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的回声
2021-04-01雷子薏
摘 要: 《梅雨之夕》通常被认为是心理分析小说的经典之作,笔者认为文本中大量的潜意识活动也是观者对可视物的视觉解读行为:先有“看”,后有揣测,再者带动人物的行为。因此,“目光”的作用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关键词:《梅雨之夕》 凝视 目光
一、 前言
《梅雨之夕》的故事情节十分简单,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中,两个本没有交集的男女被偶然地放在了一起,氤氲的暧昧空间里,“我”在虚幻视觉的鬼魅把戏下浮想联翩,最终被耍得团团转。诚然,一场美妙的邂逅可遇而不可求,在如幻似梦般的“梅雨之夕”,“我”做出的一切行为都无条件地相信视觉的判断,却忽视了眼睛所惯用的掩盖、隐藏、欺瞒等骗术,最终不得不狼狈收场,在雨过天晴的黄昏里怅然若失。
二、 可见物的不可见性
马格利特在给福柯的信中说,能够看和能够被清楚地描述的东西,其实是思想。a 传统的视觉观念里我们习惯性“看”,而逐渐地我们意识到“看”的行为不止是对自然的如实反映,也是和光碰撞出的多种感觉的复合。单纯地看不能满足人脑对信息量捕捉的需求,于是,“可看”走向了“可读”。解读“可见物”不再是隐含作者的特权,人物(“我”)似乎也对这一游戏乐此不疲,这就构成了文本中大量心理活动的起点。
可视物的可见需要具备两个条件:可见物和光线。来看这一段描写:
但这个少女却身上间歇地被淋得很湿了。薄薄的绸衣,黑色也没有效用了,两支手臂已被画出了它们的圆润。她屡次旋转身去,侧立着,避免这轻薄的雨之侵袭她的前胸。肩臂上受些雨水,让衣裳贴着了肉倒不打紧吗?
作为可见物,本身要具备可见性,雨水和少女的身体组合成了一种可见性,这种可见物是常常被男性所偏爱的,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肉欲在凝视的目光下更加可口诱人。其次,是处在光照处的“我”,“我”的凝视目光就是光源,目光投向少女的身体,将她照亮,正是“我”看的行为让她变得可见的,不然少女也就和那些匆忙躲雨的路人一样,被隐含作者当作虚化的景深处理掉。不仅是文本中的人物在与少女发生关联,任何一个观者——包括读者也在注视着少女。少女的身体具有极强的男性欲望隐喻,正如刘小枫指出的,男人的言语像季候,女人的身体为了适应季候,必须时常变换衣服,不然就会产生病痛。b
另一处典型的视觉解读行为发生在“分伞”处,两人完全把眼神当作信息的传递介质。
如同天下所有处在暧昧期的情侣一样,男女主人公沉浸在互相猜测的游戏里,两个人既是眼波传情的异性陌路人,又是势均力敌的情场捕猎者,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以此推测接下来的出招。凝视承担了行动元,串联起各个环节:少女的暗示—“我”萌发分伞的念头—向少女求证—提出请求—征得同意,整个过程中,视觉的目光远远多于听觉的言语。至此,通过“分伞”行为可以看出:人物的行为以目光为媒介,通过“看”的方式完成。正如隱含作者戏谑的那样,“上海是个坏地方,人与人都用了一种不信任的思想交际着!”
三、 正/反:移动的观者
由前文可知,凝视的目光在主客体之间不断易换,一会儿是“我”的目光,一会儿是少女的目光。然而,即使是同一体内,视点也不是固定的,观者看的角度、路线的位移、历史记忆等都不停地变换。事实上,目光所投射的从来都不是真实的自然界,“它将表象折射,有如蜃景折射的不是光线,而是欲望,实际上只有一种欲望,其他的无限的渴求”c。心理小说不同于其他类型小说的重要一点,就是没有给人物或者读者一个准确、固定、不得擅动的位置,这使得文本结构的解读更具灵活性和有趣性。
(一)角度:少女是初恋/少女不是初恋 从正面看,少女长得很像初恋,但她的侧脸却和初恋毫不相关。在生活中我们同样有相同的感受,某位朋友的脸从某个角度看很像一位明星,但换个角度就全然不像。因此,即便是视线投射的角度不同,也会产生巨大的效力。
(二)位移:妻子出现/妻子没有出现 简单的空间变化会带来幻觉的闪现闪逝,刚在一起走的时候,“我”在纠结要不要告诉她“我”已结婚的事实,这个时候“我”是心虚的,幻觉里妻子就在不远处注视着“我”;然而,她快走到目的地了,“我”即将失去示爱的机会,所有的顾虑全都抛掷脑后,妻子的幻象也就自然消失了。这里依然通过“望”“看”等视觉词汇来表现。
(三)光线:妻子长得像初恋/妻子长得不像 “倒
是我妻的嘴唇却与画里的少女的嘴唇有些仿佛的”,“在灯下,我很奇怪,为什么从我妻的脸色上再也找不出那个女子的幻影来”。“人的视觉影像最容易引起性兴奋,从目的论的角度看,正是人眼完成了性对象的选择过程,因为只有它才能发现性对象的美丽所在”d 。嘴巴是性器官的隐喻,但在光线十足且触手可及的妻子面前,宛然不如那个停留在记忆中朦胧的美人。眼睛作为一个神奇的器官,可以随时随地发现美,也可以随时随地关掉美。可视物从来没有动过,但观者却不断在移动,看似南辕北辙的视觉效果却只是视点的偏转,而这一切都发生在错综复杂的视线交叉中。
四、 少女之姿:其余感官的辅助功能
