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酒吧找什么
2021-04-01默音
默音
日本文学杂志《文学界》2019年12月号刊载了村上春树的新小说《狂欢节》。这一期是村上作家生活40周年纪念版,同时刊出的还有四篇评论,来自作家、人类学家、记者和爵士乐评家。评论者阵容可谓涵盖了社会的各个层面。其中特别引起我的兴趣的,是爵士乐评家村井康司的长文《“这些其实就是爵士乐”——围绕村上春树和爵士乐的3章》。
文中,村井回忆了他大学时代常去的爵士乐酒吧“彼得猫”,从朋友那里得知,该酒吧的经营者正是刚以《且听风吟》出道、如一缕新风吹进文坛的村上——村井感到惊异——其震惊不在于“认识的酒吧老板居然是作家”,而是“原来写那篇小说的是爵士乐专家”。当村上的第二本书《1973年的弹子球游戏》在1980年出版,村井立即找来读了,再次吃了一惊,原因是书中“选曲”不随大流,明显有爵士乐酒吧老板的个人趣味。此后,便开始了他作为乐迷兼读者对村上春树小说的长年追踪。
毕竟是爵士乐通,文章的角度别致,尤其是探究给村上的文体造成影响的爵士乐手(而不是作家)的部分。不过,在不太懂爵士乐的我看来,更让人在意并羡慕的是,村井去过曾经的彼得猫酒吧。
酒吧的经营者如果同时也是站在吧台里提供服务的那位,便等于是酒吧的灵魂人物,决定了整间店的调性。可以想象,彼得猫酒吧弥漫着村上小说的气质。既然是夫妻在打理,应该不大。这一类小酒吧,在东京,我去得最多的是以调酒著称的“石之华”。酒吧主人拿过世界级调酒金奖,擅长用当季新鲜水果调配鸡尾酒。那里的血腥玛丽不同于之前喝过的任何酒吧的出品,每一口都感觉到西红柿的分子在口腔内炸开。座位数约有十个,挨着吧台。可能因为水果基底的酒喝起来顺口,或是客人们都太能喝,感觉酒吧主人少有停歇,一直在吧台后忙碌不休。他调酒的手势并不炫技,唯快和稳,让人想起“庖丁解牛”的典故。
文化人开的酒吧,在东京也不少,最著名的当属曾任杂志总编的岛地胜彦开在伊势丹男士楼上的岛地沙龙(Salon de SHIMAJI)。几年前慕名而去,转了一圈,没找到门。最近,有个精通威士忌的朋友同行,终于推开了那扇隐蔽的更像是更衣室的小门。岛地老师只有周末才在,当天负责接待的是一位声音柔和的年轻女士。说是酒吧,更像是品饮室,陈列架和吧台占去一半空间,不设椅子,仅能站五六人。小有小的好处,我们得以随意浏览周围的陈设和架上的酒。沙龙每年和一些酒厂乃至装瓶商有协作,拥有其专属威士忌。大概因为我们拜访的日子临近年底,沙龙款的瓶子全空了。好在还有小学馆为旗下漫画家做的几支定制威士忌以供解馋,都来自苏格兰的酒厂,酒标用了漫画家的作品。
据调酒师说,岛地老师不推荐威士忌纯饮——怕引发咽喉癌,更怕客人在店里喝醉了。朋友是威士忌饕客,想喝纯的,好在对方并未坚持。我选了店里的推荐款,TALISKER十年陈作为基底的香料高球(Spicy highball),威士忌、苏打水和冰块的混合,表面撒了黑胡椒。模样寻常,味道却超乎预想,入口清爽,有着海风和北方的气息。后来得知,店里的黑胡椒是日本某熏制厂商专门定制的,原本擅长做熏肉的工厂老板,自称“什么都能熏”,用泥煤熏了黑胡椒,难怪和威士忌相得益彰。
在岛地沙龙喝酒,小小的房间里有种偷闲片刻的私密感,让人忘记自己置身于购物的洪流之上。我们所在的楼位于新宿的繁华地带,家家商场顾客云集。饮者脱离了火热的流动的日常,只作关于酒的闲谈。
威士忌爱好者的兴趣,在于尝试没喝过的酒款,光是好喝还不够,该酒款越珍稀,感动便越大。朋友们继续去巷弄深处寻觅威士忌的夜晚,我在房间里读村上春树的相关文章。村井康司的描述延伸到村上曾经打工的老爵士乐酒吧,位于水道桥某建筑地下一层的SWING,继而跳转到《1Q84》某个段落的引用——小说总是和作者的现实互为映照。村上在SWING工作到1972年,该酒吧今已不存。
又一个夜晚,我跟着饕客朋友们,推开了一连串的酒吧门,却在门口止步。一位说,不专业。另一位说,太闹腾。
我们究竟在酒吧寻找什么呢? 和那些寻找邂逅或买醉的人不同,我和那些个爱喝的朋友们,都期待着学到一点关于酒的知识,获得几十分钟彻底放松的时间。遍寻不获的情况下,我提议道,你们愿意喝朗姆酒吗?有家一直想去的店。
于是有了和朗姆酒吧 BAR Dress的邂逅。位于四楼一角的酒吧有面对十字路口的大窗,窗外的楼群和车流构成安静迷离的夜景,音乐品味不错,更重要的是,酒吧主人对朗姆酒造诣颇深。朋友们一直以为朗姆酒就只是廉价的泛着甜味的烈酒,比较着品饮了主人选的三款,纷纷说,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我其实是冲着甜品来的。该店的主人擅长制作用来配酒的蛋糕。吃了附赠的朗姆布丁,又选了一片核桃香蕉磅蛋糕,请主人调配合适的酒,加苏打水。朗姆苏打喝起来有超乎预料的凌冽感,带轻微烟熏味,正好消解蛋糕的甜。主人衣着随意,看起来总有些心不在焉,像在思索什么,后来发现,那是因为他在努力辨识我们的交谈——他会一些中文。想必背后有什么故事。吧台边的七个座位很快满了,三组人各自聊天,不断加酒,空间里逐渐叠加起熟人和陌生人混杂的亲密感。也许,这就是我们在酒吧找寻的,而阅读村上的小说,也有点像推门走进一家明明是第一次来却感到处处合意的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