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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爱情

2021-04-01张蜀梅

南方周末 2021-04-01
关键词:阴间爷爷奶奶

张蜀梅

爷爷和奶奶抱着大姑姑

唤马镇的渡船 作者供图

我奶奶姓王,和我同龄的小伙伴都叫她“王婆婆”。

我奶奶出生在1920年代,她个子瘦小,小时候裹脚不彻底,一辈子还能正常走路干活,我曾经帮过奶奶洗脚,帮她剪过脚趾甲,我见过奶奶的脚是畸形的,很小,那基本就是那时女性地位的注脚。

从我开始有记忆的时候,我就知道奶奶在家里的地位比较低,仅次于我妈。她对我爷爷真是唯命是从,我暗自在想,他们不是夫妻吗,夫妻就是一家人啊,一家人就应该是平等的,可是,我爷爷奶奶的关系不像是夫妻,反而是从属关系。

我爷爷对我奶奶很少有平等的爱,甚至连怜惜也是很少的,最多的感觉是爷爷把奶奶当成一个保姆或佣人,他可以随意骂我奶奶,有时候还打她。

那个时候,我就特别怜爱我的奶奶,尽管我也是个女孩子,在家里的地位也不高,但我还是会帮她说话,被骂了后,我会去安慰她。

我奶奶应该也能感受到我对她的敬爱,所以很多时候,她是最信任我的,许多的话她会悄悄告诉我,需要我帮忙的,家里虽然有五个孩子,她也是最多地、放心地找我去做,我也几乎不会拒绝。

记忆最深的一次是要帮奶奶去爷爷的店里偷5元钱。

这个事情仿佛只有我能办到。当时我还是小学生,100以内的口算心算都可以,不用算盘,我一口能说出来,经过爷爷多次考验,又快又准,所以,爷爷比较信任我。每当周末,唤马镇赶集,我爷爷的副食品商店特别忙。尤其是一个镇只有我爷爷在销售副食品,比如煤油,每家每户都需要,物资紧缺,边远山区没有通电,需要煤油灯照明,最初的几年还需要煤油票,往往他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他就会指定我去帮他的忙。

所以我能更方便接触到爷爷店里的钱。

整个小学阶段,我奶奶在家负责一家人的衣食住行,每个月的生活费都是我爸爸从他单位寄回来的,收钱的不是我妈,是我奶奶,因为那时我妈还没有“熬成婆”。

奶奶收到我爸爸寄回来的生活费后,她就计划一家人一个月的生活开支,有时候我爸爸的钱寄回来稍微晚了几天,我们家没有别的生活来源,那真的是揭不开锅了。

记得那个星期天,我正在帮爷爷售货,忙得不可开交,我奶奶却在柜台外面挤在人群中招手叫我出去。我看她又焦急又紧张的样子,以为出什么事情了,就赶紧出来。奶奶把我拉到厨房的隐秘处,说家里已经没一毛钱了,这个赶场天想买点东西,什么都买不成了。她犹豫半天,终于说明白了:让我趁爷爷不注意的时候,帮她偷5元钱给她买菜。

一开始,我坚决不答应,因为我从来没有偷过爷爷的钱,也不知道怎么偷,万一被爷爷发现,我肯定会被爷爷暴打一顿,还会因此失去爷爷的信任。

我奶奶说她也是为一家人有饭吃,她说得很委屈,都要哭了。我想奶奶说的也是真实的情况,就勉强答应帮她试一下,万一不成功,也不要怪我。

做贼的心虚,我一边帮爷爷售货,一边在心里琢磨着只能拿一张5元纸币成功的可能性比较大,如果一元一元的目标太大,容易失败。我还得看是否有多几张5元的钞票时才能入手,如果只有一张5元的,也容易引起我爷爷的怀疑。所以,一直等到有三四张5元的钞票出现的时候,我趁着给顾客找钱的时机,飞速地把一张5元的钞票卷成一小条捏在手心里,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帮爷爷售货,看顾客稍微少点,我跟爷爷说我要上厕所。出了商店,奶奶就在隔壁过道里一直焦急地等着,看见我出来,立即上来拉我的手,我顺手把5元钱给了她。

