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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的“颓废”旋律:王独清新诗接受流变论
——基于1929-1934年读者批评文献的整理与阐释

2021-03-25田源

关键词:革命诗人情绪

田源

(四川美术学院 通识学院,重庆 401331)

创造社在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呈现革命转向的趋势。王独清作为创造社成员,其新诗创作流变的革命话语也紧跟时代风潮,早期唯美诗风的“颓废”痕迹直白赤裸地渗入新的历史土壤。同时期的诸多读者以揶揄或否定的口吻批评王独清嬗变的诗歌风格,如魏克特惊讶原本是象征派诗人的王独清的革命转向,直言“王独清是一个世纪末的诗人,充满了颓废的色彩。醇酒,妇人,死亡……这是他唯一的题材”[1]。固化的象征诗风和意象素材,为读者营造了难以挣脱的“颓废”氛围,魏克特的言外之意,即左翼的革命不是王独清诗歌的新增主题。锦轩用颇为嘲讽的口吻批判:“王独清身上是有负诗的历史的,倘把诗歌的派别的递嬗来比着朝代的更换,那末,王君便是几朝遗老了。”诗人形象与诗史进化背道而驰,在读者脑海里留下顽固不化的刻板印象。王独清看似新诗弄潮儿,在不同的诗歌流派里都留下了自己的跟风足迹。细数起来,“王君起初是浪漫派诗人,接着便是颓废派诗人,接着便是理想派诗人,接着便是革命诗人,接着便是普罗诗人,到现在,是九转丹成,而接着为取消诗人了”[2]。可见,王独清是涉足不同风格的诗学领域,且游走于时代主流地带的诗人。

关于王独清诗学转型的路径,不同读者给出的答案也截然不同。姿屏断定王独清的转变是“从颓废之路走到革命之路”[3]。杨凡肯定并赞赏王独清“经过了这次的突变,过去伤感主义的人生也飞跃为积极的人生,而且把他的诗魂与创作中心,移向大众方面去”[4]。阿祥认为“而过去的王独清,他却以个人的感伤主义横跨一时期;迨中国第一次革命的火焰广布的时候,王独清抛却重愁深恨的罗曼主义,而歌咏革命,作趋向光明的扑灯蛾了”[5]。或许,这一类读者只是关注王独清诗歌中大众化的革命话语,并因此得出了一个奋发向上的结论。读者尽管断言王独清对浪漫主义的摈弃,但长期处于感伤包围的颓废情绪要接受革命的彻底洗礼,这种转变的艰难程度毫无疑问是巨大的,王独清的转变被比作“扑灯蛾”,暗含获取温暖的冲动,但结果却是革命烈火的灼烧与毁灭。

