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融合视野下西南地区虎神话的文化解读
2021-03-25任宽
任宽
(贵州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贵州 贵阳 550018)
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国家统一之基,民族团结之本,精神力量之魂。习近平总书记在2021年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强调,“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就是要引导各族人民牢固树立休戚与共、荣辱与共、生死与共、命运与共的共同体理念。”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和发展,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基础。[1]王延中等学者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形成的经济、文化、心理因素等进行了深入阐发。[2]郝亚明认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具有政策延续性、现实回应性、理论创新性三大基本特征。[3]各民族交融汇聚成多元一体中华民族的学术理论,来源于费孝通先生在1988年提出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各民族之所以团结融合,多元之所以聚为一体,源自各民族文化上的兼收并蓄、经济上的相互依存、情感上的相互亲近,源自中华民族追求团结统一的内生动力。在民族融合视野下,神话学领域的研究也受到很多启发。王宪昭指出,各民族神话的丰富叙事熔铸了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伟大民族精神,也是表达中华民族文化认同和文化自信的重要形式之一。珍视和利用好各民族这些表达中华民族文化认同的神话,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以及推进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都是积极有益的。[4]“同源共祖”神话的记忆就“意涵了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思想文化根基,多样化的记忆资源有助于实现更多族群和人群的社会团结,进而推动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实践行动”。[5]笔者曾对西南少数民族虎神话的母题作过简要分析[6],经过后续对该地区虎神话的补充收集,材料数量从28篇增加到54篇。基于民族融合理论背景,笔者对西南地区虎神话有了一些新的思考,故作此研究。
一、西南地区虎神话的母题形态
“中国西南”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的“中国西南”相当于今天的四川省、重庆市、云南省、贵州省,而广义的“中国西南”则还包含西藏和广西两个民族自治区。在本文的具体研究中,因四川、云南、贵州分别与西藏、广西相邻,故对西藏、广西的虎神话也有所涉及。笔者对《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的四川、云南、贵州、西藏、广西等五省(自治区)、市、县卷本以及各民族神话故事选集等进行梳理,西南地区共有18个民族产生了虎神话,共计54篇。本文以汤普森《民间文学母题索引》为基础,参考王宪昭《中国神话母题W编目》《中国神话人物母题(W0)数据目录》及《中国创世神话母题(W1)数据目录》,结合各民族虎神话的特征,将其分为七个主要母题:虎神、虎创世、虎生人、人虎变形、人虎婚、人虎争斗、虎报恩。虎神话既是动物神话也是图腾祖先神话,存在多个母题交叉的情况,因此本文对虎神话母题的划分是相对的。