我整个人都在冒汗,去厕所蹲了半天才平静下来。等整个人安宁了,才继续去帮我爷爷售货,我爷爷估计是累晕了,他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我就放心了。

那是我唯一一次偷爷爷的钱,也是我奶奶唯一一次让我去偷钱。时间过去了几十年了,我还记得那个赶场天,仿佛柜台外面有一个顾客一直盯着我,他把我偷钱的全过程都看见了,他还看见我跟我奶奶接头的瞬间。

我终于知道爷爷为啥不要奶奶靠近他的商店,并且每天售货结束,我爷爷都会把现金清理一遍,锁起来。他有钱在手,不信任任何人,有时连睡觉都睡在他的货房。

开始读初中的时候,我就开始有反抗的意识,或者时髦地说叫女性的自我觉醒。

有一次,奶奶被爷爷骂惨了,我去找我爷爷论理,对我爷爷喊:“你再欺负我奶奶,我就去公社找政府报警,把你抓走。”

我爷爷就骂我:“你个龟孙子,敢造反了。”

我也去跟我奶奶喊:“你为什么不跟一个打你骂你的人离婚?”

然后,我就坐在后门外的石头上,帮我奶奶伤心地哭。

我觉得,我奶奶自己也非常不争气,爷爷才骂了她一天一夜,第二天一早,她就专门给我爷爷磨新鲜豆浆,煮开后,冲一个老母鸡刚刚下的新鲜鸡蛋,让我四脚四手、恭恭敬敬地端给我爷爷喝。

这是全家人中唯一的贵宾待遇。奶奶最疼爱的孙子们都没有,因为家里的鸡蛋很有限。

我坚决不去,我奶奶就软硬兼施,几乎是央求我了,看着她那可怜的样子,我想,你下次挨骂挨打,我都不会同情你。

但是,后来还有很多次,最后都是奶奶说服了我,我勉强着去帮奶奶去给爷爷送吃送喝。

渐渐地,我才在各方亲戚那里打听到我奶奶的身世,也从侧面得到我奶奶的默认,我奶奶其实就是一个童养媳。

我奶奶娘家跟唤马镇隔壁的石门乡王家坪有亲戚关系,那个王家坪出了个大名鼎鼎的王健林,老乡们说王健林的父亲母亲也是出自石门王家坪的,后来搬到元坝镇去了。当然,这扯远了。

从和我奶奶平时的交谈中,我知道了奶奶的父亲一共有三房太太。第一个太太,结婚一年,没有怀孕生育,奶奶的父亲就迫不及待地娶了第二房太太,第二房太太婚后很快怀孕,生下了我奶奶,因为女孩子不是可以传宗接代的男丁,所以,奶奶的父亲又有了一个非常正当的理由娶第三房太太,第三房太太年纪轻,漂亮,加上又会生,第一个就生了儿子,在家的地位一下子超过前两房太太。

我奶奶既不是家中有地位的大房所生,也不是最年轻最貌美最受宠爱的小娘生的,而是二房生的,还是个女孩子。所以,我估计我奶奶也没有什么幸福的童年可言。

那时候抓壮丁,奶奶的父亲就拖家带口逃跑,财产全无,家境由富变穷。我爷爷家虽然不是大财主,毕竟是在唤马镇上,又有小生意做,家庭成分叫小商贩,家境比我奶奶娘家好很多,至少吃穿是不用发愁的,所以被人介绍到唤马镇照顾比她小几岁的我爷爷,长大了,她就直接嫁给我爷爷了。

我奶奶18岁的时候,生下我爸爸。后来我才完全明白,我奶奶即便是被骂了被打了,也不敢回娘家搬救兵,不仅不会得到疼爱,说不定会给娘家人带去麻烦,让娘家人担忧,丢娘家的脸。

唤马镇在没有用自来水之前,完全靠人工去水井挑水吃。在我们兄弟姊妹长大之前,全家人吃水、用水,都是我奶奶和我妈承包了的。

我记得我奶奶挑水的背影,她稍微比扁担高一点点,经常穿一件棉质天蓝色的上衣,因为长期超负荷劳作,显得有点驼背。在家里她的脚步从来没有停止过,除非累坏了,就会坐在厨房后门有风的地方,做针线活,或者靠着门板打瞌睡。我就坐在不远的地方陪着她坐着,看书。

