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汉语特性:80后诗歌声音书写及阐释路径的省视

2021-03-25周俊锋

关键词:抒情汉语主体

周俊锋

(西南大学 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400715)

汉语书写不断成长和成熟的进程,既指涉中国现代新诗的镜像自我,亦承载着同时代诗人们集体的文化心理和精神印迹,“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和作家们的语言观念、语言体验、生存体验,紧密联系在一起”[1](P12)。回顾百年新诗的创作实践,诗人群体或流派对汉语特性内涵理解认知的差异,带来了现代新诗语言试验丰富而复杂的写作面向。就其诗学诉求的共通性而言,新诗的创作实践内部对文学秩序和诗歌生态的不满,实则指向对语言活力与诗性潜能的责问,诸如传统与现代的裂隙、文字与生活的隔膜、主体生存与时代语境的抵牾等问题,藉由创作的深化传递出一代人主体经验与感受图式的局限性。因此,那些直抵精神实存与语言内在的新诗写作和抒情历险,给予书写本身以及我们对当代社会思想状况的考察以更多的启示,声音书写的衍生性思考不断超越着物理和心理层面对声音单一向度的考量。现代新诗外在的音响节奏与内在的韵律节奏,在相互缠绕与碰撞的过程中建构而成饶有趣味的文学风景和诗性空间。声音的狭小切口,勾连着诗人对文字词语的特殊经验。以此切近新诗语言观念的呈现以及母语形象的建构,或许能够嵌入和观照现代新诗的语言流变及其内在规律。

80后诗歌声音书写的可能性有待于借助文本逐一展开,通过对汉语特性命题以及语言书写潜能的不断辨认,继而指向汉语诗人的语言自觉以及汉语民族的文化自觉。本文着意关注的声音问题并不拘囿于雷声号角、悲吟哀恸等文本细节层面,更侧重于考察诗歌抒情主体论及物我关系、主体与时代、语言与生存等话题的姿态或倾向性,特别是新诗外在的音响节奏与内在的韵律节奏。应当承认的是,有限的文章篇幅对80后诗歌典型文本的选择必然是偏狭的,而这偏狭客观上能够反衬汉语特性问题的丰富与复杂。

一、80后诗歌写作的声音景观与语言质地

本文从文本细读出发,抛开固有的线性逻辑和诗歌谱系来观看当代诗歌(特别是80后诗歌的写作),从诗歌的某种行规和正确性知识中解放出来,重审汉语语言自身的书写能力以及与时代、社会和自身充分展开有效对话和思想辨识的能力,以汉语特性问题的追溯来重新思考80后诗歌的声音景观和阐释路径。值得说明的是,与其艰难地寻觅和商榷80后诗歌写作的代表诗人与代表作品,不如选择以系列文本或主题性写作来呈现诗歌具体而微的细部风景。以诗人胡桑为例,其写于2011至2013年的一辑“失踪者素描”对特定问题的展开方式有着内在的一致性,这类文学技艺的表达偏好在某种程度上也为80后诗歌创作所青睐,藉此能够对80后诗歌处理语言文字与现实生活之间复杂对应关系的方式略做窥探。

诗歌《失踪者素描》所呈现的关系性话题及其内在矛盾具有一定的典型性,“漫游到了这里”“试图完成”“终于爱上生活的丑陋”“等待命运”“无所适从”“怀疑自我”等诸种表达,粗略勾勒出抒情主体“他”的生命状态和情感结构:存有距离,清醒而又恐惧。诗歌的语言质地与抒情主体的情绪状态呈现一种内在的紧张感,既充斥着诸种摈弃与嫌恶,同时又呈露出一种天然的亲切和悲悯,渴望与矛盾对立面达成某种和解或超拔。抒情主体与所处理的语言对象实则是一种居高临下且不太对等的关系,或者说诗人天然地给予抒情主体某种特许权限,一种进入生活或他者的绝对能力,一种洞察明见并书写表达的霸权。藉由此,以消极主体的面貌呈现的言述主体实际上已然获具一种确证性的,由他言说的强力自信,显然这份自信是为了诗歌的言说逻辑而提前预设的。换言之,由消极主体循迹带来的精神辨识显然无法抵达词与物关系的内核,因为问题的敞开和衍生多少携带一种舞台剧般的编演意味,诗歌语言的穿透力和思辨性可能有所折扣。

