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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辰开复后的张元济与清末教育新政*

2021-03-26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年5期
关键词:张元济学部黄炎培

黄 剑

民国时期的张元济在政学商界深孚众望,在学界影响尤深。追根溯源,这和他参与清末教育新政有密切联系。他在甲辰开复之后,先后赴学部、外务部等处供职,宣统年更是被内阁数度征召。张元济通过这段时期的事功活动,发现个人从政不可为,故此转而将其在政学两界的高端人脉嫁接到商业领域,最终将商务印书馆打造成睥睨四方的商业巨擘、与北大比肩之教育重镇、源源不断与政坛互通人才的变相官场①有关探讨可参见黄剑:《商事如政事——张元济“以政入商”下的文化运作》,《安徽史学》2016 年第4 期;黄剑:《张元济执掌商务印书馆与清末教科书的出版》,《学术研究》2020年第7期。。学界对清末张元济在中央教育会中扮演的角色进行过一些研判②有专文论述中央教育会存在时间段内张元济相关研究,如关晓红《清末中央教育会论述》(《近代史研究》2000 年第4 期),详细爬梳了清末中央教育会召开的背景与进程,指出其在近代教育史和清末宪政史上均极为重要,对实际由张元济主持召开中央教育会的过程与成果作出了清晰描述,并指出了背后之深意。朱贞《教育改革下的旧学命运》(《中山大学学报》2017 年第4 期),着重探讨了张元济主持中央教育会期间在废经运动中扮演的角色。两文均注意到中央教育会中的朝野派分并不像传媒说的那么严重,为本文继续研究张元济在同一时间段甚至同一事件中获得悬殊甚大的各方势力支持这一情况提供了力证。,但并非专门研究。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础上,将张元济置于清末教育新政的大背景下作进一步的梳理与探讨,不仅可以了解张元济与相关人事的活动轨迹,更有助于观察那段波谲云诡的乱世政情。

一、“绝意仕途”与北上就职

张元济在个人的回忆录及文集中,不断向后人塑造他自戊戌变法后绝意仕途的形象,但实际其个人并未真正放弃过参与政治活动。早在1904年慈禧太后七十大寿之际,下令赦免除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以外的政治犯,张元济就在瞿鸿禨等人招募下北上,重返政界。

张元济于1906年4月入职学部,入职当月就连上了12份折子,分别是《关于教会学校章程致学部堂官书》《奖励捐款兴学议》《议请奖励本国学堂毕业生致学部堂官书》《为划一洋员薪水致学部堂官书》《复议外国人设立学堂章程》《对〈版权律〉、〈出版条例〉草稿意见书》《关于学费标准致学部堂官书》《为寺庙办学致学部堂官书》《议管理留学欧美学生办法致学部堂官书》《请勿将变通奖励学生章程与变通奖励混而为一》《谨拟各学堂毕业生待遇章程》①张元济:《张元济全集·诗文》第5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31—51页。。张元济在学部任职极短,却连连上奏,其政治热情之高可见一斑。

这12份折子尚未见回音,张元济便奉旨于次月调入外务部,又连上9份折子,分别是《条陈外交学堂事宜说帖》《条陈外务部事宜稿》《代外务部拟办理储才馆事宜奏折》《储才馆暂行章程》《储才馆办事章程》《储才馆学习员章程》《拟请调员生说帖》《议复〈驻法刘大臣奏请变通出使事宜〉》《上外务部尚书条陈》。仅两月光景,就上21 份奏折,数量之多,涉及之广,无论如何也不是绝意仕途的表现,更不用说张元济其后还积极参与了诸多政治活动。

此时,张元济的好友、时任外务部右侍郎的汪大燮,对张元济高涨的政治热情十分不解。张元济入京之初,汪大燮在外考察政治,曾就此事问汪康年“菊生入京,闻有条陈外部改良事,能行否?已行否?外部不改良,使馆不改良,则外交终无起色。兄有条陈使馆改良折,虽空论,然大意已包含在内,此事蓄意已久,初因考政为毕,继有西班牙之行,故月初始发,到后如何情形?望探示”。在看到张元济所上21份折子后又有言:“外务部储才馆章程,不知是否菊生所定,兄亦不谓然。何以菊生思想亦如此浅薄耶?真不可解。”②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866,860页。并断定“菊生在外部难得手,不来亦未始非法”③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866,860页。。他认为张元济的这些提案未免不切实际。

