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
2021-03-24昌婵
昌婵
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农村,修建的房子大多是砖泥结构,盖瓦,一排三间并列的样式,中间那间稍大,系多功能房,兼做伙房,客厅,也是一家人的活动场所,左右两边房间往往再从中间隔断,做卧室。村里还有更古老的房子,砖木结构,叫作正房子, 有厅,有正房和厢房,还有天井,曾经是白墙黛瓦,但大多已墙皮脱落,颜色灰黑,飞檐翘角还在。正房子高大宽敞,但往往分属几家人居住,也就逼仄不已。那时候,家里子女普遍多,三到四个为平常,七到八个的也不少。孩子多,房间当然不够,都是姐姐
带着妹妹睡,兄弟滚一间,很多小孩还得跟祖父祖母睡。能独自拥有一个房间,哪怕是半间,是孩子们的梦想,也是奢望。
砌房子,娶儿媳,是为人父母的两大目标,也是心甘情愿为之奋斗的目标。谁没有一个目标和梦想呢?我爷爷在三十多岁时早逝,留下六岁的父亲,四岁的叔叔和三个多月大的姑姑。奶奶孤身一人,含辛茹苦将三个子女拉扯大,实属不易,再无能力建房子娶儿媳。我父母结婚时,只能挤在老屋里,婚后两年,父母省吃俭用,砌了一座只有两间房的房子, 每个房间约40平方米。新房子建好后,父母带着姐姐住。新房子是宽敞的。用父母的话说:为了砌那两间房子, 差点将裤腰带勒断。其实是下了三间房的基脚,但当时实在挤不出钱来,只好先砌两间。砌墙用泥巴砖,父亲挖泥巴、揉泥巴、制坯并晒砖,老家称之为“水砖”,墙面抹的是黄泥巴。尽管如此,父母也心满意足, 他们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有了自己的小窝,虽然这个小窝让他们陷入了赤贫境地。
父母在那两间房里一住十年。十年里, 又添了我们弟弟妹妹。黄泥巴墙皮开始脱落,房屋一年比一年狭窄起来。房间已远远不够用。奶奶住着一大一小两间老房子,在奶奶的房间里再添上一张床,奶奶带弟弟睡大床,姐姐睡小床。我小学二年级前一直在外婆家生活,三年级到五年级回到自己家上学时,我和姐姐挤在小床上睡,一睡三年。老房子没有窗,大白天也光线暗淡,一年当中,地皮潮湿的时候居多。除了晚上睡觉、白天我几乎从来没有进过奶奶的房间。在我的心里,那一直是奶奶的房间,与我没有关系,尽管我在那里住过三年。我的内心对它是排斥的。初中时又到了外婆家,上学,住校。妹妹一直跟父母睡。小弟弟出生后,房子实在太窄了,父母咬牙攒钱,在农闲时节请伯伯叔叔们帮忙,将那间已下好基脚的房子砌好。这次砌墙用的是石头,不用抹墙面,也齐整好看,跟前两间房相比,质量和档次都上了好几级台阶。我当时年纪小,懵懂无知,对这次扩建房子,对父母的艰辛和经济上的压力都不能感受和体会,直到有一天晚饭时,父亲跟母亲聊天:“村里有人讲,某某两口子实在很(厉害)了,不作声不作气(不声不响)地就把房子砌上了!” 母亲答:“哪个讲的?”父亲列了村里几个人的名字。“还很,没到死劲(哪里好,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了)!”母亲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父亲。父母边吃边聊,笑容满面。我突然意识到,父母心里的喜悦和骄傲是巨大的。也突然懂了,盖一间房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毕竟那还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父母还养育着五个年幼的子女, 盖一间砖瓦房也是一项大工程,是一个大改变,是父母的一项成绩。
叔叔结婚也是在老房子里,婚礼几乎由母亲代为操办,筹钱筹物,人情往来等都是母亲的事。虽说长嫂如母,但叔叔只不过比父亲晚七八年結婚,奶奶已经无能为力,更不要说砌房子了。因为房子的原因,我母亲心里始终有个难解的结,她经常唠叨:“你奶奶什么都没给我们置办!”
