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湘籍官僚集团私谊关系及特点
2021-03-31束荣华朱庆葆
束荣华 朱庆葆
(南京大学 历史学院,江苏 南京 210036)
本文所述晚清湘籍官僚集团指道光朝中后期至清季对时政有重大影响的湖南籍中上层官员群体,其溯源早于湘军集团。学界对于晚清湘籍官僚集团的研究主要聚焦于湘军集团,对前湘军时期的湘籍官员如陶澍、贺长龄则多注重其经世思想,较少关注陶、贺与湘军集团骨干成员之间的人际互动关系。有学者对湘军集团内部乡土宗族血亲等“地缘性”和“血缘性”关系进行梳理,也有学者对曾国藩与胡林翼、左宗棠之间的人际交往进行了考证,或是分析了晚清幕府形态特点(1)如黄民文:《地缘、趣缘、学缘、血缘:湘军要员之间的人际关系》,《江西社会科学》2018 年第7 期;王澧华:《曾国藩胡林翼交谊考论》,《安徽史学》1998年第3期;李志茗:《晚清幕府:一种幕府形态》,《史林》2015年第2期,等。,本文试图从前湘军时期开始梳理湘籍官僚集团成员间师门、姻亲、主幕等私谊关系,以“人缘性”因素入手,还原该集团所呈现的一些官场联盟特质,初步勾勒出晚清官场的“官场文化”,以就教于方家。这种私谊纽带维系的官场联盟很大程度上左右着时局,在清廷中枢与地方督抚力量此消彼长的嬗变中也影响着近代中国的政治发展。
一、晚清湘籍官僚集团崛起中的私谊
晚清湘籍官僚集团萌发早于镇压太平天国运动中崛起的湘军集团,借湘军而走向巅峰。其始于陶澍,之后实授(不含兼任、署理、护理,下同)尚书、总督者有18人,实授巡抚者有14人。除实授督抚外,湘籍藩、臬、学、道、府等中上层官员数量更是数以百计。该集团崛起有着必然的“天时、地利、人和”条件。所谓“天时”,清中叶后,清王朝在西方工业革命兴起的历史潮流中步步滞后,社会矛盾不断发展激化,一批士儒拾摭起传统理学中的经世致用思想,以图挽救清王朝和原有体制面临的危机。所谓“地利”,湖湘地区以岳麓书院为核心,形成了经世思想中重要的湖湘学派(2)陈谷嘉主编:《岳麓书院名人传》,湖南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61页。,湖湘地区的士绅深受经世思想影响,这是该集团崛起的重要思想和社会基础。所谓“人和”,就是湘籍官员间以乡土、宗亲、师门、姻亲、主幕、同年等为纽带而形成牢固的社会关系网,实现互相提携、抱团进退、奥援有灵。对比分析同时期的粤籍、闽籍、苏籍、浙籍、皖籍等官僚群体,“天时”是晚清官员都须面对的,湖湘地区不是社会矛盾最尖锐的地区;就“地利”而言,在“西学东渐”的历史趋势中,粤、闽、浙等沿海地区更早接触西方工业文明,也出现了龚自珍(浙籍)、包世臣(皖籍)等为代表的经世实学中重要的常州学派,经世思想的社会基础不比湖湘地区差。在“天时、地利”并不占优的情况下,湘籍集团能最先崛起的关键在于“人和”。湘籍集团成员间除了地缘性关系外,更重要的纽带是以师门、姻亲、主幕等相互叠加的多重稳固的私谊关系,这是其崛起“人和”条件中的核心要素,这在同时期其他省籍官员群体中难以看到。
(一)师门关系。老师在儒家思想体系中地位崇高,在“学而优则仕”的中国传统社会,师门关系在官场中会呈现学生追随老师、老师佑护学生、师兄弟相互提携的特点,湘籍集团尤其突出。岳麓书院作为湖湘学派重要基地,湘籍集团中骨干成员如陶澍、贺长龄、贺熙龄、罗绕典、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郭嵩焘、刘蓉、江忠源、曾国荃、刘长佑、刘坤一、魏源、李元度、唐训方、刘典、陈士杰等,多出于此,在岳麓书院这个平台上形成的师门私谊,是这些湘籍官员日后仕途中重要政治资源。