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积谷运动的兴废
——以四川省为中心
2021-03-31郭宇昕
郭宇昕
(中国人民大学 清史研究所,北京 100872)
晚清以来,清朝建立的以常平仓、社仓、义仓三仓为主的备荒仓储体系已渐失效,为重振仓政、备荒养民,各省在同治、光绪年间开始了规模宏大的积谷运动,出现了一大批设立于州县城乡、以“积谷仓”为名的仓廒。积谷仓意在发挥绅民之力,兼采三仓之制,倡导绅民量力捐谷、就近存储,委任地方绅耆经管,官员只司监督,不许胥吏经手,一度积累了数目可观的仓粮,在一定时期内发挥了养民之效。积谷运动始于湖南,以四川规模最大、成效最为可观。(1)参见吴四伍:《清代仓储的制度困境与救灾实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214页。然而,由于积谷仓在实践中并未真正革除三仓积弊,官府仍然控制仓储管理,绅民处处受限,胥吏上下其手,致其最终难以维系。
学界较早对历代仓储制度进行了研究,但重点主要在三仓沿革与实践。(2)如于树德:《我国古代之农荒预防策——常平仓、义仓和社仓(续)》,《东方杂志》1921年第18卷第15期;邓拓(邓云特):《中国救荒史》,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368—372页;萧公权:《中国乡村:论19世纪的帝国控制》,张皓、张升译,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4年版,第210页;Pierre-Etienne Will & R.Bin Wong,Nourish the people:the state civilian granary system in China,1650-1850,Center for Chinese Studies,University of Michigan,1991,P.92.近年来,有的学者开始注意到清代仓政呈现出明显的阶段性特征与结构性转换,或研究晚清积谷运动的地域特点。(3)参见夏明方:《救荒活民:清末民初以前中国荒政书考论》,《清史研究》2010年第2期;朱浒:《食为民天:清代备荒仓储的政策演变与结构转换》,《史学月刊》2014年第4期;谢建东:《清代四川备荒仓储研究》,中国人民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黄鸿山:《晚清田赋加派与基层社会管理格局变动——以江苏“积谷捐”为中心》,《史学月刊》2015年第1期,等。基于前人研究成果,笔者在阅读相关史料时发现,前人往往将积谷仓废弛之咎归结为“人事之弊”,而纵览积谷运动兴废全程,其问题存在于根本运行机制,即积谷运动从未形成有效运行的制度,本质上只是晚清官员为解决三仓失效造成“养民”危机而发起的一场运动,属于帝制中国在国家治理过程中常规机制之外、为应对危机而演变出的“运动型治理机制”,而这场运动逐渐被官僚体制消解,致其回归三仓旧轨,很快废弛。有鉴于此,笔者试以晚清积谷运动中规模最大、成效最为可观的四川省为研究地域,综合考察其积谷运动兴起、发展、废弛的全过程,聚焦于运动中官府与绅民的互动,以窥见传统中国“养民”之道在晚清的实践。
一、积谷运动的兴起
清朝承历代仓政之制,在全国范围内建立了一套以常平仓、社仓和义仓三仓为主的备荒仓储体系。这一体系在不同时期各有特征,表现为清初以官府控制的常平仓独大,到后期鼓励民间力量参与社仓、义仓建设,但官府始终占据主导。
