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障碍:可以避免的悲剧,可以改变的命运
2021-04-01李慕琰发自北京
南方周末记者 李慕琰发自北京
2021年1月底,纪录片《我不是笨小孩》在央视播出。校校(左)有阅读障碍,要用同龄人数倍的精力才能完成作业,姥姥正在辅导他。 资料图
受阅读障碍的影响,若汐在学校从未得到过奖状。期末考试后,妈妈亲手为她特别制作了一张奖状,希望她找回自信和快乐。
资料图
在中国,大约5%-8%的适龄儿童患有阅读障碍,每10到20个孩子中就可能有一个,人数可达上千万。这是学界给出的保守估计。这个很多人连听都没有听过的概念,在人群中无处不在。
少数发现问题的家庭,通常经历了类似的曲折:一向聪明机灵的孩子,入学后怎么都跟不上,学过的东西反复忘记,“笨”到超乎想象,家长偶然求医,才发现真相——原来孩子有阅读障碍,这是一种先天的大脑功能轻微失调,他们无法像普通人一样识别字词。
阅读障碍者不乏顶尖的科学家和艺术家,诺贝尔化学奖得主古迪纳夫、知名导演斯皮尔伯格、演员汤姆·克鲁斯、音乐人萧敬腾都患有阅读障碍,度过了难捱的童年。这个名单还可以更长,经过后人研究,达芬奇、毕加索、爱因斯坦等人也高度疑似。
2021年初,纪录片《我不是笨小孩》在央视播出,导演李瑞华和樊启鹏是一对夫妻,他们拍摄了三个阅读障碍家庭,三个孩子分别在海淀重点小学、私立学校和河北竞争激烈的应试体系下接受教育,借此呈现阅读障碍儿童在中国的不同成长样本。
片子播完,很多观众恍然大悟,有人解开了自己身上多年的谜团,有人和孩子握手言和——研究阅读障碍的学者李虹接到了无数家长的道歉来信,说他们误解了孩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没效果,现在觉得其实这个孩子可能也很无助,很无力”。
近一个月,南方周末记者走访了多位阅读障碍者、家长、学者和教育工作者,发现了其中值得书写的一笔:阅读障碍虽然会伴随终生,但他们的困境并非无解,政策和社会环境大有可为,有些并不复杂的调整,足以改变许多人的一生。
“孩子成绩不好,还需要带他去医院呢?”
十多年前,导演胡安的女儿被诊断为阅读障碍,她发现国内当时对阅读障碍的认知几乎一片空白,于是带女儿移居美国接受了特殊教育。受这段经历启发,胡安拍摄了电影《五彩缤纷》,回国寻找专家顾问时,找到樊启鹏牵线搭桥。
2017年,樊启鹏认识了北京师范大学教授李虹,她的研究团队正在为阅读障碍儿童提供干预。这是樊启鹏和李瑞华第一次接触阅读障碍的世界,他们为人父母,又都在大学任教,多年来一直拍摄儿童题材的纪录片。“这些孩子的遭遇太难了,你进去了才知道,感同身受。”樊启鹏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阅读障碍(dyslexia),又译为失读症或读写障碍。给家长讲座时,李虹会刻意避免“症”或“障碍”的提法,改称“阅读困难”,以免触及他们的痛处。
阅读障碍的具体表现不一,有些人眼里看到的文字挤成一堆,可能会闪烁不定,还有人形容看字的时候“有一股力量把眼珠子往外拽”。他们认字会看漏看错,写字增减笔画、颠倒部件。
在西方,阅读障碍的研究已有上百年历史,但汉语研究从1980年代末才开始起步。很长时间里,外国学者以为汉语并不存在阅读障碍,他们认为看汉字就像看图,不会有形音对应的困难。1982年,心理学泰斗张厚粲去美国访学,有一次作完报告,有人站起来提问:中文有没有阅读障碍? 她只能说,“我们还没有做过系统的研究,现在还不能回答你。”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舒华是研究汉语阅读障碍最早、最权威的学者之一。她做过好几次涉及几千人的大规模筛查,最初的比例就很惊人。如果一个孩子有正常的智商和教育机会,排除情绪和动机等因素,若阅读能力明显比同龄人落后,可以认定为阅读障碍。
两三代学者的研究证实了汉语阅读障碍的存在,并且它的发生率和其他语种基本相似。香港和台湾地区也确认了阅读障碍的存在,逐步建立了针对性的特殊教育系统。但在内地,一切尚处于起步初期。
早些年,李虹在一些学校做过追踪实验,筛查出可能有阅读障碍的孩子,为他们提供特殊辅导。但家长们否认孩子有问题,不愿参加。
