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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系将领周盛传的西洋技艺知行

2021-03-31王靖楠王瑞成

安徽史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遗书西洋

王靖楠 王瑞成

(1.南京大学 历史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2.宁波大学 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

周盛传(1833—1885),字薪如,安徽合肥人,晚清淮军将领。其家先世本无显宦,自迁居合肥后世代耕读,少时学于私塾,“力农自食”。(1)《自序》,周盛传著、周家驹编:《周武壮公遗书》,《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1辑0383,台湾文海出版社1969年版,第9页。若非生逢晚清大变局,基本可以肯定周盛传将步其先祖人生轨迹,躬耕终老于乡间。1853年,太平天国战火燃及安徽,周盛传与兄周盛华、周盛波“团练乡勇保卫乡里,屡出杀贼”。后受李鸿章招募赴上海加入淮军,并在平定太平军、捻军的作战中屡建功勋,颇得李鸿章赏识,李以周盛传“抚标亲兵三营改为传字营”。(2)赵尔巽等:《清史稿》卷416,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2082、12085页。1870年,李鸿章调任直隶总督,奏保周盛波、周盛传兄弟率所部盛军移驻天津,协理北洋防务,周盛传自此积极参与天津海防建设十余年。

作为军事将领的周盛传,在洋务实践中的作为呈现出亦新亦旧的混合特征。这种中西混杂、亦新亦旧的观念形态和具体实践,在晚清前期的一批洋务活动实践者中具有一定代表性。周盛传这一代淮军将领、洋务中人,是晚清历史巨变的重要载体,从他们身上可窥见晚清社会变化的复杂性、丰富性。学界对淮系集团的研究,成果不胜枚举,总体而言,研究重心集中于李鸿章、刘铭传、张树声、吴汝纶等知名一流人物,而对其他人物的研究则成果不多。与周盛传及盛军有关的研究集中于军事及农垦。(3)如刘连芳:《周盛传与淮军述略》,东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刘宗棥:《小站稻栽培史》,《中国农史》1986年第2期;郭鸿林:《清代周盛传小站屯垦述略》,《古今农业》1991年第3期;马昌华:《淮系人物列传》,黄山书社1995年版;赵鲁臻:《危机下的变革:晚清陆军战术及训练研究——以湘军、淮军与新建陆军为中心的讨论》,南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4年;单传洪、陈大良:《肥西山周氏族二百年——山周氏族与淮军乡族文化》,安徽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等。其他方面尚有不足。笔者不揣谫陋,试对周盛传在洋务实践中的作为和限度作一梳理,进而发掘其背后呈现的晚清前期近代化的独特路径。

一、周盛传军事方面的西学认知和实践

(一)“洋为中用”的军事操典

同治九年(1870年),周盛传所部盛字营随李鸿章驻防天津。考虑到各营所配枪械之情形关系重大,李鸿章专门派员考察淮军所配新枪操演实情。刘含芳与吴毓兰先后奉命将林明墩枪子二十四万粒运抵周盛传军营。通过观察各种枪支的校演,以及与刘含芳针对西式枪械的讨论,周盛传认为江南制造局所产枪械远远不如进口枪械,而西洋枪械又以美国的新式中针林明墩最为上乘。当时虽已在美国订造,但“极速亦须年余方能运到”,“万一海疆有事,转恐迟误事机”,而士乃得枪“价值既廉,功用亦等”,“似应先购一批以资操练。一二年后各种枪价皆减,一律换购亨利马梯呢更为精妙”。对此,周盛传有更深层次的考虑。自洋务运动以来,清军逐渐大批购置西洋枪炮,然所购多系西方旧式淘汰、质量低劣之属。此外,购置枪炮从提议、商讨到批复,再由朝廷拨款、派员订购、生产运输、装配到营等等环节,繁复冗长,耗费时日。唯西方推陈出新的步伐在此期间不会停歇,刚刚装备到清军手中的枪炮,在西方已然成为弃物,彼时之新遂成此时之旧。于是,周盛传极力向李鸿章建议,日后倘各国再出新式枪炮利器,则“我之置购亦且进而愈上,不至陈陈相因”。同时,将来中国“制器之器”购到之日,“制枪、造子总须统规画一,使枪子与格林炮子同一式样,则各局可以分济,临敌亦不致有缺乏之忧”。(4)周盛传:《验试各枪附呈操枪程式禀》,《周武壮公遗书》卷4,第493—494页。为未雨绸缪计,周盛传在其所部盛军将弁已开始学习打靶、略识门径的情形下,为将来盛军乃至整个淮军一律换用士乃得枪等新式后膛枪而作规划,写成《操枪程式》,以供全军通行使用。