除了岳麓书院,城南书院也是一个重要的师门资源。李星沅曾求学于城南书院,罗泽南、江忠源、胡林翼、左宗棠、刘典都曾在城南书院从学贺熙龄。除了书院平台上的师门关系,湘籍集团成员间更有直接的师生关系,杨昌浚、李续宾、李续宜、王錱、蒋益澧、曾国华、曾国荃都曾师从罗泽南(3)朱孔彰:《中兴将帅别传》,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78 页。,刘坤一则自幼师从江忠源。(4)邵阳市政协委员会:《古今中外宝庆人》,岳麓书社2005年版,第135页。湘籍集团内除了通常意义的师门关系和师生关系外,还有仕途中带有功利性的师生关系。湘籍集团中,很多官员做过礼部官员和省学政,按照科场惯例,考官与考生就具备师生关系,如陈士杰视为曾国藩门生;后起之秀拜谒先达之士,求教一二,也算师生渊源,如江忠源与曾国藩师生名分;上官对幕僚、部属指点一二,也能算上师生情谊,如李星沅视陶澍和刘长佑、彭玉麟视曾国藩为师。
(二)主幕关系。幕僚制度是中国传统行政官僚制度衍生物,因传统官僚体制窳败、编制不足,官员权力集中、任巨事繁,须有助手襄助,幕僚则应运而生。湘籍集团骨干成员主幕关系见表1。幕僚(幕友)由官员(幕主)私人出资聘用,是幕主私人秘书、参谋和助手,朝廷不正式认可身份,但官员难离幕僚,甚至太阿倒持,实际由幕僚主政,所谓“天下之事,谁为政?曰:二显二隐……何谓‘隐’……幕友也”。(5)韩振:《幕友论》,贺长龄辑:《皇朝经世文编》卷25《吏政十一幕友》,清道光刻本,第1页。在湘籍集团崛起前,幕僚是难以直接出仕的,道光“曾经谕令各督抚盐政等,嗣后奏请一切议叙,概不准将幕友保列”。(6)《清实录·宣宗成皇帝实录》第34册,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040页。湘籍集团在镇压太平天国过程中,突破此例,许多湘籍官员都是以幕出仕,左宗棠为典型。幕主大力举荐幕僚入仕,许多没有从科举正途求得官职的书生纷纷入幕求举荐,官员入仕除官方科考主途径外,又多了幕主保荐这一私人途径。
表1 湘籍集团骨干成员主幕关系略表
(三)姻亲关系。在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中国传统礼教中,姻亲关系对于官场中人而言,是利益联结的纽带和权力巩固、组合、扩展的机遇。这在晚清湘籍官员集团中十分突出,湘籍骨干成员通过自身、子女、弟妹子侄间的互相联姻将私谊关系进一步提升,固化成拟血亲关系。湘籍集团骨干成员姻亲关系见表2。
表2 湘籍集团骨干成员姻亲关系略表
二、晚清湘籍官僚集团崛起的“雁阵效应”
晚清湘籍官僚集团崛起有着显著的职场“雁阵效应”,即抱团进退(“雁”集群飞行),围绕核心人物(“头雁”领向),纽带关系牢固(队形稳定),互相提携和奥援(“雁阵”互借气流升力),达到仕途顺畅效果(“雁群”省力长途跋涉)。
(一)核心人物
陶澍是湘籍集团第一“雁阵”的“头雁”,其系科甲正途出身,深受道光帝信任,是清朝中后期第一个出任总督的湖南人,施行“淮盐改制”“漕粮海运”等实政甚多,更是清中后期湖南官场人才崛起重要奠基者,“用人能尽其长,所拔取多至方面节钺有名”(7)赵尔巽等:《清史稿》,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1607页。,道光朝出任总督湘人有三,另两人贺长龄和李星沅皆不免其所栽培,贺曾是陶部属,李曾是陶幕僚。贺长龄也是第一“雁阵”关键人物,曾出任岳麓书院山长(8)杨慎初等:《岳麓书院史略》, 岳麓书社1986年版,第176页。