在我记事时,我们村里还有四五户人家住的是茅草房。相对于我们的瓦房,茅草房又矮又黑。屋顶的茅草需几年一换,否则腐朽发黑,挡不住雨水。换茅草也是个大工程,需早早准备,需请人帮忙,需好酒好菜招待一两天。有一年秋天,有户人家的茅草屋顶新换过,那家人很开心,坐在门口,望着新苫的茅草屋顶,个个喜笑颜开。我还少,不懂事,可也知道新换的茅草屋顶比旧的好看,便跟着在一边傻乐。住茅草屋的几户人家,自觉低人一等,说话也不敢大声。我曾问过母亲,他们几家人为什么住茅草房,母亲说:“他们都是地主。”我不知道地主是什么,也不敢再问下去。
我外婆家的房屋也逼仄,是那种很有年代的老房子,一排三间,但面积较大,东西两边是厢房,中间是敞开的堂屋,堆放着犁、锄头和打谷机等杂物。堂屋中间砌上一堵墙,开一道小门,隔出一间小房,我和外婆住。大舅小舅各居一个厢房。在东厢房外墙另外搭建出一间房子,房子用木板一隔为二,前面是伙房,后面放着装稻谷的木柜, 外公的床就在木柜上。我在那间小房子里生活了近十年的时间。
外公外婆也没有能力为舅舅们娶亲建新房子。大舅舅结婚两年后分家另过,将原来用来养猪的一间房子改成伙房,好歹有了一个像样的家。伙房一侧紧邻着村里的臭水沟,另一侧紧邻废弃不用的臭水潭和外婆家的厕所和猪圈。虽然屋子被大舅妈收拾得干干净净,但屋子外的环境实在让人难以恭维,夏天蚊蚋乱飞,雨天污水横流。如此, 大舅一家居住多年,直到搬去镇上的学校里,再后来,他们在学校旁边自建了三层小楼房。小舅结婚时,外婆将居住的小房间让出来,修葺扩充一番,给小舅舅作伙房。外公住的那半间房里,撤掉大木柜,另加一张床。我呢,则跟村里一个姐姐同住,叫作搭铺。那是两姊妹,妹妹都比我大七八岁,我虽然只有七八岁,但是天天晚上到人家家里搭铺,有时也觉得难为情,我嘴又笨,顶不爱叫人,吃过晚饭,羞怯沉默地到了她家。遇上她们的弟弟在家还好,他比我大三四岁,我会高高兴兴地跟他玩。有时候,白天我也去她们家玩,到她家后第一句话就是: “军军哥呢?”除了这一句,我实在不知道该讲些什么。有时候小姐姐嘲笑我:“你一个女仔,总找男仔玩。”到了晚上,我只有乖乖地跟着两个姐姐。不知道两个姐姐当时心里有没有嫌弃过我。冬天的夜晚,她俩串门,也带着我,有时候晚了,就几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睡。那种时候的我,是不是非常多余呢。姐姐家的房子比较宽敞,村头一角的房子、基地、水田和竹园都是她们家的。她们俩合住一个大房间,摆两张床还宽敞,这在农村很少见。外婆让我到她家搭铺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非常羡慕她们能一个人睡一张床,在我的记忆里,我还没有一个人睡一张床的经历。
堂舅舅家里砌了一溜五间大瓦房。从南边起第二间是伙房兼堂屋,其余四间均一分为二,共八个房间。我从伙房穿过房间到北侧的后门去,一直要穿过三个房间,有十道门可穿绕,绕得我晕头转向,小心翼翼。有一次,我无意间听堂表姐说起,外公外婆住的那间搭建的房子是堂舅舅的,堂舅舅在那里结婚、安家。我少不更事:“你们家现在房子这么宽,那间房还要吗?”“要啊,当然要!”“要来干什么呢,谁住?”“用来关鸡关鸭啊,养猪啊。”堂表姐十四五岁, 可是已经非常老成,伶牙俐齿。我很受伤, 可也无话可答。外公外婆带着我住了多年的房子,虽然窄小且黑暗,但天天炊烟袅袅, 温暖而温馨,怎么能用来关鸡关鸭养猪呢。好在,我的担忧没有成为现实。小舅舅婚后没几年自己砌了新房子,搬了出去。那时候,大舅舅一家早已搬去镇上学校住。老房子宽敞空旷起来,外公外婆却一直住在那间搭建的屋子里,再没挪动,直到相继去世。