由于慈禧太后大权在握,对戊戌旧人仍怀有极强的戒备心理,加上张元济有数年不在政坛,按汪大夑观点,21 份奏折所议太过简单,故而未有回音。张元济逢此际遇,萌生退意,1906 年6 月13 日至学部拜会侍郎严修,具呈请假,未获接见。但同日获学部尚书荣庆批准,得以返沪。一个月后张元济与瞿鸿禨信中言及“前月匆匆出都,实因有不得已之事,不能不托故而去”,并表示日后将详细说明④张元济:《张元济全集·书信》第3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526,526页。。关于此事,左绍佐认为:“张菊生元济调入学部、又调入外务部,皆夷然不屑,竟有天马不羁之致。其留心于中外之事,皆能言其办法,未易林也。”⑤左绍佐(1846—1928),字季云,号笏卿,别号竹笏生,太平乡左家河人。清光绪六年(1880)34岁考取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历任刑部主事、员外郎、郎中,都察院给事中,军机章京,监察御史,广东南韶连兵备道兼管水利事。任京官时,直言敢谏。曾参奏满汉大员奕劻、璞寿及袁世凯等专权误国,上书抨击时弊。左绍佐:《竹笏日记》(稿本),转引自张人凤、柳和城编著:《张元济年谱长编》上卷,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08页。在他看来,张元济在学部、外务部任职短暂,是因为天马行空、独立不羁所致。但实际情形是否真的如此呢?

由于戊戌变法中的失败经历,重回上海的张元济不愿过多牵涉与其师瞿鸿禨、岑春煊相关的党派之争,他想方设法置身事外,故不断婉拒昔日恩师的延揽。“丁未政潮”爆发前夕,张元济于1907 年3 月26日致书瞿鸿禨,详细说明辞职缘由:“元济去冬乞假南旋,实非得已。邸堂知遇,函丈栽培,每一念及,辄思奋勉。惟长官未尽融洽,同列复多猜疑,就念黾勉从公,日夕趋奉,而阻力丛生,安能事事禀承,必有颠覆之日。筹思再四,宁可元济受畏事之诮,而不可使邸堂暨吾师有失知人之明。故于本月初旬具恳请开去馆差,就新调各员选派接办。”⑥张元济:《张元济全集·书信》第3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526,526页。信中表明,其离职是未能和长官融洽,既与唐绍仪交恶,又受同事猜疑,为了不影响恩师的知人之名,遂执意挂冠而去。

张元济辞去学部职务后,仍在瞿鸿禨、岑春煊延揽范围之列。5月10日,商务印书馆召开股东会,张元济首次当选董事会董事,另当选者为夏瑞芳(兼经理)、原田一郎、印有模、山本条太郎⑦张人凤、柳和城编著:《张元济年谱长编》,第226页。。岑春煊当日也电邀张元济、郑孝胥,赴邮传部任职①张元济:《张元济全集·书信》第2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15,115,115页。《监国对于教育会之注重》,《大公报》(天津版)1911年7月20日第2版。。5 月13 日,张元济复电谢辞②张元济:《张元济全集·书信》第2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15,115,115页。。5 月14 日,邮传部致电张元济、郑孝胥两人“从速来京”③张人凤、柳和城编著:《张元济年谱长编》上卷,第227页。。5 月15 日,郑孝胥接岑春煊来书,知其奏保郑孝胥、张元济二人入邮传部,并已奉旨“著照所请”④郑孝胥:《郑孝胥日记》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1090页。。5 月17 日,张元济接岑春煊电,邀其都中任事⑤张元济:《张元济全集·书信》第2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15,115,115页。。5 月20 日,张元济致书瞿鸿禨:“惟设馆首在求才,而办事尤期得助。去岁调员之始,事机不顺,风声所播,罗致愈难。一、二贤者,必将怀疑观望,趑趄不前;而应命而至者,必在希荣弋利之辈。志趣既异,将伯难呼。元济勉强周旋,于部务有何裨益?故宁可违命于今日,而不欲复咎于将来。区区此心,正所以报吾师及邸堂之知遇也。”⑥张元济:《张元济全集·书信》第3卷,第527页。

由此不难发现,瞿鸿禨、岑春煊等人正当用人之际延揽张元济,但张元济始终未能从命。究其原因,一则自认时机未能成熟,再则同僚多为利益熏心之辈,出山也于事无补,故不欲再涉官场,重蹈覆辙;更为重要的是,由于此时瞿鸿禨、岑春煊与奕劻、袁世凯的权力争斗正酣,张元济不愿再现戊戌故事,故不赴任,以策安全。