一、绵延不断的感伤情绪

读者在对王独清转变后的新诗批评里或隐或显地揭示连绵不绝的忧伤情绪。王独清在《展开》1930年的创刊号上发表了一篇诗歌《上海底忧郁》,诗中不乏对工人的同情,也具有鼓动大众反抗邪恶势力的革命倾向。诗人在第三组诗中写道:“我踏着这暗夜黑影,/我底情绪怎么是这般纷纭!/这法西斯蒂底恶毒势力,/难道真要把我们吞灭净尽!”悲伤与愤慨的情绪让王独清的内心无法安宁,虽然诗中有“法西斯”的革命术语,但诗歌感情却是消沉的,他时刻担忧会被暗黑的“法西斯”吞噬。王独清在第二组诗中反复地高呼:“兄弟们,拖呀,拖呀!”这看似澎湃的斗志却遭到读者英樵的贬责:“故我以此便敢认定独清的中心思想,是要把许多无产阶级工人他所遭遇的苦辛,当作自己痛创的灵魂而呼喊了。他即使欲把世界(?)万千的劳动工人拖入资本主义的坟墓里去啊!”[6]王独清利用工人阶级的誓死精神,填充自我恐慌不安的心灵,揭露大众的苦难实际上是诗人内心痛楚隐秘的外化。王独清需要找到一个宣泄的缺口,怜悯与动员的假象潜藏深沉的感伤情绪。王独清在《上海底忧郁》之后出版诗集《锻炼》,金凯荷读后竟“不敢相信这是出自《死前》与《威尼市》作者之手的”,并列举第一首《改变》里的诗句:“我底情绪已经改变……要是我真是诗人,那就再让我锻炼,/锻炼到,我底诗歌能传布到农工中间!”王独清虽然信誓旦旦地宣称颓废情绪的转变,并愿意通过“锻炼”令诗歌贴近大众,让更多的人理解革命的思想;然而诗集中充斥着“然哉!然哉!”的文言诗句,也有“Der Schrecken”这样的诗歌标题,一些普通读者尚且不易理解,文化水平更低的农民工人就更难接受了。金凯荷恼怒地说:“如果真的是要将诗歌‘传布到农工中间’去,‘然哉’已经是不行,‘Der Schrecken’更是‘对牛弹琴’了!我真不料‘改变’后的王独清先生也与一般‘转变’了的文人犯着同一的毛病。”[7]德文“Der Schrecken”有恐怖之意,王独清忽略大众的接受情况,只图自己一时的诗兴快感,他“改变”的声称与具体词句并不相符,虚伪的标榜与实际的意义明显受到初期感伤情绪的影响。

《锻炼》之后一年,王独清出版诗集《零乱章》,里面既选入陈旧的诗歌,也摄入了一些革命元素。诗歌《澳门》在白云看来“遭遇着失败的命运”。这位读者抄录其中三节:“总之我要趁我清醒,/赶紧向这儿告别一声……/原因是这儿只有赌博,只有堕落,/而没有斗争!//总之我要把心拿定,/赶紧向这儿告别一声……/原因是这儿只有鸦片,/只有疏懒,/而没有斗争!//总之我要毫不留情,/赶紧向这儿告别一声……/原因是这儿只有女人,/只有荒淫,/而没有斗争!”诗人别离澳门的迫切心情是因为此地“没有斗争”。白云认为王独清想“要叙述自己的革命的热情,因而才要离开澳门,因为澳门只有女人,鸦片,荒淫”[8]。放浪形骸的“赌博”,荒淫无度的“女人”以及致人萎靡的“鸦片”都是刺激麻木神经的材料,王独清在早期象征主义诗歌中被这些阴暗的官能诱惑,却借口找不到抗争对象而逃离这些本该予以抵制的庸俗产物。王独清不敢直面惨烈的现实,他心中还存有颓废的阴影,担忧沾染上“堕落”与“疏懒”的恶习,因而果断选择躲避这个魔鬼之地,革命的冲动转为落荒而逃的怯懦情绪。

穆木天一针见血地指出王独清转变中的颓废痕迹:“虽然他要抛弃开颓废和浪漫,但他的颓废和浪漫依然地存在着。在《锻炼》里,人瞅不见有社会,只是有一个‘英雄’在假作面的跳舞。而颓废的情绪,还是在残存着。”王独清非但没有把自我“锻炼”成为无产阶级的钢筋铁骨,反倒把前期的感伤颓废情绪打磨得异常光亮,夹杂在“颓废”里的“浪漫”情调代表着封建贵族没落的腐朽特质。诗人在《锻炼》里的眼神闪烁迷离,始终无法聚焦客观真实的现实社会。穆木天认为《伟大之死》和DerSchrecken里面“多少存在着挽歌的(Elegiaque)情绪”。缅怀死者的送葬之曲承袭了早期流浪者悲哀的颓废情绪,尤其在“《伟大之死》中,他凭吊着那位女性,我们从其中是很可以看见缪塞的Sonvenirs的影响来。到马路上去诅咒白俄,也怕有一点颓废的成分罢”[9]。

