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文化对峙与融合:从鸳鸯蝴蝶派到通俗小说新类型

2021-03-26司新丽

关键词:鸳鸯蝴蝶章回体张恨水

司新丽

(首都经济贸易大学 文化与传播学院,北京 100070)

中国现代通俗小说数量众多,跨度时间较长,涵盖了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史,虽然这类小说缺乏伟大的作品,不能和新文学相提并论,也无法成为两翼中的一翼,但它拥有庞大的读者群,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在中国现代通俗小说发展衍变过程中,文化市场的形成、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抗日战争对其影响较大,而真正对其有巨大影响的是这些现象背后存在的文化。陈平原说:“通俗小说除了体现流行的审美趣味外,更重要的是体现了大众文化精神。”[1]199换言之,通俗小说原本就有文化的根。

什么是文化?狭义的文化“是指一个民族在历史发展中精神文明的总和,主要包含精神文化、制度文化和世俗文化三个层面”[2]82-87。可以说,文化是一个社会的整体生活方式,是在各种结构和各种艺术形式中所表现出来的社会信仰、态度和倾向。从文化的角度看,通俗文学是指“具有亚文化性、主要表达非主流的大众心理和社会意识、由个体文人以商品生产为主要动机创作、以现代书刊为传播媒介、艺术表现具有幻想性和类型化特征、以消遣娱乐为主要功能、包含浓厚的传统文化心理和时尚文化元素的一种文学样式”[2]82-87。通俗文学属于世俗文化的范畴。文学和文化的关系密不可分,文学是文化的载体,文化是文学存在不可或缺的背景,“根据文化互动原理,文化之间是相互作用的”[3]78-81。而当文化之间处于对峙状态时,文学之间的对峙也会出现,对峙最后会走向融合,这是文化也是文学的生存之道。这个道理也适用于中国现代通俗小说的发展变迁。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新文学作家坚持的是新文化意识,现代通俗文学作家坚持的是传统文化意识。新文化意识包括启蒙文化和战争文化,传统文化意识以儒家文化为中心,作为最典型文化形态的市民文化是其重要组成部分。市场、启蒙、革命、战争、救亡贯穿了中国近现代史,中国现代通俗小说的发展变迁自然带有这些阶段性的历史特征,具体体现为三个不同阶段的创作模式:第一个阶段,文化市场形成和市场文化的流行促使鸳鸯蝴蝶派小说落地生成;第二个阶段,市民文化和启蒙文化共同作用下以张恨水为代表的章回体小说从内容到形式得以改良。抗日战争爆发后,在战争文化的制约下,国难小说和抗战小说出现;第三个阶段,在几种文化的对峙与融合中,衍生出以张爱玲、苏青、徐訏、无名氏为代表的超越雅俗的现代通俗小说新类型。

一、市民文化浸润下的鸳鸯蝴蝶派

什么是市民文化?张登林认为:“市民文化是市场经济下市民社会的伴生物,它是以城市市民为主体,同时也以城市市民为客体,通过大众传播媒介进行生产和传播的一种文化形态。商业化的利益驱动和世俗化的大众引导是它基本的价值取向,而对欲望的肯定和享乐的追求则是它鲜明的气质特点。”[4]3市民文化既有商业性特征,又有民族国家意识,尤其从民族性方面来说,“市民文化又有相当的保守性,它依恋文化传统甚至难以摆脱封建糟粕,但在客观上又传承甚或保护了我们的民族文化”[4]3。市民文化是由人们集聚的居住方式城市所决定的,而城市有限的地域、人口的密集以及商业的发达决定了市民文化的主旋律是由多种人物、多元的生活、不同的生命故事和传奇构成的。就本质而言,市民文化是由众多市民广泛多样的内在需求决定的,这种需求来自感官的欲望、生命的探求以及自由的想象,而感官的欲望、生命的探求以及自由的想象都是市民意识,市民意识是市民文化的产物和表现,是市民文化最重要的因子。