咸、同年间,清朝处于内忧外患之中,除部分地区三仓仍能维系外,各地仓储或被侵挪,或被焚毁,原有三仓体系已逐渐失效。而清朝并未放弃“养民”的职责,同治六年(1867年),兵科给事中夏献馨奏请仿道光三年(1823年)陶澍在皖推行义仓之制,官民合力共建,“州县中每乡村公设一仓,秋后听民捐输,岁歉酌量散给,出纳悉由民间经手,不假官吏”。(4)夏献馨:《奏请各直省设立义仓防荒歉事》,同治六年十月初三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录副奏折(下文简称“录副奏折”),档号:3-4678-81。清廷采纳其建议,谕令各省督抚劝令绅民量力捐谷,官民合力的晚清第一次全国性积谷运动由此开始。(5)《清穆宗实录》卷213,同治六年十月壬午,《清实录》第49册,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769—770页。
这次积谷运动中,湖南在巡抚恽世临的主持下开展最早、成果亦最显著,劝捐积谷达69万石之多。但湖南积谷并非劝令绅民量力捐谷,而是强制摊捐,“每收谷一石,抽捐一升至四五升为止”,其经管“悉责诸公正绅士及殷实良民”,而“官为稽核而整理之”。(6)同治《长沙县志》卷10,《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第3册,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49页。这种新型仓储形式于三仓之制兼有所采,而又有别于三仓,为示区别而被称为“积谷仓”或“积仓”,是后来“积谷仓”名称之始。
光绪初年,受“丁戊奇荒”的冲击,全国官员连连疏请积谷备荒。光绪五年(1879年)七月,湖广道监察御史邬纯嘏奏请“仿照常平社仓之意”积谷(7)邬纯嘏:《为直晋豫秦四省亢旱为灾请饬令积谷备荒以保民命事》,光绪五年七月十六日,录副奏折,档号:3-6710-28。,清廷遂谕令全国推行,并强调“饬令民捐民办”及“不准吏胥经手”(8)《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5册,光绪五年七月十六日,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31页。,第二次全国性积谷运动由是开始。此次积谷运动中,四川省在总督丁宝桢主导下前后积谷三轮,规模最大、成效最显。
丁宝桢素有积谷经验。同治年间恽世临在湘劝办积谷,丁宝桢时为长沙府知府,成绩斐然,不到一个月全府积谷达12万石之多。(9)丁宝桢:《通饬办理积谷札》,盛康辑:《皇朝经世文编续编》,台湾文海出版社1966年版,第4635—4638页。后其升任山东巡抚,又在山东推广积谷。光绪二年,丁宝桢始任四川总督,当时四川省受到李永和、蓝朝鼎起义的影响,全省仓谷“荡然尽矣”。(10)鲁子健:《清代四川财政史料(下)》,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8年版,第82页。丁宝桢本拟立即积谷,但因川北一带被灾,其后又接续办理晋赈、陕赈、豫赈,且四川长年加派众多,“正供而外,每年津贴、捐输两项,计多取于民者约一百四五十万两”(11)丁宝桢:《到川附陈大概情形片》,光绪三年三月二十八日,《丁文诚公遗集·奏稿》卷13,《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7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73页。,无余谷可积,故积谷条件尚不成熟。
