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与太湖流域
2021-03-25◎陈益
◎陈 益
(江苏昆山215300)
中国古代地理著作《尚书·禹贡》中,有“三江既入,震泽底定”的记载。意思说,三江是震泽排泄入海的重要通道,三江畅通,震泽就不再有壅塞之虞。震泽,即太湖。三江所指,历来说法不一。《吴越春秋》载:浙江(钱塘江)、浦江(浦阳江)、剡江(曹娥江)为“三江”。韦昭《国语》注:松江(吴淞江)、钱塘江、浦阳江为“三江”。《〈尚书·禹贡〉择文》引顾夷《吴地记》载:松江、娄江(浏河)、东江为“三江”。当今学者大多依照《吴地记》的说法。松江和娄江今天依然发挥作用,古东江已被淤塞,原本究竟在哪里,迄无定论。
太湖流域,水网纵横交错,唯以三江为主干。三江穿越的这片鱼米之乡,自崧泽文化、良渚文化时代起,就是中国最为丰稔富庶的地区。三江带来水土之腴、灌溉之便、航运之利,更滋养着一地之精神文化。
一
五千年来,三江始终是太湖流域的命脉。
《小方壶斋舆地丛抄》收录的清代官员齐召南《太湖源流编》,叙述太湖的地理位置、上源诸溪,并详细介绍了下流入海的三江走向:
吴淞江,古名笠泽,亦曰松陵。江自太湖分流,出吴江县城东南之长桥东北,流合庞山湖。又东北经唐浦,折东南流十余里,为甪直浦,即古甪里(在昆山县西四十里)。又东南流经淀山湖,入松江府境,合赵屯、大盈、顾会、崧子、盘龙之五大浦,流入上海县西北境之宋家桥,又东南流至县东北三十六里,与黄浦合,又迤逦为吴淞口入于海。
娄江,今日刘家河。自太湖分流于吴江县西北十八里之鲇鱼口,北流至苏州府城西三十里之木渎口,由胥门外日灰(晖)桥入运河,经城东为娄门湖,又东至渎墅湖,又东为陈湖,又东受阳城、巴城二湖之水,经昆山县城南(一里),又东四十里,经太仓州城南,自州西南诸水悉会,又东稍南七十里曰刘家口入于海。自娄江而北,泄水支港颇多,其最名者,太仓北之七鸦浦入海;又西为常熟县东之白茆港,北之福山港入江也。
齐召南没有谈及东江。《小方壶斋舆地丛抄》收录的王廷瑚《三江考》,说得比较详细:“……其东南流者为东江,由吴江而南,经嘉兴、平湖,会浙西诸水至乍浦城旁,以达于海。嗣因海潮为患,修筑海塘,填塞诸流入海之处,不但东江渐淤,自杭州而东若仁和、海宁、海盐、平湖诸水皆不能达海矣,至今乍浦地境有东江场司衙署,故址犹存。《吴郡志》又载东江自太湖分流,经吴江、嘉兴入海盐、乍浦,以达于海,与《松江府志》以黄浦为古东江者互异。”
王廷瑚认为,东江可以分成三路:即南路之水、中路之水、北路之水。北路之水,由蚬港、急水港、银顷湖、辰湖、淀湖(淀山湖)达于北泖,今天仍是苏申之间的一条重要航道。
《三江考》中关于娄江的叙述:“绕葑门、娄门转东,经昆山城外一曲,再东直抵太仓,穿城而东以入长江者为娄江。”所以,明代归有光把昆山城所在地称为“娄曲”。
近年来,南京博物院有关学者通过微地貌的调查和沉积物的分析,在今苏州东南三十里古三江口处,发现存在三个显著的线型低砂地带,朝着太湖辐集,其中两个与吴淞江、娄江符合,另一个则从澄湖、白蚬湖及淀泖地区向东南,至海盐附近的低洼地带。这为研究东江走向提供了依据。
二
三江,是海上丝绸之路的出征线。