“他越来越/怀疑自我”

“他不知道,是谁把他派遣到了这里”

“他试图完成生活的训练,每天注视/无叶的树”

“花了那么多年,他终于爱上生活的丑陋”

“他放松了肌肉,等待命运的注射器”

“他通过为自负的人铺设的幽暗之路”

“他的身体中转了那么多的痛苦”

“在惊恐的片刻,他也曾迷失自己”

“他试图进入生活,试图原谅自私的人们”

“他多么渴望相似于每一个被困在世上的人”[2](P3~5)

从一首诗歌所呈现的抒情序列和主体姿态来看,“他”与自身,与生活,与“他们”之间讳莫如深,经由写作者或抒情主体的先天洞见,“每一个困在世上的人”亟需一种精神的觉识以冲脱围城的桎梏,抒情主体是“先见者”和“叩问者”,同时也不得不扮演“迷失者”的角色。“他们拍掉身上的尘土,却拍不掉愚蠢”“他们却那么快就和欲望结合在了一起”(《失踪者素描》),臃肿怯懦而又脆弱无知的人们渴望被训诫并获得神启。如此,这类对话关系被机械地简化为一种启蒙与被启蒙的知识链,日益呈现出刻板化的声音景观。想要真正检验汉语语言自身的书写能力以及诗歌与时代、社会和自身充分展开有效对话和思想辨识的路径,这显然是阻滞不通的。如果延续此类写作路径,诗人手艺或语言试验倘若愈是精致,离当代汉语诗歌开掘语言潜能的初衷可能渐行渐远。最后,如果反思上述问题的另一个向度,我们则需要意识到诗歌《失踪者素描》所倾力构建的抒情漫游或曰某种野心,即抒情主体“他”所预见的诸种诗学意义上的可能性。

“他试图完成生活的训练”(《失踪者素描》第3页)

“他试图进入生活”(《失踪者素描》第4页)

“乌鸦的叫声掘开一个封闭的异乡”(《空栅栏》第8页)

“亮着几盏灯,仿佛一个邀请”(《空栅栏》第8页)

“我邀请/自己走入镜子”(《叠影仪》第11页)

“受一首诗的驱使,我重新进入街道”(《叠影仪》第11页)

“而你正进入一种欢愉”(《勇气》第17页)

“忠实于相遇,你留下的声音催促着进入”(《勇气》第17页)

“那时候,我们需要打开自己进入生活”(《那些年》第18页)

“世界就会打开自己,邀请我进入”(《北茶园》第19页)

“傲慢,让我们加速进入尘土的序列”(《与郑小琼聊天》第23页)

倘若衍生至诗歌的情感结构,上述抒情序列和主体姿态从外在的音响节奏层面,以及一种内在的、往复性的韵律节奏层面来看,80后诗歌书写初步呈露出某种显性特征。打开自己,接受邀请,进入生活,类似的表达在诗人胡桑这里重复书写并被标记,对抒情主体的倾向性和能动性体现较为鲜明,同时为诗歌内部空间带来丰富的隐喻意味。未能进入和真正抵达的“生活”或“尘世”横置于眼前,残忍、惊恐、愚蠢、空洞、衰败、黑暗、废墟、窘迫等形容词,集中传递出一种紧张性的情感状态和否定式的诗学指认。诗歌自身推进语言实验的过程,以及抒情主体试图抵近生活本质的过程,二者呈现出一种饶有趣味的联动效应,“试图进入”“仿佛一个邀请”等表达则暗示出:抒情主体想要洞见生活和事物本质的努力面临着异常的艰难。诗歌书写和抒情历险致力于抵达和进入的理想状态,是真正跨越黑暗,取消愚昧和盲目,继而获得精神向度的自我觉识,并且使诗歌内在地形成一种物我之间的有效对话,切实呈现抒情主体打开自己,进入生活的复杂而丰富的横截面。重新进入,催促着进入,加速进入,精神主体的自我探询以及对事物内核的辨认有着异常迫切的需要,这种迫切的情绪很大程度上重新替换为诗歌内部的语言焦虑。诚然,抒情主体想要洞见生存本身和事物本质的努力,既面临抒情主体认知视野和思维能力的局限,同时必然接受“一个封闭的异乡”诸种未知的难以跨越的屏障,那些来自于惯性、习俗、偏见、思潮、威权等裹挟而来的制约。因此,80后诗歌写作相对青睐于以一种诗歌内部自我检视和尝试性的对话方式来处理语言的焦虑,也即把无法抵近和勘破的“封闭异乡”转换成为眼前,一种源自写作自身或词语命名的难度,这在当代汉语诗歌写作实践中具有类型化的发展趋势。