其实,我奶奶也是有童年的,我奶奶的记忆中的童年,只有一个词:“饿”。

还有,童年在她口里是“1933年跑趟子”。那时我奶奶才五六岁,她跟着她的父亲,她父亲带着几房太太一大家人开始逃难。

我查了一下1933年的时代背景,那时军阀割据,为了各自扩张势力,到处抓壮丁,家里有男丁的老百姓四处躲藏,都在躲避厄运,没有精力照顾庄稼,也没有机会挣钱养家,几乎所有的人都吃不饱肚子。

我奶奶回忆跟她父亲母亲一家人一起东躲西藏的日子很难熬,几天吃不上东西,饿得她“东倒西歪”,走路“一搭一搭”的,她吃过树皮,吃过黄鳝泥,喝路边水沟里的水。我奶奶的童年那种种的不堪是可想而知的,她从没有跟我说起过她的母亲,有没有获得过母爱,我也不得而知,我听她说过她的“小娘”,她只记得能吃饱就是最大的幸福。

虽然我奶奶没有正规读过书,但是1949年后上过识字班,会认一些字。我奶奶聪明,记忆力好,她唱歌音准,抑扬顿挫,特别好听。

我们的童年都是在奶奶唱的童谣里睡着的。

豌豆花儿里面红

娶个媳妇耳朵聋

喊她拿个烟锅子

她去拿个吹火筒

几棒打得钻锅孔

月亮婆婆,蒸个馍馍

你吃瓤瓤,我吃壳壳

老蠓蠓不要来

等我的宝贝睡着来

等我有了女儿后,我哄我的宝宝睡觉的时候,我也是唱的我奶奶传下来的四川省唤马镇的童谣:

“老蠓蠓不要来,等我的宝贝睡着来……老蠓蠓不要来,等我的宝贝睡着来……”

爷爷一生都在喝酒,喝的酒比吃的饭多。

他读书,吟诗,练习书法,撰写对联,是一个书生,或者说,是一位才子,总在抱怨自己怀才不遇,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觉得对家庭的爱,没有爱自己那么重要。

我可以看得出来,爷爷对奶奶的感情是比较淡薄的,那么,我奶奶是否爱我爷爷呢?

答案是肯定的,我奶奶一辈子深深地爱着我们全家人,尤其是爱我爷爷。

我爷爷个子高,那个吃不饱的年代,能长到1米75,五官清秀,长得帅,还读过私塾。

哪怕爷爷对奶奶再多的不好,奶奶没有半点怨气,被骂得最惨的时候也就是在厨房里点个油灯,对灶神菩萨说说心里的苦,抹个眼泪,第二天又跟往常一样。这一大家人,儿孙满堂,都是她的希望和盼头。

我爷爷很少吃主食,最喜欢的是“张飞牛肉”下老白干。他身体不是很好,一直有咳嗽,60岁那年病逝。

我和两个姑姑,加上我两个弟弟,轮流给爷爷守夜,虽然他经常骂我们,毕竟也是爱我们的,我们知道他骂我们是“望子孙成龙”。

我想,我奶奶终于摆脱了爷爷的控制、打骂,她应该觉得解脱了,会有一种重获自由的欣喜。

其实不是的,直到爷爷过世一年后的某一天,我奶奶让我陪她去一个“神仙”家里,跟在阴间生活的爷爷对个话,看他生活得如何。

我一听奶奶说明情况,就惊呆了,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的操作。

我肯定不相信奶奶说的那些传说,但是为了满足奶奶的心愿,我还是答应陪她去“神仙”家中一探虚实,我自己也长一下见识。

奶奶说,这个“神仙”是位年纪比她还大的妇女,平时做农活,有时候会在晚上去阴间视察。我们四川人叫做“走阴”,传说中,他们能在阴阳两界穿梭,专门给有需求的人,传递那边的消息。