元末明初,沈万三在古镇周庄借东江之便,大胆开展“竞以求富为务”的对外贸易活动。他发挥非凡的经营才能,频繁来往于徽州(今歙县、黟县、休宁、祁门、绩溪、婺源)、池州、太平府(今安徽马鞍山市、芜湖市一带)、毗陵(今常州)和苏州,把内地的丝绸、瓷器和手工艺品经由东江至澉浦港,运往海外,先后辗转到达占城(今越南南部)、爪哇(今印度尼西亚爪哇岛)、暹罗(今泰国)、锡兰(今斯里兰卡)、苏门答腊(印尼岛屿)、满剌加(今马来西亚马六甲)等国家和地区,又把当地的珠宝、象牙、犀角、香料和药材运回国内,盈利颇丰,人称“资巨万万”。
今天,人们将周庄急水港最宽阔的一段称白蚬湖。急水港,即东江故道,终日舟来楫往,船队宛如长龙。作为苏申外港线的重要航道,从不封冻淤塞,具有永不衰竭的运载力,运载成本比铁路和公路低得多,历来受到人们的重视,乃至有“上海的莱茵河”的美誉。
娄江出苏州娄门,迤逦而东。所流经的区域,人们分别称为苏州塘、昆山塘、太仓塘。入海口刘家港,即是郑和下西洋的起锚之地。从永乐三年(1405)到宣德八年(1433),郑和率领由240多艘海船、27400名船员组成的船队,先后到达爪哇、苏门答腊、苏禄、彭亨、真腊、古里、暹罗、阿丹、天方、左法尔、忽鲁谟斯、木骨都束等30多个国家,最远曾达非洲东岸、红海、麦加。下西洋的政治性海外贸易活动,极大地刺激了娄江沿岸的手工业、农业和商业经济的发展。
全长125公里的吴淞江,联结苏州、上海两大城市。进入上海市区的吴淞江江段被称“苏州河”,为上海在近代迅速崛起,做出巨大贡献。吴淞江沿岸的经济和文化发展,原本是由西向东推进的。上海开埠后,都市化进程却从东端肇始,一路向西延伸开去。
而三江所在的太湖流域,宋以来涌现出大量状元、进士、学者,孕育出星罗棋布的村镇,如淀山湖边散布着周庄、锦溪、千灯、淀山湖、金泽(含商榻)、练塘、朱家角等名镇。历史文化积淀自不待言。
三
水利万物。太湖流域古往今来的繁盛,是水的功绩。而治水则是太湖流域古往今来最为重要的使命。
唐宋以后,由于长江三角洲的下沉及泥沙在长江入海口地带堆积,原本宣泄太湖水入海的三江,因为海潮的倒灌,“向之欲东导于海者反西流,欲北导于江者反南下”(《吴郡志》卷19)。东江、娄江相继淤塞,吴淞江日趋狭窄。不仅太湖水体面积扩大,周围也陆续形成了大小湖泊。澄湖(旧作陈湖)相传为唐天宝六年(747)地震下陷而成,阳澄湖与娄江的湮塞有关,淀山湖(薛淀湖)则被认为是古东江湮没后形成的(光绪《青浦县志》卷四)。
位于苏沪交界处的淀山湖,东西9公里,南北13公里,周围40公里,水域面积相当于11个杭州西湖。三江及其支流与淀山湖从来就有密切关系。淀山湖承接西北向的水流,形成水壑。明代初年,湖水可以与北面的吴淞江汇合,泄入东海。永乐年间,随着吴淞江年久淤塞,只能经由泖河(古代谷水的一部分),从东南向的黄浦江入海。此外,还经由无数荡、漾、港、浦,将储存过量的湖水宣泄。可以说只要一处水利失修,就可能导致淤塞,酿成灾害。清末抄本《淀湖小志》记述了一句通俗而精辟的话:“吴中水利,一驶字可概。”船只能否畅行,当是水利得失的重要标志。
水利是农耕的命脉,引起无数具有社会责任感的学者高度重视。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中选载了包括北宋郏亶《上苏州水利书》、南宋范成大《水利图序》、明代郑若曾《太湖图论》以及归有光《与邑令论三区赋役水利书》等江南历代水利著作。
民国时期吴淞江实测图