“言辞的疾苦,破坏了事物诞生时的快感”(《命名》第14页)

“那些年,已在黑夜深处丧失了名字”(《那些年》第18页)

命名的艰难与名字的丧失,在对比和映衬的过程中必然发生此消彼长的张力变化:一方面是诗人艰难的指认与精神探询,以词语的命名和微观的方式尝试进入事物内部;而另一方面则是已命名的事物必然丧失自己的名字,甚至“我几乎以及无法认出自己”(《那些年》)。诗歌藉由词语和命名的复杂关系对语言自身展开的追问,与抒情主体自我身份的反复辨认是紧密缠绕在一起的;“我”与“我们”面临的窘迫境遇和习以为常的沉默,以及借“另一个我”发出的微弱或桀骜的反抗声音,再与“你们”“他们”所折射的尘世和庸众的晦暗愚昧发生碰撞,形成一组多声部的,充满语言张力的诗学对话。如果联系巴赫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论析,复调的实质在于不同的声音和意识在叙事中保持各自完整的“独立性”[3](P4~5),并使得诗学对话中的紧张或对峙得不到终究的解决。巴赫金更以狂欢化悲剧结构的开放性以及语言的双声性与分裂性作为复调理论的补充,出色描述了陀氏诗艺的形式质地;同时,真正在结构、叙事、语言模式之外对书写起着核心作用的是二律背反的诗学特征,“丝丝入扣地契合了他的精神世界”[4](P48)。由此可以返观上述论析中,80后诗歌写作的运思方式与逻辑进路显然将词与物、主体与时代、语言与生存之间的内在关系,容易简化为单一向度上的诗学矛盾与思想冲突。想象之中的“重新进入”以及世界主动打开自己“邀请我进入”,两种认知诗学的矛盾恰恰凸显出抒情主体由来已久的语言焦虑,既有来自书写源头的一种犹疑或溃败,同时又迫切需要为诗歌的试验性写作实践寻求其自身存在的必要的合法性。倘若我们继续追问,难于获得“邀请”而无法真正“进入”的写作意义何在呢?如命名与遗忘的对峙,即便是略嫌僵化的单一向度上的诗学矛盾与思想冲突,写作者总还需要借助于一条曲折幽微的小径来呈现或隐或现的“方向”。个体的无所适从,黄昏的黑暗颓败,人群的蒙昧自私,而在这些约定俗成的集体性表达以外,我们还能看到某些裂隙之中闪透着的亮光与希望,“总有人会代替我去造访异乡”[2](P4)。抒情主体的艰难探询,那些执著地收集“裂隙”的时刻,与那些始终无法真正“进入”的窘境似乎在悄然间达成某种和解。

结合外在的音响节奏与内在的韵律节奏,类似的诗歌表达藉由我(我们)以及他(他们)无法进入事物内核与生活本质的艰难性,次序地展开主体的焦虑、语言的焦虑、生存的焦虑三者间的复杂关联,呈露出80后诗歌写作某种确证式的、否定式的、悬置式的声音景观。胡桑“失踪者素描”系列诗歌所传递的汉语诗歌特质,氤氲着些许不满、略带骄傲而又嗟伤的情感色调,一种难以“进入”生活本身的复杂和忧惧,他如肖水、王东东、茱萸、杨庆祥、戴潍娜、徐钺、王璞、春树、唐不遇、郑小琼、王单单、丁成、须弥、徐萧、严彬、叶美、李成恩、郁颜、厄土、洛盏、刘化童等人的诗歌无不如此,由此可见,80后诗歌肆意抒写着丰富而差异化的个体声音。