王独清对流亡上海的“白俄”没有丝毫的同情,敌对的仇视情绪是显著的。《滚开罢,白俄!》中循环往复的“滚开罢”的怒骂声直抒胸中的恨意。王独清聚焦“白俄”卑污的历史:“你们底手染着有旧世界污秽的灰尘,/你们底手曾经在堕落的,奢侈的赌博场中作过没有工作的鬼混,/你们底手曾高举过淫荡的酒杯,祝过你们底皇帝主人,/你们底手曾指挥过劳苦的兵士,强迫他们为你们去拼命,/你们底手曾握过野蛮的皮鞭,不停地去打工人,去打农民……”诗人责备“白俄”过往残忍的迹象,那些厮混赌场、嗜好美酒、享乐沉沦的颓废场景何尝不是诗人曾经的留学写照,昔日浑身灰暗污浊的王独清,竟然容不下“白俄”封建腐朽的历史身份。王独清非但没有关注到“白俄”颠沛流离的避难处境,还变本加厉地用刺耳的谩骂声剥夺了这群弱势群体的生存资格:“还是滚开罢,滚开罢,你们这些狗一般的白俄,——哦,狗!你们这些白俄老狗!……还是滚开尽管作过去的迷梦去罢,你们这些脑筋生了微菌的废人!……我来再说一遍:滚开罢,你们这些已死的时代中的幽灵!”“白俄”们的形象在诗人嘴里呈现出衰老的狗-颓废的人-死寂的鬼的演变,被严重扭曲的事实看似由丧失理性的愤怒所致,但催生怒火的燃料却是王独清内心深处固有的感伤情绪。

革命语境未能改变情感的本质属性,王独清昔日漂泊异邦的忧伤依旧在延续,尽管投身社会的大染缸,心绪仍摆脱不了走出巴黎咖啡馆的满身酒气,无家可归的“浪人底哀愁”,迷失于革命的浓雾,暗藏“脱离现实斗争的知识分子内心的空虚、寂寞与失落感”。读者由此批评王独清的创作转型带有“浓厚的消极颓废,绝望厌世的情调”[10](P264)。

二、飞扬跋扈的英雄气焰

茫然偏激的革命态度催生王独清亢奋炽烈的愤怒焰火。在《上海底忧郁》里,诗人虽对工人们投去怜悯的目光:“汗水是流遍了你们底全身,/你们底气也喘得是上下不相接连。”但“拖呀,拖呀”的呼号只是无助的呻吟。英樵认为王独清“根据了剩余价值的演释,大胆地坦露着反资本主义的社会制度,一切物质上的享乐,徒供特权者的个人所侵占底愤懑”。仅从王独清对工人劳苦的书写得出无产阶级经济规律的深入判断或许稍显冒失,因为全诗几乎都是一些劳工日常生活的现象,还未反映“剩余价值”的资产阶级体制;即便如此,英樵还是否定了诗人“拖呀,拖呀”的哀鸣声,迷惑不解地质疑道:“他并不是没有目的底指教了工人乱拖;但在我看来总不明白他要拖到哪儿去啊!”[6]王独清的革命“目的”仅是劳资对立的刻板概念,他号召工人反抗资本家的剥削,但是只凭“拖”发泄怒火,让大众感到手足无措,若没有统一的革命指向,靠蛮力去“拖”,将把秩序井然的革命变成随波逐流的暴动,上海工人的忧郁即是王独清迷离的颓废情绪。

革命难免会遭受挫折,在被敌对势力逮捕后,革命家往往想到英勇就义,可是王独清还有闲情雅致让战友记载过往的经历。革命在王独清的意念里似乎变成了一场体验式的游戏,诗人成为了游戏规则的制定者。金凯荷抄录诗集《锻炼》里《要是我被人捕去时》的四句诗:“要是我被人捕去时,朋友,/你千万把你仰慕革命的热血;/蘸上你能够运用的笔头,/给我,写一篇我生活的记录。”金凯荷对此发出一连串的问题:“如果是每一个革命者底生活的记录在他‘被人捕去时’都要他们底‘朋友’去‘写’下来,事实上能否办到?是否每一个革命者底生活都有‘记录’的必要?这固然都成为问题。一个革命者在‘被人捕去时’还不见得一定会死,就要人替他‘写一篇生活的记录’,这究竟是什么玩意?为着将来开追悼会时用以作宣传的材料?还是要使自己也一去可以流芳千古?革命者而可自私自利一至于此欤?!”[7]对于前两个问题,也许王独清的答案是肯定的,诗人以颓废的想象力预先设置革命的角色,在被捕的革命者身边安插成功逃脱的同伴,身处壮烈的革命运动中,牺牲在诗人心中务必需要“记录”,才能让后人牢记轰轰烈烈的革命。关于这篇记叙文的内容和功用,王独清必然会以自我为中心,书写个人的丰功伟绩,供人凭吊瞻仰。诗人自私地编排了一出革命的独角戏,以死亡的悲观结局为被捕者预定了颓废的情绪基调。