待大灾过后,四川亦连年丰收,丁宝桢一面革除杂捐,一面整顿吏治,使全省情形逐渐恢复。光绪六年,清廷积谷谕令甫下,丁宝桢即遍檄各属通饬积谷。起初积谷推行困难,丁宝桢“迭发告示章程,苦口劝谕”,要求百姓当年秋收后“家中可收谷一石者,即出谷一升……其谷不满一石者免出”,即“百分捐一”,比例相对合理。所积谷石“选择场市乡村公正绅耆各办”,“不准地方官押勒,不准地方豪猾、刁生劣监把持侵吞及一切多派讹诈等弊”,力图避免三仓之弊。(12)光绪《永川县志》卷4,《中国地方志集成·四川府县志辑》第42册,巴蜀书社1992年版,第115页。此外丁宝桢还鼓励自愿捐谷,捐谷大户由他汇总后“吁恳恩施奖励”。
丁宝桢在川推行积谷的做法直接延续了其在湘经验,亦以按谷数加捐为主。在其大力推行下,通省办理积谷110余处,共收仓斗谷553200余石,此外尚有5万石陆续收纳中。(13)丁宝桢:《筹拨盐厘办理川北积谷片》,光绪七年十一月初五日,《丁文诚公遗集·奏稿》卷21,第621页。仓廒多为新建,亦有于原有义仓增募而成,而悉以“积谷仓”为名。随后,丁宝桢又于光绪七年、九年接续举办两轮积谷,分别收有仓斗谷291771石余、166436石余(14)丁宝桢:《办理积谷上仓数目折》,光绪九年六月二十九日,《丁文诚公遗集·奏稿》卷23,第657页。,积谷规模冠于全国。光绪十年,川东地方被旱,丁宝桢即调拨积谷,并省内外官绅筹银捐款等分给赈抚,最终“民情安堵,不致流离”(15)丁宝桢:《奏为川东等处各州县荒旱米粮昂贵动拨积谷办理平籴各情形事》,光绪十一年九月初三日,录副奏折,档号:3-5593-95。,时称“倘无此以润枯苏涸,不但饿殍塞途,即人情汹汹,变将有不可测者,而卒赖以保全,效又何其神哉”(16)光绪《永川县志》卷4,第115页。,四川积谷运动成效可谓立竿见影。丁宝桢推行之初已意识到制定规章的作用,认为“立法稍不尽善,必致复蹈从前社济各谷故辙”,打算“妥议经管仓储,定章刊示,通饬各属永远遵守”,惜终未制定。(17)丁宝桢:《劝办积谷收有成数折》,光绪七年闰七月二十九日,《丁文诚公遗集·奏稿》卷21,第616页。其下发各州县“积谷章程”只规定了积谷原则,对具体权责及运转并无详细说明。
二、四川省积谷仓的经营
四川积谷运动在当时卓有成效,其“分储四乡,官督绅管”(18)民国《名山县新志》卷6,《四川府县志辑》第64册,第278页。的经营方法成为全国标杆。光绪十年,清廷要求各省参照四川积谷办法,特别强调“会同绅耆……不得假手吏胥”。(19)《清德宗实录》卷198,光绪十年十一月己巳,《清实录》第54册,第820页。甲午战后第三次全国性积谷运动中,倡议者刚毅亦请“劝谕绅民建仓积谷”(20)刚毅:《奏请劝谕各省州县绅民建仓积谷备荒事》,光绪二十四年三月初二日,录副奏折,档号:3-6678-4。,可见四川影响之著。
(一)四川州县积谷情形
丁宝桢在全省范围内共发起三轮积谷,但由于四川省地域辽阔,各州县情况不一,故允“边瘠州县及偶被偏灾、收成歉薄之区”暂缓举办,因此各州县积谷开始时间未完全一致。如巫山县距省城遥远,地形崎岖,故迟至光绪十年方初办积谷;(21)光绪《巫山县志》卷12,《四川府县志辑》第52册,第347页。更加偏远的越嶲厅开始筹办积谷时已是宣统二年(1910年)。(22)《督宪批越嶲厅同知禀公议筹办积谷恳请立案文》,《四川官报》1910年第23期,第55—56页。另外绵竹县积谷仓则早于全省,系丁宝桢于光绪四年即札饬开办。(23)民国《绵竹县志》卷2,《四川府县志辑》第22册,第426页。总体而言,大多数州县积谷始办年份在光绪六、七两年。
四川省各州县积谷数量亦参差不齐,多者数万石、少者数百石不等。积谷最多为巴县,高达市斗48024石,最少为雷波厅,仅市斗480石。由于各地物产有别,不盛产稻谷的州县还采用了各种形式的粮食储备,如汉源县初办积谷时除积谷1280石外还积有玉米92石(24)民国《汉源县志·建置志》,《四川府县志辑》第65册,第70页。,松潘县存青稞京斗125石(25)民国《松潘县志》卷2,《四川府县志辑》第66册,第68页。,盐源县积稻谷之外还有荞麦、玉米(26)光绪《盐源县志》卷3,《四川府县志辑》第70册,第718页。,可谓因地制宜。