(一)虎神母题
虎神母题(W0502)(汤普森A132.10)在汉族、土家族、彝族、纳西族、普米族、羌族、藏族、水族等民族的神话中均有发现,具有代表性的文本包括《八部大王》(1)刘黎光主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南卷·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分卷(上)》,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民间文学集成办公室,1989年,第72~81页。《金葫芦》[7](P12~13)(土家族)、《开天辟地》[8](P3)(彝族)、《喇氏族的来源》[9](P177~183)(纳西族摩梭人)、《门神的来历》[10](P101)(纳西族)、《尕尕神》[11](P80~82)《山神传位》[11](P66)(羌族)、《牙巫造人》[12](P201~202)(水族)等。
作为祖先神,《八部大王》中土家族的祖先廪君就是白虎神(W0768.7.3.1),《开天辟地》中彝族祖先俄罗布死后化为老虎受后世尊崇(W0650.7.7),《喇氏族的来源》《尕尕神》中的虎神都是以帮助族人生存繁衍的祖先神形态出现的。虎神还作为一般神祇出现在一些民族的信仰中,《牙巫造人》中虎神与龙神、雷神同时产生,《山神传位》中虎神被明确定义为山神,《门神的来历》中虎神则成为神的坐骑,这和汉族“虎为西王母使者”(W0761.5.4)中老虎的职责有相似之处。在藏族神话中,老虎还是战神,“灵虎战神面色火红,长发尽染鲜血”(W0494.2.2.1.1),普米族更视老虎为中央神灵(W0255.8.4)。可以看出,虎神母题在西南地区各民族的虎神话中普遍存在,这些民族的祖先崇拜和图腾信仰多以老虎为对象。
(二)虎创世母题
虎创世母题是动物创世的一种,这个母题多出现在彝族、纳西族、壮族的神话中,主要包括《开天辟地》《龙女造人》[13](P3~4)(彝族)、《喇氏族的来源》(纳西族摩梭人)和《铜鼓老祖包登》[10](P107)(壮族)等。
老虎在这些神话中以三种形式创造世界。第一种是老虎化生创世,彝族的《开天辟地》对此进行了生动描述:俄罗布死后变成老虎,虎尸化生万物。这个垂死化身型神话与彝族史诗《梅葛》中的部分情节相似:“四根大骨莫要分,四根大骨做撑天柱子……虎头做天头,虎尾做地尾,虎鼻做天鼻,虎耳做天耳,左眼做太阳,右眼做月亮,虎须做阳光,虎牙做星星,虎油做云彩……腱贴变成锡,腰子做磨石。”第二种是以天神之力创世,如《喇氏族的来源》中老虎是天神格尔美派下界的造物神,它能刨土形成盆地和湖泊。第三种则是洪水后老虎借助神奇物件再造世界,《铜鼓老祖包登》中母虎怀孕千年生下一个铜鼓,伴随着敲击铜鼓的声音,山川、河流、人类重新出现。虎创世往往与该民族的起源有密切关系。
(三)虎生人母题
虎生人母题(W2159)(汤普森B631.6)多保存在珞巴族、纳西族、彝族、土家族的神话中,主要包括《人名以虎为姓》[14](P35)(纳西族)、《开天辟地》(彝族)等。
在西藏博嘎尔部落流传着老虎冬日生下两个儿子的故事[15](P156);《人名以虎为姓》中白地东巴大师阿明的第一代祖先为“叶本叶老”,意为“叶氏族出自虎”;《开天辟地》中的俄罗布在死后化为老虎,彝族认为自己是虎的后裔;土家族祖先廪君死后魂魄化为白虎。这个母题主要指老虎自己生人,成为某些民族的祖先,多与婚姻无关。王宪昭将生人母题分为动物生人、植物生人、无生命物生人和神生人四类,其中虎生人属于动物生人的三级母题。
