彪哥买车记

桃花新村

春节回家，我发现彪哥家改变了大门的朝向，由原来的坐北向南变成东南朝向，抢先一步迎接旭日东升，风水更好了，显眼的是大门左侧还盖起了一个车库。

“彪哥这回真的是要买车了！”我跟其他人一样，心里默默念叨。

“今年应该把车子提回来了吧？我看车库都盖好了。别犹豫了，你前前后后关注了三年的汽车报价，早下手的话，说不准你早就找着女朋友了。”

彪哥到我家里喝茶，话题总离不开他的终身大事，而谈到他的终身大事就必然会谈到车子，包括他在内，我们一致认为，只要他把车子买回来，解决终身大事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他前女友正因为受够他那辆人畜共用的125摩托车才跟他分手， 他肠子都悔青了，没听前女友的劝，换一辆四轮的车子。

他一天不把车子提回来，就多做一天的光棍。他今年三十八，奔四的人。人已经开始谢顶，留着一个小地中海发型，一绺头发横跨大海，形象沧桑，暮气沉沉。

“我想再等等，看它的报价能否再跌一点，我关注过，它今年的报价就比去年少了两千块，我想再等等……”彪哥坐在椅子上，双手扶着椅把手，像一只巨大的蝙蝠， 眼光幽深，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

“再等下去，黄花菜都涼了。”皇帝不急太监急。看着他那副优柔寡断的样子，我就受不了。“只要你下单把车子提回来，我介绍个女朋友给你。”

“这可是你说的。”他眼睛一亮，像狐狸看见猎物那样，警惕又狡黠。

“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我差点发毒誓保证是真话。

“明天我们去看车。”彪哥难有的当机立断，好像急着去娶亲一样。

“没问题。”我言必信，行必果。我确实可以给彪哥介绍女朋友。

过年的时候，我们初中同学毕业二十周年聚会，我又看见了郝雯雯。读书的时候， 我们的位置中间隔着一条人行道，她坐在我的右手边。我钢笔没水，常借她的墨水，北京牌那种蓝黑色墨水。她整天沉迷在漫画中，读《尼罗河的女儿》之类的漫画书。二十年不见，她变得更丰满了，尤其是胸脯那地方，衣服差点捂不住。不变的是她的眼神，还流露着少女般的纯真与羞涩。听说她一直单身，是班上唯一一个未婚的女生，还有她至今还迷恋着漫画，据说还创作漫画。

我打算把郝雯雯介绍给彪哥。

我开着日产轩逸，搭上彪哥一起到市里看车。他嫌弃我车子款式老土，尤其是手拉式手刹，他说按钮式手刹才是智能现代化。我自嘲没办法，只能等着被淘汰。他得意洋洋地笑了。

彪哥心仪大众车，但他不想直奔大众专卖店，而是打算先到本田、丰田、日产、福特、起亚等这些专卖店走一圈，甚至宝马、奔驰专卖店也不能错过。即便不买，买不起，也要进去看看。他说这样可以整体上了解汽车市场，以防被大众专卖店的报价所迷惑，做出错误的判断。我没想到他这么鸡贼，也觉得他说得有理，只好硬着头皮陪着他，好人做到底。

直到下午四点多，我们逛完那些不相干的专卖店，仿佛大浪淘沙，终于把大众专卖店给筛选出来。我头昏脑涨，眼花缭乱，双脚又累又重，灌了铅一样。彪哥反倒越发精神，像不知疲倦的粉丝一样，热血沸腾地等着他的偶像出现。

一个女销售恭恭敬敬地接待了我们， 请我们喝茶吃水果。彪哥一口气吃掉四根香蕉。我没胃口，只想瘫在椅子上休息。女销售上下打量着我们的穿着，揣摩我们买车的实力和诚意。

彪哥让女销售逐一介绍店里的每一台车子，包括它们的性能和价格。他听得津津有味，偶尔还要问一两个问题，很内行专业的样子。他很享受那样的服务。我觉得无聊透顶。彪哥看见心仪已久的那款车，立马打开车门，钻了进去。他瞅这瞅那，摸这摸那，好像自己终于可以跟暗恋多年的情人同床共枕，情景交融，亢奋不已。他对情人的身体既熟悉又陌生，他不停地咨询女销售，尖着耳朵不放过任何细节。