二、悖谬-双声-裂隙:以诗歌语言为阐释路径

确证、否定或是某种悬置等80后诗歌写作的声音景观,传递出同时代人在处理当代历史或文化经验时的努力;而那些既已形成的有关当代诗歌“确定性”的知识、规则、谱系,无形中使诗歌写作聚焦问题以及展开自我辨识的能力变得愈加浮泛而犹疑,这显然不是一个能够快速获得答案的问题。新诗语言自身的焦虑与新诗书写的合法性,难于从此在与异乡的隔岸对视中真正获得有力的论证。想要切实获得“邀请”并真正“进入”事物内核与生活本质的努力,伴随着当代汉语诗歌写作的语言试验而呈现出丰富的变化。我们可以借助更多的诗歌文本来细腻地呈现抒情主体面对个体自身以及语言时代的姿态与倾向性,如辛酉、阿斐、胡桑、易翔、李浩、江汀、黯黯、黍不语、黎衡、谈骁、熊焱、吴小虫、张二棍、莫小邪、谢小青、赵目珍、蒋志武等80后诗人丰富而个性化的观念与声音。以诗歌语言为阐释路径的解诗学实践中,无论是悖谬或冲突结构、双声或对话结构、裂隙或空白结构等,我们不难发现诗意的展开过程往往糅合多种表现方式和诗学特征,有如戏剧色彩的语言悖谬、精神主体的自我对话、空白结构的弦外遗音等,极大地丰富和拓展了汉语自身的语言特质与诗性潜能。

悖谬与冲突在诗意的展开过程中往往形成合力的态势,诗歌语言的悖谬在某种程度上结合或吸收了戏剧性与陌生化等诗学特征;同时,诗歌语言的悖谬与事物或生存境遇的荒诞以及主体自我的极度分裂,很大层面上构建成为一种复合型的极具有诗性张力的语言表达,致力于为写作本身扩张出相对审慎而严肃的精神空间,这显然需要80后诗歌集体层面的努力。以唐不遇的诗歌《第一祈祷词》为例,“她跪下,对那在烟雾缭绕中/微闭着双眼的观世音说:/菩萨,祝你身体健康”[5](P267),人与神的换位,远与近的置换,作为神灵的菩萨与四岁女儿诚挚的祷词形成戏剧化的场景,诗歌立意在浅近之外更烘托出自然天性的纯真,以及对日常语境下祈求神祗护佑的另类观照。茱萸《雪夜读齐奥朗》一诗中,“倒头安睡吧,话语并不迁就信仰,/弃绝是热爱所能提供的唯一一张/入场券:强大的和软弱的,在这场/修辞的风暴中,将无一幸免”[6](P50),借助于更新的句法、积雪的生成、久远的虚空、遥远的圣徒等,致敬齐奥朗的同时更是礼赞真正的写作。郑小琼的诗歌《树木:黄斛村的记忆》中,“苍凉的庄稼地/活着歉收与潦倒的命运,它们冷漠,迷茫/不动声色地活着,风吹拂着树木骨头内部的情义”[7](P148),乡村的记忆与个体的成长相互交织,“我”将自己站成从不开口的树,忍受树木缄默的同时还禁受时间与历史的倾轧。

综合来看,从诗歌写作和语言创造内部来讲,由此展开的问题辨析容易流入为诗而诗的窠臼;而由社会现实问题出发而来的问题聚焦或历史对话,往往难于建构和树立批评自身赖以存续的独立与信度,“因为没有树立‘看法’,也就没有实际的角力和担当,格外用力写出的东西其实无所用心”[8](P174)。应当注意到的问题是,由个体写作和个体生存衍生至普遍意义上的存在危机这一逻辑进路而言,过于讲求格局或速率的文学生产不自觉地对那些真正富于创造力和试验性的80后诗歌形成一定的戕害,语言的悖谬或冲突的设置逐渐滑脱为一种诗歌生产线上的“装置艺术”。接下来再看一首诗歌,王家铭的《结晶》:

我将你称之为“蓝鹊”,尽管只有

尾部的一点颜料,晴天般出现在

去往熙春园的路上。像是浮絮中

伸出一双手把你捏塑,我称之为

“偶然”。校车使劲地拐过弯道,

你仍啄食,直到夕光把最后的

小米照得璀璨。你振翅飞向河岸,

那里蒲草微荡,湿土里埋着暖流,

而我的心跳抑止,确信了“诚恳”。[9](P8)