(四)人虎变形母题
人虎变形母题主要分为虎变人和人变虎两个类型。
虎变人母题(W2323.1)多出现在傈僳族、珞巴族、独龙族、白族、羌族、水族、彝族、土家族的神话中,主要包括《傈僳虎氏族》[10](P94)(傈僳族)、《老虎和五姐妹》[16](P143~145)(珞巴族)、《行米戛朋》[10](P106)(独龙族)、《氏族来源》[10](P85)(白族)、《山神传位》(羌族)、《虎氏族》[10](P84)(彝族)等。虎变人表现为三种情形。一是公虎变成人,与人结合繁衍后代成为该民族的始祖,《傈僳虎氏族》《氏族来源》《虎氏族》等都属于此类。二是老虎变化为人,参与或影响人的生活,但并未成为始祖神:《老虎和五姐妹》讲述的就是虎与五姑娘结合的爱情故事;《行米戛朋》中的阿登是老虎所变,他帮助独龙族青年行米戛朋一路历险;《山神传位》中山神变成女人和老汉,想尽办法传位于人。三是虎变人后害人,《虎小伙》[17](P199)中的老虎就是变成人后吃人。还有一种特殊情况,是人变的虎重新变成人[18](P600),这在土家族神话中被讲述。
人变虎是变形母题的一种,多出现在傈僳族、珞巴族等民族的神话中,包括《不同民族的由来》[19](P22~23)(傈僳族)、《阿巴达尼和阿巴达基》《阿巴达尼和阿巴索若》《阿巴达尼三兄弟》[16](P321~328)(珞巴族)等。人变虎的结果多是虎与人类分道扬镳,珞巴族的这三则神话都谈到阿巴达尼的哥哥变成了老虎。《不同民族的由来》中19个娃娃形成了不同的民族,他们长大后,9个姑娘分别嫁给了9个小伙子,剩下一个姑娘变成白虎精为祸人间。这些故事也反映出一种观念:先民们认为老虎是自己的兄弟姐妹,人与虎是有血缘关系的,这也是虎崇拜的表现。这样的神话故事还有很多,例如《虎哥和人弟》[20](P22~23)《若列和老虎》[16](P306~307)(珞巴族)、《神蛋创世纪》[20](P74~77)(藏族)、《恩和媚》(2)刘黎光主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南卷·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分卷(上)》,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民间文学集成办公室,1989年,第28~29页。(汉族)、《雷公、老虎、龙、青蛙、蛇、盘古和变婆的来历》(3)廖显才主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贵州省黔东南州从江县卷》,从江县三套集成编委会,1988年,第1~4页。《妹榜妹留》[21](P279)(苗族)等,都涉及到人与虎的亲缘关系问题。
(五)人虎婚母题
人虎婚母题(W2452)在西南地区虎神话中很常见,傈僳族、珞巴族、白族、纳西族、怒族、彝族、壮族、苗族等民族都有流传,主要包括《傈僳虎氏族》(傈僳族)、《尼英姐妹寻配偶》《老虎和五姐妹》(珞巴族)、《氏族来源》(白族)、《喇氏族的来源》(纳西族摩梭人)、《女始祖》《从天上来的人》《女始祖茂英充》《腊普与亚妞》(怒族)、《虎氏族》(彝族)、《铜鼓老祖包登》(壮族)、《召采与卯蚩彩娥翠》(苗族)等[22](P1037~1053)。
人虎婚多与氏族起源有关,这个母题可分两类:一是老虎以动物形态与人类结合,《尼英姐妹寻配偶》《喇氏族的来源》《女始祖》《从天上来的人》《女始祖茂英充》《腊普与亚妞》《铜鼓老祖包登》等都属于此类;二是老虎变化为人与人类结合,例如《傈僳虎氏族》《氏族来源》《虎氏族》等。还有一种特殊情况是女子与虎成婚,但与始祖起源无关,如《召采与卯蚩彩娥翠》中召采的妻子卯蚩彩娥翠被三只老虎抢走后,与老虎结婚生子,《老虎和五姐妹》中老虎与五姑娘的爱情故事颇具浪漫主义色彩。人虎婚母题对后世的虎故事影响深远,化身型虎故事中的虎化人亚型多为老虎化为英俊的小伙子或貌美的女子与异性成婚,如明代《隆庆海州志·虎皮井》。