,在岳麓书院讲授传道,扶掖后学,后官至云贵总督,以其经世实学而著称于世。湘籍集团第二“雁阵”的“头雁”是湘军三巨头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他们统率湘军在与太平军作战中迅速崛起,最终打败太平天国,挽救了岌岌可危的清王朝,使晚清一度出现了“中兴”局面,“中兴将相,什九湖湘”(9)陈炽:《陈炽集》,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32页。,湘军将帅及其幕僚成为当时中国军政舞台主角。
(二)纽带关系
湘籍集团第一“雁阵”成形,离不开“头雁”与其他“雁”牢固的私谊关系。陶澍与贺长龄同出岳麓书院师门,在翰林院期间,陶澍与同科进士建立“消寒诗社”,贺长龄就是诗社成员(10)夏剑钦:《春温秋肃 干国良臣——陶澍成功的缘由》,《书屋》2013年第6期。,后又与贺弟贺熙龄联姻,进一步固化关系。李星沅入仕前在陶澍川东道佐幕(11)《湖南省志·人特志上》,湖南出版社1992年版,第284页。,也与其结下了亲密的私人关系,奉其为师,“自力执弟子礼,终其身”。(12)李恒:《李星沅家传》,清咸丰刻本,第1页。陶托李为子女做媒,“同乡中有极佳子弟可以结姻,烦阁下为我精择”。(13)许莉:《陶澍致李星沅信札考释》,《文献》2000年第3期。陶、贺、李通过师门、主幕、联姻等私谊建立了牢固的关系纽带。第一“雁阵”陶、贺与第二“雁阵”曾、胡、左之间的互动关系不仅仅是先达之士对后起之秀的慧眼识才,更重要的是他们有着不同寻常的私谊关系,其渊源可溯至父辈。陶澍随其父陶必铨求学于岳麓书院山长罗典,而贺长龄、贺熙龄也是罗典学生,左父左观澜和胡父胡达源也曾师从罗典。在左、胡自述中,其与陶、贺相识都颇具传奇色彩而略显夸张。在等级森严的专制社会中,没有师门、故交私谊作铺垫,布衣之身随意登门拜谒督抚重臣未免言过其实。在父辈师门私谊基础上,左、胡与贺弟贺熙龄有着师生情谊,陶、贺通过联姻分别与左、胡和曾、左固化了关系。湘籍集团第二“雁阵”主体就是湘军集团,而湘军这个“雁群”组成则完全靠私谊为纽带。湘军起源于团练,最早办团练的是罗泽南,罗部核心成员就是他的弟子门生,师生情谊是队伍的关系纽带。曾国藩奉旨办团练后,在湖南官场掣肘和缺粮少饷的困境中能迅速整合罗部使其成为湘军基本盘,靠的是曾与罗的私谊。湘军另一源头则是江忠源、刘长佑创办的团练“楚勇”,江因功实授巡抚后,仍听从曾号令,靠的也是师生私谊。江忠源会试未中留京,经郭嵩焘引荐而被曾国藩接纳,此后江以曾弟子自居。而江在庐州兵败自杀后,刘长佑续视曾国藩为师,继续听从曾的号令,确保了湘军的统一。除了师生情谊外,湘籍集团同辈师门好友也通过联姻等纽带把彼此私谊进一步固化,如曾国藩和郭嵩焘、刘蓉本是岳麓同门,又是知己好友,后有主幕关系,再以联姻,以求亲上加亲。多重关系使成员间的联系更加紧密,形成一种荣辱与共的复杂官场社会关系网。
(三)协同助力
湘籍集团第一“雁阵”对第二“雁阵”成形起着重要助推作用。曾、胡、左即通过与陶、贺的紧密私谊联系,得以顺利进入了这个湘籍官僚集团的“雁群”,并享受着随之带来的人脉积攒、舆论铺陈等诸多好处。“不有陶澍之提倡,则湖南人才不能蔚起,是国藩之所成就,亦赖陶澍为之喤引耳”(14)萧一山:《清代通史(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72页。,曾国藩赴京赶考曾受贺长龄资助。贺熙龄在长沙城南书院讲授经世之学,培养了大批人才,胡林翼、左宗棠出于其门下,“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皆标榜经世,受陶澍、贺长龄之熏陶者也”。