《结晶》一诗具备典型的双声或对话结构,同时呈现一种个人确证式的声音表达,引号的使用不仅带有指称意味,同时兼具面对事物本身以及使用汉语命名的特殊意味。作为蓝鹊的“你”以何种方式入场,仅仅只有尾部的一点可供辨识的标识,“称之为”能够凸显“我”面对言述对象时偶然的惊喜与特别的慎重,像是晴天一般充满明媚与力量。整首诗歌的节奏相对纾缓,呈露出的声音姿态有着自然而亲切的感染力。偶然邂逅的蓝鹊形象,仿若浮絮之中的倾心“捏塑”。蓝鹊的啄食和振翅以及由此牵动的唯美画面,有着夕阳下的璀璨小米,些微荡漾的蒲草,湿土里涌动的暖流。与抒情主体展开娓娓对话的事物,由熙春路上蓝鹊的尾巴再到拐过弯道的校车,以及土壤内部特有的那种潮湿与细密。这一渐次展开的对焦或凝视逐渐拉近与事物或对象的距离。振翅的蓝鹊直陈眼前的同时,由此带来的悸动也正如土壤内部涌动的暖流,血液奔突而心跳抑止。而这瞬间的完美契合,终于抵达“我”与“你”之间最为丰盈的相遇。由蓝鹊的命名到偶然相遇的欣喜,再到彼此最终的确信与契合,这一认知逐渐深化的过程也正如个体的精神探溯与自我觉识。自然的画卷,心灵的契合,主客的交融,在小诗《结晶》的双声与对话结构中呈露出别致而深沉的蕴意。

再从语言的裂隙或空白来看,剩余意义以及独具匠心的空间留白,能够为一首诗歌建构相对自足的抒情场域,恰到好处地传递诗歌的多重歧义与含混效果。杨春时曾在《文学的意义和“意义剩余”》中谈及文学理解是一种“前反思的、未符号化的、未经理智整理的、不那么明晰的、不可言说的内在经验”[10](P49),经由语言、经验、形式相互叠加融合的阐释过程,必然需要接受诗歌文本内在逻辑与问题旨向的检视。蒙晦在《手在恢复纸上的词》起句写道,“一张纸不会/无缘无故这样白。”对白纸的探询实际上指向对诗歌写作的意义以及词与物内在关系的辨析,“白纸”作为文字和词语全部意义的载体,切实联结着写作主体以及那些徒有脚印却终遭删刈的已然死去的词语。余虹认为海德格尔笔下“诗”的源头意义,是一种经由命名者带上前来,带到彼此的近处进行“意义显现”[11](P164)的活动,而不是通常认知下作为某种具体的文类或文体。词语的书写或是诗歌写作的过程,彷如驱使着喧嚣异常的风景与意义赋予的霸权;然而,自由年代的抒写与晦暗冷冽的雪国形成强烈的对比,语言或诗歌必然需要承受更多精神的担荷,而且整首诗的情绪状态和声音景观略显沉抑与冷冽:

它们陷入自身,用空白上的空白

挖掘着一连串被删掉的词语

而主语已经沉默,死者们更加静默

把白骨融入地下的黑暗

却教会我们花的语言

它从茎管里上升,上升就是祈祷[12](P59)

但是重新回到起点以后,当我们审视眼前的一张白纸,已经沉默的主语与作为词语的“空白”,同样禁受着书写传统的侵袭以及不断被遮蔽删刈的运命。“它们陷入自身”,执著地在空白之纸上搜寻已经被遗忘的脚印和痕迹,而精神主体已经走向死亡和缄默。那些雪地里日渐消弭的痕迹,那一连串被删掉的词语注定被掩埋和遗忘,死者的白骨在黑暗里重新孕育,涅槃新生为语言的花朵,伴随不断上升的信念以及祈祷着的词语的重生。

今天,白纸公然洗白夜的底片

冲洗着喧哗的风景

今天,一张白纸烧给死者

就会变黑[12](P60)