鸳鸯蝴蝶派是中国现代通俗小说的源头,这里采用其狭义解释“写才子佳人故事为主的言情小说”,言情小说包括哀情小说和社会言情小说,鸳鸯蝴蝶派哀情小说最能体现市民文化的影响。辛亥革命至五四运动前夕,人们的政治热情已经消退,维持平静的现实生活是其最大愿望,同时又意识到无法维持现有社会的存续方式。换言之,动荡不安的社会大环境和相对平稳的个体小环境之间存在矛盾,处于惶恐不安状态的人们有两种抉择:一是拯救整个社会,二是肯定市民世俗的生活。作为知识分子的作者沿用传统因子创作言情小说,借哀情悲剧浇心中块垒,用曲折的方式表达痛苦焦虑的心情,在动荡不安的大环境中表达着消遣娱乐的愿望,刘铁冷感慨:“近人号余等为鸳鸯蝴蝶派,只因爱作对句故……然在袁氏淫威下,欲哭不得,欲笑不能,于万分烦闷中,借此以泄其愤,以遣其愁,当亦为世人所许,不敢侈言倡导也。”[5]380作为读者的市民同样选择了后者。可见,鸳鸯蝴蝶派哀情小说“满足了市民进入隔膜感日深的社会的心理渴望,鸳蝴派文人创作中的休闲、娱乐功能和市民对现有生活的肯定、对生活更广泛的认识的阅读视野达到内在的契合”[6]71-73。事实上,鸳鸯蝴蝶派的哀情小说“最初立住脚跟并产生影响或得到发展,乃是延续了近代以来的市民文化传统及其相应的传播方式”[7]43-50。从文化的角度看,辛亥革命至五四运动前夕市民文化独居文坛,或者说随着梁启超新小说失去读者,清末民初的启蒙文化已经退出历史舞台,城市给鸳鸯蝴蝶派哀情小说提供了发展的空间,市民文化孕育了鸳鸯蝴蝶派哀情小说的种子,使其茁壮成长,最终一枝独秀。

鸳鸯蝴蝶派哀情小说在创作观念、作品内容、传播方式、社会效应方面都体现了对市民文化的迎合。首先,从创作观念上看,鸳鸯蝴蝶派哀情小说主张消遣娱乐的创作观念。小说不仅被看作供读者茶余酒后娱乐和消闲的工具,而且作者把写小说也看作是一种游戏和消遣。据郑逸梅《民国旧派文艺期刊丛话》的统计,可见这些报刊的名字,比如《情杂志》《销魂语》《消闲钟》《消闲月刊》《快活》《礼拜六》等,具有醒目的招徕性特征。其创作主张更是不加掩饰,比如《红玫瑰》在“编者话”中明确声称“常注意在‘趣味’二字上,以能使读者感得兴趣为标准”[8]。《游戏世界》公然大做广告,说“《游戏世界》是诸君排闷消愁一条玫瑰之路”[9],要人们“快到这开放的玫瑰之路上来,寻点新趣味回去”[9]。1913年出版的《游戏杂志》说:“作者以游戏之手段,作此杂志,读者亦宜以游戏之眼光,读此杂志。”[10]这些主张都表达了消遣娱乐的审美创作观念。另外,还常在封面醒目的位置登上一些广告和征稿启事,注明以娱乐、新奇为标准,毫不掩饰对娱乐性的张扬,力求在诙谐和幽默中把文学的消遣娱乐功能发掘得淋漓尽致,给读者带来更多轻松和愉悦。总之,无论是期刊的名称、刊物的主张还是广告风格都表达了鸳鸯蝴蝶派哀情小说消遣娱乐的创作观念。这种创作观念显然迎合了市民阶层的文化需求。其次,从作品内容看,虽说叙述的是痴男怨女的悲情故事,但已经由才子佳人故事转变成对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叙述,描写的不再是帝王将相,而是平常百姓,宣扬的是发乎情止乎于礼的道德准则,将读者注意力从国家前途命运的忧虑转移到与大众生活紧密相关的世俗中来,突出表现了对传统市民文化的眷恋,贾植芳认为这是“从市民文化的角度对传统文学中占统治地位的儒家‘文以载道’、‘诗以言志’的正统文艺观加以否定”[11]3。可见,其内容迎合了市民文化的世俗性。再次,从传播方式看,小说兴起主要原因在于繁盛的市场文化下形成的一系列商业性条件。这一系列商业性条件包括传播方式的发展、稿费制度的逐渐完善和作家的职业化。比如一本书的内容在期刊杂志上分期刊载,因报刊和平装书价格低廉,读者会接受并能承担对此的分期付款。1910年清政府颁布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著作权律》,使稿费制度和著作权得到了法律的认可,这“意味着中国统治层对文学商品化的承认与适应”[12]41。而职业小说家的出现使其商业性增强,小说需要迎合市民的口味,否则就会失去读者,可见其“抛弃早期新小说的启蒙意识,直接认同于一般市民的思想和趣味”[13]111。总之,商业性传播方式同样体现了对市民文化的迎合。最后,从社会效应看,正是因为鸳鸯蝴蝶派的哀情小说具有消遣娱乐的特征、主动迎合市民读者的审美趣味、能够满足市民读者的阅读期待,从而获得了大量的读者群体,比如1912 年《玉梨魂》在《民权报》副刊连载后,风靡一时,再版几十次,最终销量达几十万册,后来还被改编成了电影戏剧,更是受到观众的欢迎。

