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冲突与整合
——20世纪60年代以来美国族群关系重构的两种路径
2021-03-25吕庆广陈国强
吕庆广, 陈国强
(江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美国学者J·D·亨特认为,所谓文化冲突,是指“因道德标准不同而产生的政治、社会对立,这种对立常有的结果是某种文化或道德体系凌驾于其他道德精神风貌之上”[1]43。事实上,文化冲突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文化冲突是指任何国家社会都历史和现实地存在着的因宗教信仰、政治主张、道德准则等价值观念的不同所形成的矛盾、对立和对抗;狭义的文化冲突则是指亨廷顿所用的“文明冲突”(clash of civilizations)概念,即不同文明或文化体系之间存在的疏离、隔阂、紧张现象以及仇视和敌对的情绪与行为。因此,文化冲突现象不仅在跨国界的层面存在,而且还在许多民族国家内部特别是多种族和多民族的国家存在,对相关国家社会的稳定与发展构成了负面影响与压力。美国作为世界上最典型的移民国家,文化的多样性在为美国打造出一条亮丽的文化风景线的同时,在美国现代化过程中也因之遭遇了种种困境和挑战。由于文化冲突往往与具体的社会政治经济法律问题纠结在一起并通过它们反映出来,在20世纪中叶由于特殊历史背景的作用以前所未有的能量掀起了一场社会狂飙,对美国社会造成了严重冲击。自肯尼迪时代以来,美国激进左派提出种种重构族群关系的设想和方案,成为克服美国文化冲突的一种思路和路径;美国政治自由派则借鉴和吸收激进派的一些主张,针对文化冲突采取了一系列改革对策,形成了第二种路径,在缓和冲突并致力于促进社会变革的文化整合上,取得了长足的进步。然而,由于文化冲突本身与资本主义体系千丝万缕地纠缠在一起,文化冲突的彻底克服依然任重道远。
一、美国文化冲突的根源与后果
文化冲突在美国不是一个新话题。自第一批清教徒登陆北美洲海岸起,最早的冲突首先在白人移民与印第安人之间出现。虽然早期到达的欧洲移民在立足过程中得到了印第安人热情无私的诸多帮助,但由于宗教信仰、生活方式和传统的巨大差异,相互把对方视为异类的文化心理不可避免地在双方关系中埋下对立和冲突的种子。18、19世纪,这种对立在东起东海岸西至落基山区的广阔区域通过无数血腥悲剧演绎出来。
与此同时,不同教派和不同宗教之间的敌对关系构成自殖民地时代开始美国社会文化冲突的重要内容。“美国的反天主教情绪在19世纪达到了巅峰”,特别是19世纪四五十年代,在《芝加哥论坛报》等刊物的鼓动下,发生了大规模的反天主教暴乱。[1]37作为爱尔兰天主教移民的肯尼迪家族对此有着挥之为去的痛苦记忆。当然,天主教徒不是唯一因宗教信仰而受迫害的少数群体。犹太人长期受反犹主义迫害同样是美国文化冲突的重要篇章。例如,在1896年美国总统大选中,代表平民党和民主党参选的威廉·J.布莱恩如实传达了其支持者对犹太种族的极端仇恨,犹太人被当作一个阶级来对待,受到无以复加的激烈言词的攻击。[2]38020世纪20到至30年代,汽车大王亨利·福特作为反犹主义(anti-Semitism)的新代言人,激烈指责犹太人是“太阳底下从共产主义到短裙、从私下违法售酒到煽动罢工、从控制华尔街到控制劳工运动、从破坏棒球比赛到策划谋杀”等“一切坏事”的渊薮。[2]383。然而,无论是从影响的持久性和全局性看,还是从对美国社会进步所造成的障碍和动力看,建基于种族/民族分野之上的冲突构成美国文化冲突的主体。种族冲突之所以构成美国文化冲突的核心,源于美国清教社会种族主义观念的根深蒂固。如美国著名科学家和开国元勋本杰明·富兰克林就公开表明自己对自身种族的偏爱和对印第安人、黑人等种族的轻蔑,认为后者无知、愚蠢、懒惰和道德低下,在他和他的同胞心中,人类是由肤色划分等级的。白人优越于所有其他肤色的人,特别是与黑人比较,白人的优越性格外明显。“黑人被选作铁砧,美国人在此铁砧上锤出了种族等级的理论以及伴随而来的以肤色划分世界的观点。”[3]