《梅雨之夕》讲述的是一段奇遇,一个美丽的少女和由她唤醒的初恋回忆,仅仅依靠视觉的感官手法并不能描画出少女之倩姿,也不能将“我”那颗跳动、凌乱而局促的心绪真实还原,因此,除了视觉,触觉、听觉和嗅觉也依此登场,调动各处感官的功能,辅助眼睛建构起完整的情感体验。它不可避免地带有一些欲望色彩,但这种欲望不是充斥着霸权、消极和悲观的;相反,欲望是积极的和生产性的,寻找常新的连接和展现(德勒兹和加塔利)。在这种欲望下,读者感受到的是一种健康、舒展的体态之美,一种向上、静默的美人之姿。触觉够不着的地方,视觉可以够到;相反,视觉体会不到的温度和肉欲,触觉可以做到。触觉与视觉像一对合作默契的老朋友,他们共同构建起对人物的完整印象。雨水是触觉的直接来源,“我”对这些步履匆忙的行人是责备和不解的。但是伸向少女的目光之手却是暧昧和情欲的,单凭触觉或者视觉都不能构成情欲的目光,二者是交相辉映的,视觉中有冰凉湿漉的触觉,触觉表面有来自视线的照亮。
好听的声音是一个美女必不可少的硬件配置,文本中少女的苏州音与她的身形相匹配,假若少女朱唇轻启,迸出的是虎妞般市井泼妇之音,恐怕也不会有“我”之后波澜起伏的联想了。我们习惯性地把视觉看作是感性的,把听觉看作是理性的,听觉仿佛是一个更加客观的评判,它不会轻易欺骗我们,但在《梅雨之夕》中,这种常态被颠覆——幻听出现了。所以看到的东西、听到的声音不一定真实存在于三维空间里,也许只是人物思维的一次抛锚而已。听觉和视觉相互打着配合,完成了男性主人公对女性幻想的视听饕餮盛宴。此时的嗅觉恰如其分地出场了,在少女的美感塑造完毕后,若隐若现的香气更是锦上添花,和少女相遇的第一刻便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这与其他的两感(视觉、听觉)描写不谋而合,也更加完善了对“少女之姿”的描繪。吉卜林认为气味比起景物和声音来,更易使你的心弦断裂。嗅觉不会轻易出现,但一旦触碰到牵引着情感的机关,万千记忆都会如关山飞渡一样呼啸而来,因为嗅觉永远是判断记忆和情感真伪最有效的证据。
《梅雨之夕》像是“我”的一场梦,梦醒了却无路可走。施蛰存试图用凝视传递出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萍水相逢却好像相识已久,如同流动的、离散的、不能完全把握的块茎(德勒兹),我们仿佛离得很近却又相距很远,若即若离而令人捉摸不透的关系源自于初始的那一次目光交汇,这些目光可能是欲望的,可能是暧昧的,也可能是冷静客观的。“我”在凝视的目光中沉沦,迷漾、罔顾,目光所及则分散成了五感的体验,它们是从被压抑的心灵深处投射到现实的虚像、幻听,不仅“我”去“太虚幻境”走了一遭,也牵动着读者去寻觅这似曾相识的邂逅往事。总之,凝视不能单单被看作是一种普通的行为,无论是凝视的对象还是凝视的主体,在他们看的那一刹那,凝视就已然成了一种可被解读的声音,如同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的回声一样,目光投射过去,也会收到回应的目光,在两种目光电光火石的一瞬,一切本无相关的东西开始变得盘根错节起来。
a 〔法〕米歇尔·福柯:《马奈的绘画:米歇尔·福柯,一种目光》,谢强等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9页。
b刘小枫:《沉重的肉身》,华夏出版社2015年版,第92页。
c 〔英〕约翰·伯格:《抵抗的群体》,何佩桦译,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8年版,第7页。
d 〔奥〕弗洛伊德:《性学三论》,徐胤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22页。
参考文献:
[1] 米歇尔·福柯.马奈的绘画:米歇尔·福柯,一种目光[M].谢强等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
[2]刘小枫.沉重的肉身[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5.
[3] 约翰·伯格.抵抗的群体[M].何佩桦译.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8.
[4] 尼古拉斯·米尔佐夫.视觉文化导论[M].倪伟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5] 凯尔纳,贝斯特.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M].张志斌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
[6] 戴安娜·阿克曼.感觉的自然史[M].庄安祺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
作 者: 雷子薏,北京语言大学2018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张晴 E-mail: 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