四川州县积谷主要有三种来源:按收谷数加捐、官府拨银购买、绅民乐捐。丁宝桢在光绪六年晓谕全省的章程中明确了“百分捐一”的加捐比例,各州县在实际推广中有所调整,如三台县、夹江县、雅安县规定“收谷一石者出谷三升”,是丁宝桢规定的三倍,其中夹江、雅安甚至规定连收三年。(27)民国《三台县志》卷12,《四川府县志辑》第17册,第623页;民国《夹江县志》卷3,《四川府县志辑》第38册,第29页;民国《雅安县志》卷2,《四川府县志辑》第64册,第18页。有的县则以折银计算,如合川县按“正粮加捐一两,捐谷三石”,彭山县“自丁粮五分起,……每丁粮一两,捐谷五斗”,新繁县“每粮一两上谷三斗三升”。(28)民国《合川县志》卷16,《四川府县志辑》第43册,第494页;民国《重修彭山县志》卷3,《四川府县志辑》第40册,第54页;民国《新繁县志》卷2,《四川府县志辑》第12册,第72页。对于乏产谷米的州县,如川北一路保宁府、潼川府、顺庆府、绵州等,丁宝桢根据其产盐的情况,饬令各盐厘局拨银28950余两,买谷27638石积贮。(29)丁宝桢:《筹拨盐厘办理川北积谷片》,光绪七年十一月初五日,《丁文诚公遗集·奏稿》卷21,第621页。绅民乐捐谷石所占比例始终甚小。如中江县于光绪六年积谷时,按收谷数加捐的谷石数为10040石,而绅民乐捐的谷石数仅载有“知县李德坦倡捐一百石,俊秀王一之捐三十五石八斗”。(30)民国《中江县志》卷13,《四川府县志辑》第21册,第822页。南部县光绪十一年盘查积谷时统计全县积谷包括绅民乐捐在内共12915石,绅民乐捐仅27人、共1340石。(31)《为造报光绪六、八两年两次办存并绅民乐捐积谷数目及仓廒处所经管首士姓名事清册》,光绪十一年正月十七日,南充市档案馆藏清代南部县档案(下文简称“南部县档案”),档号:Q1-9-217-1。两相比较,虽然积谷仓号称“民捐民储”,但实际官府加捐谷石占了绝对多数。
(二)积谷仓的存贮与管理
积谷仓建仓经费取自积谷,不足则由官府调拨。按丁宝桢的构想,州县积谷应就近存贮,城乡四路分贮。表1是南部县城乡积谷存贮情况:
表1 南部县城乡积谷存贮情况
由上表可见,当时州县所积谷石以乡村为主,每路设仓若干,以方便散赈、避免百姓往返奔走。这种分贮模式则与社仓、义仓相似。少数州县亦有不拘于城乡四路分贮之模式,如眉山县乡村积谷仅192石,余2200余石悉储城内(32)民国《眉山县志》卷3,《四川府县志辑》第39册,第532—533页。,彭山县积谷3414石亦均储城内。(33)民国《重修彭山县志》卷3,第54页。
在管理上,包括丁宝桢在内的清代官员均意在利用绅民之力,故积谷仓每处仓廒均以绅衿担任“积谷首士”(一作“积谷首事”,下文简称“首士”),还安排牌甲、保正等共同经管。经管人员多寡取决于仓廒积谷多少,如南部县东路新镇坝一处积谷仓存谷430石,设首士刘少唐等六人共同经管,而同属东路的大佛寺仅存积谷18石,便只有两人管理。(34)《为造报光绪六、八两年两次办存并绅民乐捐积谷数目及仓廒处所经管首士姓名事清册》,光绪十一年正月十七日,南充市档案馆藏清代南部县档案(下文简称“南部县档案”),档号:Q1-9-217-1。除绅民乐捐谷石所存仓廒存在仅由一名首士管理的现象外,即使储谷数量再少,官府在绅衿之外都会安排牌甲等基层行政人员共同经管。
首士一切工作均围绕积谷进行。以南部县光绪七年积谷为例,当省内下达积谷命令,知县即发告示三十张分赴城乡市镇张贴晓谕,并传集各路首士四处劝捐,要求详细登记捐户姓名及捐谷数目,随捐收造册禀呈汇报。待所积谷石封入仓廒,首士要负责其日常保管,如除陈易新、春贷秋收等,遇灾则与官府协同办赈。(35)《为遵照章程劝令粮户收谷择地进仓存储饬场积谷首事札》,光绪七年七月三十日,南部县档案,档号:Q1-8-415-1。此外,首士还需定期赴县汇报仓储情况,出具“满仓结状”,并将举办情形随时禀报、接受县官盘查。对于工作得力之首士,官府将予以奖叙或奖给匾额,工作不力造成积谷亏空或霉变短少则有赔累之虞(36)参见杜芝连等:《为经管光绪六年八年积谷均是风车扬净如数贮存事结状》,光绪十三年六月二十八日,南部县档案,档号:Q1-9-860-1。,其责不可谓不重。