事实上,黑白矛盾不可否认地成为美国社会文化冲突的主线。黑人几乎与白人同期抵达北美,虽然是无人身权利的奴隶,但与他们一同抵达的非洲传统与习俗却不卑不亢、不失尊严地一代代薪火相传。内战前,黑人在白人特别是南方种植园主眼中只是会说话的工具,连基本的人格都没有,更不用说承认并尊重其文化了。美国学者布卢姆伯格认为,一种为使奴隶制合法化而以肤色为基础建构起来的生物学上的低劣论使非洲人非人化,使其文化被污名化。[4]内战后,黑人获得了形式上的自由身份,但有形无形的种族歧视与隔离制度如巨大鸿沟横亘在他们面前。1896年,联邦最高法院在普莱西诉弗格森案(Plessy vs. Ferguson)作出“平等但隔离的教育设施合宪”的判决,“决定了黑人在公立教育、医疗保健和公共住房等各个领域的悲惨命运。”[5]由此决定了黑人整体的文化地位十分低下,直到20世纪中叶,黑人的非洲文化传统被主流文化拒斥门外,被视为上不了台面的异质物。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文化冲突掀起了又一次浪潮。一方面,大战的胜利把美国推上了西方世界霸主的宝座,美国文化优越论再次获得了助燃剂。政治领域的麦卡锡主义和学术领域的一致论揭示了这种自我文化优越感。另一方面,美国诸亚文化群体在外部世界民族民主运动的影响下,文化主体意识不断增强,开始尝试以自我文化身份主动与主流文化对话,寻求自我文化应有的地位。
文化冲突的原因何在?其一,文化人类学的研究表明,文化体系无论大小强弱,都具有程度不等的排他性倾向。而排他性本身多少都具有贬低他者的惟我独尊特点,它有助于强化文化体系的外部界线、增强依附者的认同感以及文化集体的目的感,从这一点上看,可以说不存在无冲突的文化体系。人类文明的进程也同样证明,不同文明之间的交往总是在相互对抗、疑惧、模仿、容纳等复杂情形中实现的,包容性较弱的文化体系尤其表现出强文化冲突倾向。其二,美国文化的主体被称为WASP,意为白种盎格鲁撒克逊清教徒,它从根源上较为准确地揭示了美国文化的脉络。然而,美国文化虽源于欧洲,在美国人对自我文化身份的认知中,却与欧洲迥然不同。从殖民地时代开始,美国人就形成了一种文化上的优越感,认为漂洋过海来到北美的清教徒是被上帝选中承担拯救人类的特殊使命的人群,是天命所归的“新以色列人”。美国作家赫尔曼·梅尔维尔写道:“我们美国人是上帝独一无二的选民,……我们不仅在对美洲行善,而且要解救整个世界。”[6]天定命运观使美国人意识中形成了一种潜在的道德优越感,这在他们与其他民族特别是与北美印第安人、黑人、墨西哥人等民族交往时表现得十分明显。其三,19世纪后期开始流行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影响。作为帝国主义时代的主流话语,社会达尔文主义为美国传统的种族主义提供似是而非的理论支持,在美国政治中形成了否定文化多样性现实,以WASP文化同化其他民族文化的大熔炉(melting pot)理论。其四,二战后冷战对抗和非殖民地化运动的交互作用。以意识形态对立为特征的冷战时代的到来全面强化了人们的对抗意识,同时风起云涌的非殖民化运动使全球殖民体系土崩瓦解,大大激发了弱势文化群体的平等权利意识和文化自信。以往美国文化冲突中表现出来的主流强势文化单边表演、弱势文化陷入失语状态的特点发生了根本变化,弱者开始主动反击,在黑白关系中,通过声势浩大的民权运动争取自身政治文化平等权利,从而宣告对由主流文化构建的有失公正的传统黑白关系的拒绝。
文化冲突给美国社会带来了多重后果:
其一,严重危及国家的统一与社会稳定。围绕黑人奴隶制度问题展开的对抗最终走向冲突的最高形态:内战,虽然内战并非由白人与黑人之间的文化对立直接引燃,但如何对待黑人及其文化生活方式的确是这场战争的道德文化根源。20世纪60年代,黑人民权运动风起云涌,与白人保守主义势力之间的较量不断升温,在芝加哥、洛杉矶等大城市演变为激烈的暴力冲突。1968年,全国国内骚乱顾问委员会(凯尔纳委员会)向白宫提交的报告指出:种族冲突正在使美国走向分裂,分裂为一黑一白的分离并且不平等的两个社会,歧视和隔离深深渗透到美国生活的多个方面,“它们现在威胁到每个美国人的未来。”[7]
其二,在特殊历史时期不可避免地发生针对少数族裔的强制剥夺和集体毁灭行为。在殖民地朝代特别是19世纪西进运动中,印第安人被大批量由东往西驱撵、屠杀,到20世纪初,美国境内的印第安人只剩下70余万,为原有数量的1/10。内战后直到20世纪中叶,三K党等极端组织的私刑和恐怖暴力活动成为南方黑人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事。冷战结束以来,以新纳粹为标志的白人至上团体对少数族裔的暴力和暴力威胁更是时有发生。
其三,少数族裔的文化传统不被尊重,基本公民权利被漠视甚至被粗暴践踏。直到20世纪中叶,美国许多城市的休闲公园、高档娱乐设施和俱乐部等,公开标示:犹太人与狗不得入内!一些房主甚至明确表态:房子不向犹太人出租。黑人直到20世纪中叶的经历更是这种不公的铁证:就业、就学、居住、出行、婚姻、生活等诸多领域的歧视和隔离,加上政治、宗教等方面基本公民权利的直接间接剥夺,作为全国第二大种族群体的非洲裔沦为“二等公民”。
其四,主流文化的种族主义傲慢烘焙出了少数族群中的极端主义思想与行为。例如,出于面对主流文化的漠视和歧视形成的无能为力处境和绝望感受,在19世纪的一些黑人中产生了回非洲老家去的意识,在20世纪早期酝酿出激烈的加维运动,1930年代唤出了更激进的黑人穆斯林运动,在文化上创造了至今仍有相当影响力的非洲中心论或黑人种族优越论。
文化冲突最为直接的后果是一系列激进变革主张和方案的应运而生。
二、左翼激进派克服族群文化冲突的方案
由上可知,由于主流文化深层潜流之中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美国族群关系在多个层面印透出严重的不平等与非正义,由此产生的文化冲突和震荡成为美国社会种种问题的渊薮,重构族群关系遂成为不同历史时期激进左派的核心主题与创造性动力之源。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左翼激进派推出的族群关系重构方案主要有如下一些:
1.族群分离主义。这是少数族裔激进派所构想的最为激进的方案。从黑白关系看,分离主义是黑人种族激进主义的一大思想传统。20世纪中叶最早表达这一构想的是马尔科姆·艾克斯。1963年在接受《花花公子》采访时,他明确表示“分离自然是我们种族问题的解决方案。”[8]。1965年,黑人激进组织“伊斯兰民族”领袖路易斯·法拉汗(Louis Farrakhan)在报纸上发表过一篇题为《伊斯兰计划》的文章,把伊斯兰民族的政治目标分为四个步骤:第一步是争取黑人的完全的自由;第二步是实现正义,在法律范围内的平等正义,它将涉及所有人,无论种族、阶级或肤色;第三步是要求平等,第四步就是分离。“伊斯兰民族”建议在美国南方或者西南部为非洲裔美国人建立一个临时国家,以作为黑人返回非洲的过渡地。[9]1966年夏,“黑人权力”概念的传播把黑白分离主义推向了一个新阶段。“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SNCC)发言人斯托克利·卡迈克尔表示,“黑人权力”就是“黑人可以自己做事情”,黑人与白人社会分道扬镳。这种分离,不仅是政治的,更是文化上的:“黑人自决和自我认同的目标——黑人权力——是对自己作为黑人的美德的承认。”[10]1968年,黑人激进派提出“新非洲共和国”(RNA)方案:第一,在黑人人口占优势的美国东南地区创建一个黑人国家;第二,由联邦政府向非洲裔美国奴隶后代支付数十亿美元以作为动产奴隶制、吉姆克劳法和现代形式的种族歧视施加于非洲人及其后裔的损害赔偿;第三,由全体非洲裔美国人进行公决以决定其公民权问题。该方案把黑人族群彻底置于美国主权国家的对立面。