“你是全款还是按揭？”女销售唇焦舌燥，但还是很有礼貌。

“全款。这款车能少两万吗？”彪哥掷地有声，自信豪迈。

女销售目瞪口呆，她差点以为我们是来捣乱的，并没有诚意买车，估计她极少遇到这样漫天杀价的顾客。

说实在的，我也被彪哥的报价弄得极不好意思，觉得他这一刀下去，有点狠，有点霸道，有点不专业。

“我们这是官方报价，不讲价的。”女销售强颜欢笑，以礼待人。

“你们网上报价可不是这个数，上面一个价，下面一个价，报价不一致，你们是在欺诈消费者。”彪哥掏出手机，打开汽车报价APP，点开销售点汽车报价链接，递到女销售面前，义正词严。

女销售从汽车季度产量、销售业绩、风险评估、网站更新等方面回答了彪哥的问题，解释了报价不一致的原因。“即便可以讲价，但是也不可能大到，少不了两万。” 女销售实事求是地说。

“我听说人家买宝马奔驰，少个三两万没问题。”彪哥说。

“如果你也买上百万的车子，我们也给你那样的折扣。”女销售回答。

彪哥顿时尴尬起来，好像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对答。

“如果你诚心想买这款车的话，可以参加我们的团购活动，价格可以优惠一些。”

“优惠多少？”

“这不确定，要看团购的人数，人数越多，价格越优惠。”

彪哥决定参加团购活动，并交了一万块的订金。女销售如释重负，苦口婆心那么久终于出业绩，有回报。临走前，彪哥又吃了两根香蕉，还抓了一把薄荷糖放进口袋。我赶紧发动车子，一脚油门，哧溜上路。

君子成人之美，第二天，我就把郝雯雯介绍给彪哥。

我做东，请他们到东风街阿七牛料店吃牛八宝。他俩互相加了电话和微信，看样子是愿意交往下去。我希望他们能喜结连理。

假期结束，我返回桂林。

清明节，我回老家扫墓，发现彪哥家大门旁边的车库被拆除了，空地上凌乱地堆着一堆砖头。很明显，彪哥没有把车子提回来。我纳闷，想找他问个明白，但是他们家大门紧闭，模样颓唐，我止步了。

我更关心的是彪哥和郝雯雯的事情。我给郝雯雯发了微信，问个究竟。

郝雯雯告诉我，她早就跟彪哥分手了， 原因是彪哥不喜欢漫画。

“我创作了一个漫画作品，想出版成书，要知道，这个漫画作品，我整整画了十年，我把青春都托付进去了，无论怎样我都要让它诞生面世。可是我没有出版费，我就请他帮忙，希望他能借点钱给我。我都想好了，只要他帮我，我就嫁给他。结果你猜怎样，他不愿意帮我，不舍得为我做出牺牲， 他说钱是用来买车子的。我又问他，买车子做什么。他回答，娶老婆。我说，不用买车子，我就可以嫁给他，只要他先帮我出版我的漫画作品。结果你猜他又怎样，他要我先跟他领了结婚证，才愿意出钱帮我。罢了罢了，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好皮囊，他没有，就那个秃头，我就看不惯，就别说有趣的灵魂了，他简直是情商为零，跟他这样功利势利的人在一起相处，没有精神追求，只会乏味受折磨。罢了罢了……”

看了郝雯雯给我回复的微信，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一直单身，她太不近人间烟火了。同时，我也有点憎恨彪哥，憎他太现实，恨他太迂腐，他就是这样把自己变成一个老单身。

彪哥的确没有买到车子。女销售打电话给他，说因参加团购人数不够，优惠活动取消，并要把订金退还给他。然而，彪哥做了出乎意料的决定，他告诉女销售不用把订金退给他，他明天就到店里把车子提回来，就按店里之前那个报价。

“现金，全款，一次性付清。”他铿锵有力地说。

“我在店里等你，不见不散。”她感动地回答，声音娇嫩甜美。

女销售终于等来了彪哥。

但是，彪哥又不买车了，而是要退回订金。

她差点要崩溃。 彪哥家里出事了。

他父亲春耕的时候，中风在地里，幸好及时送进医院，救回一条命。住院花销大， 彪哥只能拿出一大部分存款去结账，因此， 他的买车计划全泡汤了。彪哥的父亲执意要出院，回家躺着养病，医院不同意，说不住院治疗，他的日子就不长了。他有气无力地说，他死了最好，这样就不拖累家里，不耽误儿子的幸福。医生摇着头走了。彪哥静悄悄地坐在病房的窗边，怔怔地瞅着地板，无精打采，他的头顶更亮了，最后那一绺头发早没了踪影。

春暖花开，女儿学校要开展亲子活动， 地点是枫林寨，各位家长负责带自己的孩子赶往地点。我们开着日产轩逸送女儿过去，到了地儿，发现停车场那里摆满了豪车，都是女儿同学的家长开过去的。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我们家那辆车仿佛一个异类，停在众多豪车之间，显得特别寒碜档次低，像葱郁的菜园子里面，埋着的一棵瘦弱的野萝卜。