我奶奶,我外公外婆,在为儿子娶亲时没有能力建新房子,只能螺蛳壳里做道场, 极尽挪腾之事,为新婚夫妇腾出一间房来。他们那一辈人绝大部分如此。
房间少,搭铺就很平常。去他人家里借宿,暂借一下床铺,可不就是搭铺。家里来了客人,住不下,外出搭铺。家里有了红白喜事,搭铺更是平常,还要搭好几家,还得早早跟人说好了。那种搭铺,最多搭两个晚上,我外出搭铺,常常是一年半载。我家房子窄, 初中时寒暑假回到家里,我还得搭铺。我到邻居蒋奶奶家搭铺,一搭就是一个寒假。蒋奶奶老了,正需要一个人暖被窝。母亲为了让我出去搭铺,跟我说:“蒋奶奶的床铺皎皎洁洁(干干净净)的,你去和她睡吧。”我高高兴兴地去了。和蒋奶奶共盖着粗布被窝,睡得安安稳稳,因为我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一天晚上,蒋奶奶将一粒冰糖塞进我的嘴里,以此奖励我睡得安稳,不打(踢)被窝。蒋奶奶说她每晚临睡前都要含一粒冰糖,否则嘴巴里苦。冰糖在当时的农村很珍贵,天天吃冰糖,那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是一种奢侈的享受。我非常羡慕。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是一个坏习惯。我还和蒋奶奶孙女搭过铺。有一天晚上,蒋奶奶的儿媳妇递给我几块小小的圆圆的饼干,说是鸡蛋饼,叔叔从县城买回来的。那是我第一次吃鸡蛋饼。饼子一边嫩黄,一边焦黄,又香又甜,还有浓郁的奶香味。美味的鸡蛋饼,让我回味多年。我的搭铺生活也有了温暖和亮色。 1987年,我上初二,爱去同桌家玩。
同桌的村里比较富裕,村里有了一层或两层的小平房。白粉墙,平顶。有一天,好好的大晴天突然乌云滚滚,要下雨了。我和同桌被她家邻居叫去二楼楼顶帮忙收稻谷。稻谷用木耙、扫把快速归成一堆,并不用挑下楼去。楼顶上有一个酒瓶大小的洞,归拢的稻谷就从洞口往下漏,下面用巨大铁皮桶接住。如流水一般,稻谷很快就漏完了。咦, 我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轻松的收稻谷法,非常羡慕。我也羡慕稻谷能晒在屋顶,干净,整洁,不用忙着追赶偷嘴的鸡鸭。乌云继续翻滚,雨还没有下。邻居大伯用一个酒瓶倒转塞住洞口,再用黄泥巴将酒瓶周围严严实实地涂上一层,洞口被彻底补好了。封洞口, 更像一个游戏,我们围在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直到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我们才抱头鼠窜地往楼下屋里逃。想想我家的瓦房,屋顶上不仅不能晒稻谷,瓦片还得经常翻捡,挑出碎的、烂的,换上新的,否则下雨漏水。我们家的稻谷晒在村旁的晒谷坪上。最初的晒谷坪是涂抹得平平整整的黄泥巴,后来涂上了水泥。晒谷坪不够大,就在空地上放专门晒稻谷的竹垫。双抢大忙季节,正是天气晴雨不定的时候,有时候,正在田里忙活,一阵乌云滚过来,就得急急忙忙往家里赶,赶着回家收稻谷。稻谷要是被雨淋了,损失可就大了。