印第安人激进派则是以反对国内殖民主义的理由为其分离主义获取合法性。“全国印第安青年运动”(NIYM)和“美国印第安运动”(AIM)为代表的美国印第安运动组织声称,印第安原住民是天生的反抗殖民主义的民族,美国系统性地践踏了它与土著民族订立的数百个条约,这些条约公开承认土著民族对这些土地的所有权。印第安人运动就是要恢复这些条约,重新控制印第安国家(Indian Country)已被确认的区域(保留地)和有待确认的区域(美国的其余地区)。1972年10月,印第安人激进派在明尼阿波利斯发布《关于毁约踪迹的20点意见书》,其要旨是以法律程序纠正历史错误,恢复印第安人与美国政府签署的一系列主权条约的有效性,承认印第安人独立的经济、政治与文化权利。[11]1978和2008年,印第安人激进派两次组织向华盛顿进军以伸张其主权诉求;2008年底,南达科他州拉科塔西奥克斯印第安人代表向美国国务院递交了一份脱离美国的声明文件,表示将在美国内部建立一个“拉科塔共和国”(Republic of Lakotah)。
无独有偶,美国西南部地区的墨西哥裔同样选择政治和文化分离主义立场。自60年代以来,他们通过奇卡诺运动着力培植“奇卡诺认同”(Chicanismo)(1)“奇卡诺”(Chicano)一词本为俚语,主要流行于美国西南部各州,为美国境内西班牙、印第安以及盎格鲁-撒克逊混合血统的墨西哥裔美国人的代称。最初用来指代格兰德河以北的西裔美国人时,实为一贬义词。随着20世纪60年代奇卡诺运动的兴起,这个词迅速热起来,很快变成一个带有文化自觉意义的民族身份和标识概念。,力图以此为基础,实现民族自决。1969年3月,奇卡诺激进派在丹佛发布《阿兹特兰计划》(Plan Espiritual de Aztlán),宣称奇卡诺人是美国西南部地区真正的主人,明确拒绝主流文化的殖民主义统治,表示其最终目标是在美国西南部建立“阿兹特兰国”。[12]
2.多元文化主义。多元文化主义(multiculturalism)由文化多元主义(cultural pluralism)发展而来,但二者之间是有明显区别的。如果说后者强调的是文化的多样性与平等性,那么,前者则着重强调文化的差异性。现代文化左派把对文化差异性的承认和尊重置于首要位置,其潜台词是,我们必须尊重“我们各不相同,我们独一无二”这一事实。[13]在文化左派看来,多元文化主义隐含着某种颠覆逻辑,充分展现了左翼的批判、抗争与解放的多元传统。对文化差异性的推崇成为左翼反西方文化霸权乃至政治经济统治的图腾,在这面旗帜下,一方面是对西方文化贬损和挞伐,一方面是对少数族裔文化的美化和褒扬,甚至每每把二者置于二元对立之中,并通过妖魔化西方文化的方式使少数族裔文化被理想化。例如,20世纪末一度极具轰动效应的非洲中心论或黑人文化优越论的流行就是左翼多元文化主义的副产品。多元文化主义对差异的强调使之同前面的分离主义没有本质区别,因为它只求异而不求同,只求“多”,不求“一”,小施莱辛格和亨廷顿等学者之所以视多元文化主义为美国社会整合的威胁,理由即在于此。
