》系统本子。”[3]另外,除了以上列举的三个系统的版本外,元代的《三分事略》《三国志平话》等,与各个系统的《三国演义》有一定的源流关系。这些书目也是《三国演义》对校时可资参考的资料。

人民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二十四卷嘉靖壬午版《三国演义》,其对应处文字为:

操聚众将曰:“吾围两月,下邳不克,北有西凉之忧,东有表、绣之患,使吾食无甘味。幸尔张杨自灭,吾欲舍布还都,暂且息战。”[4]138

这非但没有解决笔者“东有表、绣之患”的疑问,又多出一个“北有西凉之忧”。以许都为中心,应该是“北有袁绍之忧”。如果“嘉靖壬午本”是罗贯中整理的话④,对自己家乡周边的地理认知错乱成这样,这个“湖海散人”可是有点名不副实了。

《三国志传》本系统的《新刻汤学士校正古本按鉴演义全像通俗三国志传》⑤(中国国家图书馆中华古籍资源库收录,以下简称“汤校本”)叙述曹操迁汉献帝于许都的文字,与嘉靖壬午本相差不大。到了攻打下邳,曹操的相关谈话内容为:

吾北有马腾之忧,东有绣、表之患。袁绍袁术时厪⑥吾思,使吾食不甘味。幸是张扬自灭,不然亦为大害,意欲舍布回许都,何如?[5]40

三个版本系统,三种不同记述:

1.《三国志演义》系统:毛本“北有袁绍之忧,东有表、绣之患”。

2.《三国志通俗演义》系统:嘉靖壬午本“北有西凉之忧,东有表、绣之患”。

3.《三国志传》系统:汤校本“北有马腾之忧,东有绣、表之患”。

“郑本(郑少垣联辉堂本《三国志传》,笔者注)卷末标明系万历乙巳岁,即三十三年(1605)的刊本,本书残缺,不知原书有否署明,但书名冠以‘汤学士校正’字样。……此书所谓‘汤学士校正’云云似是书坊伪托。它的刊行和郑本或早或迟都不会超出十年。”[6]据徐朔方先生的这个观点,汤校本产生的时间约在1595—1615年之间。那么以上列举三例,其产生的先后顺序可能是:北有西凉之忧,东有表、绣之患(嘉靖壬午本)——北有马腾之忧,东有绣、表之患(汤校本)——北有袁绍之忧,东有表、绣之患(毛氏本)。

从先前的“北有西凉”“北有马腾”到后面的“北有袁绍”变化来看,修订者的观察中心在由西向东转移,而“东有表、绣(绣、表)之患”的叙述基本没变。由此看来,各书修订者对北方割据势力的动态变化和地理分布感知相对清晰,对于南方刘表、张绣势力的地理分布与修订者观察中心的相对位置的把握,又比较模糊。正是修订者对不同方向割据势力地理分布认识的不同,让笔者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从北面由西向东的观察位置变化看,最初故事的叙述者,很可能是以许都之西的某个地方为观察点。而在许都之前,应该只有两个曾经作为东汉都城的地方有可能——洛阳、长安。根据地理位置,荆襄地区几乎在洛阳正南方,在长安东南方。也就是说,作者最初很可能是以长安为中心,让曹操说出“东有表、绣之患”的。莫非在这三个版本之前,已经有类似的故事,且曹操说此话时都城是长安?

要解答这个疑问,必须再往前查。于是笔者找到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影印版《古本小说集成 三分事略 三国志平话》。袁世硕先生在该书《前言》中说:“《三分事略》三卷,叙汉末魏、蜀、吴三国纷争故事。此书与元至治年建安虞氏刊《三国志平话》,无论情节、文字、版式、图像,都几乎是完全一致,仅缺少八页,图像较拙朴,文字有少量不同。两者是一部书的两家刻本。”[7]1因影印本《三分事略》文字模糊,故而本文引证均以《三国志平话》文字为准。

《三国志平话》并无对应的曹操打算撤军的情节,也没有曹操迁献帝銮舆于许都的记载。依据《三国志平话》,曹操在下邳攻杀吕布时,献帝在长安。相关内容如下:

刘备谢恩毕,便随国舅前入长安现帝。帝喜,赐赏加官,迁德州平原县县丞,左右二官赐赏毕。因此帝崩,即特立起汉献帝为君,离了长安,前来东都洛阳建都。[7]26

董卓问李儒:“今四大寇离了西凉府,谁可把西凉府?”李儒言:“有太师女婿牛信可去。”太师叫牛信,将十万军往西凉府镇守去讫。[7]28

吕布使四盗寇紧守其关,四人者,李殻、郭嗣、张御、楚酬四人。却说董太师洛阳邀驾,西入长安。帝坐万安殿,命太师设宴。[7]34

张飞又言:“吕布长安犯罪,东出剑关,走于徐州。近知曹操奉圣旨,引十万军、百员名将,屯于睢水,根捉吕布。俺同十八骑赴睢水,见曹公,借军破吕布。”[7]41

吕布自思:徐州已失了,有曹操,兼有刘备、关公、张飞,其军盛多。吕布东走下邳。至城内,数日不出。[7]43

斩了吕布,安了下邳。曹操深爱降将张辽。[7]46

曹操引关公、张飞、刘备军回,正西行,数日到长安。无三日,现帝,奏斩吕布于下邳。[7]48

此本《三国志平话》刊刻于元英宗至治年间(1321—1323),内容相较于嘉靖壬午本、汤校本和毛氏本要简略得多。书中曹操奉旨讨伐吕布,胜利后回师长安,而非许都。这一点与嘉靖壬午本《三国演义》不同,也于史不合。关于汉献帝时期都城情况,《后汉书·孝献帝纪第九》记述如下:

中平六年(189年,笔者注)四月,少帝即位,封帝为勃海王,徙封陈留王。九月甲戌,即皇帝位,年九岁。……初平元年(190年,笔者注)春正月,山东州郡起兵以讨董卓。……丁亥,迁都长安。董卓驱徙京师百姓悉西入关,自留屯毕圭苑。……建安元年(196年,笔者注)春正月癸酉,郊祀上帝于安邑,大赦天下,改元建安。……庚申,迁都许。己巳,幸曹操营。[8]243-251

从元代的《三国志平话》到后来的嘉靖壬午本《三国演义》,增加了曹操“迁都许”情节,一个重要目的是增加史料,便于依史造文。嘉靖壬午本《三国演义》中用了大段文字描写曹操迁都许昌:

操又曰:“杨奉在大梁,大臣在朝,倘里应外合若何?”昭曰:“易也。以书与奉,且安其心。大臣闻之,则曰京师无粮,欲车驾暂幸许都,近洛阳,转运粮食,稍无欠缺悬隔之忧。大臣闻之,皆忻然也。”操大喜曰:“愿公早晚从之,有不可行者教之,自当厚报!”……操犹豫迁都之事。……彧曰:“汉朝刘氏以火德旺天下,故两都皆兴。今主公乃土命也。许都属土,到彼必兴。火能生土,土能旺木,正合董昭、王立之言。他日必有王者兴矣。”操意遂决。次日,引军入洛阳见帝,奏曰:“东都废弛之地久矣,不可修葺,更兼转运粮食艰辛。臣料许都地近鲁阳,城廓宫室、钱粮民物,足可备矣,可幸銮舆。臣排办已定,便请陛下登辇。”群臣皆惧曹操之势,莫敢言者。即日驾起,操分排车马,尽令百官迁都。[7]96-97

罗贯中一边借鉴历史,大量依史造文;一边吸收已有的三国故事并改头换面。这样一来,如何完美融合两者就显得十分重要。

“《三国演义》作为历史小说在叙事过程中遇到的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就是叙事成分,是史实还是虚构的问题。但最终无论是来自史传文学系统还是来自俗文学系统所提供的素材,都只是为罗贯中主体创造,也就是艺术想象力的‘场’提供了文学的‘砖石泥瓦’。因此,问题的关键就是探讨史实还是虚构的素材是如何统一在艺术想象之‘场’的。”[9]在史传文学和俗文学之间来回切换,这种颇具挑战性的工作可能也会搞得罗散人有些散神。所以表面上看,嘉靖壬午本《三国演义》中的曹操,人(史传中的曹操)已经搬到了许都,但某些时候心(民间文学中的曹操)还在长安。“身在曹营心在汉”,说话难免有点乱。