首士有一定任期,一般以三年为限,期满后由原首士及地方绅衿、粮户、保甲等公同筹议,择选“殷实粮户、年富力强”及“公正服人”之绅衿数人供县官择选(37)丁宝桢积谷章程并未注明积谷首士任期,兹据光绪八年三月二十九日仓书孙耀祖《为协同新旧首事将捐存仓谷凭众交收清楚情事禀状》(南部县档案,档号:Q1-8-640-3),有赵宜亭于光绪八年三月起充任南路黄连垭积谷首士,其于光绪十一年三月初六日《为禀举姚联珍等接充积谷首士并收清积交实存无夸事禀状》(南部县档案,档号:Q1-9-220-1),称其首士“例应推替”,则首士任期应为三年。。人选确定后,县官便派衙役前往地方盘查积谷仓数目并出具切结,随后衙役带新旧首士赴县“投具接充认状、无亏切结,以凭备案”,最后县官给新任首士“给札接充”。(38)文生黄洵等:《为同阁甲绅粮筹议择得甲内黎富贵可接充积谷首事名缺未取自尊公同禀明事》,光绪十三年六月二十八日,南部县档案,档号:Q1-9-856-1。积谷仓经管人员产生皆受官府控制。
(三)积谷仓粮的使用
最初丁宝桢积谷章程仅有备荒赈济一种用途,后来又“仿社谷之法春发秋收”,民国《汉源县志》将其概括为“卖粜以易新,贷借以利民,拯抚以救灾”,已兼具旧有三仓的职能。(39)民国《合川县志》卷16,第498页;民国《汉源县志·建置志》,第69页。
在日常运营中,积谷仓每年春夏按一定比例出贷仓谷,承贷农民需找人担保,待秋收后收缴还仓,并加一定的利息“作伤耗、翻晒一切杂支之费”。(40)民国《泸县志》卷3,《四川府县志辑》第33册,第82页。各州县出贷比例与利息高低有所不同,如资阳县按“存七放三”(41)民国《资阳县志稿》卷3,《四川府县志辑》第26册,第756页。出贷,归还时加一分利息;南川县则“一半存仓,一半出贷”(42)民国《重修南川县志》卷4,《四川府县志辑》第49册,第382页。,利息为二分。这样既提供了运营经费,也起到了仓粮除陈易新的效果,还给百姓提供了方便。
凡遇灾情,积谷仓即开仓放粮,“各场之谷办理各场之赈,各乡之谷办理各乡之赈”。(43)光绪《永川县志》卷4,第115页。其救灾方式主要包括平粜与散赈两种方式,视地方被灾程度而定,初将该州县积谷酌提数成、减价平粜,若被灾严重,灾户无力购买,则设厂施粥散赈。(44)丁宝桢:《奏为上年川东一带歉收动拔积谷接济事》,光绪十一年四月初三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朱批奏折(下文简称“朱批奏折”),档号:4-1-1-953-14。以中江县为例,光绪二十一年降水延迟导致全县米价腾贵,知县即减价粜出积谷13623石,所得钱文待米价平复后或买谷还仓、或当业生息,仍分存各场。二十九年该县又遇偏灾,遂发仓谷3243石并钱7886千,分赈各乡,以三年为限,饬绅捐还原额。(45)民国《中江县志》卷13,第822页。由于各州县积谷城乡四路分贮,其赈灾较为灵活,调配及时,故效果显著。
值得注意的是,与标榜“选择场市乡村公正绅耆各办”不同,无论贷收粜赈,首士均无自由经管之权,一切活动“均须禀官批准,年终报销一次,长官随时派人盘查”。(46)民国《重修南川县志》卷4,《四川府县志辑》第49册,第382页。南部县西路三官堂积谷仓首士蒲桂馨、蒲桂芳等曾照往年例自行放贷谷石,至秋收时加一成息谷还仓,并无亏短,待其期满赴县递交结状时,竟被县官斥以“不得再擅动,自取重究”。(47)蒲桂馨等:《为经管光绪六年八年积谷均是风车扬净如数存贮事结状》,光绪十三年九月初十日,南部县档案,档号:Q1-9-860-5。遇灾放赈之时,首士亦须“于有司计谷与人放赈”,并禀明官府。如前述光绪十年川东赈济,均由被灾州县官员向丁宝桢禀报后方动拨积谷。在经管过程中,首士处处不敢自专,实际仍由官府主导,这与丁宝桢等人设想并不一致。