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助理研究员王久菊在2006年做过小规模筛查,找出疑似的孩子进行脑电波测试,她每天不停打电话邀约,近百个案例里最终只有30个家长带孩子出现。
2016年,北医六院的儿童精神门诊接到越来越多求助,很多孩子被诊断为注意缺陷与多动障碍(ADHD),但多动症不能完全解释他们的问题,慢慢才发现其中许多都共患有阅读障碍。根据国际通用的《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DSM),阅读障碍属于学习障碍中的“伴阅读受损”,王久菊估计占学习障碍者的80%左右,但国内的医疗机构还没有统一的诊断标准。
也就是说,如果一位家长怀疑孩子有阅读障碍,可以寻求的诊断渠道屈指可数。李虹只能推荐家长去北医六院,该院应用北师大团队开发的测验题,是为数不多能为阅读障碍提供明确诊断的机构。
从2016-2020年,北医六院一共诊断了601个患ADHD的儿童,其中两百多个有阅读障碍。这几乎就是国内目前能拿到权威诊断的全部孩子,比起上千万的总人群是沧海一粟。
王久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来求医的大多数都有多动或其他问题,“单纯的阅读障碍,家长可能单纯会认为他笨,所以也不来医院。”李虹感叹,大量家长和孩子处于不自知中,“事实上很多家长连阅读障碍这个词都没听说过,有几个孩子家长会认为孩子成绩不好,还需要带他去医院呢?”
基础研究领域已经研发出了用于科研目的的诊断标准,但向社会实施还有困难。舒华解释,需要谨慎选择有资质的机构,检测人员要有相当的专业度,发达国家有专门的学校心理学家进行诊断,国内目前寄希望于今后在医院儿科里推广。
市面上有商业机构提供相关检测,有公司找到李虹希望她推荐,测评价格不菲,还提供后续的辅导方法。李虹不确定对方的专业性,不敢轻易推荐。
阅读障碍的尽早诊断至关重要,可以及时减少孩子受到的伤害。李虹觉得最理想的方式是芬兰的做法,由芬兰政府资助,科学研究团队开发了一个阅读学习游戏平台,每个芬兰儿童在一年级入学前都可以免费参与,软件会追踪孩子的学习曲线,如果发现孩子的进步速度低于预期,即可提示这个孩子可能需要特殊教育服务。
“基于信息技术的自适应学习,我觉得是未来最理想的形式。因为一对一的个别化辅导,还要长程,还要高密度,还要专业,以目前的教育资源,怎么做得到呢?”李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你能够提供
支持的时候,
再去把
他的伤口划开”
儿子校校诊断出ADHD之后,李绿坛没打算瞒着他,“可能对他有点残酷,但我觉得比较省事儿”。
做完一整天测评后,李绿坛告诉校校,“你的大脑和多数小朋友不一样。”“那……我会死吗?”“不会不会,你就是注意力不集中,容易控制不住自己。”
之后她觉得越来越不对,就算是多动症,分数也不至于这么低,一共就学那么几个字。在疑惑中度过了一年半后,李绿坛带校校在北医六院确诊了阅读障碍。接受干预时,校校俨然一位老手了,安慰旁边新来的小朋友,“你不用紧张,不打针,没事,到那就是讲故事、说话。”
拿到诊断后,李绿坛感到释然,“不知道怎么回事是最难受的,影响不影响他的生长? 他会不会变傻?你一旦知道这事,你就不怕了。”
李瑞华和樊启鹏联系过一些阅读障碍孩子的家长,很多人拒绝了拍摄,他们不想让别人知道,甚至不让孩子知道。樊启鹏分析,“还有家长觉得这可能是一过性的,过几个月就好了,你别一来拍就定型了,他自己接受也有个过程”。
李绿坛却对身边的人开诚布公,在她的理念里,“诚实的伤害是最小的”。校校成为《我不是笨小孩》三个主人公之一。播出前夕,李瑞华仍在忐忑,她怕有人对这三个家庭评头论足,拿孩子们互相比较。她感激三个家庭的勇气,“将来他们要背负着这个,希望这能够成为他们的动力,别成为他们的阻碍。”
有些家长在孩子确诊后不愿让孩子知道,李绿坛理解这种心态。“孩子不一样,如果孩子比较敏感,对这件事情很介怀,你公布出去,不是给他增加负担吗?”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每个家长做什么样的选择,都是为他的家庭和孩子着想。”
在李虹看来,家长的回避和目前援助方法有限有很大关系,“如果没有后续的干预辅导,你给孩子贴了一个标签,是不是就相当于医生给孩子看了病之后不给开药呢?”