1907年5月,张元济致军机大臣林绍年书,谈辞外务部、邮传部任职事,牵涉内容颇广。张元济认为外务部与邮传部均是一片暮气沉沉,遍布利禄之徒,加之新旧党争激烈,在这种混乱不堪的朝局之中,他根本无法施展抱负,只能虚与委蛇,所以自嘲尸位素餐,于事无补⑦云帅指岑春煊,张元济:《张元济全集·书信》第2卷,第452页。。实际上,更为深层的原因在于,张元济在甲辰开复之后,由于慈禧太后对包括其在内的这批“戊戌余孽”成见仍深,所以开复后的他们“一无事权”,不得不小心翼翼活动于政治舞台。政治斗争颇剧的丁末年间,张元济政治上的靠山瞿鸿禨、岑春煊于权力场中角力失败,形势变为内有“谏臣被黜”,外为岑春煊出镇两广⑧御史赵启霖因弹劾段芝贵贿赂奕劻、载振父子被罢。。之后林绍年也因替赵启霖鸣不平得罪庆王,不得不称病退出军机。这种激烈斗争的局面,使有心复出的张元济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但由于商务印书馆在学界影响甚巨,张元济又热衷于教育事业,试图破局的学部主脑遂决定对其进行再度征召。

如果说戊戌时期张元济还主要是依靠岳父余荫及师长力量⑨其岳父许庚身就是考官之一,张元济正是以此为起点,开始了其不同寻常的人生。黄剑:《戊戌年间的张元济与清季政争》,《学术研究》2017年第7期。,那么宣统前后已名声鹊起的他则开始越来越借重同年与门生的势力⑩汪大燮、蔡元培等同年与学生辈的黄炎培等人在政、学界的影响力逐步壮大。。在中央教育会、中国教育会成立乃至学部重组过程中,都能见到这类旧雨新知的身影。由于清政府迅速垮台,这批呼风唤雨的师友终于在民国北京政府时期为张元济及商务印书馆提供了更多的助力。

二、张元济与中央教育会

慈禧太后辞世,包括张元济在内,开复的戊戌党人得以在政坛重露头角,但由于绝对政治核心的缺位,各项改革的实施均是多头势力相互博弈的结果,张元济参与的教育新政改革也不例外。他们试图改造政治顶层设计,然而由于缺乏独断乾纲的最高领袖与主流政治势力的支持,结果往往徒劳无功。中央教育会成立之后,各项议案除抄送摄政王审查外,总理大臣庆亲王处也需报备⑪张元济:《张元济全集·书信》第2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15,115,115页。《监国对于教育会之注重》,《大公报》(天津版)1911年7月20日第2版。。这意味着除了学部与教育团体的分歧之外,顶层架构也是政出多门。

1911年5月底学部筹组中央教育会。当局认为各省教育未能统一,拟于暑假期间,仿日本高等教育会议办法,召集各省教育总会职员及各学堂监督教员等于北京召开中央教育会议①《京师近事》,《申报》1911年5月26日第5版。黄炎培:《黄炎培日记》第1卷,北京:华文出版社,2008年。。此时各省教育总会联合会刚刚闭幕。或指中央教育会为各省教育总会联合会所促成,实则学部召开中央教育会,正是为了研究解决普及教育与宪政问题②关晓红:《清末中央教育会论述》,《近代史研究》2000 年第4 期。。这在5月学部奏请设立中央教育会时就有明确体现,学部限定中央教育会的议案多围绕中学堂以下教育事宜③《学部奏设立中央教育会拟具章程折并章程·法令》,《教育杂志》第3 卷第6 期,1911 年7 月5 日,。

当年6月20日,清廷谕旨:“学部奏设中央教育会遵章开会,请派张謇充该会会长,张元济、傅增湘充该会副会长一折,著依议。”④《学务大臣唐景崇等奏为中央教育会遵章开会拟派张謇等员充当会长副会长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军机处录副奏折,档案号:3—7574—30,缩微号:562—2488。期望他们在教育方面替摇摇欲坠的清廷修补摊子⑤中央教育会,按学部的设想就是隶属于其的行政辅助机关。《学部奏准设立中央教育会并拟具章程折并章程》,《教育杂志》第3年第6期,1911年7月5日。。张謇虽被“敦属为中央教育会会长,再辞不获,许以半月”⑥曹从坡等主编:《张謇全集》第6卷,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653—654页。,无心参与此事。与张謇意兴阑珊相反,张元济甚为热心,函告梁启超:“学部奏设中央教育会,其意亦欲集思广益,以谋教育之改良,而图行政之统一。惟所拟章程未必尽是,而用心尚属可嘉。弟被命为副会长,事关公益,不能不摒挡一行。”⑦张元济:《张元济全集·书信》第3卷,第220页。张元济的至交好友傅增湘时任直隶提学使,加之舆论对其担任副会长颇有微词⑧《傅增湘天外飞来》,《申报》1911年6月28日第5—6版。,故而对此也不甚积极。这样,筹建与组织会议的重担就落在了张元济的肩上。

