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白色添彩
2021-03-24李辉
李辉
我不叫小白,可是除了跟母亲一样头发黑,我真的是小白一个。
土地贫瘠,村庄仍然轮回四季。村里娃的世界,除了黑与白,也应该有红橙黄绿青蓝紫。
母亲,贫瘠而丰富,她用一种白又一种白,为我的白上色添彩。
我不能只会数“1234”,而不会写“一二三四”和“壹贰叁肆”。母亲是一所学校,自己做老师。她认为我这个小白需要一张白纸,最好是一本格子本,画啊画,写啊写,哪怕是在纸上哭啊哭的,小白才不会一直是小白。
代銷店的掌柜爷,一定是算账费脑筋,头发胡子一起白。他给母亲出难题:“现成的横格本8分钱一个,白纸5分钱一大张。你要一个,还是一张?”
母亲兜里没有钱,但是手心里有一种白。她把那种白捧给掌柜爷:“一毛钱,就换两张白纸吧,回家自己裁,顶两个现成的格子本。”
母亲手里的白,叫“白果”。我们村里人,把鸡蛋叫白果。白果不长在树上,它是一种“果实”,特别又珍贵。
如果有资格选择,在一张白纸和一个白果之间,我一定选择白果——煮鸡蛋、炒鸡蛋、蒸鸡蛋,香啊香,想啊想……
最好不要想,除非装生病。别看母亲头发仍然黑油油,算数却也费脑筋:一个鸡蛋一角钱,攒几天换来油盐;再攒几天换来酱醋;再等明天,换来两个白纸本。
有其他母亲笑我的母亲:“白果换白纸,还不如给孩子解解馋。”
那是谁的母亲,我想对那个吃白果的孩子翻白眼。可是听母亲的意思,好像是在说:白果换成白纸,小白才不会一直是小白。
白纸,黑字,白纸写满黑字,一、二、三、四、五,大、小、上、中、下……母亲说:“小白啊小白,好好写字,好吃的在后头。”
好吃的在后头。那是母亲给我的另一种白。
我上学了,要带午饭。玉米和小米,看起来色泽金黄,人人爱;吃起来像黄金,黄金硬啊硬,吞咽拉嗓子,人人爱不起来。我不爱吃黄粗粮,想吃过年时候的白米、白面、白细粮。
母亲,贫瘠而丰富,她用地里的五斤黄,换来粮店里的一斤白。这是让村里人咬牙和心疼的比例。
母亲蒸一锅白馒头。我们的早餐仍是黄,白馒头只供应我,许多天里,我的早餐就比同学白。
母亲蒸一饭盒米饭,更多时候是黄跟白的组合,偶尔的时候是纯白。我们的午饭仍是黄,掺白和纯白的米饭只供应我,这一天,我的午餐就比同学多了许多白。
直到我不再小,直到我不再是小白。直到我知道,白,它的组成,必须是三原色。
母亲不了解科学,但她懂得常识。她在那些单调和灰暗的日子里,为我上色添彩,用她能给我的所有的白——一颗颗的白,一团团的白,一粒粒的白,还有那些藏在她的手里和心里,我从来看不见的白。这些白,足够丰富和珍贵,足够涵养我的心灵,营养我的身体。
我不再是小白。我一生的色彩,红橙黄绿青蓝紫,来自母亲的白——母亲的原色。
许多年后,我送给母亲一本书。
每一本书,它的小时候,都是白色的纸,纸色的白。当白和纸长成一本书,它的内心,还有内芯,写满黑色的字,画满彩色的图。
这本书,当然是我自己的故事。所以,当我翻开书,指给母亲,看我黑色的字和彩色的图,看我从白成长变换出的红橙黄绿青蓝紫——我却看到,母亲的白发,以及一种叫作白发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