因此,若以长安作为观察中心,曹操的这句“北有袁绍之忧,东有表、绣之患”其实并不错。相对于最初的“整理者疏忽”这个“万能解”,“因整合史传文学和俗文学而造成的短暂思维错乱”算是一个更有思辨色彩的解释,也是一个有可能的解释。

三、《三国演义》的艺术性修订

经过对由罗贯中籍贯问题引发的追问的研究,引出了对罗贯中依史造文、改造《三国演义》故事的探讨。罗贯中的改造,总体上说是一种值得肯定的艺术性的改造,但也存在不少问题,甚至有时为了突出个人或时代主张而在某种程度上牺牲了故事原本的艺术性。所以后来各个时代的修订者都在对《三国演义》进行改造,以毛氏父子的改造最为成功。但是,罗氏改造《三国演义》遗留的许多问题,仍有待处理。

今人对《三国演义》也有一定的修订,可是修订的主要精力大都放在技术性错误——字词、地理知识等的校正上,例如沈伯俊先生就为此做了大量有突出贡献的工作[10]。有些学者认为像“东有表、绣之患”这样的问题,不必要太过较真,因为这无碍于小说的艺术性赏析。笔者不是十分赞同这样的观点。这种无碍,主要是因为目前许多读者地理知识不足,认识不到这个错误。随着教育的普及深入,读者文化需求和文化消费水平提高,会有越来越多的读者在阅读中发现这样的问题。“真”的缺失会影响“美”的表现,所以既然已经发现了失真问题,就妥善解决,不要给将来的读者埋钉子。

未来的修订,笔者建议将工作重心放在《三国演义》的艺术性修订——更多地致力于故事演绎的完整和人物形象塑造的生动等方面。毛本《三国演义》相较于嘉靖壬午本《三国演义》已是相当完美,但在艺术性上仍有不少缺失,对于罗贯中编订《三国演义》引发的一些问题,毛本仍有延续。

例如,在嘉靖壬午本《三国演义》中,貂蝉一出场,罗贯中便借王允之手,将为国除害的重任交给了她。貂蝉在努力讨好董卓的同时又对吕布投怀送抱,圆满完成挑拨董、吕任务后被吕布“取了”,从此杳无音信。等到吕布陷入重围、命在旦夕时,貂蝉再度出场:

宫入见布,请曰:“操军已大张声势,四面围至,若不早出,必受其困。”布曰:“吾思远出,不如坚守。”宫曰:“近闻曹操粮少,遣人往许都去取,早晚将至。将军可引精兵猛将出绝粮道。此计最毒也。”布曰:“公言极善。”……布愁闷不决,入告貂蝉。貂蝉曰:“将军与妾作主,勿轻骑自出。”布曰:“汝无忧虑。吾有画戟、赤兔马,天下人谁敢近我!”布出,谓陈宫曰:“操军粮至者,诈也。操多诡计,吾未敢轻动。”宫长叹而出,曰:“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矣!”[4]137

貂蝉一句“将军与妾作主”,成了压死吕布的最后一根柔情稻草:吕布从此完全丧失了突围的机会,成了曹操砧板上待宰的肉。

貂蝉首场演出,虚情假意,董卓掉头;再次登场,真情实意,吕布枭首。从首次登场时背负挑拨董、吕,为国除害的重任,到再次登场时对吕布依依不舍,中间丝毫没有交代貂蝉的情感转变,这样的一个貂蝉未免有点人格撕裂。这是以前笔者读毛本《三国演义》时,对其中人物形象塑造方面一个突出的疑问。

现经过文本追溯,发现《三国志平话》中,吕、貂二人本是夫妻关系:

王允归宅下马,信步到后花园内小庭闷坐。……忽见一妇人烧香,自言不得归乡,故家长不能见面。焚香再拜。……王允不免出庭问曰:“你为甚烧香?对我实说!”諕得貂蝉连忙跪下,不敢抵讳,实诉其由:“贱妾本姓任,小字貂墠(蝉),家长是吕布,自临兆(洮)府相失,至今不曾见面,因此烧香。”丞相大喜:“安汉天下,此妇人也!”……后数日,丞相请太师董卓筵会。至天晚,太师带酒,见灯烛荧煌。王允令数十个美色妇人,内簇貂蝉,……王允教讴唱,太师大喜。王允曰:“关西临洮人也,姓任,小字貂蝉。”太师深顾恋,丞相许之。……即便请吕布赴会,筵宴至晚,丞相又使貂蝉上筵讴曲。……又言:“老汉亦亲女看待。选吉日良时,送貂蝉于太师府去,与温侯完聚。”吕布大喜,天晚告归。[7]34-35

罗贯中编订《三国演义》,先把《三国志平话》中吕、貂夫妻关系拆解为仇敌,其后为了给前面的拆解行为圆场,对原来《三国志平话》中二人的爱情描写大删特删,只给了貂蝉“将军与妾作主,勿轻骑自出”一句台词。可是,这句话仍能让人感觉到貂蝉对吕布的依恋,并非为了置吕布于死地。也就是说,从仇人到枕边人,貂蝉对吕布的情感变化过程,罗贯中的《三国演义》文本并没有呈现,毛氏父子在修订《三国演义》时对此也没有修补。与《三国志平话》中吕、貂二人情感描写相比较,后续《三国演义》中吕、貂情感转变情节的缺失就显得尤为扎眼。

且看《三国志平话》与《三国演义》“将军与妾作主”对应处,吕、貂二人恩爱何如:

问众言毕,有陈宫言曰:“温侯分军两队,西北八十里有羊头山,据险之地。温侯在下邳,陈宫在羊头山。倘若曹兵打下邳,陈宫可保;倘若曹公打羊头山,温侯可保。(陈宫曰:“孙武子曾言,张飞之势,吾亦不可敌。”)吕布曰:“陈宫言者当也。”吕布在于后堂见貂蝉。吕布说与,貂蝉哭而告曰:“奉先不记丁建阳临洮造反,马腾军来,咱家两口儿失散,前后三年不能相见。为杀了董卓,无所可归。走于关东,徐州失离。曹操兵困下邳,倘分军两路,兵力来续,若又失散,何日再睹其面?”貂蝉又言:“生则同居,死则同穴,至死不分离。”[7]43-44

活脱脱“我与尔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所以,平话中貂蝉对吕布小鸟依人,是前后照应。可是在罗贯中《三国演义》中,“汉朝累世簪缨辈,不及貂蝉一妇人!”[4]65罗版貂蝉那么正派,为何会恋上吕布?为了增加美人计,就一定要拆解爱情图?不将情感的突兀转换补足,就会让读者摸不着头脑。

另外,《三国演义》的某些叙事逻辑也需要修正。《三国演义》借鉴的《三国志平话》等,许多故事叙事以长安为中心。《三国志平话》已有曹操为关羽在长安城外霸陵桥送别的情节[7]58,其所未载的过五关斩六将故事,编排的内在逻辑也极有可能是关羽从长安出发向河北寻找刘备,路线应是由西向东再向北一路砍杀。可是,到了《三国演义》中,关云长出发地点东移约500公里,变成了许都。“按照历史,关羽辞操的事自然应当是发生在许都(今许昌)。但关羽‘霸陵挑袍’‘五关斩将’这一连串惊心动魄的故事已经成熟,为了保存‘霸陵挑袍’这样的故事,甚至连长安的霸陵桥也‘搬’到许昌来了(今许昌市西北有‘霸陵桥’)。这样把关羽辞操的地点改为许都,与历史记载一致了,但却并未改动原故事中‘五关’的位置。正因为作如此改动,才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关云长从许都往滑州‘过五关斩六将’而绕行东岭、洛阳、汜水、荥阳等地的怪现象。”[11]出发地点变了,闯关路线却一仍其旧,硬生生把过关斩将的铁血英雄变成了四处乱撞的没头苍蝇。