雷石榆和林炼批判了王独清《独清自选集》里的个人主义的英雄主义思想。雷石榆认为《要是我被人捕去时》“完全是小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的英雄主义,他的革命的目的并不是整个社会的变革”,王独清在迷乱的革命浪潮中凭空想象英雄的壮举,抛弃大众的革命根基,企图以个人的精神力量取代“多数”人的反抗,让他人为自我的英勇事迹记载传播,将革命的集体斗争化作英雄的墓志铭,这便是王独清革命的“终极愿望”[11]。林炼对比王独清转变前后的革命思想,指出其混乱的革命观念是对前期资产阶级意识的承袭,并援引王独清《致法国友人莫南书》里的话:“我们现在对于摆伦却只承认他历史上的价值,……摆伦式的革命诗人还不外以个人为中心,还不外是一种英雄式的破坏者,……对于现代都不特无益,反而有害了。”[12]王独清推崇拜伦式的英雄典范,不是真正投身革命运动,而是借革命的势头装扮自我“破坏者”的英雄形象。诗人将自我放置在革命风暴的中心,执革命之牛耳以号令天下,利用革命的暴力发泄不满的情绪。王独清假想浑身都沾染英雄的气质,身居高处俯视蚁虫般的大众,依靠傲然的身姿鹤立鸡群,完全忽略了普通民众的存在意义。林炼认为王独清转变后混淆的革命观念“在无形中却仍旧显现着摆伦的精灵。我们读他的《要是我被人……》等几首,那个人的,那英雄的虚无色彩,仍觉闪耀其间”[13]。拜伦式英雄的魔咒像幽灵般附着在革命的笔端,虚幻的英雄光辉熄灭革命的愤怒火焰,只剩混浊的颓废情绪。

王独清在英雄的超现实人格分裂里逐步偏离革命的轨道,艰巨的革命任务也被其无情地抛诸脑后。白云列举《澳门》中的两句诗:“这儿底海外都呜咽得分外的难听,/就像为这些帝国主义者底赏赐,哭泣不停……”王独清意欲离开澳门,是因为他害怕面对“赌博”“荒淫”“疏懒”等没落的地方风貌。这些丑陋不堪的场景与埋藏心底的颓废阴影不谋而合,但渴望以英雄身份拯救世界的诗人听到哀哭声后好像背负着沉重的枷锁。白云反问王独清逃避眼下且重新觅寻革命战场的荒诞念头:“澳门是不能成革命之地?”读者进而批判诗人颓废的革命弱点:“独清没有能够有力地指摘出澳门的帝国主义的侵害及当地资产者生活的放纵和它的反面的人们的悲苦与凄惨,独清没有用一个诗人的热烈的感情去诅咒资产者而只转移到对澳门地方的憎恶和嫌恨,是独清的不容文饰的错误,而受指摘。”王独清舍近求远地探寻革命场所,冷眼对待本该发起革命的区域,仅仅因为澳门当地的糜烂生活转移革命的矛头,缺乏谴责帝国入侵者和暴露压榨民众的资本家丑态的斗志,更不能切身感受普通百姓的悲惨生活,溃败的内心让虚构的英雄形象现出胆怯的懦夫原形。白云恳请王独清在扬弃颓废情绪的同时“完全要以集团的意识与感觉,歌出了巨大的人群之内心的共鸣”[8]。