男女老幼齐上阵,手忙脚乱地扫稻谷, 装稻谷,挑稻谷回家,有竹垫的还好些,掀起竹垫两边一用力,稻谷就滑向了中间。可晒谷坪里的稻谷,得一点点归拢,一点点扫,将它们归置在一起。那种时候收稻谷,分秒必争, 更像在打仗,人人满头大汗,被谷芒和灰尘迷得睁不开眼睛,可谁也顾不上去擦一把汗,去喘一口气。有时候,就算心急如焚,拼命地扫啊装啊,大雨说来就来,不容半点置疑,干燥燥的稻谷眼看着就湿了。那时候,人们焦灼的心里又增添了无数懊恼。唉,这鬼天气。收好的稻谷,还得花大力气挑回家。我多么希望我们家的稻谷能晒在楼顶上。
1989年暑假的一天,我陪着母亲去外婆家,途经一个村子,村里有一幢二层小楼,傲然挺立于众多瓦房之间。我们已多次经过那个村,多次见过那座房子。它太抢眼了,我每次都能远远看见它,直到走过,直到它离开我的视线。那一天,母亲一边走一边看着那座二层小楼,突然无限神往地说了一句:“这辈子,能够住上这样的房子,我就知足了。”我非常震惊,没想到母亲心里同样也有着大房子梦,端庄的,大气的,房间多得足够母亲分配的大房子。我不知如何回答,跟着母亲默默地走着,心里却在暗暗发着誓:“长大后,我一定让母親住上她梦寐以求的大房子。”也在这一年,另一件事让我震惊,且记忆深刻。有一天,班里一个女同学邀我们去她家里玩。她家也在农村, 一家七口,住三间低矮狭窄的瓦房,但紧邻瓦房新建了一间约二十平方米的房间,预制板屋顶,屋内墙面用水泥粉刷一新,房内有床、抽屉桌等新家具。床上有新被褥,还挂着粉红色的新蚊帐,但是显然,房里并没有住人。我很奇怪,问同学:“这是谁的房间?”同学笑笑回答:“那是为我哥哥结婚而准备的。”她父母生了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成年后,因家里经济条件不好,便早早为儿子娶媳妇做准备,建不起新房子, 便单独建了一间。婚房准备好后,新娘子还没有人选。但是如果不准备那一间新房子, 她哥哥娶媳妇会难上加难。
我家的第三间房盖好后,先是堆放了几年稻谷,农具等杂物。我上高中时,又回自己家里住,那间房除了堆放稻谷、红薯等杂物,还是我们三姐妹的卧室。再后来,房间被一隔两半,另一半成了两个弟弟的房间。一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房间,放了两张床,睡了五个人,其拥挤程度可想而知。我们三姐妹在一张床上挤着睡了三年,我觉得憋屈不堪。随着年龄渐长,我对独自拥有房间的渴望越来越强烈,就算没有一个独立的房间,哪怕一个人睡一张床也好啊。上大学后,我对六人一间的宿舍非常满意,因为我终于有了一张完全属于自己的床。其实我们的宿舍是老式宿舍楼,六人一间,没有电扇,更没有空调。当时,夏天是怎么过的呢?公共卫生间兼洗澡间在楼层两端。有时候晚上上厕所,打开宿舍门,望着那长长的、黑咕隆咚的通道,我感觉一群群妖魔鬼怪在狂舞,寒意从后背飕飕涌上来。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往前冲,咚咚咚的脚步声响过寂静得可怕的通道。一会儿,我又咚咚咚地跑回来,心也怦怦乱跳。不知是我跑得太快,还是声控灯的反应太慢。每次总要等我跑到厕所或转回宿舍门口,通道上的声控灯才会次递亮起来,让我心中恨恨不已—— 亮了灯,我就不怕了。尽管如此,我仍然感到我的宿舍无比惬意,将布帘一拉,我就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小天地。那间简陋学生宿舍,让我第一次有了单独一人占据一张床的经历。
我把憋屈的居住经历深藏在心里,羞于与他人说。大学期间,一位老乡兼师兄说起他在老家的居住情况。他们家居住的房子很老了,漏雨,老鼠偷了稻谷藏在屋顶,夜晚灯一关,老鼠就在房顶、房梁上嗦嗦嗦地跑来跑去,吃过的稻谷壳沙啦沙啦地从屋顶掉落下来,像下雨。发黄的蚊帐顶上接满了厚厚一兜,沉甸甸地坠下来。师兄说,他和弟弟躺在床上,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动了老鼠掉到床上去。想想,我倒没有过这样尴尬而恐惧的经历。