三、重蹈三仓覆辙的积谷仓
据光绪十年吏科给事中万培因反映,“各省州县捐收谷石,多系官为屯积收掌,仍由胥吏经手”,由此奏请“由州县发交绅董自行经管”(48)万培因:《奏为年谷顺成请饬下各直省筹办积谷以厚民生事》,光绪十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录副奏折,档号:3-6674-41。,但仍无法改变这种局面。积谷仓在运行中实际仍陷入官府控制仓储管理的旧有模式,原先三仓弊病依然在积谷仓中延续。
(一)积谷运动的惨淡收场
积谷仓从兴办之初即已出现亏空问题。如南部县于光绪七年始办积谷,当年南路牛王庙积谷仓便有首士报称胥吏“吞公谷大斗尖升三石有余”。(49)参见谢宝树等:《为计开谢玩才等滋派霸吞积谷事禀状》,光绪八年正月二十八日,南部县档案,档号:Q1-8-639-3。光绪十三年(1887)又连续发现东路大佛寺、南路河坝场两处积谷仓被保正私放仓粮以致“颗粒俱无”。(50)户书杨茂林:《为禀明积谷首事武举刘方平等具禀积谷毒蛀掉旧换新事禀文》,光绪十三年六月,南部县档案,档号:Q1-9-854-1;书役张应道等:《为勘明禀复积谷首事杨家谟具禀汪博泉藐批擅放谷事禀文》,光绪十三年九月初三日,南部县档案,档号:Q1-9-857-9。另外,地方官为图方便,不愿积谷,改以银钱抵交,遇灾辄请“开赈捐、截漕粮”(51)《清德宗实录》卷421,光绪二十四年六月庚寅,《清实录》第57册,第518页。,使积谷仓有名无实。故至光绪二十四年,全国各地仓廒纷纷告急,刑部尚书刚毅、大理寺少卿盛宣怀等再次奏请积谷,朝廷遂晓谕全国办理(52)《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4册,第260页。,第三次全国积谷运动由此开始,但此时各省积谷已办理维艰。
四川总督奎俊于光绪二十七年上报全省历年积谷总数,称有谷148万余石、玉米548石、莜麦129石,并谷价银8717两、钱2255串,规模颇为可观。(53)奎俊:《奏报各州县光绪二十七年秋季份收支积谷数目并拨银谷备赈被灾州县事》,光绪二十八年正月初七日,录副奏折,档号:3-6680-29。但次年四川大旱,灾区“遍九十余州县”,奎俊“半年不闻赈恤之法”,实际全省除少数州县(54)如简阳县“民食虽艰,未至流亡者,积贮之力也”,民国《简阳县志》卷19,《四川府县志辑》第27册,第565页。外已无积谷可供粜赈。两年后署理四川总督锡良清查发现“官廪私藏,并形匮竭”,可见之前奎俊所报积谷只是簿册数字,实际仓谷根本不足以预备荒歉之用。(55)李文海等:《近代中国灾荒纪年》,湖南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690,725、734页。锡良一面追缴还仓,同时欲踵行丁宝桢章程再办积谷,无奈物力凋敝,只能奏请徐徐图之,此次积谷便不了了之。(56)《奏报整顿积谷及采运米石备荒情形事》,光绪三十年八月二十一日,朱批奏折,档号:4-1-35-1223-33。其后四川各地仓谷“往往册报与存仓数目不符”(57)《四川:停止拨动积谷》,《广益丛报》1909年第201期,第8—9页。,光绪三十二年、三十三年,四川省两次受灾仍乏赈抚。(58)李文海等:《近代中国灾荒纪年》,湖南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690,725、734页。辛亥革命后,历经战乱损失,大部分州县积谷仓已颗粒无存。1936年,四川省政府一度再欲推行积谷,令“各镇乡先后自行建修仓廒”(59)民国《重修大足县志》卷2,《四川府县志辑》第42册,第421页。,终未能兴复旧观。至此,积谷仓已重蹈三仓覆辙,不再能发挥备荒养民的效用,惨淡收场。