跨东江急水港的昆山周庄大桥
据北宋郏亶《水利书》记载,自古江南就有“治吴淞即治淀湖”的说法。春申君治吴淞江,通流入海,形成沪渎,致吴淞潺湲,此为吴淞水利最早的记载。吴越时,专门设立“撩清军”,有七八千人之多,负责治河筑堤,一路从急水港下淀山湖入海,被称为“治湖先声”。
北宋神宗熙宁年间,水利学家郏亶上书议加强太湖流域的水利设施,批评前人治水的失误,提出六种治水主张,以后又提出“治田利害”的七条建议。他的整治方法,如治田与排涝并举,开挖塘浦与修筑圩岸并举等观点,为正在力主变法的王安石所赞同。郏亶去世后,其子郏侨整理父亲的论说,继续治水兴利。
宋至和二年(1055),昆山县主簿邱与权向吴郡太守陈述疏浚娄江流经昆山一段河塘的理由,且自立“军令状”,说如果河塘修筑不成,愿以身塞责,接受一切处罚。在知县钱纪的支持下,官民同心协力,开始修造河塘。最大的困难是“泽国无处求土”。有人献计,在水中用竹和苇编的粗席为墙,栽两行,相隔三寻,离墙六丈,又为一墙。漉水中淤泥,填实竹、苇编粗席墙中。墙间六丈,皆留半以为堤脚。掘其半为渠,取土以为堤。每隔一段建一座桥,以通南北之水。同时,还浚治了沿线的塘、浦、渚、泾(见明嘉靖《昆山县志》)。从此不仅农田积潦有了出路,还可上承鲇鱼口等来水。通过至和塘排入大海,代替已经淤塞的古娄江,大大改善了水路交通。
清顾沅《吴郡文编》卷二十八收录了南宋诗人范成大的文章《昆山县新开塘浦记》。范成大在出任地方官员时,兴利除弊,不遗余力。前辈赵霖修凿吴淞江,排除积潦,三十多年间附近地区从无灾害,引起了他对水利的关注。他强调疏导水流,认为这样用工不多,却可立见成效。他还提出,城区附近的田地可以广种茭白,对于削弱水势颇有奇效。当大水来临时,水流往往会冲决堤岸,然而有茭白围护,就不会遭受太大损失。
散文家归有光的《水利论》,是一篇讨论如何防治吴中水患的文章,着眼点在于治水,通过治水而得水之利。他说:“故治松江,则吴中必无白水之患;而从其旁钩引以溉田,无不治之田矣。然治松江必令阔深,水势洪壮与扬子江埒,而后可以言复禹之迹也。”在安亭世美堂讲学期间,归有光认真考察三江旧址,写了《三吴水利录》等多篇文章,强调疏浚吴淞江的必要。这些主张为应天巡抚海瑞所采纳,在治理吴中水患时发挥了作用。
明永乐初年,户部尚书夏原吉奉命治理苏松水患,提出改浚夏驾浦和顾浦,导吴淞江水改经浏河出长江的主张,并成功实施“掣淞入浏”的方略。当时疏浚了范家浜,上接黄浦,以泄淀山湖与泖河之水。由于上游来水丰沛,黄浦江被冲宽、冲深,不仅泄水顺畅,还足以在开埠后供外洋轮船停泊。这为上海成为近代中国最大的对外贸易和工商业城市奠定了基础。黄浦江与吴淞江(苏州河)相交的格局,促使上海形成更为完善的内河网络,连接了更广阔的腹地——苏、锡、常、杭、嘉、湖等中国最富庶的地区。“苏州河——上海的母亲河”的称号由此而来。
在夏原吉之后,又有许多人致力于淀山湖水利。到了清代,吴淞、泖河也屡屡开浚,三江古老的生命不断得以维系。
然而,只有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随着国力强盛,科技进步,才能大兴水利,令三江顺畅。三江穿越的太湖流域,堪称天堂明珠,在进入现代化的今天,焕发出更加璀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