(六)人虎争斗及虎报恩母题
人虎争斗母题多出现在珞巴族、独龙族、苗族、仫佬族、怒族等民族的神话中,主要包括《夫木夫鲁和他的孩子》[16](P259~261)(珞巴族)、《神箭手射妖虎》(独龙族)、《张果老戏老虎》(4)孙潮、杨涛声主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贵州省黔东南州镇远县卷》,镇远县三套集成编委会,1988年,第8~14页。《旨示老》[21](P292~294)(苗族)、《智伯除害》[23](P129~132)(仫佬族)、《射虎洞的故事》(怒族)等。在这些故事中,老虎或为虎,或是变化为其他动物为害一方,结局往往是被人类捕杀。人虎争斗最终人类取胜,这个母题的意义也是值得深思的。
虎报恩母题在笔者收集到的虎神话中出现不多,门巴族《聪明的猎人》[16](P474~477)里老虎为报猎人的救命之恩,给他送去大量的猎物。尽管这个母题的出现频率较低,但它对“义虎型”民间故事具有启发性,例如,唐代《广异记·张鱼舟救虎》,五代《中朝故事·老妪拔虎刺》,《老虎求医》(侗族),《老虎请人看病》(苗族),《老虎和山妹》(彝族),《孙思邈骑虎看病》《老虎闹公堂》(汉族),《虎大哥》(壮族)等。
二、民族融合观照下的虎神话成因
通过对西南地区虎神话母题形态的分析,我们注意到,各民族虎神话存在大量共性。首先,叙事对象都是老虎,而虎在中华传统文化中不单纯被视为动物,更是在信仰意识上与龙有着同等重要的地位。河南濮阳西水坡仰韶文化遗址墓葬中发掘的蚌壳塑龙虎图,说明在原始社会末期不仅有龙的崇拜,也有虎的信仰,从这一点看,虎神话与其他动物神话是有区别的。其次,许多民族有着共同的虎神话母题,尤其是虎创世、人虎变形、人虎婚等母题,可见审美心理和民族习俗的相近性。最后,一些神话的叙事情节相同。这些共性的形成,既有神话思维在发挥作用,也有各民族之间深远而密切的关系在产生持续性影响。
(一)相同的神话思维
相同的神话思维造就了西南地区各民族虎神话的基本思维模式。神话产生的心理基础在于原始思维,我们在观察神话的时候不能简单用现代人的思维去认定产生这些母题的原因是原始人的智力衰弱,将原始人的智力活动归结为相较于我们的智力活动更低级的形式。在他们心目中,对世界万物的认识是感性而直观的,“万物有灵”是神话思维的突出表现之一。泰勒将之分解为两个主要的信条:“第一条,包括各个生物的灵魂,这灵魂在肉体死亡或消灭之后能够继续存在;另一条则包括各个精灵本身,上升到威力强大的诸神行列。”《铜鼓老祖包登》中老虎在大洪水后生下无生命的铜鼓,而从铜鼓中又产生重甲人,随着鼓声,无数人从铜鼓中钻出来,大地上又有了人烟。这则故事很能说明“万物有灵”思维对虎神话创作的影响。
虎神话中的祖先崇拜、图腾崇拜非常突出,先民们认为自己的氏族部落与老虎存在神秘的亲缘关系,通过标记和仪式能够获得老虎的保护。列维-布留尔的“互渗律”在虎神话中获得充分阐释,“互渗律”是指在原始人的思维的集体表象中,客体、存在物、现象能够以我们不可思议的方式同时是它们自身,又是其他什么东西。它们也以差不多同样不可思议的方式发出和接受那些在它们之外被感觉的、继续留在它们里面的神秘的力量、能力、性质、作用。《开天辟地》中描述了彝族先祖俄罗布死后化为老虎,彝族人把自己看作是虎的后裔。一些彝族人的观念里甚至认为死后火葬或盖上虎皮能还原成老虎。正是因为先民们认为人与外界事物之间可以相互转化,各民族虎神话中才会普遍出现虎生人、人虎变形、人虎婚等母题。
(二)固有的族源关系