确诊之后,家长都会问王久菊该怎么办,她会指明一条简单的路:假如孩子不只有阅读障碍,有其他精神或心理问题,挂儿童精神科,药物治疗;假如是单纯的阅读障碍,她会推荐相熟的大学研究团队,尝试干预的实验。
“通过训练是可以提高的,他固有的一些缺陷到底能不能治愈? 可能不那么容易,一旦有就终身伴随。但是可以克服,可以想办法去拿一些高级的功能来代偿它。”王久菊看过一位美国诗人写的书——他有阅读障碍,从小很难阅读密密麻麻的字,只喜欢读诗,后来成为优秀的诗人。
李虹的团队为孩子提供五次干预,每周一次,由她的本科生进行辅导。“你可以理解这五次干预只是课程实习,让家长知道这件事情。你想,这些孩子在有些文献中被称为‘对教育没有反应的孩子,你提供五个小时、十个小时的训练,孩子就能怎么着了吗? 不可能的。”她非常坦诚地说,“想要帮助孩子,真的是需要很多的人力、时间、精力的投入,没有灵丹妙药的。”
随着纪录片播出,更多家长写信向她求助,希望让孩子接受训练。李虹有强烈的无力感和愧疚感,“我只是一个做研究的,我知道你的孩子可能是需要帮助的,但是我提供不了这个帮助,就很不忍心。”
目前最长时间的干预是李虹的研究生罗明玥的个案研究,她为小男孩汤圆提供了为期两年、七八十次的阅读辅导。汤圆的智力测验得分为95%,在同龄人中属于顶尖,他对天文、物理等各式各样的知识充满好奇。
汤圆被诊断为ADHD和阅读障碍,给他上课是一件相当费神的事情,需要不断讨价还价。罗明玥形容为“鸡飞狗跳”,常有隔壁教室的人来敲门抗议。有一次汤圆钻到实验室的长椅下面不肯出来,罗明玥只好侧躺在地上上了一整节课。
罗明玥为他查漏补缺,讲解汉字的构成规律。汤圆学得很快,他会用自己的想象力记住某些特殊的写法。在最近几次测试中,他和同龄人的差距正在逐渐缩小,有时甚至愿意主动朗读了。罗明玥虽然感到欣慰,但也一直在想,这种一对一的方法耗时耗力,究竟能不能推广?
“首先什么人来做,要培训、去学习,大多数人其实都不了解,愿意来做的人不多,还挺难的,就算有也帮助不到几个人,我觉得再给我一个小朋友我都做不到了。”罗明玥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们每次看国外文献里做的一些干预研究,有多少个研究者去参与干预、可以每周多少次,非常羡慕,我们什么时候能有这么多人?”
在发达国家,阅读障碍的孩子可以接受特殊教育(special edu-cation)服务,有专门的特教老师为孩子提供额外的辅导,有些地区的政府或学校义务出资培训特教老师。“我们的特殊教育还不包括阅读障碍,现在只有聋、哑、盲童、肢体障碍这几种孩子被包含进去。包含进特殊教育以后,国家要有特殊的经费拨出来给这些孩子,也是一个挺大的工程,不是一个很容易的事情。”舒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它真的是一个很大的体系。”李虹认为,阅读障碍儿童的诊断与训练需要整个社会支持体系,“一定要有后面配套的干预与服务,你能够提供支持的时候,再去把他的伤口划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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