二、文化对峙中改良的章回体小说

陈思和认为,20世纪的中国有过两种形态的文化,即五四启蒙主义文化和战争文化。[14]23这两种文化分别处于不同的历史阶段,1917年新文化运动后,五四启蒙文化占据了主要位置,成为那个历史阶段最突出的文化;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民族矛盾成为最突出的矛盾,面对外族对中华民族的入侵,五四启蒙文化让位于战争文化。显然,这构成了两组对峙的文化,一是五四启蒙文化与市民文化的对峙;二是战争文化与市民文化的对峙。这两种对峙的力度有所差异,前一种对峙力度更大一些,基本处于势均力敌状态,只不过表达方式不同,五四启蒙文化用理论表达捍卫自己的地位,而市民文化用作品书写诉说自己的心声;后一种对峙力度显然小于前一种,战争文化以泰山压顶之势压倒了市民文化,但市民文化并没有消失,依然用其颇有底蕴的声音在作品形式上暗示其存在。但不管是启蒙文化还是战争文化占据主导地位,市民文化从未缺席,基于此,汤哲声认为:“站在市民的角度捕捉热点,思考问题,针砭是非,是现代通俗文学作家进行文学创作的基本思路。”[15]167-173

(一)两种文化对峙中章回体小说的改良

两种文化的对峙,是指五四启蒙文化和市民文化之间势均力敌的对峙。五四启蒙文化核心价值是科学、民主、个性、自由,批判传统文化,接受西方文化,强调新文学“为人生”的功能观,并对以消遣娱乐为宗旨的中国现代通俗小说进行批判,“鸳鸯蝴蝶派”就是新文学家在自我文化立场上给予通俗小说的批判称谓。茅盾在《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一文中说:“这种‘艺术观’,替他说得好些,是中了中国成语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毒,若要老实不客气说,简直是中了‘拜金主义’的毒,是真艺术的仇敌。……在他们看来,小说是一件商品,只要有地方销,是可赶制出来的:只要能迎合社会心理,无论怎样迁就都可以的。”[16]而且新文学家们开始占领发表作品的领地,比如1910年7月创办的商务印书馆下属刊物《小说月报》本来是鸳鸯蝴蝶派的阵地,但经过和新文化先驱者们多次沟通,1921年1月《小说月报》自第十二卷第一期起实行全面革新,杂志主编由王蕴章换成了沈雁冰,并在1921年1月4日成为文学研究会代用机关刊物,提出“为人生的文学”口号,代替了鸳鸯蝴蝶派消遣娱乐的创作观念,用白话文代替了文言文,可见五四启蒙文化的力量大于市民文化。但到了20年代,商务印书馆老板为占领市场,发现需要办一份通俗文学杂志,于是由胡寄尘主编《小说世界》;同样,《申报》开辟了一个副刊《春秋》,仍请周瘦鹃做主编,由此可见,市民文化的力量依然存在,而且力度也不小。