与清末政坛普遍拖沓的暮气相反,八面玲珑的张元济迅速筹划了相关事宜。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中央教育会就于1911年7月15日顺利开幕,百余人到会⑨《专电七》,《申报》1911年7月16日第4版。。但会议期间官绅理念的尖锐冲突,决定了试图调和朝野纷争的张元济将再度受挫。与不久前建立的皇族内阁一样,中央教育会章程及会议规则,均由学部拟订,并不反映教育界公意。学部力图将会议表面上办成全国教育界官绅集思广益的大会,实际上却基本秉承摄政王的意旨进行。与会代表构成比例的决定权掌握于学部,所定名单中,教育界势力明显偏弱⑩关晓红:《清末中央教育会论述》,《近代史研究》2000 年第4 期。。研究会成立当日,学部大臣唐景崇致开会致辞围绕普及教育、实业教育,而中央教育会会长张謇演说内容则是提倡军国民教育⑪《京师近事》,《申报》1911年5月26日第5版。黄炎培:《黄炎培日记》第1卷,北京:华文出版社,2008年。。两人所述内容大相径庭,两种指导思想和教育主张从会议开幕之日起就南辕北辙,如果说学部和清廷主要注重新式教育量的扩张,教育界士绅则更加侧重于质的改变。前者以推行宪政巩固统治为目的,后者却旨在增强国民素质以拯救民族危亡。由于官绅期望不一,关注点不同,会议的整个过程始终贯穿着尖锐的观念冲突与言词交锋⑫关晓红:《清末中央教育会论述》,《近代史研究》2000 年第4 期。,处于主持协调各方利益的张元济颇为尴尬,不得不斡旋、奔走于不同的势力之间。

同日,张元济偕于式枚访缪荃孙⑬缪荃孙:《艺风老人日记》,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2397页。。又访傅增湘,座谈良久⑭张人凤、柳和城编著:《张元济年谱长编》上卷,第331页。。7 月16 日,中央教育会开预备会议。张元济报告了唐文治的三件提案:停止实官奖励;变通考试章程;提倡军国民教育⑮《唐蔚之侍郎致中央教育会说帖》,《申报》1911年7月18日第3版。。唐文治为前农工商部署理尚书,也是当时学界领袖和中央教育会副会长备选之一,与张元济过从甚密,此次提案与张謇的主张也是不谋而合。

7 月17 日,中央教育会召开第一次会议,通过国库补助小学经费案、义务教育案①《中央教育会开会三纪》,《申报》1911年7月23日第3—4版。《中央教育会第六次大会纪》,《申报》1911年8月2日第5—6版。。7 月18 日,张元济主持会议,讨论教育经费咨询案、任免小学教员案②《中央教育预备会第三次开会纪》,《申报》1911年7月25日第4版。。7月19日,就试办义务教育案进行演说。7月21日,主持中央教育会。会议讨论开国库补助案、义务教育案③《中央教育会续开审查会纪事》,《申报》1911年7月28日第5—6版。。同日,缪荃孙回访④缪荃孙:《艺风老人日记》,第2399,2400页。。同日,蔡元培在德国收到杜亚泉来信,“内有菊生函”⑤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15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32页。。这段时间,张元济频繁与学界名流缪荃孙、于式枚、傅增湘、蔡元培交换意见,一展教育事业的抱负。7月23日,其致信汪康年,附送在中央教育会上演说稿,“如以登报,还祈削正为幸”⑥张元济:《张元济全集·书信》第2卷,第200,201页。。不仅与官员交换意见,也企图通过舆论工具造势,以唤起社会关注,造成更大程度的影响。

由于大家各怀心事,张元济主持的中央教育会往往难以达成共识。7月24日,中央教育会第四次会议,讨论国库补助小学经费案及表决办法,他的提议被否决⑦《中央教育会第五次大会纪》,《申报》1911年7月31日第5—6版。。黄炎培日记记载:“是案讨论半日,仅定三条,秩序颇乱。开会之初,王君九对于昨会表决唐案交并审查,龂龂诘难。戴邃庵(展诚)和之。学部人员跋扈已极。众顾大局,不与较。”⑧黄炎培:《黄炎培日记》第1卷,第6,6,6,8,8页。7月26日,张元济出席中央教育会第五次预备会。由于会场秩序混乱,他主张“会场规制亟须整顿,否则徒争意气,虚掷光阴”⑨《中央教育会开第五次预备会详纪》,《申报》1911年8月1日第4版。。黄炎培记之:“午后预备会,张(謇)会长以昨会部员跋扈情形,所以不与计较之故,全为顾全大局等语布告。”⑩黄炎培:《黄炎培日记》第1卷,第6,6,6,8,8页。可见,参会学部官员与教育界代表的激烈矛盾已经表面化,官绅之间的合作意愿相去甚远。