3.族群平等主义。并非所有的左派都认同以上政治和文化上的族群分离主义,恰恰相反,大多数左派都对其持反对态度,相信通过立法推动的持续性的社会改革是实现族群平等关系的必由之路。黑人民权运动领袖小马丁·路德·金公开批评“黑人权力”的黑白分离主义主张,断定没有与白人道路的交叉,就不会有独立的黑人通往权力及其实现之路,就不会有黑人渴望的自由和人类尊严,它只会让美国陷入黑白对抗与分裂之境。激进和平主义者贝雅德·拉斯廷高度认同金牧师的看法,认为黑白分离主义只会导致暴力与冲突。以学生争取民主社会组织(SDS)为代表的新左派团体同样不接受分离主义,而是以和平改革实现族群平等为目标,例如1962年问世的《休伦港宣言》,作为SDS的纲领性文献,实际上就是一部政治经济文化和族群关系改革的蓝图。以社会党领袖迈克尔·哈林顿为代表的传统左派人士从社会民主主义立场出发,更是以致力于族群平等为使命,约翰逊政府在推进改革过程中把哈林顿等左翼人士聘为顾问,从一个侧面证明了这一点。
左翼激进派的族群分离主义方案显然不是建设性的,它只会引发和加剧社会对立与冲突,其极端性使之无法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而搁浅,但它带来的社会震荡客观上对自由派产生了压力,点燃了他们的变革激情,使他们主动采取行动,吸收和借鉴左派方案中合理的因素,通过持续性改革来解决族群关系对立和文化冲突问题。
三、自由派以立法为基础的文化整合进程
层出不穷的冲突客观上引发了持续不断的改革与进步。从某种意义上看,一部美国史就是一部改革实录,由大大小小的冲突引发的社会问题或由种种社会问题导致的冲突成为改革最直接的动力。然而,与政治经济矛盾相对容易通过改革缓和不同,文化的对立在短期内很难缓解,更遑论克服。不过,文化冲突轻则影响社会公正与族群和谐、重则危及社会稳定与团结的后果使知难而退或放任自流不再可能成为有责任心的政治家的不二之政策选项。
1960年,肯尼迪在大选中获胜,作为美国最年轻并满怀雄心壮志的总统,他开启了一个新的改革时代。面对愈来愈激烈的社会文化冲突现状,除通过变革来为美国文化创建一个朝气蓬勃、和谐有序的新边疆外,别无他途。从肯尼迪开始,历经约翰逊、尼克松、福特、卡特、里根、布什、克林顿、小布什,直到奥巴马,虽有新保守主义的大行其道,但以文化整合为宗旨的社会变革一直在向纵深推进。
其一,通过司法判决纠正以往法律偏差,为黑白种族之间消除隔离、建立平等融合的新关系提供法律基础。自19世纪末以来,美国联邦最高法院以其保守著称,正是它在早期通过的一些判决为美国种族隔离制度提供了法律依据。但是,自从1953年E.沃伦担任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后,最高法院的立场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从维护大多数人利益立场向维护社会整体利益转变。1954年关于“布朗诉教育委员会案”的判决是其转折点,最高法院在该案中判决州政府在公立学校实施黑白种族隔离制度违宪,这一判决不仅推翻了以往隔离但平等制度的法律依据,而且成为战后争取黑人平等权利的民权运动的真正起点。1967年,最高法院在审理“洛芬控诉弗吉尼亚州”一案时,否决了禁止种族间通婚的各种州法令,为社会生活领域种族间的融合打开了绿灯。
其二,通过行政干预维护司法权威,使种族融合政策落到实处。在种族主义横行的南方一些州,联邦政府和法院促进种族融合的政策和法令往往难以实施,甚至被公开拒斥。例如,1957年秋,阿肯色州小石城就发生州长派遣州国民警卫队在小石城中心中学外面布岗阻止九名黑人学生入学事件。艾森豪威尔总统迅速采取行动,将国民警卫队置于联邦政府权力之下,并派遣联邦军队到事件发生地,强制当地学校实行黑白种族融合。进入60年代,类似的事件还发生过多次,联邦政府都是迅速行动,以武力确保公立学校黑白学生混合制度的贯彻执行。另外,在60年代动荡岁月里,联邦政府派出大批工作人员进入种族问题严重的州县,监督和维护投票秩序,对黑人参与投票进行保护。这种有力的行政行为使南方的种族隔离制度迅速土崩瓦解。