(二)积谷仓人事之弊
对于积谷仓之弊病,时人已有探讨,光绪《永川县志》将其概括为三点,“一在领首之侵牟,一在险夫之陷害,一在经理平粜者私厚亲知”,直指积谷仓人事之弊。(60)光绪《永川县志》卷4,第116页。
就经管人员而言,清廷在积谷仓运营中欲引入绅民之力,设置首士作为经管人员,但权责并不相称。如首士需要负责劝捐积谷、保管仓粮、协同办赈等工作,却无自由经管之权,还要自行筹集经费。如光绪八年(1882年)南部县南路黄连垭积谷首士因修仓乏费,请挪用该地市场的“棉花秤佃钱十八串”,结果被县官拒绝,要求首士“集众筹议,另行设法弥补”。(61)谢宝树等:《为计开谢玩才等收多缴少有积谷无名事姓名单》,光绪八年正月二十八日,南部县档案,档号:Q1-8-639-4。另外,首士负责积谷除陈易新,若出现“霉变短少”等损耗亦须“自取追赔”,一旦谷数不足,无论是否首士之责均由其补足。(62)如阆中县陈维清所辖积谷仓被盗,知县即饬经管人员“将被窃谷数摊补足额”,见《为移贵县查收窃积谷犯人僧慧全岁还原寺务给来役收管事致南部县衙移文》,光绪十三年闰四月初八日,南部县档案,档号:Q1-9-712-1。如此种种,使首士有责无利,备受折磨,“首士赔累有至破产者”,后期甚至出现无人愿充的情况。(63)如光绪十三年王守义被推接充南部县南路黄连垭积谷首士,其“再三推诿,不肯具认”,不得不另选他人。参见保正谢鼎武等:《为恳饬积谷仓储以备凶荒每场选派首士数名轮流经管事禀文》。久之,“谨厚者视为畏途,狡黠者又缘为利薮”(64)民国《合江县志》卷2,第417页。,首士一职便渐为劣绅把持。
同时,官府的角色亦存在严重问题。如前所述,虽然积谷仓要求“一听民便”,官府只进行监督,但实际上首士经管处处受到官府限制。官府对积谷仓的经营颇多干涉,且经常挪用积谷,如锡良所指:“团练、城防、学堂、教案等事,往往动用……州县稍不措意,遂致私相挪贷,数稔弗还”。(65)《奏报整顿积谷及采运米石备荒情形事》,光绪三十年八月二十一日,朱批奏折,档号:4-1-35-1223-33。虽然清廷再三强调“不准吏胥经手”,但积谷仓城乡分储、以乡村为主的模式决定了州县官仍需委任胥吏。胥吏下乡盘查,实则“厚供应婪索陋规而已”,需索足则不问是否有谷即取甘结,需索不足则即使有谷亦多方刁难。对这种情况,地方官或为求省事、不闻不问,或掩耳盗铃、甘受朦蔽,甚至故意放任、沆瀣一气。(66)周承光:《周侍御承光奏请整顿各省积谷事宜折》,《经世报》1897年第1期,第19—20页。如此又回到了吏绅勾连、上下其手的局面。劣绅恶吏肆意吞挪,将积谷私放盗取,公费放利而行,伺机中饱私囊,积谷之事遂再难复兴。
(三)积谷运动的根本机制问题
清人自三仓兴起之初便一直以“有治人无治法”为治理之要,时人论及积谷仓亦再度强调,如有报刊评论:“古今纲纪之张,有治人而无治法,惟须用人得当……断不令劣绅奸董承乏其间。”(67)佚名:《论积谷》,《益闻录》1884年第419期,第589—590页。但积谷仓人事仍然弊端不断,劣绅奸董充斥其间。究其原因,在于积谷运动根本制度缺失,仅强调“治人”无法解决。
