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爱的诗人与诗
2021-03-30余志勤
余志勤
在我的青春时光里,最偏爱的是诗歌。而诗歌的启蒙来自高中语文老师。其实,他平时不怎么讲诗,课也很平淡,但在1998年一节平常的语文课上,他却一言不发,抄了满满一黑板《亚洲铜》。他让我们读,自己在一旁沉默。
我第一次看见了真正的现代诗歌,不太懂,朦朦胧胧中觉得有一种让人惊诧的、迷恋的疼痛。我一字不落地抄在笔记本上,一有空就读,咂吧着“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会死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并且记住了诗人的名字——海子。
正当我沉浸在一种巨大的空寂和满足中时,最疼爱我的姑父突患脑溢血离开了人世。消息是托一个在城里打工的表哥带来的。他来到阶梯教室找我时,我正在读海子的诗,他等我读完了,才支支吾吾地告诉我。
我一直以为那首诗歌是一种暗示,提醒我这世间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每个人都只能承受。等姑父被埋在坟山上,坟前种上了松柏,又添了許多新土,我才真正理解了另一句诗——你的主人却是青草/ 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当年,我被这首晦暗坚硬的诗歌指引着,渐渐发现了生活中一些不可言说的秘密,我偷偷地喜悦,也偷偷地悲伤,偷偷地在笔记本上写句子,分行,变成一首首稚拙的诗。
填高考志愿时,即便是文科班,大家也想着填一些好专业。热门的是律师专业,神秘的是编导专业,好找工作的是英语专业。我在第一批次、第二批次和第三批次所有的专业中都填报了中文。我听人说,读中文系可以看很多书,也不用考试。我想读很多的书,且光明正大地读诗。
1999年,我来到了川师大,当年的狮子山远离市中心,要坐大约40分钟的公交车才能抵达春熙路。校园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树干遒劲,绿叶婆娑,光与影一路交织成梦幻的诗意,很符合我对大学的想象。当我匆匆去图书馆找到海子的诗时,我第一次看到显眼的注解:诗人在1989年3月26日卧轨自杀。顿时,高高的书架变成了密不透风的壁垒,不断上升、不断延展。我找不到出路,找不到光亮。我大口地喘气,蹲坐在地上,头晕目眩。等我回过神来时,觉得自己正在接触更隐蔽的真相,别人忽略的或者不愿意触及的真相。
狮子山位于成都沙河堡。当年这里还有农田,如果从后门出,可以拐到乡间小路上。沿着小坡往上,有一片密林,落叶堆积,萧瑟冷清,尽头是一截废弃的铁轨。偶尔会遇到热恋的人在铁轨边漫步,青春的喜悦与心事就像是一首首动人的诗,斜阳草树,田园暮光。只不过,我的悲伤多于欢喜,我的怀念多于浪漫。
由于家里贫困,我需要去东风大桥挂个牌子找家教,这件事极大地分散了我对诗的注意力。但我依旧还是写诗。依旧会去天府广场附近的“三一书院”看翟永明,听诗人们朗读。2000年,我在《校园文学》上发表了第一首诗歌,很短小也很明亮。我的朋友们读了以后很放心,我可以名正言顺地继续写下去了。
2003年参加工作后,我被拉入了世俗生活中,第一次明确意识到诗歌与现实之间截然不同的气质。我收敛了许多,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读海子和他读过的诗。弟弟知道我写诗,其时他在成都上大学,却从不给我打电话,只给我写信,虽然我们相距并不远。他在信里很贴近地引用海子的诗来打动我。“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读到这样的诗,我就觉得这世间我和弟弟相依为命。第二天,我就快速去邮局寄钱给他。
渐渐地,诗写得少了,不知不觉中有其他东西灌注了我的心灵,但还是有一个缝隙留给了诗歌。作为一个高中语文教师,我在教授诗歌时总是倾注最多的心力。最开始人教版教材上有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诗,很多人都喜欢,觉得明朗、温暖、充满希望,对诗歌有很多的误会。我清楚地记得这首诗写于1989年1月13日,距诗人在同年3月卧轨自杀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所谓“春暖花开”不过是诗人对于陌生人的“赠品”。到了2014年,教材取消了这篇选文,但并不影响我在公开课上继续选取海子的诗歌,经过这么多年的沉思,我觉得自己有力量去重现海子的精神世界了。虽然他对理想和永恒的思考,很少能得到回应,大家也不特别在意诗人们的精神世界经历了什么。这首诗在每个人不同的理解中获得自己的生机,海子也在每个人不同的意识里被神话,或者被消费。
2020年,疫情之后,很多工地开工了。走在路上,到处是房地产商的广告。其中一块打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招牌。在招牌下立定,画面上是一片辽阔的大海,浩瀚无垠,像无边际的幸福,也像无边际的思想。恍惚间,我与我的青春在这幅虚构的画面下重逢了,那一刻,我心里生出一丝感动与信念——即便时光会老,诗歌永恒。
本栏责任编辑 张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