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商资本下乡会导致农户农地利用“非粮化”吗?
——来自CLDS的经验证据
2021-03-30江光辉
江光辉 胡 浩
(南京农业大学 经济管理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5)
一、引言与文献综述
随着我国农业资本深化进程加快,农户自身积累资本以及财政支农投入难以大幅增长,政府开始大量引导工商资本进入农业(杨鹏程 等,2016)。2013—2020年中央一号文件多次鼓励“工商资本到农村发展适合企业化经营的种养业”、引导“工商资本投资农民干不了、干不好、干起来不经济的领域”、支持“工商资本参与乡村振兴”。从政策层面来看,工商资本进入农业已然成为当前推进农业现代化的重要着力点。在政策红利和利润的驱使下,越来越多的工商资本开始下乡进行农业生产投资(曹俊杰,2017),逐渐形成了一股“工商资本下乡热”。然而,我国工商资本进入农业还处于初步适应阶段,在逐步成为农业投资生力军的同时,也因其逐利的本质可能导致“非粮化”甚至“非农化”经营现象发生,进而影响我国粮食安全。清华大学中国农村研究院“百村千户”调查显示,工商资本下乡租赁农地占到我国农地流转总面积的1/5,其中85%用于非粮食生产,这会在一定程度上冲击农户的农业生产,从而引起了社会各界的普遍担忧(陈靖,2013;杨雪锋,2017)。然而可以观察到的另一个事实是,在工商资本下乡兴起的近十年时间内,我国粮食总产量由2010年的54641万吨上升到2019年的66386万吨,粮食播种面积占农作物总播种面积的比例也由2010年的68.38%上升到2019年的69.96%。这意味着,我国粮食生产的态势并未因为工商资本下乡进行“非粮化”经营而受到实质性影响,相反,无论是粮食作物的产量还是播种面积,均呈现连续上涨态势。学界所担心的工商资本下乡会引发的粮食安全问题在现实中并未发生,这究竟是因为工商资本下乡并不会影响粮食生产,还是因为工商资本下乡带来的促进粮食生产的因素抵消了同期对粮食生产的不利影响?为解释上述问题,有必要深入探究工商资本下乡对农户粮食生产的影响及其机制。
工商资本下乡对农业生产的影响是弊大于利还是利大于弊,目前在学界仍存在很大争议。持消极观点的学者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强调资本下乡可能对农业生产带来的负面影响。一是从粮食安全的角度出发,认为资本逐利的性质导致其经营行为“非粮化”倾向较为明显,企业大规模流转农地较多从事经济作物种植、农产品加工或农业观光旅游等高附加值的经营活动(贺雪峰,2014)。二是从农户利益的角度出发,认为工商资本在下乡过程中容易形成利益勾结,农民在实力雄厚的资本面前总是处于弱势地位,农户利益无法得到有效保障(吕亚荣 等,2012)。同时,工商资本在产业化经营过程中形成了对农户生产的支配地位,对内挤压农户生存空间、转嫁风险给农户,对外控制农业产业链各个环节,最终造成耕地被挤占、粮食生产被排斥和农民利益被边缘化的现象(涂圣伟,2019)。三是从生态环境的角度出发,认为企业在有限农地上进行规模化、集约化农业生产后,为提高产出而忽视生态承载力,会诱发更多化肥和农药的使用(田欧南,2012;闵继胜,2017),破坏耕地质量和农村生态环境。