末尾的四行诗句隽永而意味深长,通过“今天”与“昨天”以及“黑夜”与“白纸”的两组鲜明的对比,凸显出“下雪的时代”与“今天的太空”之间历史时间的演进和消长。白纸不会无缘无故这样“白”,它所禁受的禁锢与束缚仍然继续存在着,“今天是死者脑中预演的梦境”;黑夜的底片被白纸所清洗,显影出盛景的喧嚣;而在那白纸背后,仍旧是黑夜最初暗沉的本色。词语的恢复,或者说在今天的时代里又将以何种方式来抵达真正的恢复,诗歌既省视写作自身的根源意义,同时也为读者留下足够敞亮而富余的想象空间,引发足够深入的思考。通过语言的裂隙与空白,那些确证式的逻辑链条被重新检视,那些否定式的批驳被置于崭新的问题场域进行考量,或者被悬置起来亟待着新的“裂隙”悄然生长。

由上可见,以悖谬或冲突式结构、双声或对话式结构、裂隙或空白式结构等为代表的诗学表达方式,能够集中呈现80后诗歌对于时代问题的特殊思考和积极回应,整体性的诗歌情绪节奏善于营构语言张力和戏剧化情境,偏爱于以小见大或以点画面的运思逻辑,开掘并思考当代社会思想文化转型进程中出现的新问题。

三、声音的意味与当代新诗的汉语潜能

转型时代下的80后诗歌以其特有的个体经验,接纳日常生活底色的同时,就医疗、环境、教育、养老等一系列具体而微的民生问题展开不同层面的介入。面对异常斑驳而又琐屑杂糅的当代生活,日常经验的重新凝聚以及藉由个人化历史想象力来建构一种“更富于异质包容力的、彼此激发的能动关系”[13](P414),无疑为当代汉语诗歌的写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80后诗歌的抒情主体论及物我关系、主体与时代、语言与生存等话题时的精神姿态或思想倾向性,需要时刻校正主体和语言、写作和历史之间的相互关系,主要呈现出确证式、否定式、悬置式三种声音景观。具体而言,从新诗外在的音响节奏来看80后诗歌的声音书写,写作者与言述对象之间整体上处于一种对峙或拒斥的,难以真正进入的状态;而从内在的韵律节奏来考察,80后诗歌的声音书写偏爱以纾缓粘滞的情绪节奏和句法结构,呈现诗意的幽微和一定程度的思想辨识性。80后诗歌写作在整体倾向上略嫌缓慢而琐屑的抒情节奏,同时面临着极端私人性与平面化的风险。这与当代思想文化潮流的变动具有密切的关联。姜涛认为“当激越的、宏大的历史已成过往,一个严肃的作者有必要在它漫长的投影中,在尚不确定的知识和情感状态中,重建自己的生活和写作”[8](P78),而当代社会思想文化在注意力经济的裹挟之下,80后诗歌所呈现的视听快感和精神刺激已逐渐被剥离得七零八落,难于形成和具备整体性的诗学特征,更多袒露出写作者个体在文字疆域内的精神奔突。洛盏《沐浴在县城》以整首诗歌呈现一种富于幻象的比拟,“沐浴”成为一种别具意味的形式,搭乘县际公车的学生们以及沿途的风景悉数进入诗歌的内部,共同参与一场诡秘而特异的诗意建构。“开屏的喷头”“浴室里空无一人”“天花板在哭”,如果将沐浴看作是一种特殊的净化与洗礼,那么诗歌所援引的张枣的诗句“无法驾驶的否定”以及如何靠近归程,则成为我们需要集中注意的内部冲突;而另一方面,诗歌着意预留了不少变动性的细节,如燃烧的秸秆与安魂不已的天鹅村,“学生们”内心隐秘的火焰与体内的静寂似乎构成另一组相互抵牾的冲突。由此,因为精神的历险和抒情的漫游而使得“沐浴”具有类似受洗的特殊意味,但同时能够隐约呈现出80后诗歌语言试验和结构诗意层面上一种知识化、散射式的特点,诸如“许诺已久/的清澈,在怀孕”“被言语的轮滑鞋催促着,被学生簌簌发/抖的手提袋平衡着,幸免于梨子的棒喝”[14](P28~29)等表达,虽然有助于增强诗歌语言的陌生化,但另一方面却可能造成诗歌意旨的零散或游移,牺牲掉了上述诗歌精神冲突的穿透力。这或许反证了时代经验以及写作自身赋予80后诗人的“某种特权”(洛盏《写作》),即一种天然的、确证式的声音景观。