其三,采取大规模立法行动,消除就业、住房等方面的种族隔离现象。立法是促进种族和谐关系发展最为重要的手段。60年代肯尼迪-约翰逊时期在这方面取得的成就是空前的。前后共通过了三个民权法:1964年民权法,“是重建时期以来类似法案中意义最为深远的立法”。[14]其核心是保证平等进入公共设施的权利,同时全面加强防止政府承包人实行就业歧视的机制,建立社区关系促进局帮助地方解决种族争端,并授权政府就取消学校种族隔离制提出报告,对那些在贯彻联邦计划时实行种族歧视的地方停发资金,授权司法部主动起诉以取消公共设施中的种族隔离制。1965年民权法,该法终止了对选民的文化和其他测验,并授权联邦政府监督这样一些州和县的选民登记。1968年民权法,禁止在出售或出租大多数公共和私人房屋时实行种族歧视。
其四,完善社会福利政策,系统改善少数族群的生存条件。其一,“向贫困宣战”与“伟大社会”改革计划。1965年,约翰逊总统在国情咨文中提出“伟大社会”改革纲领,声称要把美国建成一个所有人都富足与自由的伟大社会,紧随其后的是一揽子立法提案,其核心无疑是反贫困。虽然是面向全国的,但由于黑人等少数族群在贫困人口中占有极大的比例,这一改革对少数族群群体利益的促进作用是无可置疑的。其二,肯定性行动。为保证黑人等少数族裔的合法权益得以实现,1965年9月24日,约翰逊总统发布第11246号行政命令,实施肯定性行动计划。它要求联邦政府的承包商和联邦援助的机构优先考虑雇用少数族裔和妇女。该计划实际上是伟大社会和向贫困宣战的整体社会改革纲领的主要内容之一。肯定性行动计划禁止在就业、教育、住房方面对黑人和其他少数族裔进行歧视,政府设立的平等就业机会委员会负责监督工商企业,一旦发现某个企业在少数族裔雇佣、付酬、晋升等方面有歧视行为,它将起诉该企业。在教育方面,一些高校应政府要求实施配额制度,给予黑人等少数族裔与其人口比例相称的入学名额。1971年,最高法院在“斯旺诉夏洛特-梅克伦伯格案”中,认可了用校车接送学童、在一个学区各校实现种族平衡的方案。1977年的《公共工程雇佣法》进一步明确规定,签订联邦合同的企业应给少数族裔预留10%的就业名额。配额制作为一种照顾弱势群体的政策,虽然从诞生那一刻起就备受争议,但直到今天依然在起作用,它对黑人等少数族裔平等权利的维护是肯定的。青年时代深受左翼理论家阿林斯基改革思想影响的奥巴马,入主白宫或进行了大刀阔斧的医疗保障改革,虽然没有特别指向少数族裔,但医保改革面对的社会弱势群体的主体事实上就是少数族群,对少数族群的利好是显而易见的。
其五,在文化教育等领域推行多元文化主义,培育全社会的文化平等意识,为彻底消除种族主义流毒、创建一个真正“合众为一”的美国多族群和谐社会奠定思想基础。早在杜鲁门时代,杜鲁门总统为首的政治精英中的有识之士已经认识到种族隔离给美国社会带来的严重后果,故积极采取行动力图实现根本改变,但大多无功而返;肯尼迪总统则对小马丁·路德·金的黑人与白人如兄弟般团结的“一个美国”的梦想充分认同,遂在民权立法方面主动行动,希望通过行动和表率作用创造一个真正族群和谐的社会氛围,但却出师未捷身先死,由约翰逊承继其未竟之业;克林顿时期内政方面的重要贡献就在于继承和发展了60年代民主党推动族群融合的战略,并将之推到更高的价值观层面。从具体政策看,主要有三个方面:第一,继续实施并不断完善约翰逊时代创始的肯定性行动计划。克林顿认为,肯定性行动计划虽然存在这样那样的弊端,但其积极面是主体,现在和将来不是终结它,而是继续和完善它。为此,在其任内,克林顿做了许多实质性工作,如为25万少数种族和妇女在军队中谋得了职位,在其内阁和政府部门中,少数族裔和妇女都创下了记录。1996年,面对保守派的压力,在168个允许配额存在的联邦项目中,克林顿只停了一个。[15]第二,致力于推动多样化社区的建设与发展。小马丁·路德·金曾经说过,人们之间的仇恨来源于相互畏惧,而畏惧来自相互的不了解,不了解源于缺乏沟通渠道。克林顿认为,建立多样化的跨种族共同社区是实现沟通消弭仇恨与偏见的捷径。在以美国式民主价值观为基础的共同社区内,不同种族之间彼此接触,不再隔离,彼此尊重、相互宽容的和谐关系就会逐步形成。最终美国大地上所有的种族/民族都会塑造为一个同一民族——美利坚民族。第三,在宣传中把多元文化主义定位为21世纪美国保持强盛势头的价值基础。克林顿曾经指出,随着美国人口结构中族裔比例的变化,三、四十年后,美国将变成一个文化多元的国家,美国人必须为此作好准备。虽然多元文化主义本身存在种种问题,但作为美国社会发展的一个大趋势,它在促进种族民族融合方面的功用是勿庸置疑的。