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农村建房的样式和格局慢慢有了改变。有的砌了带厢房、天井的正房子,左右各有大门对开,有堂屋,有伙房。伙房或设在耳房内,或单独砌在房子的一边,天井两边也各有厢房,正房间往往一隔为二,一家人就有了六个独立的房间。这样的正房子高大宽敞,天井里有水井,还能迎接天光,冬暖夏凉,自成一个独立的小院, 非常适合居住。勤快的人家,在天井里种上花花草草,不用费多大心思,自会生机勃勃,姹紫嫣红。有的砌了二层或三层小楼,端庄大气,也充分利用了空间。我们村里也不再有人住茅草房。最后搬出茅草房的那一家,男女主人跟我父母是同年代人,都话少,大字不识一个,育有两儿两女,大女儿和大儿子都有些轻微智障。两个女儿早早出嫁,大儿子却找不到媳妇。大儿子长得还算帅气,干活也勤快,只是沉默寡言,反应有点迟钝,脑子缺根弦的样子。为了盖房子给大儿子娶媳妇,老两口极其省俭,饮食上的节约到了严苛的地步,老婆子经常念叨的就是:“钱要留着讨媳妇(儿媳)用啊,留着讨媳妇用……”房子终于盖好了, 一家人搬出了茅草房。一个寒冷的冬天,老婆子顶着寒风哆哆嗦嗦出门,不知是上厕所还是抱柴火,天冷路滑,一不留神栽倒在门口的水塘里,等人发现时,已死去多时。至死,老太婆也没给大儿子娶上媳妇。她的大儿子一直打着光棍,若老婆子地下有知,定会担忧牵挂。好在那家小儿子如愿娶上了媳妇,添了一儿一女。有时候,大伯子背着小侄子、牵着小侄女在村里玩,这温情一幕,让辛苦劳作一辈子的老头子有了些许安慰。
我参加工作后,弟弟的婚姻大事也列入了父母重要的人生规划当中,家里的老房子必须要翻盖了。1998年,推倒旧房,在原来的地基上再砌新房子。这次建房轻松了很多,房屋面积增加了,是砖混结构加预制板的小平房,有一厅和四个房间,有单独在外的厨房,有储物的楼梯间,有平整的楼顶晒稻谷。大弟弟和小弟弟相继在平房里结婚。新房被收拾得宽敞明亮。小侄子们呱呱坠地,家里哭闹声此起彼伏,童衫尿布飘满房前屋后,父母心满意足,忙碌之余不忘念叨:“热闹好,热闹好,家里就是热热闹闹才好。”盖房子,娶儿媳,抱孙子,父母的目标和愿望一个个实现,他们的喜悦和幸福发自内心。
预制板平顶房需要建二层或三层才好, 一层的平顶房并不宜适居住,夏天太阳一晒,屋里热得像蒸笼,因为厨房单独建在屋外,冬天则透心凉。但父母很满意,这是他
们自己建的第二座房子,是专门为他们两个儿子结婚而建的,不再担心刮风落瓦,下雨漏水。稻谷收割后,父母在楼顶上晒稻谷, 其余有太阳的日子,母亲则在楼顶上晒绿豆、豇豆,晒红薯干、萝卜干等一切可以晒的东西或者母亲认为要晒的东西。楼上空气洁净,鸡鸭没法上去偷嘴,但有小鸟啄食, 每每让母亲气急败坏。原计划房子建成后几年再加盖第二层第三层的(当时的基脚下的就是三层),但小弟弟对房屋不满意,想全部拆掉后另行设计,所以一直没有加盖。
父母生于20世纪40年代,那一辈人,有着吃苦耐劳和坚韧不拔的特质,凭着辛勤劳作和省吃俭用,往往能砌一座新房子,有媒人上门时腰杆能挺直很多,说话也能硬气很多。