而持积极观点的学者并非对上述消极影响视而不见,而是更强调工商资本进入农业的必要性和趋势性。韩俊(2014)认为工商资本进入农业已成必然,能够促进传统农业的现代化改造(刘成玉 等,2015),解决农业投入不足和要素短缺的问题,通过优化农业生产要素配置,如促进农地流转和机械化替代,进而提高农业生产效率(刘魏 等,2018)。涂圣伟(2014)认为工商资本下乡是“一个长期趋势而非短期热潮”,会给农业生产带来“规模经济效应”“知识溢出效应”和“社会组织效应”等正面影响,是“中国农业向现代化转型的必然结果”。此外,也有学者认为上述正面影响受到资本下乡渠道的制约,而对农业生产的负面影响也正是由于资本进入农业的环节或者渠道不适宜带来的(周振 等,2019),可以通过相应的措施加以解决(罗浩轩,2018)。现阶段工商资本下乡大致可分为直接渠道和间接渠道两类,直接渠道即工商资本通过农地流转、农地托管等形式直接参与农业生产环节,成为农业生产经营主体,这一渠道对农业生产环节的控制权较强,也更容易造成“非粮化”经营;间接渠道即工商资本通过为农户提供农资和产品销售、机械化服务等进入农业服务环节,成为农业生产服务主体,这一渠道对农业生产环节的控制权较弱,“非粮化”经营倾向也相对较低(武舜臣 等,2019)。因此,工商资本下乡需要选择合适的渠道进入适宜的环节才能发挥真正的作用。
从已有文献来看,相关研究多围绕“工商资本”“农业生产”和“农户利益”等关键词展开,且重点聚焦工商资本这一经营主体的行为,而忽略了在工商资本下乡的过程中,农户本身的农业生产是否受到影响。事实上,工商资本进入农业仍然维持粮食生产的比例并不高,且由于家庭经营在农业中具有更好的适应性,当前我国家庭经营为主的农业生产模式仍未发生改变(黄祖辉 等,2010),因而普通农户仍然是我国粮食种植的主体,要有效保障粮食安全,必须重点提升农户的种粮积极性。有鉴于此,本文拟利用2016年中国劳动力动态调查(CLDS)中的大样本农户微观数据,详细分析不同的工商资本下乡渠道带来的要素再配置效应,以及不同约束条件下农户农地流转与机械投入调整行为对粮食生产的影响,以期为正确引导和促进工商资本下乡、兼顾农户粮食生产积极性、保障粮食安全提供有益参考。
二、工商资本下乡与农户粮食生产:基于要素配置视角的分析
随着工商资本下乡进程加快,农村剩余劳动力从事非农劳动的机会增加,农业生产的季节性导致农业劳动力市场在时空上不匹配(钟甫宁,2016)。根据诱致性技术变迁理论,农业劳动力配置受到约束的农户倾向于使用土地和机械进行替代,导致农业生产中农地流转频率不断加快、机械投入强度不断提高。而工商资本下乡则加快了农地和资本对劳动力的替代进程,进一步通过这种要素配置效应对农户粮食生产产生影响。
(一)工商资本下乡通过农地流转影响农户粮食生产
大量文献均表明工商资本直接进入农业的方式之一是通过大规模农地流转实现规模化经营(张良,2016),因而大规模租赁农地是工商资本下乡的一个主要渠道。农地流转决策与经营主体的生产能力直接相关(Carter et al.,2002),具体而言,农业生产能力提升会促进经营主体的农地转入行为,而农业生产能力降低则会促进经营主体的农地转出行为。在农户种植结构调整空间充足的前提下,农地要素将在市场机制的作用下重新配置,具有农业生产能力比较优势的工商企业将会转入农地,生产能力较低的部分农户将会选择转出农地。此外,工商资本下乡也会带来非农就业机会增加,为有意愿转出农地的农户提供非农就业保障,加速农户转出农地。因此,本文认为工商资本下乡通过租赁农地的方式直接进入农业生产环节会提高农户农地转出率,对原本从事粮食生产的农户产生不利影响。
工商资本下乡的另一条路径是通过为农户提供外包服务的形式参与农业生产,例如机耕机收、灌溉和防治病虫害等。近年来,随着相关政策的发布,农业生产外包服务逐渐成为工商资本下乡的另一个重要渠道。农业生产外包服务是指农户在保留土地经营权的前提下,选择从市场购买生产效率更高(或机会成本更低)的生产性服务来满足某些农业生产环节作业需求的一种生产经营行为。在农业劳动力约束不断加强的情况下,农业生产外包服务显然有利于缓解农户农业经营的劳动力、技术和资金约束,提高农业生产能力比较优势,而农业生产能力得到提升的农户转入耕地的需求明显增加(赵思诚 等,2020)。因而,农业生产外包服务使得农地转入强化了农户种植结构调整的“趋粮化”(罗必良 等,2018b)。因此,本文认为工商资本下乡提供生产性服务有利于农户转入耕地,扩大生产经营规模,促进农户粮食生产。