四、结 语
寻求社会族群和谐是过去60年里美国政治文化传统中一项较有价值的遗产。因为在非单一民族国家中,文化内部和文化之间的和谐共生互融是社会实现稳态秩序的的关键。自60年代以来一连串的调查显示,对其他宗教和族群的不信任感和偏见不断减弱,这种宽容与政治容忍(意识形态、无神论)、性的容忍(同性恋、婚外情等)等基本上变得常态化。更为重要的是,在社会生活中,跨种族婚姻的比例呈稳定增长态势,这对促进不同文化体系间的沟通理解和融合意义深远。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少数族群权利的扩大和地位的提升无可争议。以黑人为例,非洲裔美国人无论是在政治领域还是专业领域取得的突出成就和进步有目共睹:贝拉克·奥巴马成为第一个美国黑人总统;科林·鲍威尔成为第一个美国黑人男性国务卿;康多莉扎·莱丝成为美国第一个黑人女国务卿;马萨诸塞州的莫·卡文、南卡罗莱纳州的蒂姆·司各特以及新泽西州的科里·布克成为各自州历史上的首位联邦参议员。在专业领域,黑人医生、律师、科学家、大学教授、公司CEO等的人数惊人地扩大。1970至2008年间,黑人医生从6044人增加到54364人;律师从3703人增加到46644人;大学教授从16582人增加到63336人。[16]
然而,与黑人在政治和专业领域的巨大进步同时并存的是,在这个所谓的新镀金时代(2)经济学家保罗·克鲁格曼语。Paul Krugman, “Why We’re in a New Gilded Ag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May 8,2014,黑人与白人在收入、教育、财富方面的鸿沟不断扩大;平等机会日益减少;向上流动性衰弱;较穷者入狱率一路飙升;种族与阶级偏见在刑事司法体系中无处不在;黑人的贫困已经成为各大中城市内部最为集中和单独的问题。换言之,由制度、历史和文化诸因素共同维系的种族主义与种族意识仍然是后民权时代美国社会一大顽症,是“看不见的敌人”。[17]乔伊尔·科维尔和卡特·A.威尔逊等美国学者把其归因于元种族主义(Metaracism),一种看不见种族主义者的种族主义:“种族贬损(degradation)在不同层面通过不同中介不绝如缕:参与其中的那些人并非种族主义者,亦即,他们并没有种族偏见,但因为他们对更大文化秩序中元种族主义的默认,使得种族主义流恶难尽。”[18]事实上,和传统种族主义一样,元种族主义把少数族裔的弱势状况归咎于少数族裔自身。
美国社会离真正的文化整合与和谐关系建构的实现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文化冲突事件仍时有发生,有的还很激烈。如黑白关系问题,白人骨子里的文化傲慢仍常有流露,引发一系列族群冲突事件。远的不说,2020年新冠疫情愈演愈烈之际,美国发生因为警察滥用暴力致黑人死亡所引发的大规模抗议和反抗议纷争说明,深层次的种族偏见及其培育的他者意识仍然是根深蒂固的。文化冲突依旧普遍而频繁发生的现实表明,文化整合是一个艰难的进程。激进的分离主义路径更多是情绪性而非理性的,不足为取;通过立法程序推动经济、政治和教育等领域的变革以追求族群平等的路径是正确的,但却是不够的,因为真正族群平等和文化融合绕不开变革现行支配性的制度和文化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