脱离革命正轨的王独清裹挟异国流浪的悲哀,看似威武勇猛的英雄信念,却经受不起现实的考验。置身风云万变的革命场域,纷繁复杂的表象令王独清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吼,振聋发聩的音响不是进攻的号角声,仅仅只是掩饰脆弱神经和幽怨征兆。这位“悲观主义诗人的内心充满了失望与痛苦”。他视域中的全部图像“只是无边的黑暗”,革命里的英雄假面强化了其早期“痛苦、沮丧、失望、孤独、难过、悲伤等情绪体验”。[14](P206)

三、虚无缥缈的政治意念

王独清诗歌中虽有大众图像,但是英雄主义的革命理想仍未拓展自我狭小的空间,革命只是他一件凸显个性并博得关注的工具。读者阿祥梳理出王独清“作品前后贯澈的一条线索,却是诗人人格之雄伟化。……盖此诗人人格之雄伟化,即由于非大众生活个人主义生活之反映。在昔,独清先生所努力诗人人格之雄伟化;至今,应得努力于诗人人格的大众化”[5]。膨胀的自我“人格”,将“英雄化”气质凌驾于人民之上,模糊虚幻的政治意念加剧了其自我中心的私密运作。

若想从英雄的孤军奋战踏入大众的联合斗争,政治的敏锐嗅觉与革命的高超觉悟必不可少,这两样对王独清来说都无足轻重,恰如郑伯奇所言:“王独清根本不懂政治,也不关心政治。……大革命时期,他在广州也没有参加政治运动。他只想利用创造社的关系在文学青年中抬高自己。”[15](P68)王独清假借暴力革命来实现提升个人地位的目标,偏离了革命的真正定位。想要融入大众谈何容易,更何况要坚定不移地摘除英雄的光环,艰巨的转变令王独清退缩,他只不过是披着革命的外衣在原先感伤的园地狂欢,很难理解革命与政治的关系,其颓废的情绪在本质上没有丝毫改变。

李长之与穆木天进一步批判了王独清转变前后浪漫颓废的革命观。李长之以《零乱章》中的诗句为例,指出王独清找不到落脚点的彷徨。例如:“呵,海,澎湃的大海!/快使我忘去那使我倦怠的悲哀!”“一直沐浴到,沐浴到死时方休……”“我那些流落的哀愁,/——都,投住了你底波头。”“就让这死的沉默把我紧守。”波涛汹涌的海浪在王独清心中翻滚,冲洗着极度疲惫的灵魂,诗人沉浸在海浴的死寂空间,早期浪迹巴黎街头的颓废感受再次被唤醒。王独清转型诗篇里的诗句“在隐约中,都透出他不能克服现实的悲哀。他自己很渺茫,他的归宿,既是海,既是湖,既是夜,既是死,也就同样可以说,他乃是一无归宿了”。李长之用“一无归宿”形容王独清四处飘荡的颓废轨迹,诗人漫无边际地寄托悲哀的颓废情绪,犹如一片浮萍在象征死亡的悲观潮流中沉浮,革命仅为王独清飘浮无依的颓废居所。李长之认为王独清“即便偶尔想革命,也当然不是现实中的行动了,革命对他,不过是如海,如湖,如夜,如死的一种‘逃’的方向就是了”。革命不是王独清的信念和归宿,因为迷幻的意象将革命分解在颓废的死角。读者引用《零乱章》里的诗句:“唉,人间是怎样的苦恼/我要借生命未破时冒险而逃!”王独清在革命的鲜血里感到死亡的威胁,为了避免自己也倒在血泊中,甘愿承担一切风险保命逃遁。诗人发现一位友人的“情感是这样的健全”,觉得自己“好像成了革命的一员”。他以情感作为衡量革命的标准,忽视革命意志,革命判断有失偏颇,飘忽不定的想象把自己佯装成革命者。李长之说:“其实,这不过是像在忧愁中见了个虚构的凶鬼的恶相,便聊以定神止衰而已,革命对他终是一张幻想的‘画’,而不是一件真实的‘事’。”[16]虚妄的革命幻象抚慰着胆战心惊的灵魂,但他的情绪依旧是衰颓的,想象的革命画面无法转化为切实的事件,王独清等后期创造社诗人“就像随风飞舞的纸片一样掉进了革命阵营”,赌博式的革命动机证明“这一流人是十分不可靠的同盟者”[17](P216),缺乏坚实的政治意识。