(二)工商资本下乡促使资本替代劳动影响农户粮食生产
工商资本下乡一方面增加了农村剩余劳动力的非农就业机会,从而缓解了农户农业生产面临的流动性约束,增强了农户购置农业机械、增加农业要素投入以及购买生产性服务的支付能力(钟甫宁 等,2016)。另一方面,农业劳动力的非农就业也对农业劳动供给造成了冲击,制约了农户在农业生产中的劳动力配置,增加了农户对农业机械投入以及生产外包服务的需求(胡雪枝 等,2012)。因而在工商资本下乡的影响下,农户对农业生产外包服务的支付能力和支付意愿均将增强。与此同时,工商资本下乡通过对农业生产性服务领域的投资,推进了农业机械技术的革新,提高了农业机械化水平,为农户在生产过程中使用机械替代农业劳动提供了便利。因此,工商资本下乡不仅使得可支配农业劳动力约束加强,提高了农户对于劳动替代的需求,还带来了农业生产服务体系的快速发展,提高了农业生产外包服务的供给水平。如此,农户增加机械投入强度替代农业劳动,通过资本化改造提升了农业生产能力,突破了原有资源禀赋对土地规模经营的限制,有助于农户扩大粮食生产规模(罗必良 等,2018a)。基于上述思考,本文认为工商资本下乡通过提供农业生产性服务促进机械替代劳动,有利于农户扩大粮食生产。
(三)现实约束条件的调节效应
现实中,工商资本生产性服务对农户粮食生产的促进作用会受到特定约束条件的影响。首先,机械替代劳动力这一要素投入结构调整面临要素替代难易程度的约束。一般而言,相较于平原地区,丘陵山区的耕地不适宜大规模机械作业,农业机械化难度较大(郑旭媛 等,2017),只能尽量使用中小型农机具,且地形阻隔效应的存在会降低农机田间可达性和作业便利性,提高农机服务的成本(周晶 等,2013),从而影响了工商资本生产性服务供给的数量和效果,削弱了对粮食生产的促进作用。其次,农户粮食生产会面临村庄经济区位的约束。区位偏远的乡村受产品市场容量和储运问题限制较大,一般不利于经济作物的种植,因而种植结构调整空间较小,农户会倾向于维持粮食生产;相反,越是靠近大城市的城郊农村,其种植结构调整空间相对会越大,非农就业机会也越多,农户越倾向于调整种植结构,放弃比较收益较低的粮食生产而转向比较收益较高的经济作物抑或从事非农就业。因此,工商资本的生产性服务供给虽然具有促进农户粮食生产的正向作用,但受农户所在村庄地形特征和经济区位的约束。本文认为在其他因素不变的前提下,地形特征越不适宜机械作业、经济区位越靠近城郊,越会削弱工商资本生产性服务对农户粮食生产的促进作用。
综上所述,工商资本下乡对农户粮食生产的影响机制如图1所示。
图1 工商资本下乡对农户粮食生产影响机制
三、数据来源、变量选取与模型设定
(一)数据来源与处理
本文的数据来源于中山大学社会科学调查中心公布的2016年中国劳动力动态调查(CLDS),调查范围覆盖了除港澳台、西藏、海南外的29个省份、401个社区/村居、14226户家庭,具有较好的代表性。在实证分析过程中,本文对原始数据作了如下处理:首先根据研究需要筛选出家庭所在地区为农村的样本及相关变量;然后对筛选后的家庭层面数据与村居层面数据进行匹配,并对数据中关键变量存在缺失和极端值的样本进行剔除;最后对部分数据进行简单运算以及正态化处理,最终获得7213份农户家庭样本数据,覆盖27个省份215个村庄。
(二)变量筛选与统计分析
1.农户粮食生产比例
