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走马楼三国吴简·竹简[陆]》中的别字现象例析
2021-03-30耿晓晴
耿晓晴
(西南大学 汉语言文献研究所,重庆 400715)
本文所指别字与异体字、俗字概念皆不混同,单指误写或误读的字。与“别字”相对的是“正字”,即正确的字。别字有时与假借字的概念混杂,然假借字通常为同音借用,别字更多为形体混用。且毛远明先生提出:“东汉至南北朝文字假借趋于衰落,类化字、形讹字不是文字假借。”[1]别字是一种带有个人主观性的错误用字现象,一般不具有普遍性。别字现象不利于文献的正确阅读,是有必要对其进行讨论的。
三国时期是汉字发展的重要阶段,然因史料匮乏,可资利用的文字研究材料极少。长沙走马楼三国吴简(以下简称“吴简”)的发现填补了三国文字研究材料匮乏的现象,真实再现了当时的文字面貌。张显成先生认为:“从简帛提供的材料来看,楷书产生的时间应当在三国,最晚不过西晋初年。”[2]313可见吴简为确定汉字发展情况提供了弥足珍贵的材料,意义深远。然学界对吴简的研究通常集中在社会风俗、政治经济制度、词语考释等方面,在文字方面较为薄弱。
一、文献回顾
目前,学者对吴简文字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几方面:
(一)归纳吴简中的文字,分类形成文字编
成果如郭小东《<长沙走马楼三国吴简·竹简(贰)>文字编》[3],张译丹《<长沙走马楼三国吴简·竹简[柒]>文字编》[4],吴云霞《<长沙走马楼三国吴简·竹简(捌)>文字编》[5]分别对吴简材料《竹简·贰》《竹简·柒》《竹简·捌》中的文字作了整体分类归纳。
(二)收集研究吴简中的特殊字,如异体字、俗字、讹变字等
成果如郑蓓《走马楼吴简用字调查》[6]以《田家莂》和《竹简·壹》为材料,对吴简字体进行研究,并探讨了其中的异体字。李明龙《三国吴简中的两个讹变字》[7]举例分析了吴简文字中的讹变现象。潘克锋《<长沙走马楼三国吴简>一见字研究》[8]、周祥《走马楼吴简所见<说文>未收録新见字形整理与研究》[9]则分别对吴简中的一见字和《说文》未见字进行了整理,涉及研究了其中的异体字等字形。覃继红《<长沙走马楼三国吴简·竹简>俗字研究》[10]以《竹简·壹》和《竹简·贰》为研究材料,多方面讨论了其中的俗字。朱灵芝《<长沙走马楼三国吴简·竹简(叁)>异体字研究》[11]、张东旭《<长沙走马楼三国吴简·竹简[肆]>异体字整理及研究》[12]则分别对《竹简·叁》《竹简·肆》中的异体字进行了汇总研究。
(三)分析吴简文字所见的笔画、构型及字迹演变等问题
如郑婕《魏晋南北朝简牍文字研究》[13]涉及了《田家莂》与《竹简·壹》材料,对其异体字、构型系统等进行了分析,并制作了文字构型表。李莉《<嘉禾吏民田家莂>文字构形系统研究》[14]主要对《田家莂》中的文字构型歧异、构型系统等进行了系统研究。张翔《笔画的成熟与汉字的形体演进——以走马楼三国吴简为中心的讨论》[15]结合吴简材料讨论了笔画与汉字形体间的影响关系。王飒《嘉禾吏民田家莂字迹及相关问题研究》[16]则对《田家莂》中的字迹进行分类对比研究。
(四)综合上述几方面进行全面研究
如王保成《三国吴简文字研究》[17]上篇调查了吴简的用字情况,对其文字结构、文字继承、部件演变、笔画情况进行了研究,并分析了其中的异写和异构。下篇则对其研究材料编制了文字编。
在阅读对比了吴简的文字材料后,发现其中存在别字现象。由于三国时期的传世文献流传太少,吴简中出现的新名词较多,这对甄别其中的别字带来了一定的困难,故相关研究较少。因此,文章以《长沙走马楼三国吴简·竹简[陆]》[18](以下简称“《竹简陆》”)的材料为基础,以其余吴简材料为佐证,搜集整理确定其中的别字,进行分析。
二、《竹简陆》所见别字
(一)“嘉”别作“加”
可见此处“加”应为“嘉”字误写,实属别字。根据图版,释文应改释为“加”,并注释标明为“嘉”的别字。
(二)“禾”别作“和”