现在对《三国演义》进行艺术性修订,可资参考的研究论著和论文已有不少,比如郑铁生《三国演义叙事艺术》[12],严明、顾友泽《论〈三国演义〉女性观的矛盾性》[13],余岱宗《〈三国演义〉:小说叙事修辞与意识形态》[14]等。这些作品十分注重对《三国演义》文学性的分析研究,相比于单纯的考据文章,更有助于提高修订作品的艺术性。笔者以前看过一个面向青少年读者的《三国演义》改编本。改编者文笔很好,但全书在改编的严谨性方面有一定欠缺。所以,笔者建议进行《三国演义》艺术性修订的任务,由对《三国演义》有较为透彻研究的文人型学者承担。这样的学者既有严谨的治学精神,又有一定的写作能力,应该能在尊崇原著的同时最大限度地提高修订本的艺术性。

笔者提出《三国演义》的艺术性修订问题后,得到了郑铁生教授的认可,他曾提议与笔者合作,对《三国演义》中有关貂蝉的内容做一些修改。然而,由于各方面原因,郑教授的提议没有实施,有些遗憾。不过笔者仍然坚信,三国不是文物古董,不拒绝艺术加工。在文学史中考察,《三国演义》一直是在动态地趋向完美。尤其是清代毛氏父子对《三国演义》的艺术性修订,极大地推动了《三国演义》的流传接受。所以,古人有古人的三国,今人也应该有今人的三国。期待未来今人可以打开《三国演义》艺术性修订的新局面。

注释:

① “西有表绣之患”的3个出处是:(1)罗贯中著;沈伯俊评校. 沈伯俊评点三国演义 上[M]. 2018:151.(2)罗贯中著;沈伯俊评校. 沈伯俊评点三国演义 上[M]. 2018:1006(附录).(3)罗贯中著. 三国志通俗演义 上[M]. 上海:文汇出版社,2008:158.

② “南有表绣之患”的4个出处是:(1)罗贯中著;毛纶、毛宗岗评改. 三国志演义 上[M]. 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1:185. (2)罗贯中著. 三国志演义 上[M]. 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120.(3)罗贯中著. 三国演义 上 高中部分 名家导读版[M]. 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157. (4)罗贯中著. 中国古典文学名著普及文库 三国演义[M]. 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16:104.

③ 关于罗贯中籍贯的讨论,可参看沈伯俊《关于罗贯中的籍贯问题》(《海南大学学报》1987年第2期)、杜贵晨《罗贯中籍贯“东原说”辨论》(《齐鲁学刊》1995年第5期)、王增斌《从“太原罗贯中”到“两个太原”、“两个罗贯中”——元末罗贯中籍贯近三十年争议论评》(《太原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等文。

④ 通常观点认为嘉靖壬午本最大程度保留了罗贯中整理本原貌,但也有观点认为嘉靖壬午本《三国演义》并非罗贯中最初的整理本,比如沈伯俊先生认为“嘉靖壬午本乃是经过较多加工的整理本,而明代诸本《三国志传》才更接近罗贯中原本的面貌”(罗贯中著,沈伯俊评点.沈伯俊评点《三国演义》:全2册[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8:2)。本文仍采用通常观点论述。

⑤ 徐朔方《小说考信编》第535页:“校勘证明,此书与日本内阁文库藏明万历三十三年(1605)联辉堂郑少垣刊本十分接近,差异之处,仅以下数端:一、两书目录仅个别文字出入,如本书《司马炎复受魏禅》,郑本同,但正文本书作复夺,郑本作复築;其他如一本作孔明,一本作诸葛;或一本有误夺,一本不误,并无实质性差异。二,插画有相当多的雷同,可能一是原刻,一是仿刻。三,郑本同《三国志通俗演义》嘉靖本的相异处,本书都和郑本相同,如关索故事的增插;祢衡骂曹不在八月而在正月初一日;庞德和伍伯;关公走麦城和玉泉山的曲笔等等……”故以汤校本作为《三国志传》本系统诸本代表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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