借鉴洪炜杰等(2019)对农业种植结构的衡量方法,并排除农户经营规模等因素的干扰,本文使用农户粮食作物(稻谷、小麦、玉米)的种植面积即耕地(1)耕地在CLDS问卷中的定义为种植粮食的农地,包括水田和旱地。面积占农地总面积的比例来衡量农户粮食生产比例。需要说明的是,CLDS家庭问卷中记录的农户农地总面积为耕地、果园、林地、草场、菜地等农业用地的总面积,包括弃耕不种的农地,但本文选取的农户耕地面积中对于农户弃耕不种的面积予以剔除。
2.工商资本下乡
根据前文分析,工商资本下乡可分为两个渠道,即企业通过租赁农地直接进入农业生产环节以及通过提供生产性服务的形式间接参与农业经营。对于直接参与方式,本文根据村居问卷中“1990年以来本村庄农地被工商企业租赁过的次数”这一问题,界定该村工商资本以租赁农地的形式进入农业生产环节;对于间接参与方式,村居问卷中记录企业提供的农业生产性服务选项包括“实行统一灌溉排水”、“提供机耕服务”、“统一防治病虫灾害”、“统一购买生产资料”、“实行种植规划”、“组织安排劳动力外出务工”、“组织农业生产技术培训”共七项,本文对每个村庄拥有的上述生产性服务的类型数分别进行统计,并根据不同生产性服务类型的数量来界定供给强度,企业为农户提供的农业生产性服务的种类越多,则其在该村的生产性服务供给强度越高。
3.要素配置
根据前文分析,工商资本下乡引起农户生产要素再配置,一是农户农地流转,二是资本替代劳动投入。对于农地流转,本文分别用农户的农地转出和转入行为进行表征(徐章星 等,2020);对于资本替代劳动投入,本文采用农户亩均机械投入费用和机械投工比两个代理变量进行衡量(钟甫宁 等,2016)。
4.工具变量
在本文模型的构建过程中可能会面临内生性问题的困扰,即工商资本下乡这一关键解释变量会存在“自选择”问题。一般而言,经济发展较快、农业生产条件较好的地区更容易吸引工商资本进行农业投资。同时,农户的粮食生产可能会通过影响村庄的农业生产结构,反过来影响工商资本下乡时的行为选择,从而可能出现“反向因果”关系。在这些情况下,通常的估计结果会是有偏的。因此,本文拟通过工具变量法来解决工商资本下乡的内生性问题。考虑到工商资本进入农业有两个不同的渠道,本文选取2015年外来工商资本(2)外来工商资本在CLDS问卷中被界定为村集体企业以外的各种企业(经济实体)上缴给村的收入。上缴给村集体的财政收入作为工商资本下乡租赁农地的工具变量,选取工商企业对村庄公共事业贡献程度作为工商资本下乡提供生产性服务的工具变量。这是因为,其一,外来工商资本是非村集体所有工商企业,符合本文对于工商资本下乡的界定;其二,工商资本上缴给村集体的财政收入与其下乡租赁农地应当是正相关关系,即工商资本下乡租赁农地的面积或次数越多,该村因此获得的财政收入越多,但村庄财政收入是一个村级聚类变量,与农户个体粮食生产决策无关。同理,工商资本对村庄公共事业贡献程度越高,则越有可能为该村提供农业生产性服务,但却没有理由被认为会直接影响农户层面的粮食生产,只会通过影响农业生产性服务供给强度来间接影响农户的粮食生产。因而这两个变量作为工具变量的外生性条件在逻辑上是合理的,后文将详细报告对工具变量有效性的统计检验结果。
5.其他控制变量
首先,在农户家庭层面,本文控制了户主及其家庭特征,主要包括户主的性别、年龄、受教育程度、家庭农业收入以及从事农业劳动人数。其次,在村庄层面,本文控制了经济特征和地区特征。经济特征包括本村居民人均纯收入、村庄粮食生产以及非农产业发展情况。由于我国粮食主产区的粮食产量占到粮食总产量的 75%左右(蒋黎 等,2015),故地区特征采用村庄是否位于我国粮食主产区来反映。此外,根据前文分析,要素替代的难易程度和种植结构调整空间是影响农户粮食生产的重要外部约束,在工商资本下乡对农户粮食生产的影响中可能起到重要的调节作用。因此,本文采用村庄地形特征(是否处于丘陵山区)以及经济区位(是否位于大城市郊区)来分别反映要素替代难度和种植结构调整空间。