1911年7月27日,张元济主持中央教育会第六次大会,讨论教育经费咨询案及唐文治所提“停止奖励实官出身案”,后者经讨论通过⑪《中央教育会开会三纪》,《申报》1911年7月23日第3—4版。《中央教育会第六次大会纪》,《申报》1911年8月2日第5—6版。。“是日,张副会长极力维持秩序,故议决甚速。休息后议奖励案。沈信卿、陈叔通(敬第)、姚作霖(汉章)、汪衮甫(荣宝)等皆发言表赞成。以对于百三十八人之八十人起立,得通过。”⑫黄炎培:《黄炎培日记》第1卷,第6,6,6,8,8页。张元济勉力维持,在学部支持与友朋帮助下通过少许议案,但多来不及实施就随着清政府倒台而湮灭。

1911年7月30日,缪荃孙、董康、罗振玉于会贤堂宴请张元济、傅润孙、王国维、柯劭忞等人,散席后一起参观京师图书馆⑬缪荃孙:《艺风老人日记》,第2399,2400页。。同日,张元济致书汪康年:“新政之为害与夫京外各官之不负责任,只便私图而不顾大局,无论改弦更张,即欲行专制政体,恐亦不得。循是以往,必致灭亡。公似可于报中谆切言之。”⑭张元济:《张元济全集·书信》第2卷,第200,201页。张元济心中了然新政之害,在于新瓶旧酒,名为收集民意,实为专制。所以他表面上秉承官方意图进行提案讨论,暗地又企图利用汪康年等报人,加强对政府的监督,但为时晚矣。

此种情形下,中央教育会相关讨论难免不流于形式,成为清廷谢幕前的一场闹剧。1911 年8 月1日,张元济主持中央教育会第九次大会,讨论“军国民教育咨询案审查报告”,“争论甚剧”⑮黄炎培:《黄炎培日记》第1卷,第6,6,6,8,8页。。8月3日,中央教育会第十次大会。“是日,轩然大波起矣。学部员到会者骤多。第五条体育会,尽力欲删去。表决得少数。打靶、拳术等语又欲删去。表决不得少数。部员大恚。最后以不正之手段,重请独删打靶。张副会长漫徇之,报称多数,哗乱至不可问。为前所未有。”⑯黄炎培:《黄炎培日记》第1卷,第6,6,6,8,8页。8 月4 日,其主持大会时谓各会员“言勿及于题外,并望勿徒于文字上吹求”⑰《中央教育会第十一次大会纪》,《申报》1911年8月10日第5版。。然“各会员以张副会长昨漫徇部员之请,为不正当之表决,又多抑制发言,纷纷乘隙为难,张副会长大窘”①黄炎培:《黄炎培日记》第1卷,第8,8页。。同日,张元济发起成立中国教育会,黄炎培复函赞同②黄炎培:《黄炎培日记》第1卷,第8,8页。。从黄炎培的日记来看,中国教育会从提议到成立,只用了短短几天时间,似乎太过于仓促,但张元济在中央教育会与学部不能协调的情形下成立中国教育会当为早有打算。事后看来,张元济通过成立相应组织延展人脉,获得自身企业继续前行的方向,其办事格局非常人能及。

8 月12 日,《申报》刊发张元济等在北京发起组织中国教育会消息③《专电二》,《申报》1911年8月12日第4版。。不到十天,张元济充分利用其拥有的媒体资源,在中央教育会尚未闭幕的情况下,通过相关友好刊物对外公布成立中国教育会的消息。这种公开与政府争夺教育资源的事件充分说明清政府社会控制能力日渐式微,从张謇的敷衍塞责到张元济的另立门户,均为当时社会复杂面向的表现。