周盛传写于光绪元年(1875年)的《操枪程式》凡十二条,概括其内容分别是:(1)后门进子枪,其内外均贵在洁净,而枪之内膛尤不可积存火药煤屑。并附保养方法。(2)枪上机簧,贵在灵活。并附保养方法。(3)鉴于枪靶有远近之分,故码数应有高低之别。所用枪靶应以实距为准。(4)火药有好坏之分,强调火药防潮以及装药须紧实的重要性。(5)清晨打靶与午后打靶均有区别,强调打靶须考虑向背光及顺逆风的因素。(6)士兵操演打靶频次应有详细规定,并附制度。(7)对于士兵打靶中的与否,重在赏罚严明。并附详细赏罚制度。(8)列举各种打靶姿势,并附打靶姿势练法。(9)强调士兵打枪,要旨在于有条不紊,气定心静。(10)强调士兵应常端架洋枪训练,并附详细练法。(11)马上打枪尤难取准,并附驯马、训兵、人马同练配合之法。(12)洋枪军备规格,全军必须统一。(5)周盛传:《操枪程式》,《周武壮公遗书》外集卷1,第969—978页。周盛传此后复续增《操铁靶式》,强调士兵训练应打铁靶,并附铁靶样式及详细练法。

周盛传文集中所见两个版本的《操枪程式》,内容大致相同,细节略有出入。(6)另一种有十四条,见周盛传:《验试各枪附呈操枪程式禀》,《周武壮公遗书》卷4,第494—505页。相互对照可知,除个别细节措辞有所更动外,两篇《操枪程式》的主要不同有三:其一,将原《验试各枪附呈操枪程式禀》十四条中的“购买枪炮应饬营员与军械所或同洋商较试”及“每杆洋枪凡较试操演,每年需铅丸五百粒”二条删去,整合为《操枪程式》十二条。其二,士兵打靶赏罚详则作了更改,在打靶距离以及奖惩措施不变的情况下,靶子尺寸均相应有所缩小。如打中二里路远、赏二两五钱重银牌之靶,由“六尺八寸高、四尺二寸宽”减为“六尺五寸高、三尺六寸宽”;打中一里路远、赏一两重银牌之靶,由“五尺五寸高、二尺三寸宽”减为“五尺二寸高、一尺九寸宽”。其三,打靶频次有所更改。本拟“闲时每月打三次,亦逢五为期,每次准打十枪”,调整为闲时与忙时区分,闲时则“每月打九次,以三六九为打靶定期,每次只准打五枪”;忙时则与前同,“每月打三次,亦逢五之日为率,每次打十枪”。

我们从《操枪程式》两个版本看,这一新式步兵操典中的枪操规程是周盛传主导制定的。这是我们目前所见由中国人制定步兵操典的较早事例,意义重大。1862年淮军成立之初开赴上海,接受西人教习,使用西式武器,这是清朝军队近代化的起始,这里有一个从学习适应到自身人才培养,再到自我独立成军的过程。自主制定《操枪程式》,是盛军在军事训练方面走向成熟的标志。此后,盛军就可以依据军事装备变化而自主更新训练规章。当然,我们从《操枪程式》中的具体技术规范看,这些来自西洋的技术已经为盛军掌握,且与盛军的具体实际结合。如与盛军马队配置结合,操练强度设定,强调“气定心静”,尤其是其中的射击奖励规定,都有淮军的特点。此外,我们还可以看出淮军在近代化过程中面临的特殊问题。由于当时武器装备大部分自西洋采购,部分自主生产,来源不同,型号和性能也存在差异。因此,初期尽管都是采用新式武器,但从枪械而言,实际上是一支杂牌军。这对军事训练自然会产生影响。因此周盛传的《操枪程式》特别强调,“洋枪军备规格,全军必须统一”,这是建立一支统一规范的新式军队的重要一步。