表1报告了本文所选取变量的定义及描述性统计结果。
表1 变量定义与描述性统计
(续表1)
(三)模型设定
为验证工商资本下乡对农户粮食生产的直接影响,本文构建了如下模型:
Yi=α+βFi+γXi+ε
(1)
其中:被解释变量Yi表示农户i粮食作物耕地面积占比;核心解释变量Fi表示农户i所在村庄工商资本下乡程度,分别以工商资本下乡租赁农地次数及农业生产性服务的供给强度作为代理变量进行表征;Xi为农户i所在家庭层面和村庄层面的一系列控制变量,包括影响农户粮食生产的其它因素;ε为随机扰动项;α、β、γ为模型待估参数。
为验证工商资本下乡通过农地要素再配置影响农户粮食生产的作用机制,本文构建了如下农户农地转出和转入决策的Probit模型:
(2)
为验证工商资本下乡通过机械替代劳动影响农户粮食生产的作用机制,同时考虑到部分农户的机械投入费用为0,本文构建了如下农户生产性机械投入水平的Tobit模型:
(3)
此外,为验证要素替代难易程度和种植结构调整空间对农户粮食生产的调节效应,在基本模型(1)中分别添加工商资本下乡与这两个约束条件的交互项,通过判断交互项的显著性来检验资源禀赋约束条件的调节作用大小和方向。调整后的模型形式如下:
Yi=α+β1Fi+β2FiRi+γXi+ε
(4)
其中,Ri表示农户i所在村庄的地形特征(是否处于丘陵山区)以及经济区位(是否位于大城市郊区)约束条件。β1和β2是本文重点关注的待估计参数。考虑到可能的内生性问题,本文重点关注引入工具变量后的2SLS估计结果。
四、模型估计结果与分析
(一)不同的工商资本下乡渠道对农户粮食生产的直接影响
表2报告了模型(1)的估计结果,其中,列(1)和列(2)是引入工具变量后的2SLS估计结果,列(3)和列(4)是2SLS的第一阶段估计结果。可以发现,工商资本上缴本村财政收入与工商资本下乡租赁农地次数呈显著的正相关关系,工商企业对村庄公共事业贡献程度对工商资本生产性服务供给强度也具有显著的正向影响。此外,模型的Hausman检验结果均显著拒绝了不存在系统性差异的原假设,表明模型(1)确实存在内生性问题,需要引入工具变量加以解决。关于工具变量选取的Wald外生性检验均显著拒绝了原假设,表明两个工具变量均具有一定的解释力。
表2 工商资本下乡对农户粮食生产的直接影响
从表2列(1)和列(2)可知,不同的工商资本下乡渠道对农户粮食生产具有显著的差异化影响,工商资本下乡租赁农地次数对农户粮食生产具有显著的负向影响,而工商资本农业生产性服务的供给强度对农户粮食生产则具有显著的正向影响。从系数大小来看,工商资本下乡租赁农地的次数每增加1次,农户粮食作物耕地面积占比就会下降0.471个百分点,而工商资本下乡提供生产性服务的类型数每增加1种,农户粮食作物耕地面积占比便会上升1.927个百分点,且上述两个变量分别在1%和10%的统计水平上显著。综上所述,工商资本通过租赁农地的方式进入农业生产环节可能会对原本从事粮食生产的农户产生排挤,导致农户农地利用“非粮化”,而工商资本进入农业服务环节可能会提升农户的粮食经营规模和生产能力,带来农户农地利用“趋粮化”。可以看出,工商资本下乡提供生产性服务对农户粮食生产带来的正向效应大于工商资本下乡租赁农地的负向效应。
其余控制变量对农户粮食生产的影响也基本符合理论预期。在家庭层面上,农业收入和农业劳动力数量显著促进了农户粮食生产,而户主受教育程度则对农户粮食生产具有显著的负向影响;在村庄层面上,主要经济来源为粮食作物或是位于粮食主产区有利于农户粮食生产经营,而村庄非农产业发展越快,则越不利于农户维持粮食生产。