西南地区各民族间的族源关系影响着虎神话。族源与历史有关,具有共同族源关系的民族在文化、语言、习俗等方面有着相似之处。神话作为先民思想的遗存,必然要反映他们的历史,而同源民族之间的神话必然有着某些相近之处。以藏缅语族为例,藏族、彝族、门巴族、珞巴族、羌族、独龙族、白族、哈尼族、傈僳族、纳西族、普米族、怒族等,他们具有共同的古羌起源,虽然后来逐渐分化,但共同的文化底色让他们的虎神话具有诸多相似性。《氏族来源》(白族)、《傈僳虎氏族》(傈僳族)、《阿巴达尼和阿巴达基》(珞巴族)、《喇氏族的来源》(纳西族摩梭人)、《女始祖》(怒族)和《虎氏族》(彝族)等神话都表明了这些民族多为崇虎的民族。此外,汉族与少数民族的神话也有着很多相同的观念,例如:《恩和媚》(汉族)中人和虎是兄弟关系,恩和媚生下了各族祖先;《不同民族的由来》(傈僳族)中19个娃娃形成了不同的民族;《妹榜妹留》(苗族)中蝴蝶妈妈生下12个蛋,孵化出姜炎(亦称姜央)兄妹和雷、龙、虎、象、蛇等。这些神话都强调着各民族的同祖关系。
神话是这些民族的记忆,也是集体记忆的一种表现形式,虎神话在西南地区众多民族中被发现,也说明了民族间的认同感在持续发挥着作用。扬·阿斯曼认为,“民族认同及其稳固持久性是受制于文化记忆及其组织形式的”[24](P136),“个性的和个体的认同的形成和发展也是通过反思而完成的”[24](P139),“集体的认同是参与到集体之中的个人来进行身份认同的问题……它的强大与否,取决于它在集体成员的意识中的活跃程度以及它如何促成集体成员的思考和行为”[24](P168)。可以说,这些民族的情感表达是具有一致性的。
(三)复杂的地域关系
我国的民族地理分布格局是以汉族为主体的多民族大杂居小聚居和普遍性散居并存。西南地区各民族之间长期以来的交流与融合,形成了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事实,这种情况势必会影响神话的创作。
西南地区不同民族的虎神话往往表现出母题或情节的共性,地域相同或相邻更利于促进民族之间的交往和认同。以贵州的土家族和苗族为例。黔东流传着一则土家族虎故事《虎图腾的来历》[25](P95~96),老虎养育了人类的孩子,这个孩子有着老虎的习性又乐于助人,狐妖作乱时他决心为民除害,最后与之同归于尽。当地人为他修了一座白虎庙,并以虎为图腾加以崇拜。黔东南流传的《阿方变虎》[26](P674~676)(苗族)中的部分情节与《虎图腾的来历》相似,人与虎长期生活在一起,人逐渐养成老虎的生活习性和特征,虎又帮助人类过上幸福生活。在苗族神话中,蝴蝶妈妈是人、神、兽、鬼的共同始祖,老虎与人类是同胞兄弟。而在贵阳市流传的《苗族不吃虎肉》[26](P514~515)中讲到,一支苗族的祖先是老虎,他晚上回家是人,白天上坡是虎,所以这支苗族的儿孙们都不打老虎,也不吃老虎肉。不崇虎的苗族流传着大量与虎有关的神话故事,而土家族的始祖神是廪君白虎,两个民族的遥远记忆在彼此的交往中可能产生了交叉融合。
多民族共同的生产生活造就并促进了他们之间互相依存的血缘关系、亲缘关系和地缘关系的和谐发展,比如民族间的通婚也会影响虎神话的共性形成及传播,特别是少数民族与汉族长期和谐共处的生存环境与文化生态,也会对虎神话产生影响。《龙女造人》(彝族)中的人类是由龙女和老虎共同创造的,龙女来到大地上,用胶泥土捏出一男一女两个胖娃娃,喝到老虎的奶汁后他们才真正成人。《张果老戏老虎》(苗族)中张果老作为道教神仙出现在苗族神话中,当是受其他民族的影响。
法国当代哲学家让-吕克·南希说:“一个共同体,就是一个在一起聆听同一个故事的人群。”[27](P71)西南地区不同民族在血缘、亲缘和地缘交融基础上形成的共同体,创造并聆听着虎神话故事,这对他们在历时和共时的生活维度持续进行的交往交流有着重要意义。
(四)特殊的地理环境
西南地区多崇山峻岭,时常有虎豹等凶猛的野兽出没,这对当地民众的生产生活造成很大影响,而神话作为先民记忆的一种,自然会用神话反映历史生活的真实。