据简文,此处“和”字应为“禾”字误写,别字无疑。根据图版,释文应释为“和”,并加注文说明其为“禾”的别字。
(三)“余”别作“徐”
然同时“余元丘”多见于吴简,如:
“余”字属以纽鱼部,“徐”字属邪纽鱼部,二字音近,易误读。二丘同属小武陵乡,依照常理来说,一乡之内应不会有如此音近的两个丘名,推测其为一丘,其中存在别字。
在吴简释文中,“余”字只见于“余元丘”,“余”“徐”相通,此名应取“余”字“丰足”“剩余”之意,取“元”字“为首、第一”之意,希望生活富裕充实,成为首位。
故而猜测,“徐”字应为“余”字的误写字。
(四)“苌”——“长”
“苌世丘”也曾在吴简其他材料中出现,如:
□萇世丘大男逢端付庫吏殷連受 叁·四四八[21]
然同时“长世丘”也多见于吴简,如:
在吴简中,“长”字通常用作人名,作地名时一般指“长沙”。“苌”字则多用于地名,如“胡苌丘”“苌龙里”等。《说文》释“苌”曰:“苌,苌楚,跳弋。一曰羊桃。”苌楚一词来源甚早,《诗经·桧风·隰有苌楚》:“隰有苌楚,猗傩其枝”。《本草纲目·果部·卷十八下》提及“羊桃”:“别录曰:羊桃生山林川谷及田野”。湖南山林众多,有湘江在侧,应是苌楚生长的好地方。“苌世丘”应取“苌”字“苌楚”之义,取“世”字“产生、出生”之义,意为此处是盛产苌楚之地。
因此推测,“长”字应为“苌”字的别字。
(五)“湛”别作“”“甚”
三丘同属东乡,“湛丘”与“甚丘”同有一名县吏“赵当”,“湛丘”与“丘”同有一名县吏“刘桓”,此种情况不符合常理,应是存在别字情况。
再看“甚丘”与“湛丘”。在《竹简陆》中,二丘皆为常见丘,“甚丘”出现7次,“湛丘”出现12次。据图可知二字图版差异较大。“湛”字属澄纽侵部,“甚”字属禅纽侵部,二字音近,易误读。二丘丘名相近,同属东乡,且在同年同月共有一名县吏名为“赵当”,这种巧合不可能出现在官方文书中,当实为一丘。根据频次推测是小吏在书写过程中为了减省工作量故意产生误写行为。
在吴简中,“甚”通常用作人名和地名。“湛”则常用于地名,如“湛上丘”“湛龙丘”。“湛”字从水,长沙地区又河流众多,水系发达,应取其“盈满、清晰”之义,与水相关。由此猜测“甚”与“”都应是“湛”的误写字。
(六)“辜”别作“古”
同时“上辜丘”多见于吴简,是较为常见的丘名:
二丘同属东乡,又同在嘉禾二年十二月缴纳税米。“古”“辜”二字同属见纽鱼部,同音易发生误读。在同一乡级体系中,有两个同音又不同字的丘名应该是不可能的,且“上古丘”只出现一次,是误写的可能性很大。
在《竹简陆》中,“古”通常作为人名出现,“辜”字则在丘名里出现。除上辜丘之外,《竹简陆》还出现了“辜丘”与“吴昌辜丘”。“吴昌”为吴国县名,初名“汉昌”。《三国志·吴书·周瑜鲁肃吕蒙传》:“权拜瑜偏将军,领南郡太守。以下隽、汉昌、刘阳、州陵为奉邑,屯据江陵。”《元和郡县图志》:“后汉分长沙为汉昌县,孙权改为吴昌县。”据此“吴昌辜丘”与“辜丘”应为同一丘,至于其与“上辜丘”是否有关系应再行论证。
《说文》:“辜,辠也。从辛,古声。”由此猜测“上辜丘”可能是有罪之人的聚居地。在吴简中有“寇丘”“仆丘”之类,应都是与丘中人的身份相关的。故而猜测“古”字应为“辜”字的别字。
(七)“胡”别作“湖”
上简地名“湖苌丘”仅一例见于《竹简陆》,所属乡名模糊不见,据简文可知其人赵客在嘉禾二年十一月还元年所贷子弟限米,说明湖苌丘有特殊人群“子弟”,即吏之子弟。
然在吴简中有一相近丘名,为“胡苌丘”:
依文意,胡苌丘应属平乡,其人何盛在嘉禾二年十二月还元年所贷私学限米,其人何朱在嘉禾二年正月缴纳元年子弟限米。可见胡苌丘存在特殊人群“私学”和“子弟”。二丘在嘉禾二年同缴纳子弟限米,可为佐证。
若是存在误写,应是“胡”字别作“湖”字。因“湖苌丘”只有一例,而“胡苌丘”存在多例。“胡苌丘”此名,“苌”应为“苌楚”之义,苌楚本身有一层柔毛,“胡”字可能取其须毛之义,活用来修饰“苌楚”。
(八)“姑”别作“沽”
“沽”“姑”二字都从“古”声,同属见纽鱼部,读音相同。同一乡中有一人分别属于两个同音却不同字的丘,这种情况实属荒谬,不会被政府允许。在《竹简陆》中,两丘均只出现一例,进一步查阅后发现如下两简:
【注】简面下段左侧见[一匹]字迹右半,破莂时有意为之。
(九)“陵”别作“凌”
【注】简面下段左侧见[二匹]字迹右半,破莂时有意为之。
然而吴简中同时有一相近丘“陵枯丘”:
“陵”“凌”二字都从“夌”得声,皆是来纽蒸部字,音同。同属一乡、读音完全相同、只一字不同的地名,不会被官方允许,可能是笔误所致。
“凌枯丘”仅此一例,而“陵枯丘”多次出现,故而猜测“陵”别作“凌”字。《说文》释“陵”曰:“陵,大??也。”“陵枯丘”应取“陵”字“丘陵、陵谷”之义,用以形容此地的自然环境。
三、《竹简陆》所见别字类型
(一)与正字对比,别字产生的类型大体可分为三类
简省构件或笔画。此类正字大多为形声字,别字在正字的基础上简省了部分构件或笔画,通常保留声符,省除意符。
繁增构件。别字在正字的基础上增加了构件,通常为表意性质的偏旁。
以上两类的相同点为正字与别字间一字以部件的形式在另一字中出现,且为声符。
偏旁讹混。正字与别字为相同声符,不同意符的字,二者的意符因为形近而误写。故此种别字是通过改换部件形成的,有可能为部件相混的异体字,然用例太少,所以将其归为别字。
这三类的共同点是正字与别字共享同一声符,故二字大多音同或音近。且声符作为二字的相同构件,可见其字形也较相近。
(二)从别字出现语境来看,可分为两类
出现在年号“嘉禾”。“嘉禾”于传世文献中常见,是三国君主孙权的第三个年号。《三国志·吴书·吴主传》:“夏有野蚕成茧,大如卵。由拳野稻自生,改为禾兴县。中郎将孙布诈降以诱魏将王凌,凌以军迎布。冬十月,权以大兵潜伏于阜陵俟之,凌觉而走。会稽南始平言嘉禾生。十二月丁卯,大赦,改明元年也。”可见“嘉禾”二字的来历,可确认为正字。吴简也常见“嘉禾”二字,故在年号语境下的“加”“和”等字当为别字。
出现于地名,大多为丘名。在传世文献中未曾出现过“丘”级机构,故而学者们对“丘”的定义也有不同意见。吴简出现的丘名数量庞大,与乡里的对应关系也繁复纷杂。在《竹简陆》中,共出现了三百余个不同的丘名,总八百余次。基数如此庞大,产生别字的概率会增加。此类别字无传世文献佐证,确认困难,只能在吴简材料中寻找类似简文,以乡名、年份、人名为依据。
需要说明的是,上述九组别字并不是吴简中的所有别字,但仍有一定代表性。通过分类,可以看出吴简中的大多别字与正字音近形似,且多见于专有名词。
四、别字产生原因
三国时期的语言文字正处于过渡阶段,有不同于其他时期的文字特色。吴简文字中有隶书、楷书、行书、草书等多种书体;仍存在大量异写字、异体字,字形笔画有杂糅,但较之秦汉文字有减少的趋势。作为日常手写材料,吴简本身带有主观性和不确定性,出现别字也在所难免。通过分析,总结《竹简陆》别字产生的原因可能为:
(一)读音相近
别字与正字间均读音相同或相近,或二字从同一声符,或一字为另一字声符。因读音相近而文字产生讹误的现象并不少见。以上出现别字的简大多为入米简,官府有入米的时限规定,入米简时间较为集中,仓吏在接纳居民上缴的米时应该是很忙碌的。三国战乱时期,孙吴官学衰微,统治者重视武力而忽视教育,吴简中“私学”的兴起可见一斑。在基层管理体系中,写字记录的工作应有专门的小吏来做。为提高工作效率,我猜想入米时应是一人说话一人记录,这种情况下产生别字的几率会大大提升。
(二)字形相近
上述别字与正字在字形上多有相似,二字通常某一部件相同,这就加大了产生误文的可能性。字形相近所导致的部件讹混是别字出现的最常见原因。在当时书手繁忙,工作量大的情况下,将某字写作另一字形相近的字的情况是完全有可能的。
(三)个人简省
手书材料最大的不确定因素应是笔者本人,手写的文字材料会因为书写者不同而出现偏差。虽然有繁化现象出现,但大多别字都是正字的简省写法,或直接省去其中的部件或笔画,或将某部件改换为书写上更简单的部件,这种误写可能与书写者的书写习惯有关。在繁忙的工作任务下,小吏可能是故意选择与原字音近但字形更简单的文字,通过简省其中的部件或笔画来减少工作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