(二)基于要素配置的作用机制检验
由前文可知,工商资本下乡通过生产要素再配置(农地流转和机械替代劳动)影响农户的粮食生产,为此,这里进一步检验工商资本下乡对农户农地流转行为和机械投入水平的影响。表3汇报了模型(2)和模型(3)的估计结果。囿于篇幅,这里仅展示了引入工具变量后的第二阶段估计结果,并且省略了控制变量的具体估计结果。首先来看工商资本下乡的农地流转效应,列(1)和列(2)的检验结果显示,工商资本下乡租赁农地对农户农地转出具有明显的正向影响,工商资本下乡提供农业生产性服务促进了农户的农地转入,且上述两个变量分别在1%和10%的统计水平上显著。这与Sitko et al.(2014)和徐章星等(2020)的研究结论较为一致。再来考察工商资本下乡的机械替代效应,列(3)和列(4)的检验结果显示,工商资本下乡提供农业生产性服务对农户农业生产的亩均机械投入和机械投工比都具有显著的正向影响,这表明工商资本通过提供生产性服务的形式参与农业服务环节,有利于增加农户的生产性机械投入强度,促进机械对劳动力的替代。这与刘魏等(2018)的研究结论相一致。由此可见,不同的工商资本下乡渠道会通过农地流转和机械替代两种要素配置效应影响农户粮食生产:工商资本下乡租赁农地会通过提高农户农地转出率,从而对农户粮食生产造成不利影响,而工商资本下乡提供农业生产性服务则会通过提高农户农地转入率以及促进农户在生产过程中使用机械替代劳动,从而有利于农户扩大粮食生产。
表3 工商资本下乡对农户生产要素再配置的影响
(三)不同资源禀赋约束条件的调节效应
尽管工商资本进入农业服务环节会促进农户粮食生产,但这种正向作用可能受到农户所在村庄的资源禀赋条件的约束,如村庄地形特征是否处于丘陵山区以及经济区位是否位于大城市郊区。为此,这里进一步检验不同约束条件下工商资本生产性服务供给对农户粮食生产的影响。表4报告了模型(4)的估计结果。首先,从列(1)的估计结果来看,工商资本生产性服务供给与丘陵山区虚拟变量的交互项的系数显著为负,表明农户所在村庄的地形特征越是偏向于丘陵山区,越会削弱工商资本生产性服务供给对农户粮食生产的正向作用。对于丘陵山区,由于农户难以利用机械替代劳动,工商资本的生产性服务供给受限,因此相对于平原地区,工商资本生产性服务供给对粮食种植的正向作用就会被削弱。其次,列(2)的估计结果显示,工商资本生产性服务供给与城郊虚拟变量的交互项的系数显著为负,这表明,工商资本生产性服务供给对农户粮食生产的促进作用会明显受到村庄经济区位的影响。村庄经济区位越是靠近城郊,农户种植结构调整空间越大,工商资本生产性服务供给对农户粮食生产的正向作用就越会被削弱。
表4 不同约束条件下工商资本生产性服务供给对农户粮食生产的影响
(四)稳健性检验
在工商资本下乡的影响下,农户粮食生产表现出的差异可能不仅源于工商资本下乡本身的作用,也可能来源于一些客观存在的不可观测因素的影响,如农户生产经营特征的异质性抑或经营地块在质量、使用期限、细碎程度和测算口径等方面的差异等。这些因素大部分属于潜在的不可观测因素,无法在上述模型中加以控制,而如果忽视这些因素将导致参数估计存在偏误。因此,本文采用Rosenbaum et al.(1983)提出的倾向得分匹配法(PSM)来消除上述混杂因素所引起的偏差,其基本思想是基于反事实的估计方法,即找到与实验组(有工商资本下乡)相似的控制组(无工商资本下乡)样本,然后获得工商资本下乡影响农户粮食生产(即耕地面积占比)的平均处理效应(ATT):
ATT=E(Y1|F1)-E(Y0|F1)
(5)