前文已述,积谷运动本质上属于“运动型治理机制”,周雪光指出,这种非常规的动员机制在特定时期可以调动资源、集中力量完成任务。(68)周雪光:《运动型治理机制:中国国家治理的制度逻辑再思考》,《开放时代》2012年第9期。在所谓“盛清”时期,清朝官僚政府一度对荒政实现了迅速、有效的干预,发挥了积极影响。其中皇帝通过督抚对州县的督促监察起了很大作用,也与18世纪清朝政府职能不断扩张、国家对社会经济干预增强有关。因而面对晚清三仓失效的局面,清朝官员仍然试图发起积谷运动以备荒养民。然而,由于“运动型治理”往往会被官僚体制逐渐导入“习惯的、日常的轨道”,运动效果由此大打折扣甚至被消解。晚清政治与社会危机日益严重,尤其是“人口膨胀、货币通货膨胀与社会动荡等结构性危机”,国家并不具备足够的能力控制城乡分储的基层仓廒,“顶多只能维持不完全的掌控”。(69)萧公权:《中国乡村:论19世纪的帝国控制》,第9页。朝廷与部分热心其事的官员虽有意革新仓政,但由于并无制度可循,推行时积谷仓很快陷入过去三仓的旧有模式,片面强化官府的主导控制,导致固有弊病如吏绅私相勾连、官员肆意吞挪等依然在积谷仓的经营中延续,造成仓粮亏空。
再者,作为一场运动,积谷运动的推行很大程度依赖于地方大员。四川省积谷颇有成效,总督丁宝桢勇于任事、经验丰富且热心于此是重要原因,当其卒于任后,继任者推行不力甚至放任侵挪,积谷遂流于形式。这种依赖特定官员推动的积谷运动在短时间或可缓解危急,但难以持续,人亡政息。
除积谷仓自身制度缺失外,晚清不断加派的各项杂捐也严重影响了积谷运动。光绪以来,“川民户齿倍前,耕辟地穷”,地方杂捐却不断增加,至光绪末,地方捐税已达三十三种。(70)《四川款目说明书》,《近代史资料》总64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84页。如此负担沉重,民间无谷可积,积谷运动自然无法推行。
总之,积谷运动之弊在于制度之失,运动型治理机制已不适应晚清社会形势。清人仅见人事,一味强调“治人”而无“治法”,则对积谷失败的分析只能流于表面,积谷运动也就仅仅是晚清官僚为解决三仓失效造成“养民”危机而发起的一场无法持续的运动而已。
结 语
面对三仓失效、大灾甫定的形势,由于国力衰退、财力不足,清廷有意在仓储建设中引入民间力量以减轻国家负担,以丁宝桢为代表的一批官员在全国推行官民合力的积谷运动,体现了清代仓储建设由国家主导向官民合力共建的趋势,中国传统养民思想指导下的仓政由此进入新阶段。晚清积谷运动前后三次,一方面由官府进行财政支持与组织动员,另一方面则发动地方绅民参与,一度积累了大量仓粮,基本具备了旧有三仓的职能,在一定时期内发挥了有效作用。积谷运动的兴起反映了当时清朝国家仍然具有一定的社会动员力与控制力,以及清朝官员始终未放弃“养民”这一“中国王朝独特的历史文化”(71)Pierre-Etienne Will & R.Bin Wong,Nourish the people:the state civilian granary system in China,1650-1850,P.506.的传承,其积极意义值得肯定。
以内陆四川省为代表的积谷运动走向衰败,表明旧官僚为主导的“运动型治理”解决特定问题的治理方式开始失效,不再适应晚清军困民乏、内外危机的社会形势,传统中国官僚体制已无法有效组织仓储备荒、积贮养民。相对的,几乎与积谷运动同时,东南沿海在以西方传教士为代表的外国对华赈灾力量的刺激下开始出现新兴义赈。与传统以国家主导的备荒仓储模式相比,这种新兴义赈是“一种较具主体意识且较为彻底的民办形式”,不再受官府控制管理,带有明显的近代化趋势。(72)参见朱浒:《地方性流动及其超越:晚清义赈与近代中国的新陈代谢》,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86—521页。广东官员则开始利用市场,“通过市场与仓储的结合进行粮食的分配,完成自己的赈灾和养民职责”(73)参见马幸子:《太平天国战后的广东备荒仓储重建》,《农业考古》2018年第4期。。社会力量的兴起,市场因素的参与,推动了清朝国家救荒体制的变化,中国传统以国家主导仓储建设以积贮备荒的养民之道亦由此开始了新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