由于中央教育会在京召开,张元济认为全国教育家云集,故提议在中央教育会之外,另组私立全国性教育会,以谋求学务之进步④汪荣宝:《汪荣宝日记》,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86页。,并据此扩大自己的影响。虽因清廷迅速覆亡,未在政府层面取得预期效果,但张元济长期积累下来的教育资源,最终将商务印书馆推上了其他出版企业难以企及的高峰。8月11 日,张元济等组织中国教育会在北京法政学堂召开成立大会,其致开幕词并被推举为会长,伍光建、张謇为副会长⑤《中国教育会开成立会》,《申报》1911年8月17日第5版。。8 月12 日,《大公报》刊载《中国教育会章程草案》,分为六章加附则,总共20 条章程。发起人有张謇、杨度、谭延闿、傅增湘、黄炎培、罗振玉、伍光建、颜惠庆、陆费逵、张元济等50 人⑥《中国教育会章程草案》,《大公报》1911年8月12日第9版。。参加人员与中央教育会成员重叠,没有多少新意,甚至由于成员品流复杂,还出现了内部会员利用舆论工具公开互相诋毁的状况。

《帝国日报》多篇文章讨伐张元济执掌的商务印书馆即为一显例。《帝国日报》名为帝国,实为商务高级职员陆费逵主办,当时正秘密筹组中华书局。资历尚浅的陆费逵,利用舆论攻击学部的同时,又指出中国教育会中有革命党人,企图煽动清政府对张元济执掌的商务印书馆进行打压。8月22日,《申报》转引北京《帝国日报》的文章,言指中国教育会成立有七大弊端:(一)商务印书馆为日资企业,张元济担任会长意味着全国教育权为日本人所掌握;(二)会中有不少革命党;(三)会章出自商务印书馆职员之手;(四)由于副会长张謇不理事,教育会实权为张元济所把持;(五)干事部职员多为商务印书馆馆员、学部司员及立宪公会会员;(六)由于张元济把持会务,干事、评论员形同虚设;(七)骗取清廷资金,扩充企业实力⑦《中国教育会之内幕》,《申报》1911年8月22日第3—4版。。通过陆费逵的抨击,不难看出张元济除了招揽当时教育团体的领袖及依靠本馆职员外,更是积极运动学部官员与革命党人等各方力量加入。

9月12日,《申报》再度转引《帝国日报》文章,较上一篇报道抨击重心有所转移:“商务印书馆经理张元济,前因在中央教育会时反对军国民教育以市学部之欢心,外间皆不解其故。迨中国教育会出现,其分子除商务印书馆外,大半皆学部中人。”认定中国教育会成立目的在于拓展生意,因为所出书籍必受学部审定,欲使学部审定不与为难则非与之联络不可。所以述及中国教育会呈请立案时,夹枪带棒说学部准允“该会会长等组织中国教育会,规模远大志虑闳深。所称以应世界趋势定教育方针(真是危险),察社会现状求教育进步(能多商务印书馆几册书便是进步),为宗旨卓识热忱深堪嘉尚。所订章程二十条,条理秩然甚属周妥,应准如呈立案。其章程内会务各项尤应实力推行(推行商务印书馆生意也),以为教育发达之助本部实有厚望焉”⑧《商务印书馆将来之好望》,《申报》1911年9月12日第3—4版。。陆费逵看前文没有引起所期待的效果,再度撰文抨击,不过将抨击重心转到官商勾结层面。但文章发表之后,同样由于当时混乱的社会形势,还是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

8 月14 日,中央教育会闭幕,唐景崇代表学部致辞,张元济代表全体会员致答词并演说。此次会议历时30天,议决案12件①《中央教育会闭幕》,《申报》1911年8月19日第6版。。随着会议的闭幕,身心俱疲的张元济也摆脱了这个烫手山芋。他于8月25日致书张謇,对其出京后中央教育会发生的事态作了通报,并对张謇支持成立中国教育会表示感谢②张元济:《张元济全集·书信》第2卷,第242页。。张謇与张元济都是晚清政坛上由政转商的重要人物,晚清统治者试图将他们这类人物重新纳入政府体系,但适得其反,他们与清廷离心离德,分化反而加速了。

清廷召开中央教育会是清末新政的一个重要实施步骤,但“清末新政后期仿行宪政,旨在挽救统治危机,结果适得其反,促成清廷速亡”③关晓红:《速成新政与清廷覆亡》,《学术研究》2012年第11期。。作为稳定统治、实施宪政的一个具体措施,在这样一个群龙无首的大背景下,根本无法按其设立的初衷发展,最终随着清廷覆亡而告终。但张元济居此乱世,在无望参政的情形下,通过参与对全国性教育机构的领导,将大量政界资源转嫁入商务印书馆,藉此进一步巩固和壮大了其商业帝国。

三、实业救国与明哲保身

综上可见,张元济的政治热情至清末仍十分高涨:1906 年先后供职学部、外务部,1911 年又出任学部辅助机构——中央教育会副会长。后来以学者面目长期蛰伏商界,实是政治环境使然。商务印书馆在晚清民国的迅速发展,就是一部政学商紧密结合的历史。