(15)萧一山:《清代通史(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72页。湘籍集团第二“雁阵”核心人物间相互借力,以及对其他成员仕途强力助推,终使湘籍集团走上晚清政治版图的巅峰。曾国藩丁母忧回湘,胡林翼闻讯从黔寄厚赙,曾竭力向吴文镕、骆秉章等督抚推荐胡。左宗棠能以举人出身擢升封疆大吏,与胡、曾积极举荐是分不开的。胡初始力荐左做督抚幕僚,先向云贵总督林则徐、湖广总督程矞采推荐未果后,又向湖南巡抚张亮基力荐,正因他牵线搭桥,张亮基才力邀左佐幕,后保奏其以知县任用,加同知衔。此后曾也多次保举左,咸丰四年(1854)九月,曾保举左“以知府归部尽先选用”(16)《曾国藩全集·奏稿一》,岳麓书社1987年版, 第252 页。,左由同知升为知府;十二月,曾又奏保左,清廷“诏以兵部郎中用,俄加四品卿衔”。樊燮京控案后,咸丰十年四月,曾再次奏保左,清廷命左以四品京堂候补,随同曾襄办军务。咸丰十一年十一月,曾又奏保“不若以左宗棠专办浙省”,十二月,左授浙江巡抚。除核心成员间相互举荐外,核心成员对其他成员举荐助推更是湘籍集团崛起的要因。1850年,咸丰帝即位诏令部院九卿举荐贤才,曾国藩举荐了江忠源,江入京觐见,虽不久回乡丁父忧,但名声留于朝堂。翌年,大学士赛尚阿赴广西镇压太平军,即征调江至军中,江此后开启仕途。杨昌浚早年在左宗棠幕中帮办军务,署浙江巡抚期间,因在“杨乃武案”中袒护下官失职被革职,左遂将其奏调入陕甘军幕,后极力荐举重新起用杨,清廷应允,先任甘肃布政使,后累迁闽浙、陕甘总督。刘蓉任陕西巡抚期间,翰林院编修蔡寿祺挟私诬告,刘受诬激愤,回奏中言语不当被参劾,清廷严责刘“语多失当,有乖敬慎,且于记忆未清”(17)《清实录·穆宗毅皇帝实录》第48册,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8页。,将其降一级调用且不准抵销。好友陕甘总督杨岳斌以“民情爱戴”上奏为其请命以求官复原职,清廷后将处分改为降级留任,仍署陕西巡抚。
(四)集群效果
专制社会官员任命是君主独揽的大柄,具有很强的主观性。官职作为稀缺资源,获取和提升极其困难,特别是仕途初程,往往是政治资源最为匮乏之时,有人赏识与推荐才能获上升平台和机遇,而升迁过程本身具有强烈的排他性,充满着派系斗争,只有集群互为奥援,才能更顺利地完成这个过程。晚清湘籍集团深谙此道,其官员在仕途起步和继后发展阶段,皆借助私谊为纽带,形成相对稳定的结构关系,组团进退,先达之士对后起之秀诸多提携帮助,成员间互相护佑、遥相呼应,形成了明显的官场“雁阵效应”。湘军集团官至督抚者达27人(18)罗尔纲:《湘军新志》,商务印书馆 1945年版,第96 页。,“各省共总督八缺,湖南已居其五:直隶刘长佑、两江曾国藩、云贵劳崇光、闽浙左宗棠、陕甘杨载福是也。巡抚曾国荃、刘蓉、郭嵩焘皆楚人也,可谓盛矣”(19)张集馨:《道咸宦海见闻录》,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77页。,巅峰时“湘军则南至交趾,北及承德,东循潮、汀,乃渡海开台湾,西极天山、玉门、大理、永昌,遂度乌孙,水属长江五千里,击柝闻于海”。(20)王闿运:《湘军志》,岳麓书社1983年版,第1页。
三、晚清湘籍官僚集团私谊特点
(一)私谊和世交相互交织