如若我们以反向的视线来观察语言书写赋予80后诗人的自由度与任意性,诗人有足够充分的理由紧握着语言的权柄来肆意地挥霍,如黯黯诗歌《无与伦比的孤独》对生逢时代的揶揄,“无数新事物溯流而上,令黄河两岸的人们高潮迭起/我却戒烟戒酒,不赌不嫖,只靠怀念故人艰难度日”[15](P167);春树诗歌《生命不容等待》认为个体生命的意义永远只是“一个人”的存在,“也许我们能相聚/一丝不挂走在野外的荒凉的小道上/应该比穿着内衣在床上吃西瓜来得好”[16](P10);李浩诗歌《在诗里》写主体性的张扬,“我沿着祖辈的手和肩膀/我摸着淮河的裙子/我征服水”[17](P37);又如张二棍的诗歌《山中慢》评说山中田垄锄禾的老人,“我总怀疑/他们到死,都赶不上/野草疯长的速度/他们一个夏天,都锄啊锄/我总觉得,他们忙于自取其辱/他们已经无所谓了”[18](P336),此类写作的言语自由被无节制地放大,而纯粹的诗意和文学性却可能丢失殆尽。反思这类80后诗歌写作传递的声音景观,我们应当对诗歌伦理与诗性正义秉持足够的诚恳和敬意,当浮躁激进与泛娱乐化的风习开始沾染汉语诗歌写作时,那些散漫零碎的诗意在语言炫技的路途上愈走愈远,甚至于违背了母语自身以及诗性言说内在追求的纯洁性。

更为糟糕的情况是,我们往往漫不经心地忽视或助长了语言的暴力,以及语言背后那颗杀伐果决、摧毁一切的野心;但这日益膨胀而硕大的野心因为缺失“知识与技艺”的温润滋养,实际上并不能够被认定为是一种真正的语言创造或诗歌抱负。再来看春树《唯有暴力才能解决一切》诗中,“你就别他妈再说什么你看不起青春期了/这儿的人冬天都穿着短袖T恤衫”,以及另一首《等待一个神谕的启示》诗中,“我常常在想/那架冲向世贸大厦的飞机/上的恐怖分子/当时想了什么”,[16](P22,P236)诗歌流露的审美趣味与文学写作内在的精神指向发生一定的偏差。无论是对年轻所特有的“热情”与“彻底”的赞颂,抑或是对死亡遭际和命运无常的慨叹,春树的不少日常题材与口语风格的诗歌在技艺层面仍然凸显出反讽、悖谬的艺术特点,并且通过诗歌语言与功能的实验“意图在诗歌与当地社会、文化间建立起积极的对话关系”[19](P41);但是,这类型诗歌在另一层面却始终与汉语自身的抒情品性和语言质地产生不同程度上的疏离与隔阂。

甚至我们已经有所警惕,如果延续上述这一可能的方向继续深化和拓展80后诗人的创造性写作,那么愈是精湛的技艺则愈能呈露诗歌和语言自身的贫瘠与困厄,并不能够真正做到在诗歌价值层面理应秉持和坚守的诗性原则与汉语质地,更遑论汉语诗歌写作与批评的独立意志。80后诗歌写作面对汉语语言和书写对象,藉由语言的省思和主体的探询进而努力实现对当代社会脉搏的把捏,因此在确证的声音、否定的声音、悬置的声音背后,一以贯之的是建构有效对话关系和展开思想辨识的尝试。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声音景观包含80后诗人群体的语言观念和诗歌旨趣,从诗歌和语言的互动关系更能折射出集体层面的文化记忆和精神走向。80后诗歌呈现的声音景观不仅仅在于这一诗歌代际或诗歌群落的诗学主张,围绕汉语特性问题的讨论同时涉及汉语自身的语言肌质和诗性潜能,还关乎着对当代新诗与传统、文化以及个体自身的体认,其对现代新诗语言问题的探究有较大启示。

猜你喜欢

抒情汉语主体
学汉语
论自然人破产法的适用主体
轻轻松松聊汉语 后海
春 日
会抒情的灰绿
技术创新体系的5个主体
追剧宅女教汉语
汉语不能成为“乱炖”
借物抒情
关于遗产保护主体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