周盛传军事观念中有关“师夷趋新”的理念,在其天津练兵事中即有所体现。周盛传训练盛军,除上述洋式操枪之法,其作战阵法、行军口令亦仿西式而行:“每日分中晚两操,营哨各员一体督队学习。一哨操则哨官与教习同叫口令,一营亦然。其身法、步法、足法、左右前后回旋偏侧各法,均排如坐马势。逢三逢六则骑马演操,以试马上之势,督队叫口令如前。”但在西法训练的同时,周盛传仍以“华操之法独取纵横猛突,将来可以用奇制整”,而未使盛军将士偏废中式传统练法,于是营内中西练法并行,“黎明仍令先合华操,总期华洋两操并行不背[悖]”。(7)周盛传:《拟用华洋合操法禀》,《周武壮公遗书》卷4,第487—488页。周盛传训练淮部新军的军事操典是洋为中用,中西结合。此亦为洋务运动时期,晚清军队仿效西方训练之一特点。

(二)西洋技艺的洋为中用

淮军在建立伊始就聘请洋人,建立洋枪队,较早接触西方近代科技。李鸿章重视西方技艺,他建立翻译机构,大量翻译西方科学书籍,引发淮军内部学习西洋技艺的热情。作为淮系一分子,长期身处海防前线,担当自强练兵重任的周盛传,自上海至天津,亦久受近代科学冲击影响。周盛传对西洋技艺的认知与学习,深刻地反映在其以军人职责为主的练兵布防以及参与地方建设等活动当中。

故此,周盛传对于西洋军事技术颇为考求,务期精进。对于近代西方所出轮船、电报,鉴于其速“瞬息逾千万里”,周盛传亦持认可态度,故有兴办铁路、架设电报之议。1880年末,刘铭传为请修南北铁路干线所上奏议,在朝中激起涟漪却未能扬起巨澜,周盛传惜其“议论多歧,以致未能举办”。(10)周盛传:《请开清江铁路禀》,《周武壮公遗书》卷1,第149—151页。但周盛传仍极力主张修建铁路,而且应与架设电线相辅而行,此实为目前所办洋务中最亟之一端,故“请于天津至江宁之浦口先建一路为倡”。身负海防要责,周盛传考虑到此一铁路线既是南北通衢,且“下接长江轮船,转运尤便。有事则调兵征饷,无事则通商惠工”,一旦建成,则南北消息往来便捷,“足使外洋闻而却步,实于商务、海防大有裨益,大局幸甚”。同时,除现已架设电报线路的大沽北塘、山海关等处外,祁口地区亦属海口要冲,理应一并架设电报传达军情,“此线一通则畿辅海防信息异常灵便”。此后各地饥荒频发,各地粮价贵贱不一,周盛传认为若能及早架设铁路以火车运粮,不仅能平抑粮价,而且“救灾尤为便捷,全活必多,何至数十百万之生灵坐待饿毙?铁路之益,于世固难缕述,即以赈饥一端而论,关系如此,奈以一人议阻遂不能办,至今无能复创此议”,由此不免叹息。(11)周盛传:《光绪九年九月致广西黄军门》,《周武壮公遗书》外集卷1,第1024页。

从上述言论可以看出,周盛传虽然是一名行伍出身的军事将领,其对西洋近代科技及其应用有比较系统的认知,并不限于军事领域。这固然体现周盛传的见识和眼界,也与西洋近代科技特点有关。西洋近代科技是一个大系统,有其自身内在逻辑。科技应用也波及广泛的领域,如铁路、轮船、电报,既可用于军事,也可用于民事,甚至还可用于救灾。故此周盛传在接触到西洋近代技艺之后,自然能够形成比较系统的认知,而学习西洋也顺理成章地从单一的船坚炮利,扩展到其他相关领域。