晚清湘籍官僚集团骨干成员间私谊关系数代交织,上溯(祖)父辈,下泽子(孙)辈,多为世交。陶澍与胡林翼祖父胡律臣旧识,嘉庆二十四年(1819),陶澍外放川东道途中“往谒乡贤(胡律臣)”(21)梅英杰等:《湘军人物年谱》(一),岳麓书社1987 年版,第196 页。,此次拜访也相中了童年的胡林翼并招为婿。胡林翼终其一生都极力推荐左宗棠。胡、左两家世交,胡父和左父为岳麓同学,交情深厚;胡、左两人同岁,后又是同学加姻亲,是圈内核心组合。除了先辈私谊渊源外,湘籍集团后辈子孙仍继续延续私谊,除了第一、二代联姻外,第三、四代间姻亲关系更是不胜枚举,如聂缉椝子娶左宗棠孙女,曾国藩孙娶李元度女、曾孙娶魏光焘女,左宗棠两孙分别娶李续宜、曾国荃孙女,等等。这种世交模式下的私谊情怀,在其故去后,后辈仍可获得其他成员照拂,福泽子孙。左宗棠与曾国藩虽后期互断音讯,但曾逝后,左仍念故交,对曾后人多有提携。左力荐曾纪泽出使俄国,后又荐其筹办海防。曾小女婿聂缉椝出身望族,早年纨绔,曾纪泽曾对其颇有微词,左顶着非议多次提拔使用,力保聂为上海制造局会办,聂由此起步累迁为浙江巡抚,成为晚清湘籍最后一位督抚。在曾、左等要员陆续故去后,湘籍集团后期核心人物首推刘坤一,刘对故人之后多有举荐荫庇,先后多次提携李续宾之子李光久,密保刘蓉之子刘麒祥,保举刘长佑之子刘思训,推荐左宗棠之子左孝同和曾国藩之孙曾广钧。与先辈贤达相比,这些后辈多了些许骄奢之气,屡被弹劾,刘麒祥因“亏短情事”、曾广钧因“虐待部曲”、左孝同因“把持局务”先后被弹劾,刘都极力为之开脱,协调关系努力营救,终使他们涉险过关。(22)参见宋惠敏:《刘坤一在湘系集团领袖地位之确立》,《军事历史研究》2018年第4 期。
(二)私谊影响个人仕途重大抉择
湘籍集团成员间不仅通过私谊在入仕初始阶段,互为倚靠,互帮互助,更在重大抉择关口互相规劝,使当局迷惑者幡然醒悟,矫歧归正。咸丰二年,太平军出桂入湘,在家丁忧的曾国藩接到咸丰要其夺情帮办团练谕旨后原拟婉拒,郭嵩焘闻讯星夜赶往曾家“力劝出保桑梓”,并请曾父出面“责以大义”,曾这才“乃毁前疏,于十七日起行”(23)黎庶昌:《曾国藩年谱》,岳麓书社1986 年版,第22 页。,这是其人生的重大转折。左宗棠出山也离不开郭嵩焘规劝。太平军攻打长沙,郭与左一起避难。新任湘抚张亮基因胡林翼力荐,遣使请左出山佐幕被拒,郭力劝“公卿不下士久矣。张公此举,宜有以成其美”,左终听从郭意见出山,从而开启一生事业。李鸿章在郭逝后上奏,“戡定以来,论武勋者盛称曾国藩、左宗棠,而二臣之起,则该侍郎实推挽之”。(24)李鸿章:《李鸿章全集》第14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36页。曾国藩靖港兵败后,声望一落千丈,为湖南官绅所鄙夷,几次欲自杀,一死了之,左宗棠于清晨“缒城出,省公舟中……责公事尚可为,速死非义。”(25)左宗棠:《左宗棠全集·诗文》,岳麓书社1987 年版,第269页。左频繁来曾处,指画大局,极力规劝,曾实为所动,但仍故作姿态,作遗折遗片,命曾国葆入城买棺,后湘潭捷报至,曾趁机复出,左的规劝实起关键作用。
(三)私谊联动政见互应
湘籍集团成员秉承湖湘经世致用学派,私谊纽带有助于政见认知的趋同。漕政是清王朝重要政务,清中后期漕运弊端凸显。道光五年“洪泽湖决,漕运梗阻”,江苏布政使贺长龄主张漕粮海运(26)贺长龄:《上穆鹤访大司空书》,《耐庵文存》卷6《书简》,清咸丰十年刻本,第1页。,同年,陶澍调任江苏巡抚,顶住压力,奏请江南五府州漕粮海运,贺协助做了大量工作:“长龄适藩南服,绾海国漕贡,乃襄议,乃筹费,乃集粟,乃召舟。”(27)魏源:《魏源集》(上),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11页。由于陶、贺等人共同努力,海运取得了空前成功,道光帝大喜,优诏褒美。陶、贺两人对鸦片态度也高度一致。