我们逃一般从车里下来。

户外表演活动的时候，我们的女儿踊跃

参加，手举得老高，可是老师好像没有看见她，都是点家有豪车的同学上台表演节目， 女儿十分失落，我们看着心疼。

活动结束，我们又逃一般地上车。

我们决定卖掉开了五年的车子，按揭一辆新车。

“我们这样做会不会太虚荣了？这无形中会引导孩子爱慕虚荣。”妻子忧心忡忡地说。

“我们不妨理解为给孩子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难道你愿意因为条件寒碜，我们的孩子就被忽视甚至排斥？再说了，我们换车子，也不代表追求虚荣，不要把辅助误解成主导，正确的价值观我们依然是要教育和摆正的。”我感慨万千地说，“这个时代不是说内心强大就足够了，我们还要遵守规则， 融入一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规则里去，这需要一定的情商才能领悟。”

“听你这么说，我感觉阴森可怕，也觉得很悲哀。”她紧紧地搂着我的胳膊，躺在一边说。

“事实就是这样，就像现在的农村， 你老实厚道，与人为善，只靠这个，不一定能结上一门幸福的婚姻。现在你家里没有一台车子，就彰显不了你的经济实力和形象， 就很难找到一个女人，心甘情愿跟你过日子。”自然地，我想到了彪哥，并用他举例说明，“现在这样的老单身，村里多的是， 他们现在的第一梦想就是买车子。”

话题让我们很沮丧，像饿瘦了的夜，左右睡不着。

我把原来的车子卖掉了，凑足首款，按揭了一辆宝马。

过年的时候，我们开新换的车子回老家，邻居纷纷向我们投来羡慕的目光，不停地问候我们，说过年好，我们本能地回应相同的问候，也说过年好。让人意外的是，曾经跟我们发生龃龉的对门邻居还给我们送来了几个粽子，说是自己包的，馅儿多。盛情难却，我们只好收下。我和妻子对望不语， 心里是五味杂陈。

我听说彪哥的父亲出院之后，再也不能干重活，家里折损了一个劳动力，生活的重担全落在彪哥身上，够他呛的。之后，他们家向村委申请，要评为贫困户。郝雯雯给我发来微信。

我感到意外又高兴。

她的微信内容很文艺很含蓄，说她这张旧船票能否再登上我们村的客船。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跟彪哥重归于好。我很高兴她能放下姿态，退一步，前进万里。我学着她的文艺腔，对她说，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我替彪哥保证，随时欢迎她归来。

她说，如果彪哥愿意娶我，就开他的车子来接我，我等他。

我说，你等着，我让彪哥去接你。

我火急火燎上门找到彪哥，并把郝雯雯的意思跟他说了。我说，他只要把车子提回来，就可以娶郝雯雯进门，机会千载难逢。我心潮澎湃，好像要娶亲的人不是他，而是我。不料，彪哥没有我想象中的激动和雀跃，反而踌躇不安，吞吞吐吐，唯唯诺诺， 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感觉头上被浇了一盆冷水，问他什么意思。他嗫嚅着，口齿不清。我顿时怀疑自己是否热心过度，多管闲事了。我对他说，你再像只鸵鸟一样埋着头不敢面对，不置一词，我立马走人。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心想。

“如果把车子提回来，就不能享受扶贫政策。”他鼓足了勇气，自言自语。

我实在搞不懂彪哥他脑子是怎么想的。“我想再等一等。”他满脸忧愁。

“等什么？”我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等过完今年再说吧，脫贫攻坚最后一年了。”他压低声音，不好意思地说。

我恍然大悟，他是打算享受完最后这一年的扶贫政策，才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我愕然。“你这样的话，郝雯雯会等你？”

“我不知道。”他嘟囔了一会儿又说， “她不等我还能等谁？我不要她，谁要她？”

我啼笑皆非，弄不清他哪来的自信。我发微信告诉郝雯雯，彪哥知道了。她回答，谢谢你。

元旦那天，我开车去专卖店做保养，彪哥打来了电话。他又懊恼又气愤地对我说， 郝雯雯骗了他。我不解，问他出什么事了。

他说，我刚提了车，要去接郝雯雯，但是人家早嫁人了，车子白买了。

我忍俊不禁，我不想再多插嘴他的终身大事，我就料到会是那样的结果。不过我很高兴，知道他买车子。我问他买的是什么车子。

他说，你之前开的那款，日产轩逸。我问他为什么买那款车。

他说，省油，你是对的，我要走你的路子。

我顿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只是在手机边打哈哈，笑意有点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