两种文化对峙中中国现代通俗小说作家做出了调适,最集中的体现就是章回体小说的改良。章回体小说的改良不是从张恨水开始的,但他却是章回体小说改良的集大成者。张恨水通过创作《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三部小说完成了从传统章回体小说到现代章回体小说的转变。[17]11-17张恨水曾说:“章回小说,不尽是可遗弃的东西,不然,红楼水浒,何以成为世界名著呢?……大家若都鄙弃章回小说而不为,让这班人永远去看侠客口中吐白光、才子中状元、佳人后花园私订终身的故事,拿笔杆的人,似乎要负一点责任。我非大言不惭,能负这个责任,可是不妨抛砖引玉,让我来试一试。而旧章回小说可以改良的办法,也不妨试一试。”[18]237可见张恨水对传统章回体小说的挚爱以及要改良的决心,这也正说明了他对市民文化的接纳以及五四启蒙文化对他的影响。张恨水对章回体小说的改良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内容的改良。用现实的人生取代以情为主的浪漫故事,情爱冲突的决定因素用内部因素取代外部因素,讲究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用平民大众替代才子佳人做主人公。其次,形式的改良。用人物贯穿小说,使小说有完整的结构;运用心理描写;放弃回目制,用简洁明快的标题替代回目;运用趋向通俗化、口语化的白话语言,取代骈偶、典故和诗词铺陈的表达方式。然而,改良的章回体小说依然保留了市民文化的特征:首先,从市民视角运用通俗化形式诠释生活,描写市民阶层的命运变迁,反映市民社会生活的众生相,比如《春明外史》等社会言情小说正是因为在故事情节上符合都市小市民阶层的心理需求,才引起了他们的阅读兴趣,满足了他们的阅读期待视野。其次,运用平民化视角、采用民间作品的叙事模式塑造人物形象,塑造的男女主人公形象符合传统道德的审美标准。再次,运用民众化、通俗化的语言。综上所述,章回体小说一定程度上的改良说明了其受到了五四启蒙文化和市民文化对峙的影响,用杨义的话来说:“徘徊于旧营垒,窥视着新观念,依附于俗趣味,酝酿着雅情调,留恋于旧程式,点化着新技巧。”[19]2

(二)战争文化影响下国难小说的诞生

1931年“九一八”事变、1937年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在民族遭受凌辱、国家危难之际,抗日的决心和勇气成为整个中华民族最核心的力量。在文化和文学领域内,战争文化和战争文学的出现实属必然。对于战争带来的亡国惨痛,新文学作家是间接描写,而中国现代通俗小说作家是直接描绘,直接写亡国惨痛的国难小说是中国现代通俗小说作家的专利品。随着1932年“一·二八”事变第十九路军在上海奋起抗战,中国军队在对日战争中开始正面抵抗,与这种抗战精神、战争文化相适应写抗战事迹的抗战小说应运而生,最具代表性写抗战小说的作家是张恨水。“张恨水的小说创作大致上可分为两个时期,以1931 年创作的《太平花》为界,前面基本上是以言情为径、社会为纬的社会言情小说,后面基本上是以抗战为径,社会为纬的抗战小说。”[15]167-173以张恨水为代表的中国现代通俗小说作家的抗战小说和新文学作家写的抗战小说有所不同,为区分二者的抗战小说,又加之抗战爆发后期,张恨水还创作出一系列揭露国统区黑暗现实的社会讽刺小说,如《魍魉世界》《八十一梦》《纸醉金迷》《五子登科》等,所以把在战争文化影响下以张恨水为代表创作的一系列小说统称为国难小说。

在战争文化影响下产生的国难小说更多的是从思想内容上进行了最大程度的改良,其思想内容表达了爱国情怀,反映了战争文化。特别是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张恨水国难小说内容上“抗战+言情” 的写法由初期言情为主、抗战为辅转变成抗战为主、言情为辅,艺术上对章回体这种旧形式也进行了进一步改造,放弃回目工整的形式,不再用诗词和套语,变回体为章体,做到旧瓶中装新酒,非常接近新文学形式。对于张恨水国难小说,孔庆东这样评价:“这恰与该时期新文学小说的分类格局相同,而且在时间上也彼此呼应——抗战初期以抗战小说为主,后期则以讽刺暴露为主。这说明张恨水在文学观念上已经由‘慢半拍’转为‘同步和声’,与新文学共奏大雅了。”[20]144由此可见,在这个阶段战争文化与市民文化的对峙倾向已经明显偏向了战争文化。换言之,战争文化以压倒之势影响了中国现代通俗小说的发展,使章回体小说从内容到艺术有了很大的改观。但是战争文化的影响有时限性,而启蒙文化的影响更具持续性。袁进认为张恨水的国难小说:“写的是抗日的新题材,却不想改变原来的创作路子,只想把抗日的内容尽量纳入到自己原来的创作轨道,用原来的娱乐性情节,来构思抗日的新内容。由于缺乏必要的生活准备,他又往往从过去的故事中寻找合适的情节,套到‘国难小说’上去。”[21]182这说明国难小说在受到战争文化巨大影响的同时,依然眷恋支撑章回体小说的市民文化。张恨水的国难小说主要以抗日+言情的模式为主,即以抗日作为背景,写自己熟悉的章回体小说中的人、情、事,特别是属于国难小说范畴的社会讽刺小说也体现了普通老百姓的民意,比如《八十一梦》取名的原因,用张恨水自己的话解释:“本来在中国社会上,老早就把八十一这个数目,当了一个不能再扩充结果的形容词。所以有这么一句话‘九九八十一,穷人没饭吃’,人生大事,莫过于吃饭,更莫过于穷人吃饭。”可见,国难小说同样受到市民文化的影响,体现了市民意识。