道光十八年,道光将鸿胪寺卿黄爵滋禁鸦片奏折发给各督抚讨论,陶、贺都主张严禁,陶是道光帝倚重的重臣,贺与林则徐旧识兼好友,两人表态坚定了道光帝和林则徐的禁烟态度。而曾、胡、左之间的牢固私谊使得他们在镇压太平军过程中能相互忍让、相辅相成、精诚合作。曾国藩办团练初期,缺少粮饷,且与湘省官员不睦,左宗棠佐湘幕,给与了大力支持,曾出省作战后,继续得到湖南的大力支持。咸丰六年,石达开率主力进军江西,曾国藩坐困南昌城。为解救曾,左向骆秉章建议从湖南分三路赴援江西,才扭转了江西湘军的败局。胡林翼在曾国藩丁忧蛰伏期间,始终把自己放在曾之下,大事均与曾相商,苦心孤诣调和湘军各将领,维系湘军团结。咸丰九年,有湖北官员建议将每月协济曾军饷银由三万两减至二万两,胡坚决不允:“此万不可行之事……无论如何亏欠,此三万者,必不可丝毫欠缺”。(28)《胡林翼集》,岳麓书社1999 年版,第249页。
(四)私谊牵引危局护佑帮衬
晚清官场政治斗争“刀光剑影”,湘籍集团若无成员间锲而不舍的护佑帮衬,或许在宦海中早已湮灭。曾国藩仕途几经起伏,清廷猜忌不断,若无好友反复斡旋,或许又是另一走向。咸丰四年,曾奉诏北援湖北报捷,咸丰大喜,拟命曾署湖北巡抚,大学士祁寯藻进谗言,咸丰一改初衷,改署兵部侍郎虚衔。(29)薛福成:《书宰相有无学识》,《庸庵文续编》卷下,清光绪刻本,第7—8页。此后,曾以虚衔领兵作战,客寄各地,饱受掣肘,难有建树。咸丰七年,曾借丁父忧守制向清廷要督抚实职未果,无奈在籍蛰居。其间,圈内好友费尽心思为其谋求督抚之职。咸丰八年,胡林翼奏请东征援浙一路非曾莫属,左宗堂也请骆秉章奏请起用曾,清廷虽依允,然拒授其督抚实职。咸丰九年,曾、胡先后上奏谋皖抚之位,清廷察其意,默而不应。后石达开部逼近四川,清廷仓皇议防,胡借机托请湖广总督官文出面奏保曾为四川总督,但清廷未允,只让他督川军务。胡转而怂恿官文复奏留曾合力谋皖,清廷依允。直至咸丰十年夏,苏南相继为太平军攻陷,清廷才命曾署理两江总督,逾月实授。左宗棠能在樊燮京控案中顺利脱险并因祸得福实际上全系圈中好友多方斡旋。咸丰八年十一月,官文举荐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署理湖南提督后,骆秉章先后二次参劾樊燮,咸丰帝谕“将该革员(樊燮)拿问交骆秉章提讯”。(30)《清实录·文宗显皇帝实录》第44册,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28页。樊燮随后呈状自辩,其中指控左宗棠串联,咸丰帝要求官文会同钱宝青严查。因左在骆府佐幕六年中,骆“倚之左右手”,左“把持湖南军政、恣意要挟官员”的“劣幕”流言广传,咸丰帝遂密令官文严查,形势对左极其不利,圈内好友多方运作保全。胡林翼用与官文私谊托请其放左一马,“如此案有牵连左生之处,敬求中堂老兄格外垂念,免提左生之名,此系林翼一人私情……必望老兄俯允而已”。(31)梅英杰等:《湘军人物年谱》(一),第285页。另一个主审官钱宝青是曾国藩门生,曾也向他替左说情。通过胡和曾运作,咸丰十年二月,官文和钱宝青共同具奏结案,对左“劣幕把持”结论是“连日明察暗访仍无端倪”。(32)《军机处录副档·咸丰朝》,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号:03-4149-005。在胡、曾运作的同时,郭嵩焘也积极在中枢活动,托请大理寺少卿潘祖荫为左辩解,潘上疏奏保左宗棠,咸丰帝遂下旨询左任用,曾顺势推荐,左终入朝堂。
(五)私谊纽带助推公器私化