其中,实验组(F1)和控制组(F0)分别以村庄有无工商资本下乡租赁农地或提供生产性服务来构造,Y1表示工商资本下乡后的农户粮食生产,Y0表示工商资本下乡前的农户粮食生产。我们可观测到的是实验组中工商资本下乡后农户粮食生产的结果,而若工商资本未下乡时的农户粮食生产是一个反事实结果,则无法被直接观测到,因而需要从控制组样本中寻找与实验组样本相近的农户进行匹配构造。
表5对有无工商资本下乡与农户粮食生产的关系进行了初步比较分析。采用工商资本下乡的两个渠道,分别检验有无工商资本下乡对农户粮食生产造成的差异。T检验结果表明,以工商企业租赁农地来反映工商资本下乡时,无工商企业租赁农地的村庄,农户耕地面积占比显著高于有工商企业租赁农地的村庄;以工商企业是否提供生产性服务来衡量工商资本下乡时,无工商企业提供生产性服务的村庄,农户耕地面积占比显著低于有工商企业提供生产性服务的村庄。
表5 农户粮食生产的组间差异
为了保证结论的严谨性,进一步使用近邻匹配、卡尺匹配和核匹配三种方法进行倾向得分匹配,结果见表6。列(1)为基于是否租赁农地衡量的工商资本下乡的平均处理效应,列(2)为基于是否提供生产性服务衡量的工商资本下乡的平均处理效应。可以发现,虽然不同的匹配方法所得到的平均处理效应略有差异,但总体上所得出的结论与前文估计结果基本保持一致,即工商资本下乡租赁农地不利于农户粮食生产,工商资本下乡提供农业生产性服务促进了农户扩大粮食生产。因此可以认为,倾向得分匹配的估计结果证实了前文结论的稳健性。
五、结论与政策建议
本文基于生产要素再配置的视角,在不同的外部资源禀赋约束条件下,揭示了工商资本下乡对农户粮食生产的影响及作用机制。研究表明,不同的工商资本下乡渠道会通过农地流转和劳动替代两种要素配置效应对农户粮食生产产生异质性影响,具体表现为:工商资本下乡租赁农地会通过提高农户耕地转出率,对农户粮食生产造成不利影响,而工商资本下乡提供农业生产性服务则会通过提高农户农地转入率以及促进农户在生产过程中使用机械替代劳动,带来农地利用“趋粮化”。总体而言,工商资本下乡提供生产性服务对农户粮食生产带来的正向影响大于工商资本下乡租赁农地的负向影响。因此,虽然工商资本下乡过程中大量“圈地”对农户粮食生产造成负向冲击,导致农地“非粮化”现象是客观存在的,但却也迅速推进了我国农业机械化进程以及农业生产外包服务市场的发育,促进了农地的适度规模经营。这一结果意味着,如果工商资本下乡的同时能够向农户提供多元化生产性服务,将有利于农户扩大粮食生产,因此可不必担心工商资本下乡对农户粮食生产可能造成的负向冲击。此外,本文还验证了不同约束条件下工商资本下乡对农户粮食生产影响的异质性,如果村庄地形条件比较平坦、适合机械替代,经济区位远离城郊,则会增强工商资本生产性服务对粮食种植的促进作用。
本文结论对于客观认识工商资本下乡问题、加强耕地保护、保障农户粮食生产,均有重要的政策涵义。首先,应坚持以农民为主体、为农民服务的基本原则,规范工商资本下乡的行为和渠道,防止一些工商资本下乡后搞非农建设,影响农地保护和农业生产。同时,应注重发挥工商资本下乡的积极作用,在保障农户利益的前提下,引导工商企业通过合适的渠道进入适宜的农业环节,如鼓励其参与农业生产服务体系建设、推动农业生产外包服务市场发育与农业机械化水平提升等,从而促进小农户与现代农业的有机衔接。其次,在推进工商资本下乡进入农业服务环节的过程中,也应考虑到不同地区自然资源禀赋的差异,因地制宜采取不同策略:不仅要继续提升在优势粮食主产区(平原或耕地规模较大的地区)农业机械化效率,更要重点加强工商资本对适宜于丘陵山区农业生产外包服务的供给水平,促进丘陵山区农户粮食生产能力的提升。最后,在经济基础较好的城郊农村地区,则需要侧重于为农户合理调整农业生产结构提供技术支撑和服务,充分发挥地理位置和资源禀赋优势,减少农地抛荒不种粮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