我想这肯定是骗人的把戏,骗我奶奶这样迷信之人的钱财。

我奶奶一听我说是骗人的,她马上阻止我说,不要瞎猜,她不是骗钱的,我不给她钱,我带了20个鸡蛋,还有一斤白糖。

我想,这些东西也是需要钱买的啊。为了不扫奶奶的兴,我也不跟她争论。我就只是陪她上山找神仙。

奶奶相信的这位“神仙”婶婶住在山里,我们走了大约两小时的山路,远远地看见半山腰有一座普通的民居,一位妇人在田里弯腰除草。

我奶奶看见她,好远就热情地打着招呼。

那位妇人也很热情地跑了两三条田埂来,把我们迎进家中。她精瘦,皮肤黑里透红,行动敏捷,是一位干练的妇人。现在想起来,我脑子里出现的样子是一个职业马拉松运动员,她领着我们回到家,立刻生火,给我们烧开水喝。

我奶奶很默契地帮着这位妇人用柴火烧锅,烧好开水,给我倒了一碗,加了一勺白糖,算是贵宾待遇;然后,她们俩一边做午饭,一边热烈地聊天。

我搭不上她们的话题,就像个客人坐在小板凳上无所事事。

午饭很香,有川味腊肉和香肠。然后正事才开始。

我暗中观察,就在堂屋的隔壁,有一间光线很暗的屋子,屋子中间有一道布帘。本来我答应跟着奶奶去听爷爷说话的,但是,我看见那位妇人坐进布帘后,开始烧了一些纸钱,口中念念有词,火光照着她黝黑的脸,眼里有些凶光,我突然有些害怕,就对奶奶说,我去外面等她。

我在堂屋外找了一个板凳,坐在那里,看着远山,看着天上的云,无聊地等着我奶奶,我甚至担心起我奶奶的安危来。

我至今都不太明白,那一次陪奶奶去打探爷爷在阴间的消息,究竟是一件真实的事情,还是一个梦境。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我看见我奶奶一边擦着眼泪一边从暗屋里走了出来,我赶紧上前去扶着我奶奶,焦急地问她:看见我爷爷了吗?

她说:看见了。

我简直像是受到惊吓,只想尽快离开那个地方,我担心太阳下山,天黑了,那就不是我能掌控的世界了。

我急急地抓着奶奶的手,等奶奶跟那位“神仙”道别,我们就赶紧一路回家。路上,我奶奶给我转述了她跟爷爷的“见面”过程。

奶奶说,那位“走阴神仙”烧了一些纸钱,说那是给阴间那些看门小鬼的过路钱,然后她就去阴间了,她念的那些词语,是进入阴间的接头暗语,这些暗语相当于通行密码,去到阴间,按照过世人的家庭住址、名字簿,找到我爷爷,让他过来,告诉他,他的家人来看他了,相当于探监。然后,只听见妇人把木桌子猛一拍,口里骂骂咧咧地,奶奶一听,那分明就是我爷爷的声音啊,跟他生前喝完酒说酒话时的状态一模一样的,那声音、那语气,不是别人,正是我爷爷。

听见我爷爷的声音后,我奶奶立马就哭了。

我奶奶对爷爷说:自从你走了,家里人都想着你啊,我也一直挂念着你,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我爷爷回答说,过得不好,正在做苦工,跟很多人一起干苦活,因为活着的时候很少做苦工,到阴间去正在受罚,只有做够苦工后,才有机会投胎做人。

爷爷还说,他也在深深忏悔,活着的时候不应该骂我奶奶,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让奶奶不要记恨他。他还说奶奶会过上好日子的,因为儿孙们都会很孝顺。

奶奶听了爷爷的忏悔,哭得更伤心了。因为,活着的时候,我爷爷从来没有这么体贴地跟我奶奶说过话。奶奶说,为了让阴间那些小鬼不要为难我爷爷,奶奶给那些小鬼一些贿赂,多烧了一些纸钱给他们。

一路听着奶奶的转述,活灵活现,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太不可思议了。要知道有这么神奇,我就真应该进去看看才是。

不过我还是半信半疑,我不知道奶奶在那个光线暗淡的屋子里有没有给那位妇人钱,反正,我知道我奶奶的心情好了很多。上山的时候,我奶奶神情黯淡,满怀心事,下山的时候,我奶奶心情舒畅,脚步轻盈,跟我叙述的时候,她是开心的。

我奶奶活到88岁过世,走得很安详。

我深信不疑我奶奶对爷爷的爱,那是一份坚定不移的、忠贞不渝的爱情。写这样一篇文字,献给我含辛茹苦的奶奶,以及奶奶和爷爷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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