然而,周盛传也并非一味认可西方的军事。如前述周盛传认为“习彼制彼,终恐难期必胜”,因此华洋合操应并行不悖,淮军练习洋操的同时不应抛弃中式练法。(12)周盛传:《拟用华洋合操法禀》,《周武壮公遗书》卷4,第487页。1880年的中俄伊犁危机,周盛传在战事将起时曾以“以为不足虑者三端”禀陈李鸿章。除去其对外主战一面的因素,认为“俄国兵船纷至沓来,外国类多哃[恫]喝[吓]之辞,容有不实不尽之处”,因而“深念淮部至今日诸将年齿就衰,朝议纷纭迄无定见,军制不能更变,器械不能精求,局势寖久,愈支愈难。不若慷慨一战尚可保全声誉”以外,周盛传道出了其对中俄军事之分析。一为“战事利钝,全在将领得人”,“俄兵虽强,度其将未必尽干城之选。我苟避坚击瑕,临机观变,抑复何难制胜?”一为“俄兵虽锐,亦恃器械。其后门马步兵枪大致与我无殊”,“且以主待客,以逸待劳,地势既便,馈运尤利”,但使后勤补给得到保障,则“后顾无虞,士气自倍”。此系前两条“不足虑者”,分析之下尚觉合理。至于第三条,周盛传认为俄人劳师远征,补给线长,我军用兵似可奇正相生,袭取后方补给。看似合理,然周盛传所谓之“奇”,乃“募勇敢之士二三万人,使一知兵大将统之,各持肉厚、节满、圆劲毛竹杆,外用生漆、麻丝缠裹,长不过一丈三尺,以钢丝圆锋为之,刃长约七寸,但练冲锋以为奇军”。周盛传认为,若练成此奇兵,将来临敌之时,“参以马队,横矛直上,翼马而前,务使疾如雷霆,迅如奉谕,无论敌兵马队、炮队”,“此辈横厉直入,当者可以立靡”。之所以会如此肯定,缘于周盛传从前率部镇压捻军时,敌军以任柱所率马队及牛落红所率步队最为剽悍,其“横冲直压,往往枪炮未发,万骑已纵横,荡决不可复”。因此,周盛传坚信“宜取其遗意”,将淮军照此练成,“以我剽疾制彼精练”,对战俄军“或可取胜一时”。(13)周盛传:《筹备战俄禀》,《周武壮公遗书》卷1,第168—170页。而在中法战时,周盛传同样“拟请临时招募勇敢之士三四千人,各持肉厚、节满、圆劲毛竹杆,外用漆丝缠裹,上宜镔铁为刃”,“此种竹竿前于六年已制办数千杆。再间以卑部换下之士乃得兵枪配搭备用”,“一旦遇平原旷野,马队横冲直压断难支拄。此盛传所历试者”。见周盛传:《战守条议》,《周武壮公遗书》卷1,第224—225页。我们从周盛传的这一应对策略可以看出,其学习西洋的实践经验和平定捻军的实践经验混合在一起。这是晚清早期之人于近代化过程中,在经验层面经常会出现的混杂现象。

二、周盛传在工程建设方面的西学认知和实践

晚清军队所进行的近代化转型,并非仅仅体现在“船坚炮利”等内容上。这一点,在周盛传戍防天津的经历上可以看得很清楚。除军事外,周盛传及其盛军在驻津期间,尚有建筑城工、开河修路、治田屯垦等事。西洋技艺传入中国后,逐渐得到推广使用,无论修筑城塞之工、疏浚河道之工,还是军事防御之工、兴农垦稻之工,自李鸿章继曾国藩任直隶总督,迄庚子事变的三十年间,戍津盛军正是驻地工事的主要承担者。

正如盛军在近现代军事转型过程中所引入使用的西式兵工铲,即所谓“洋锨”。枪有枪法,炮有炮法,“洋锨”之于盛军亦有操法。自光绪五年(1879年)冬,周盛传即奉饬督率各营按期操演此法。数年以来,每逢天气晴和,打靶空闲之余的盛军必定时加演习“洋锨”操法,亦即军工防御演习,挖沟掘壕。军队下半日操演完毕,则带操挖锨土工,以期精熟。“每挖土沟长约二尺五寸、宽三尺余、深一尺五六寸之谱。沟沿堆土宽约三尺高、一尺有奇。内可伏匿,外可遮蔽。”每逢演习,周盛传必令以钟表核对校准,估算挖竣所需时间。同时,周盛传还注意对操练进行总结,如若土质湿润,下铲较易成功,竣工不过五六分钟,而土质稍硬,则挖掘较难,至少需八分钟方能挖竣。周盛传领会到“洋锨操法”乃为战时迅速挖掘掩体以期躲避敌人枪炮而设,因此在训练时间上,周盛传对士兵的要求是“愈速愈妙,战时尤须斟酌地势,相机办理”。但洋锨即使有如此多好处,却未能在营中普及使用,士兵所用之锨皆系“匠人用土铁造成,钢质绝少。即多给钱文,亦不能坚久合用。用力稍猛,损坏为多”。在当下购办洋锨大批装备甚难的情形下,周盛传便建议李鸿章命制造局尽快仿制洋式钢锨,“按照各营人数造成,发营应用,较为有益”。(14)周盛传:《操锨情形禀》,《周武壮公遗书》卷4,第536—537页。