穆木天认为王独清的转变带有极度偏执的革命观念,这让他“从没落的贵族沦为流氓无产阶级”。王独清“主张肃清Decadent的个人主义里,他歌颂着‘广东暴动’,那是从他的个人主义出发,大概因为他在那个行动中发现了他的英雄主义的反照,因为从那里他发现了他所憧憬的骑士的精神”。中世纪的骑士精神散发着没落的贵族气息,王独清想要清理颓废的个人情绪,但以自我为辐射中心的革命价值理念让他在暴力的革命运动中重新做回横冲直撞的骑士英雄。穆木天认为诗集《锻炼》里面“没有大众,只有Hero在各首诗中,我们看得出诗人的自己夸耀(Self-Glorification)。在那一切的诗歌里,仍旧地反映着他的个人主义的英雄主义”[9]。正如该诗集收录的新诗《伟大之死》第二节所写:“现在,你是在那野地上横陈,/当然是,没有一个人敢去过问!/你那生来的革命热血,/已经随着你的生命流尽。”诗中病态且纤弱的未婚少女,配不上“伟大之死”的传颂,卑微的“革命”冲动伴随“生命”的凋零,民众在王独清的革命救济里是不起眼的齑粉,他们的存在只是凸显自我英雄的陪衬,诗集《锻炼》的核心思想“就是一种恶魔的英雄主义,也就是他的贵族的浪漫主义的持续”。偏激的颓废情绪支配王独清的革命动向,他目空一切,妄自尊大,以无赖的语气对着革命指手画脚。穆木天认为王独清的流氓习气只是借助革命“求兴奋的刺激”[9]。革命无法根除王独清无可救药的腐烂心灵,只是改变了颓废情绪的运行方式,之前相对静止的死寂般的颓废感觉在革命的躁动氛围里变为触电般的情绪震动,正如鲁迅所言:“革命便也是那颓废者的新刺戟之一,正如饕餮者餍足了肥甘,味厌了,胃弱了,便要吃胡椒和辣椒之类,使额上出一点小汗,才能送下半碗饭去一般。”[18]为图一时的新鲜好奇,王独清曲解革命的真实意义,诗学味蕾的挑逗与个人糜烂生活的演绎交相辉映,究其根源,依旧是政治意念的虚空,印证诗人自法国留学沾染的颓废感官作为“欧化的产物”,因此,“王独清在转向革命诗人后几乎很难获得读者的青睐”[19]。

王独清新诗创作的转型,在某种程度上佐证了创造社前后期文学主张的分离,其诗歌中残存着早期浪漫矛盾或陈腐落魄的颓废痕迹。尽管有的读者呼吁“今后的浪漫主义,也必得紧站在现实上,向一阶级展开的历史前途飞跃,而不是歌咏些个人身世的飘零,神经质的低徊自语”[5],但是当革命的潮流涌向诗坛之时,王独清颓废的残质依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他在这时期的新诗要么彻底抹杀革命,要么用萎靡的精神削弱革命,泛化感伤的颓废情绪与集体反抗的革命动力格格不入,作为装饰与点缀的革命观念与实践层面的革命行动有着巨大的偏差,其革命似乎也被涂抹上一层颓废且偏执的色彩。