成年后,有一次去小舅舅家,当时, 外公、外婆和堂舅舅、堂舅妈已相继去世多年,堂表姐和堂表妹远嫁他乡,堂表哥一家在外面闯荡,偌大的五间大瓦房只住着堂表弟一家四口,堂表弟在家的日子少,家里更显冷清。我特意去看了小时候跟外公外婆居住过的那间小房子。让我意外的是,房子早已坍塌,瓦梁破败,断垣残壁,野花杂树却从残砖碎瓦间生机勃勃地长出来,茎秆粗壮,叶子碧绿,触目惊心。废墟上的生命, 往往旺盛得惊人。门口的水沟快被填满,被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被泥土淹没得只剩下一点点边缘。我曾经踩在青石板上,来来去去地跨过水沟,跨过一年又一年。“这房间是我们家的,我们家的……”堂表姐的话隔着时空扑面而来,眼前却物是人非。这路曾经是村里的中心地点,大人呼唤,孩子蹦跳,饭菜香味从各家房门蹿出……但现在,几乎没有人愿意在此停下匆匆的脚步。我搭铺的两个姐姐,一个意外去世,一个远嫁他乡,其父母已经过世,军军哥成了大城市里务工大军中的一员。他们家的房子空荡寂寞,竹园寂静。村外的新房子一座接一座,村中的老房子大多人去屋空,不再让人留念。我少年时的担忧和向往,统统随着时光远去了,外婆村里变化之大,让我瞠目结舌,却又在情理之中。一切,都是向前的,向新的。
近十年来,农村的房子越来越漂亮,一幢幢独立的小楼房,瓷砖外墙和琉璃瓦的色彩或艷丽或淡雅,一律掩映在婆娑绿树间,不远处稻苗青青,流水淙淙。因为村村通公路,去山里游玩成了休闲时尚,有的大山深处的小楼房宽敞得惊人,漂亮得惊人。一律院落宽敞, 屋前种花种菜,屋后果树成林。有独立的水井或自来水,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如果拥有这样一座大房子,不知会写出多少好诗来。我们村里,漂亮的二层三层小楼房如雨后春笋般,渐渐挤满了村庄,每一次回家,都有新的改观。有时候穿过村里去我家的自留地,惊叹于绿树丛中小楼房一幢接一幢。建新房子的大多是1960、1970年代的人,他们或靠手艺、务工, 或搞种养,建房子,买车子,将小孩送到县城读书,他们的眼光更为长远,目标更具体,实现起来也更容易。
实现母亲大房子梦的不是我,是大弟。2015年,他在村口建好三层半的小楼房,宽敞、气派。第一层三房一厅,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第二层第三层皆一室四房,配有卫生间。二楼三楼有宽大的厅,花生、大蒜等堆在上面就不用管,任凭清风将它们一天吹干,不必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地牵挂着、担忧着。房间多和足够挑选,二楼三楼随便住, 侄子们尚年幼,弟弟已轻松地完成了为人父母的第一大目标,却不是他的主要目标,时隔五年,他又在城里交付了商品房的首付。
弟弟的楼房建在村外,视野开阔,光线敞亮,溪水从大门口缓缓流过,平坦的水泥路沿着小溪延伸。坐在屋里,可静观田园风光的四季变换和农人劳作。屋后一块巴掌大的空地,用竹竿围起来,随便撒下一把种子,绿油油、水灵灵的蔬菜就长出来。南瓜藤爬上竹篱笆,南瓜结了一个又一个,或悬在藤上,或躺在地上,一律新鲜喜人;四五棵茄子比赛似的结果,长长的紫色茄子油光闪亮,像工艺品一样漂亮;小青菜苗密匝匝挤在一起,绿油油的叶子又嫩又鲜……每次回家,我都在那个小菜园里流连忘返,最后满载而归。侄子侄女年少,恨不得挤在一张床上睡,他们再也不会有我们小时候的忧愁和焦虑,也无法感受和理解房间不够住的窘迫和无奈。他们更不知道搭铺为何物,如果有一个小伙伴来和他一起睡,他们会开心、快乐得久久不愿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