至于疏河垦田,周盛传认为轮船、动力水车对治河垦种极为便利。起先,其泡种、犁田“所恃者引河一水,海潮朝夕往来可以借资灌溉”,而“潮水挟泥沙俱下,上游减河未开,冲刷自难得力。潮落时水势平缓,即有停滞之虞,仅恃人力爬梳,终非善策”。故此,周盛传打算尝试借用火轮之力,“乘潮落时上下鼓荡,俾泥沙不得停淤,随潮而入者,亦随潮而出,或亦挽回补救之微权”。此前周盛传已于营中购办火轮水车四架,以资助力灌溉田亩,亦为节省喂养牛马之费。经过一段时间的试用,周盛传发现“每架火轮车可抵牛车四十架之多”,省费兼具便利,遂有借轮船之力鼓荡泥沙不使淤积之念。(15)周盛传:《轮船火车关系屯政禀》,《周武壮公遗书》卷7,第693—694页。周盛传“本非谓轮船鼓荡之力遂可浚浅为深,原欲置备梳形爬沙船数只借以浚泥,仿佛黄河捞浅之法”,而当轮船奉批调至营中投入使用后,“以人力运动,船行不驶,泥起仍苦复澄,不能得用。若得大力轮船系于轮后,借轮力以行船,即借船力以资梭刷。趁潮落时上下鼓动,足使宿淤尽起,随潮出而不留。该船吃水需四五尺之深,每点钟仅行十余里,力量本微,若尾后再系捞泥船只,则拖带太重,行走愈迟,遂与民船无异,殊非意料所及”。(16)周盛传:《还火轮船禀》,《周武壮公遗书》卷7,第695—696页。此途不行,周盛传只得归还轮船另谋他法。

中法战争时期,周盛传还曾于光绪十年十月至次年一月间,尝试仿俄国工艺为盛军制作便于临阵携带且保质期久的“行军馍”。将其“盛以木匣中,衬纸数层,外以螺丝钉扭紧,使气不得泄,而又不渍木气”,“足资行军之用”,实际就是类似后世的军用饼干。淮军多有将弁为此而捐助养廉薪俸,以期大量生产。由于中法议和停战,“此馍久储军中”。据周盛传描述,此“行军馍”至光绪十七年天津水灾时“发以充赈,其犹有存者”,至光绪二十年用作淮军东征军粮,其“色味均未变”。(17)《年谱》,《周武壮公遗书》卷首,第119—120页。虽有夸大之嫌,但从另一角度,亦足可见当日周盛传学习西洋技艺所作之努力。(18)行军馍能储存数年而不变质,堪称奇迹。《周武壮公遗书》原文确实如此记载,无论周盛传的描述是否有所夸张,其制作行军馍应该确有其事。

三、周盛传日常见闻中的西学认知和实践

鉴于晚清受传统观念影响甚深,对西洋科学的认知又有“西学中源”之说,这就对理解西洋科学产生了影响。近代的民主与科学观念在晚清社会中传播开来,清政府体制内外之人皆或多或少受其影响。而近代科学之于晚清,多被意会为“格致之理”。未受正规近代教育、农民团练出身的周盛传,作为淮军的一线将领,曾于天津戍防任上将其受西洋科学思潮影响的科学观念付诸实践,如周盛传对于自然物理现象的认知思考,并将之落实于本职工作——军队建设当中,贡献尤为突出的则莫过于推动淮军的近代化发展。

周盛传说:“我生平最不信者三事:讲天文、星斗、三煞、太岁之灾异,一也;堪舆家言,二也;卜卦算命,三也。此等事全无道理,最易受人愚弄,万不可信。”(19)周盛传:《光绪七年十月廿五日家书》,《周武壮公遗书·外集》卷3,第1143页。尽管出身农家,且未受近代正规教育,在那个封建迷信、鬼神信仰气息浓厚的时代,周盛传却能标榜自己的“理性”。而当其“理性”遭遇自西方传入的“格致之理”,二者一经碰撞,所显现者,即为周盛传对于“格致之理”一知半解,亦即其对西方科学理解的局限性。周盛传对于西方科学的理解,亦可代表晚清部分人士对于“格致之理”的看法。