三、文化融合中的通俗小说新类型

抗日战争爆发后,五四启蒙文化暂时退出,战争文化以压倒之势占据文坛,特别体现于国统区的国难小说的产生,但市民文化依然坚强富有底蕴地存在并影响着中国现代通俗小说的发展。随着战争的深入,随着政治上国统区、沦陷区和解放区的划分,各种文化都在发生着变化,对立排斥、融合衍生、进入退出,构成了复杂的文化局面,在此状况下,中国现代通俗小说发展中产生了新类型,这种通俗小说新类型出现在沦陷区。战争来临之际,新文化主流作家大多数已经从沦陷区撤出,由于某种特殊原因滞留下来的少数新文学作家,或如废名坚守良知隐蔽于乡野之间;或如师驼勉强延续新文化的传统;或如周作人沦为民族的罪人,新文学地域上的撤出带来了中国现代通俗小说乘机扩充地盘的机会,正如陈思和所说:“有一部分知识分子完全从‘五四’的精英传统中走出来,成功地进入现代都市的民间,以民间话语来开拓私人空间,淡化沦陷区专制政治的紧张空气。”[22]29与此同时,日伪统治者为了压迫新文学和点缀“太平”景象,对中国现代通俗小说采取了宽容的文化政策,又加上当时读者处于自己的民族被侵略被凌辱的痛苦之中,绝望和悲伤的情感使他们需要通俗小说来慰藉心灵。总之,中国现代通俗小说有了发展自我的机会,正如孔庆东所说:“沦陷区文学最重要的价值,当推通俗小说的繁荣与进步。”[20]70沦陷区出现文化融合的态势,即新文化和传统文化的融合、雅文化和俗文化的融合,陈思和指出:“新文学传统与现代都市通俗文学达成了艺术风格上的真正融合,却是在沦陷中的现代都市上海完成的。”[22]286雅文化与新文化相对应、俗文化与传统文化相对应,新文化和传统文化的融合主要体现为启蒙文化和市民文化的融合,汤哲声说:“40年代的流行小说发出了这样一个信息:中国现代文学的雅、俗文学正在互相渗透,并趋向合流。”[23]1-6正是在启蒙文化和市民文化、雅文化和俗文化的融合之下,产生了以张爱玲、苏青、徐訏、无名氏为代表的超越雅俗的通俗小说新类型。