1905年3月下旬,商务再次增资10万元,其中有3万的股份就明确规定供“京、外官场与学务有关可以帮助本馆推广生意者,和本馆办事之人格外出力者”认购。当时商务业务蒸蒸日上,股东最高所得官利、红利高达40%,再加上公积金5.4%和年终资产盘低,股东实际所得超过50%,所以将入股作为拉拢官员、交际学界和笼络骨干职工的一种手段④长洲:《商务印书馆的早期股东》,《商务印书馆九十五年》,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弟650页。。这部分人员的加入,使得商务进一步巩固了其在政学商三界的高端人脉,让商务有了长期顺利发展的保障。

1906 年3 月至6 月,张元济在学部与外务部供职期间,接连上书21 份条陈都泥牛入海,但他适时将熟络的政治人脉导入自己企业的商业活动中,却实现了教育与实业融合发展的目的。1906 年6 月28日,学部公布第一批审定初等小学暂用书目102册,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有54种,占52.9%⑤宋原放:《中国近代出版大事记》,《出版史料》1990年第1期。。这批学部审定的教科书再版时,书名前均冠有学部审定字样,甚至到民国年间仍有不少教材冠名如此。商务能在这次暂定用书中脱颖而出,除了本身质量较高之外,也与张元济身后庞大的政治人脉有关。

1911年8月,张元济与奕劻上折,分别讨论理财、外交、民政、教育、实业、交通、司法、理藩、军备九个问题。在论及最后一个问题“军备”时有言:“教育、实业,两未发达,空言军备,终归无效。”⑥张元济:《张元济全集·诗文》第5卷,第185页。落款署名是章京张元济。张元济指出,因为教育、实业两不发达,国家就没有坚实的经济基础,此时空谈军备,难免再度成为甲午海战故事,沦为笑谈。而他从事的出版事业,正好具备教育、实业两个属性,在发展自己企业的同时,不仅能够传播新学旧知,也能为国家创造经济价值,壮大国力。这最终为商务印书馆获得了“义利双赢”的局面。张元济虽与清末各方势力同时交往,在同一历史进程中,也尽可能地整合不同性质的人脉共同参与,强势互动,商务印书馆的业务因此获得长足发展,并在民国北京政府时期达到巅峰①黄剑:《商事如政事——张元济“以政入商”下的文化运作》,《安徽史学》2016年第4期。。

张元济在频繁向清廷掌权者上书的同时,与改良及革命势力亦过从甚密。1911年11月13日,张元济等14个省份的改良及革命人士在上海秘密起草了一份《组织全国会议团通告书稿》②晋、桂代表为原文所缺,《张元济全集·诗文》第5卷,第187—188页。。在晚清政治舞台上,个人同时与相互敌对的政治派别有紧密联系,并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不仅仅是张元济、张謇、汤寿潜等立宪主义者如此③黄剑:《从消极到顺应:五四时期的张元济和商务印书馆》,《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15年第1期;章开沅:《论汤寿潜现象——对辛亥革命的反思之一》,《浙江社会科学》2001 年第6 期;章开沅:《张謇传》,北京: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2000年。,作为革命党人的孙中山、宋教仁也不例外④桑兵:《孙中山的活动与思想》,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1年;迟云飞:《宋教仁思想研究》,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

1909年1月2日,袁世凯暂时失势,开缺回籍,于14日去信张元济,称自己当日已经回籍,言“论者未睹此中真相,逞其揣测之谈”,希望张元济与郑孝胥、张謇、汤寿潜等“主持公论,使波辞尽辟”云云⑤张树年主编:《张元济年谱》,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年,第79—80页。。张元济毕竟跻身上流有年,袁世凯之深意岂有不明,自然不免敷衍一番。同年8月10日,袁克定复张元济书:“尊意前已代陈,所云‘多途用人,不拘一格,藉弭朋党之嫌’等语,家严尤为服膺。惟家严筮仕中外垂三十年,操劳过甚,精力遂致衰颓……已无复出山之想矣。”张元济在来信信封上批:“此乃为乃翁说项,不复。”⑥张树年主编:《张元济年谱》,第81页。《张元济年谱长编》也转引了这则材料。材料显示,张元济与袁世凯有过不少书信往来。他有意在新闻媒体上拉开与李鸿章、袁世凯等人的关系,但实际上仍与之保持一定的联络频率,这正是他在政坛、商海沉浮中日趋成熟与老练的表现。

而袁世凯的再度出山,也说明了张元济的眼光独到。但在革命形势风起云涌的情况下,张元济迅速作出选择,数度登报撇清他与末代内阁总理袁世凯的关系。1911年12月8日刊出《张菊生启事》:

昨见国民公启传单,谓鄙人受袁世凯嗾使,为之运动报馆,造汉阳失守之谣云云。揣言者之意,不过谓鄙人欲借此以博富贵。鄙人于丙午复职以后,始终未入官途,何独于危亡颠覆之时转发做官思想?若欲得钱,则取不义之财,孰有如做官之便者?终岁勤劳,仅博砚田之获,亦十有余年矣,何一旦改其初志也?钟鸣漏尽,及时报复,哀我同胞,何必为阮圆海乎!此等无稽之言,本不足辩,因名誉有关,兼恐有损各报馆之名誉,故特此声明。⑦《张菊生启示》,《申报》1911年12月8日第1版。

同日,商务印书馆更有在《申报》刊登售书助饷广告:“民军起事,需用繁多,本馆理应稍尽义务。谨于十月十八、十九、二十日将所售书价全数助饷,并请军政府财政部于该日派人到馆收款。”⑧《商务印书馆售书助饷》,《申报》1911年12月8日第1版。持续利用新闻媒介作进一步的澄清。

12 月23 日,针对前一日报载袁世凯内阁任命张元济补学部副大臣的新闻⑨《〈专电〉袁内阁请以张元济(字菊生)简补学部副大臣清帝批准昨已发表》,《申报》1911年12月22日第3版。,给袁世凯去电,并在第二天《申报》上全文刊出:

北京内阁袁总理大臣鉴:报载元济补学部副大臣。宗旨不合,不敢承受。即承雅意,愿进一言:人心如此,大势已去,全局安危,系公一人,若必强行遏抑,不特祸国殃民,即为皇室计,亦何必争此虚位,以贻无穷之奇祸。事机危迫,望速断行。张元济叩。⑩《张元济致袁世凯电》,《申报》1911年12月23日第18版。

袁世凯内阁组阁之后,先后任命学务副大臣顺序是:杨度九月廿七日(1911 年11 月17 日)辞免;刘廷琛九月廿七日(1911 年11 月17 日)授,十月廿九(1911 年12 月19 日)病免;张元济(十一月廿六日(1912年1月14日)授,十二月十六日(1912年2月3日)署。在张元济登报拒绝时,仍与实授。而其本人半月之内,三度登报,撇清与袁世凯内阁的关系。这一方面是顺应舆论导向,清廷倒台是人心所向;另一方面则配合袁世凯内阁逼迫清帝逊位,但也有可能是保护清皇室而产生的举动。

张元济通过媒体一再表明自己已经转向共和立场,但思想上应该还有过反复,所以迟至1916 年商务的教科书才全部改为共和教科书①在1916 年之前商务出版的部分教科书封面上仍有学部审定字样,在出版共和教科书的同时仍然使用前清教科书。。由于对社会复杂程度的充分估计,他已习惯谨小慎微地处理商务日常事务,故一直到袁世凯病逝,商务印书馆才完全废除带有封建色彩的清朝学部审定教科书,统一发行共和教科书。张元济这种慎之又慎的企业经营方式,一直贯穿其治理企业的始终。

结语

甲申开复后的张元济,通过友朋在业缘、姻缘、地缘等人脉资源支持下,与政学商多方势力进行了广泛接触。宣统年间,他尝试调和学部与各省教育会势力的朝野矛盾,进而推动清末教育新政进程。但中央教育会召开期间暴露出的晚清政坛日暮西山气象,导致越来越多教育界名流的离心离德,此种情形使得张元济等教育界实力派人物开始思考自立门户,他主导的中国教育会,在中央教育会召开时期产生即为一显例。

按张元济早年的理想,同志中应有多金者、居高位者,甚至有为使同志掌权,贿赂大员亦未尝不可的理念。这在清末最后十年张元济具备经济基础的情况下,都得以付诸实施。但他在晚清政坛一展拳脚的念头,却造化弄人未能如愿。故而当其掌握的社会资源不断积累壮大,又在政治上遍寻不到突破口之时,必然会将优势资源进行转移。商务印书馆的业务成功将教育与实业两相结合,不仅可以践行张元济的部分理念,也可为其提供进可攻退可守的坚实经济基础,最终在民国达到了事业的高峰。探索张元济开复之后种种复杂事功行迹,可以发现,在对历史事件的解析中,绝不能将复杂问题简单化,必须避免脸谱化研究套路中非黑即白的路数,一切以史实为依归,充分了解事件背后人脉关系的复杂程度,进而无限接近历史发展脉络中看似矛盾但却更为真实的吊诡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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