周盛传撰有《格物琐记》,其中有相当多的内容表现了周盛传标榜的“三不信”。如“向来南省水灾多云系蛟之为害”一条,周盛传结合昔日率军赴陕期间,会天大雨,“山上之水奔腾下注,顷刻深数丈。水挟泥沙,色较黄河更浊。其势与南省所传蛟水无异”的观察经历,认识到此系山中积水过多,至不能容则必寻缝隙而出,万流并注,由高而下,势极汹涌,于是“自有冲开之洞,非必有蛟穿之也”。又如“雷电殛死之人”一条,周盛传对雷电伤人进行了科学分析。因死于雷电者多手持金刃,旁观者皆认为“其人已起杀人之心,致获罪于天而遭雷殛”。周盛传回想起早年办团练期间,家中常备戈矛,“矛头摩拭极明”,每逢春夏之交夜间,矛尖时见火星,佣人均“疑为不祥”。他“由格致之理推之”,知“矛尖火星即电气也”。夜间有露水湿气,电气因湿而传至矛尖,五金皆能引电,“而刃尖接电尤易,人身筋络即为电路。电路既通,引至人首,首内电气较足,因上冲顶心而出,与天空之电气会合。此人被雷伤之至理,不必其人果有杀人之心,致雷由上钻死也”。《格物琐记》中此类记载较多,他如不信狐祟、不信宗教等。周盛传常与友人辩论格致之理,坚信“物虽至小,而制作之人必明于物理者乃能成之”,故在平日常“随处留心考究”,以期参悟“格致之理”。(20)周盛传:《格物琐记》,《周武壮公遗书·别集》卷1,第1201—1203、1183—1184、1194,1173—1176页。他对此极为得意,似乎当真因“三不信”而颇具“理性”。

但是,一代人的思维很难逾越一代人所处之环境。从农民成为将军的周盛传,其所悟“格致之理”,在晚清特殊的时代背景下,难免显示出较大的片面性与盲目性。尽管周盛传从平日格物的经验中,逐渐认识到诸如声音传播规律、空气成分比例、地球距日远近等科学事物的存在。又如了解到人入枯井地窖而死,并非妖魔作祟而是缺氧窒息,墓地夜间多显“鬼火”,实为尸体腐烂所生磷火。以上这些在当时无疑难能可贵,但当周盛传遇到今天所谓“科学无法解释”之事,传统观念又不自觉地将其带回其所固有的、旧的思维中去。如周盛传信奉“灵气”说,无论小儿头顶囟门之生长,还是狐狸、黄鼠狼等“仰首拜月,借清气以自益”,甚至“于风清月朗或星光灿烂时,露坐中庭一二时许,以受取灵气,精进不已,必有奇效”的“养生”之法,无不以“灵气”作为解释。(21)周盛传:《格物琐记》,《周武壮公遗书·别集》卷1,第1201—1203、1183—1184、1194,1173—1176页。由此可见,涉及价值信仰层面,周盛传基本上还是持传统观念。但是,这并不影响周盛传对西洋技艺的接受。这两者可以并行不悖,因为两者处于不同层面,并不构成冲突。

余 论

近代中西文明之间的交流碰撞和学习,历来是中国近代史的宏大叙事焦点话题之一,也多半集中在重要历史人物,尤其是知识精英层面讨论。但回到不同文明交流和相互影响的历史现场,我们会发现,最普遍也是基础的方式,就是日常的交流学习和经验层面的感知。周盛传以及淮军都是因为历史机遇,在上海和海防一线获得接触西洋新技艺和新知识的机会,成为晚清军事领域第一个具有“近代化”色彩的群体。

这一群体近代化之路最大特点就是“实践”和“经验”。因为使用西洋武器装备,接受西洋军事训练,旁及相关运输和通讯设施,使他们接触和了解到新式枪械、操练、轮船、电报、火车等相关知识,并从实践中获取经验,实现自身转变。这一“实践—经验”路径是大多数一般民众“近代化”的基本路径。与淮军类似,进入上海口岸的民众也成为第一批“近代化”的社群。这种类型的近代化,与启蒙教育的“新民”之路不同,并不直接涉及价值层面,主要在“实用”和经验层面,这恰恰构成洋务运动时期中体西用的社会基础。

由于局限于实践和经验层面,这一群体的“近代化”同时,对自身传统社会生活经验和价值观念具有极大包容性,形成一种亦中亦西,不中不西的混合状态。周盛传在这一点上也有具体体现。可以说,这样的“近代化”还处于自发状态,但也是最具活力,能落到实处的历史演变。我们以往对此尚未充分重视。其实,只有将启蒙近代化和实践近代化结合,才是晚清完整的近代化图景。而这两者的关系,更是中国近代化史研究的重要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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