军队属于国家最重要的公器,湘籍集团借助湘军走向了巅峰,而他们以私谊为纽带的军队嬗变成“兵为将有”的私人武装,可谓近代军阀的滥觞。清中后期八旗军和绿营军诸多弊端凸显,无论是抵御外辱还是平叛内乱都溃不成军,清廷也只能冀望于各地团练。而湘籍官僚筹办的团练中以士绅为骨干的募兵制有别于经制军的世兵制,军内以宗亲、师生、乡邻等私谊为纽带更有别于经制军的官职隶属关系,靠私谊纽带维系的军队必然会私有化,“上下相维,将卒亲睦,各护其长;其将死,其军散;其将存,其军完”。(33)王闿运:《湘军志》,第163页。财权也是一个重要的公器,晚清拮据的财政窘境,经制军粮饷都难以保障,更难以顾及各地团练,只能让督抚自筹军费,游离于户部税赋体系外的厘金制度应运而生,督抚设卡抽厘、就地筹饷、饷银自支,湘籍官僚集团有了相对自由的财政支配权。战时各省间的协饷制度清廷早有定制,咸同年间湘系掌控省间协饷主要靠成员间内部协商机制,曾国藩坦言,“盖楚军向来和衷之道,重在函商,不重在奏请也”。湘籍官僚集团内部之间私人信函是湘系内部事务协调的重要途径,湘系督抚之间经常撇开户部协饷机制,多采用私人信函方式进行饷项筹集和安排,饷金协济主要靠私谊,意味着地方财权私有化。幕府本是私人辅助机构,经过晚清湘籍要员运作发展,朝着常设化和机构化趋向发展。曾国藩、左宗棠两人的幕府机构分工明确且人员众多,内部并有“局”“所”等内设办事机构,幕主对幕僚予以任命,事实上官职私授,幕府已包揽了军政事宜,藩、臬二司制约督抚的定制已不复存,幕僚借助与幕主间的私谊最终运作入仕,标志着人事权这一公器也私有化。
(六)私谊难挡利益纷争
湘籍集团政治行为的首要目标是维系“皇权——礼教”体系,体系一旦转危为安,他们患难与共初心就泯然消退,在名利的现实利益面前,虽有深厚私谊,但依然落入争权夺利的窠臼。如曾左功成后不相往来。曾、左两人早期金石合作,然在实授督抚,剿灭太平天国胜利在望后,两人因军饷及功绩龃龉不断,终至不相往来。同治二年(1863),左擢升闽浙总督并署理浙江巡抚,与曾成分庭抗礼之势,曾向左去函索还江西厘卡,左指责曾办理盐政不公,两人矛盾公开化。同治三年六月,曾国荃攻陷南京,曾报捷称幼天王自焚,左则据确信奏报幼天王逃入湖州。清廷严责曾纠参失职人员,曾在复奏中借左攻克杭州太平军逃逸众多而推责,后左、曾反复上疏辩驳,为此彻底闹崩失和。又如左郭功成后至死嫌阂。左宗棠和郭嵩焘早年相交并有姻亲关系,郭在左人生多次转折点上有恩于左,左最后却对郭落井下石。同治二年,郭署理广东巡抚,四年四月,左奏请霆军娄云庆部入粤追击太平军,并由广东济饷,郭以娄部“纪律松弛,哗变丛生”为由拒其赴粤,二人初有芥蒂。同治四年九月至五年正月,左四次参纠郭,指责其“以诿卸为能事,明于小计,暗于大谋”,并多次举荐嫡系蒋益澧赴粤督办军务。五年正月,清廷擢升蒋为广东巡抚,左郭二人从此分道扬镳。再如彭刘功成后势不两立。刘坤一早期对彭玉麟执“以乡先生之礼”(34)《刘坤一遗集》(四),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924页。,两人书信往来频繁,私交甚笃,然刘授两江总督和南洋大臣后,两人因人员举荐和筹饷分配,最后演变成势不两立。刘宠任亲随门房,其门房对持彭推荐信的员弁索银并奚落,彭听闻后认为刘对其不敬。彭力主南洋江海防扩军计划,清廷同意彭奏请由南洋大臣筹措经费,刘筹款消极,推延拖沓,彭最后请旨饬令,两人矛盾公开化。光绪七年上半年,清流派张之洞、陈宝琛分别上折弹劾刘“嗜好素深,又耽逸乐,比年来精神疲弱,于公事不能整顿”(35)《张文襄公全集·奏议》卷2 ,中国书店1990年版,第23页。,“犷蓄姬妾,日中始起,稀见宾客……且又纵容家丁收受门包”。(36)方裕谨:《清醇亲王奕譞信函选》,《历史档案》1982年第4 期。彭接上谕核查,回奏“(吸鸦片)久之欲禁,则旧疾复然……(多妾)为嗣续计……家丁收受门包,各省已成陋习”(37)《彭玉麟集》上,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301页。,似为刘辩护开脱,实则坐实,并建议对刘作病退处理。随后,清廷召刘入京,命彭署理两江总督,彭请辞,推荐曾国荃接任,刘彭两人积怨至死未消。