张爱玲小说运用说书人的口吻、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通过亦文亦白、典雅华丽的章回体语言、讲述着有头有尾迂回曲折的故事,使其具有古典化的特征。这种古典意味、表达生活凝固一面的特征体现了传统文化和市民文化对她的影响。但张爱玲并不止于此,她还写生命在重压之下的变形和扭曲,着意表现历史文化的积压和重压下普遍而久远的悲剧,凸现悲凉的审美情怀,这又体现了新文化和启蒙文化对她的影响。夏德勇曾对《金锁记》进行片段分析:“至于七巧折磨长安的几幕,以及最后在童世舫前诽谤女儿来离间他们的一段,对病态心理的刻画,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彩文章。这个分析符合实际。我要补充的是,张爱玲这里的心理分析,采用的不是西方的做法,而是中国小说传统的写法,即通过人物的言语、动作、外部表情等透入人物心理。这也是她的小说被大量市民所喜爱的一个原因吧。”[24]185-186可见,张爱玲做到了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学的融会贯通。许道明曾评价张爱玲:“一方面沉醉在由古典的传奇性氛围所筑造的形象世界中,一方面又潜心于对人性作出非常‘现代’的感悟和破译。”[25]373说的就是张爱玲既受到了传统文化、市民文化的影响,又受到了新文化、启蒙文化的影响,做到了“完全自由地出入于高雅与通俗之间、传统与现代之间,达到了二者的沟通与交融”[26]。苏青的《结婚十年》从家庭传统习俗和夫妻日常生活的角度真切地描写了十年平凡而实在的婚姻生活,细致地展开了女主人公的生活命运和感情纠葛。写的虽是世俗人生,但展现的是人性,表达的是真情实意。徐訏的作品主要有《吉卜赛的诱惑》《荒谬的英法海峡》《鬼恋》《精神病患者的悲歌》《风萧萧》等。魏子云称:“徐訏应是‘五四’以来,中国小说家中的一位最会说故事的小说家。”[27]60能够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对传统小说言情模式的传承,这种传承源于他对传统文化的接受,他接受的主要是儒家文化中的温情和友爱、同情和忍让等品质。他在讲故事、注重故事性和传奇性的同时,又受到新文化的影响,主要体现于对人性和爱的关注,以及对爱情本体进行的心理、哲学内涵的挖掘和宗教意义上的升华。吴义勤认为徐訏小说“深刻的现代主义主题、浓烈的浪漫主义情绪、通俗化的小说形式是水乳交融地联系在一起的”[28]10,“徐訏对人性意识的剖析总是融入于故事性极强的文本,这是他的小说通俗性和现代性同时呈现的内在原因”[29]228。并认为徐訏小说“真正为我们拆除了‘雅’‘俗’对峙的樊篱”[30]292-293。和徐訏一样,无名氏也正是深受文化融合的影响,其小说才得以成为超越雅俗的通俗小说新类型。

四、结语

综上所述,可见文化的对峙与融合对中国现代通俗小说的发展变迁影响较大,而中国现代通俗小说的发展变迁同样也能反映传统文化和新文化的对峙与融合。其实,文化与文学的关系是一种互文关系。所谓 “互文关系”指的是“互相孕育,互相滋养,互相影响,互相启发”[31]6。对峙与融合是文化关系的两极状态,文化发展往往是从对峙走向融合,也相应地影响着文学发展,中国现代通俗小说从鸳鸯蝴蝶派小说的一枝独秀到通俗小说新类型的发展道路便是明证。

市民文化、五四启蒙文化、战争文化以及20世纪40年代的启蒙文化是中国现代通俗小说发展史上的四大文化构成要素。这四大要素分别居于通俗文化和精英文化两大系列,即传统文化和新文化系列。市民文化始终如一站在中国现代通俗文化行列,从未缺席。而五四启蒙文化、战争文化以及20世纪40年代的启蒙文化构成了中国现代精英文化行列。通俗文化和精英文化的对峙到融合始终左右中国现代通俗小说的发展和变迁。清末民初,市民文化占据主流位置,因此鸳鸯蝴蝶派一枝独秀、红极一时;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抗日战争的到来,旧有的市民文化与五四启蒙文化、战争文化形成了强烈的对峙,由此引起章回体小说的改良和国难小说的诞生;伴随五四启蒙文化和战争文化的淡出,启蒙文化和市民文化即雅文化和俗文化逐渐走向融合,于是出现了通俗小说的新类型。可见,从鸳鸯蝴蝶派小说到通俗小说新类型的发展变迁过程实际上也是雅俗文化的对峙和融合过程。

猜你喜欢

鸳鸯蝴蝶章回体张恨水
从鸳鸯蝴蝶派的反击看新文学中心化的生成
“混杂的美学复合体”
The Butterfly Effect
小学语文章回小说阅读指导策略探究
张恨水谈择妻:要找一个能了解我的
20世纪以来现代章回体小说创作研究综述
张恨水后期小说创作简论
浅论《生死疲劳》对文传统文化的传承
中国现代章回小说大家:张恨水
鸳鸯蝴蝶派的半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