四、余论

王独清转向革命以后,诗歌创作不仅未能摆脱初期感伤主义的羁绊,读者还纷纷指责其诗歌里“空洞”的颓废书写。英樵颇为反感地劝诫道:“独清!毋庸空喊了,上海的忧郁,老像是拨不开愁云惨雾般的浓重,劳动工人如果看不清他底正路向前冲锋,任他拼命地拖吧,哪儿是他的方向啊!”[6]凭空怒吼“拖呀”,只会让上海工人的忧愁变得更加浓重。金凯荷列举《少年歌》里的诗句:“年纪小,/恰正好!/你看眼前这世界,/弄得简直一团糟!/赶快起来努力干,/把这世界来改造!/好好好,/向前跑,向前跑!”颇为不屑地贬斥王独清算不上真正的“革命诗人”,他没有脚踏实地地去谈如何“改造”,只号召少年向前奔跑,稚嫩的语言玷污了革命的意图,空泛的嚎叫让它好比是一首“童谣”。[7]阿祥则预感王独清诗作黯淡空虚的前景:“在过去充满旧罗曼气息的独清先生,及今仅仅揭出一个空洞的‘吃苦’口号,在他前途的行进上,很明显是微乎其微的。”[5]穆木天更是直言不讳地批判王独清转变后的整部《锻炼》“代表着少数的流氓英雄的空洞的呐喊而已。呐喊的目的,还是在于求兴奋的刺激”[9]。空虚乏味的革命嘶吼掩藏着彰显个人英雄气概的偏激诉求。

王独清柔弱的颓废本性在读者批评里,从诗人气质延展至转型后的革命冲动。游生指出王独清的“神经质”,错乱混杂的情绪造成诗人的“记忆力比较薄弱,性格比较散漫”[20]。随心所欲的闲散不仅回应着王独清短暂易碎的记性,更凸显浪漫主义氛围笼罩下保有贵族情怀的青年面貌。穆木天认为以王独清为贵族代表的中国青年“不去利用他们的理智,也许他们的理智是薄弱的”,但狂热的情感“如久羁之野马被解放开,咆哮地,奔驰上了广漠的原野”。一般读者或许会把这种奔放的热情视作呼唤自由的积极能量,却忽视了与之背离的颓废诗心,衰弱的感伤情绪被激进的嘶吼覆盖,王独清等中国青年公然“憧憬着新的世界”,但内心深处暗暗“流露着没落的悲哀”。[9]雷石榆认为王独清“壮伟的离别算是转形期间的意识转向的序曲”,读者以《送行》一诗为例阐述王独清对待革命的混沌观念。诗人尽管叫嚣不惜一切地去争夺“革命底前途”,但又区别对待:“少数是没有什么要紧,/只要我们底主张是代表多数!”凭什么“我们”不属于“少数”的行列,而能够代表大多数人的意愿,这种划分暗含王独清狂妄自大的颓废情绪。雷石榆告诫:“如果我们的主张真是代表多数,便要依主张的内容跟多数实践起来。不能孤立在大多数的圈外的。”读者嘲讽王独清脱离大众的稀松脆弱的革命观念,诗人那呼唤革命的声音貌似响亮,但以偏概全的人群划分大大削弱扭曲了革命力量,雷石榆指责诗中的“意识太含糊”[11]。混浊的意念诠释出柔弱的灵魂,正如《送行》里的隐秘感伤:“满江上汽笛尽管在嘶嘶,/我们底声音就在这大的哄笑中消失。”

革命时代风暴促使王独清的新诗创作风格转向,其初期浪漫、象征的音调非但没有消失,还被他重新编织进革命的进行曲中,看似嘹亮的嘶喊音符在革命低潮期迅速被淹没,那些“少数”劳工的声响只为以后的故事作铺垫。王独清新诗流变的传播渠道决非简单的诗歌文本,难以甄别的革命中的颓废旋律,促使“现代大众读者作为一个重要维度进入诗歌再创造空间”,传统的诗人私密空间遭遇公共的话语阐释,在文学史的接受层面“左右着新诗审美现代性走向”[21](P36),从而揭示出转型时期的王独清诗作看似乐观呐喊,实则深藏着柔弱甚至空洞的颓废哀思的真实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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