结 论
(一)“人缘性”因素是湘籍官僚集团重要黏合剂
晚清湘籍官僚集团的崛起除了有同乡的地缘性,信奉经世致用学说的信条外,更重要且不易察觉的一点,就是他们之间以师门、姻亲、主幕等关系构建起较为牢固的私人关系网络,圈内成员间私交密切、通信频繁,在消除嫌隙、互通信息、协同行动、保举升迁等方面有着湘籍官员独特的政治资源。咸丰朝,湖南最早办团练的并不是曾国藩,但曾出山后,在湖南官员掣肘和缺粮少饷的情况下,能迅速整合州县团练而成湘军,靠的不仅仅是那道谕旨,更重要的是靠曾在湖南士绅中强大的人脉关系。湘籍集团发展过程中成员间的嫌隙更多是靠私谊协调,曾、胡、左三个核心人物在湘军发展中同舟共济、相辅相成、相互忍让更多是靠个人私谊,“人缘性”因素维系着圈内成员与核心成员的离合关系。
(二)湘籍集团难以进化成近代政党
湘籍官僚集团作为近代中国重要的政治实力集团,他们标榜孔孟之道,研习经世之学,有着救世济民的道德追求;骨干成员多为士儒,社会阶层和文化层次相对较高;成员间联系相对紧密,已形成了一个利益集团;坐镇一方、拥兵自重、影响中枢,有着改造甚至变革社会的能力。按照西方近代政党要素理解,湘籍集团作为有着自身利益诉求的政治实力集团,已呈现出近代政党雏形表象,或许在后续政治斗争中应进化成近代政党,但湘籍集团历经半个世纪的沉浮,不仅未能进化成近代政党,反而衍生出“以军制政”和“内轻外重”两大异变。究其因,从价值取向看,湘籍集团是极力维护孔孟礼教支配下的旧体制,其核心是皇权,而西方近代政党思维核心是民权;从组织结构看,靠私谊为纽带的湘籍集团还是一个松散组织,空洞的孔孟大义和文人相轻的惯习,难以完成思想统一,而多核心体系也无法在组织上形成一元化领导;从利益驱动看,士儒内心价值追求是建功立业、封侯拜相,实现自身社会地位跃升,他们结党不是追求社会利益体系重新调整分配,而是争取奥援更好地实现个人利益。在现实利益面前,虽标榜孔孟大义,但还是难逃争权夺利窠臼。本质上,湘籍集团还是一种在皇权体制下最大化获取权力资源分配的政治联盟,近代中国在未进行深刻思想洗礼前,本身难以孕育出近代政党思维,湘籍集团也只是中国传统朋党政治在近代的异变。
(三)湘籍集团私谊纽带模式影响深远
湘籍集团私谊纽带模式直接影响了从其中脱胎而出的淮系集团。淮系首领李鸿章本与曾国藩之间有着深厚私谊,李父李文安与曾为同年进士,本为世交,李后从学于曾,又添师生情谊。李独立领军东征是曾的保举,淮系骨干成员大多原隶湘军,淮系能从湘系中自立,离不开曾的首肯和支持。淮系在继承湘系私谊纽带文化的同时,又在人员、组织和思想上有了新的特点。组织上是李一元化领导,成员里较少生员,多为行伍出生,这些“粗人”思想单一,服从性强,容易整合。李一生信奉以“利禄”驱众,这与湘籍集团高举孔孟大义有着本质区别。而承淮衍生的北洋系,直接由北洋新军嬗变而来,
袁世凯在跃升过程中,深谙私谊纽带之道,通过联姻结交权贵等抓手形成复杂的关系网,把部属关系私谊化,在湘、淮兵制基础上继续强化“兵为将有”,“寡头”色彩浓重,上下号令一致,军队私有化,以军制政,终以称帝,但其逝去,原本一统的北洋阵营四分五裂,再次证明以私谊为基础和纽带的官场联盟,难以从思想和组织上对成员进行整合,缺乏人员更迭的体制性安排,其兴亦勃、其衰也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