人虎争斗母题出现在很多民族的虎神话中,结局都是人战胜了老虎。《旨示老》(苗族)中人们打老虎分虎肉,过上了幸福安乐的生活。人虎婚也有一些反映出虎害问题,如《召采与卯蚩彩娥翠》(苗族)中卯蚩彩娥翠被三只老虎抢走成婚。一些反映人虎关系的仪式、传说等都与当时的生存现实有关,正如扬·阿斯曼所说,仪式“是因为它展示的是对一个文化意义的传承和现实化形式”,这还适用于“那些既指向某个目的,同时也指向某个意义的物”。[24](P12)在贵州贵阳桐木岭苗族地区,青年男女的跳场活动起源于老虎吃人的传说。央洛老人有两个女儿,两姐妹都认识后生老黑。有一天姐姐被老虎咬死,老黑杀了老虎,留下刀鞘和草鞋就离开了。老人为了寻找杀死老虎的恩人,举行跳场,让人拿刀试刀鞘,拿脚试草鞋,谁能合,就把妹妹嫁给他。老黑来试了刀鞘草鞋,吻合后娶了妹妹,从此以后,当地每年都举行三天跳场以作纪念。此外,赫章县海确苗族地区在百年前仍有虎豹出没伤害人畜,因此,当地有这样的习俗,即使在晴天也会人手一伞,传说张开伞可以拒虎。这些传统和习俗与虎有关,也反映出高山深涧多猛兽虫蛇的情况对当地民众生活造成的影响。
三、神话研究中的民族融合视角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一部中国史,就是一部各民族交融汇聚成多元一体中华民族的历史,就是各民族共同缔造、发展、巩固统一的伟大祖国的历史。各民族之所以团结融合,多元之所以聚为一体,源自各民族文化上的兼收并蓄、经济上的相互依存、情感上的相互亲近,源自中华民族追求团结统一的内生动力。正因为如此,中华文明才具有无与伦比的包容性和吸纳力,才可久可大、根深叶茂。”[28](P7)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肯定了中国各民族民俗生活的独特性和多元性,强调了多民族交流融通的共创性、共生性和共享性。[5]
从民族融合视角研究神话,一是有助于推进神话研究领域的学术对话,拓宽神话研究领域,阐释不同民族神话的历史和现实意义,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积极有益的。以“同源共祖”神话为例,我国许多民族都在讲述此类故事。王明珂指出:“弟兄祖先”神话根基于历史,它们对应的是人类的族群情境,表达各人群间血缘与地缘的起源与传承。[29](P200)不同民族的“同源共祖”神话在细节上虽有差异,但它们反映的都是与祖先有关的神话,或是不同姓氏的群体有着同一个祖先,或者远祖先民的子孙演化为不同的民族,共同的祖先起源历史通过神话呈现,神话中蕴含的祖先认同、族群认同等理念也将进一步提升中华民族的凝聚力。二是有利于对中华传统文化符号的意义作整体性把握,“传统文化符号不仅成为后世各类文化创造的核心母题,而且塑造着各民族共同的文化意志与高度的中华文化认同”[4]。以“虎”为例,西南地区各民族普遍存在的虎神话往往体现出相似的文化心理和审美趣味,土家族有白虎神,彝族相信自己的祖先是老虎,汉族的西王母人面虎身,藏族的老虎是战神,普米族视老虎为中央神灵,这些都表达着中华民族与虎之间的密切关系,整体把握“虎”这个文化符号,对深入阐释和理解各民族文化现象,强化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有重要意义。三是不同的神话故事可能融入不同地区、民族之间交往、互助以及共渡难关的历史现实,表达他们共同面对自然和历史挑战的良好精神风貌。我们对不同民族的神话类型作比较研究,可以观察神话背后蕴含的不同民族分化或融合的过程,对民族的共同性与差异性进行考察,促进神话的传承和再创造,加深各民族之间的情感,从而塑造中华民族共同的心理品格。例如,洪水神话在中华各民族中广泛流传,此类神话的叙事情节也未被原封不动地共享,惩罚母题、再生母题、治水母题等在不同的民族中表述各异,通过比较研究,我们可以发现不同民族的洪水神话传达的精神具有相似性——顽强、坚韧、勇敢、团结,神话不同的艺术表达与相同的精神传承,正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促进中华民族相互之间认同的重要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