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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地搬迁户

2021-03-24王跃进郑好

南方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老范镇里贝贝

王跃进 郑好

我刚调任镇党委委员、纪委书记,就接到一个贫困户上访。

来者王跃进,王家湾人,五十多岁,身材稍高大,圆脸,微胖,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身着一件很旧的灰黄色制服——我已经不知道这种服装原是哪个部门的了,喜欢张嘴笑,哪怕是上访时,所以人看起来还算精神。来访诉求很简单,镇里正在给易地扶贫搬迁户建安置房。我们镇的安置小区就建在大街旁的小河边,镇里拿出了最好的地给搬迁户,不要说环境依山傍水,就是紧靠圩市,摆个小摊做点生意,这地段就让许多人眼里冒火。

跃进听说后,向村里和镇里吵着要一套,但镇上管事的干部不太愿搭理,说他正在建房,不符合条件,而事实上他没房子。这还了得,都对群众困难视而不见,我们还怎么扶贫?我问镇里谁是王跃进的帮扶干部,答曰此人正在休二孩的产假,真气人。我把这事和党委书记汇报了,他说,可以先调查一下,看看情况再说。

两天后的一个上午,我开着自己的小车进了王家湾。

汽车在山路上盘旋,翻过一座大山,又下了一条大冲,再上山下山,进入村里。王家湾几十户人家,以前主要靠山场的收入, 现在大多外出务工。村里大多是两层以上钢筋混凝土楼房,白墙、青瓦、朱红门、花格窗,有的房顶还装有太阳能热水器,像一座座藏在山林间的小别墅,尽显桂北民居的精致与风韵。近几年国家加大了对乡村建设支持,新修的水泥路早已进村,宽带也开始进入每家每户,乡亲们距离小康社会的生活已经很近了。

终于在村外一片山坡的树林中找到了王躍进家。这是一座一百来平方米的木棚,顶高不过三米,乍看像是几十年前农村放柴草的房子。“四梁八柱”是几根大木头,有些倾斜,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倒下来。墙是用破旧的尼龙布围成,风一吹就啪啪啪地响,有的地方干脆以堆垒的柴草为墙。棚顶以油毡为材料,亏得是在树林中,否则我真担心一阵大风过后会把屋子抬走。

他家门口空地上一摊水,几只土鸡正休闲地啄着地上散乱的饭粒,门头上挂着扶贫对象公示牌,可以看到县、镇扶贫联系人。我弓着腰进了门,屋子没窗,只靠四周的尼龙布透光,还好一家人都在。跃进正在用工具敲敲打打,修一只破旧的铁锅手柄,见我来了,高兴地笑了,露出两排白牙,站起来主动跟我握手。他老婆放下给女孩喂食的

碗,拿起一张歪歪扭扭的小凳子给我。我找了个没有鸡屎痕迹的地方坐下,一边寒暄一边打量这个家。屋里塞满物品,床、柜子、木头、衣服、柴草,以及各种零零当当的东西。白天屋里没开灯,因为几面透光,还不算黑。跃进微胖的老婆看起来比他年轻,脸上的肤色还存着一两分年轻时的风韵,她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几乎与她一样高的痴呆女孩,正慢慢地吞着饭菜,嘴角上流出涎水。我从扶贫资料上得知,跃进家有三口人,其大女儿前几年大学毕业已外嫁,二女儿不能自理生活。

我对跃进说,今天是对他上访的回访, 顺便看看他的家。他为人还算乐观,也蛮能侃,详细诉说了他家里的情况。说自己高中毕业后当过半年民办小学教师,后来与父母兄弟不和,就外出打工,在外面一共“混”了三十多年,两年前夫妻俩才带着小女回家。现在两人都已经五十多岁,也不想长期在外漂泊, 人总要叶落归根嘛。家里老父母早已故去, 几个兄弟姐妹也长大成人各自为家,其中有个弟弟居然是我认识的一个县干部,感觉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跃进家里的老房子近年被弟妹们拆毁重建,连山场土地也被弟妹们瓜分干净。后来经他努力争取,才得到这片山场。现在的山场都是生态公益林, 目前没有什么产出,每年靠少量的国家生态公益林补偿金作收益。回来后,他暂时搭个木棚居住。作为家中长子,几个弟妹都不待见他,所以什么都只能靠自己。在城里的时候,他们一家咬着牙把大女儿送到读完了大学,现在已经在外地一个城市工作并成家了。唯一让人操心的是小女儿,这贝贝(他一直这样爱称他的小女)在县医院生下来就有病,一直不会说话,也不会自己吃喝拉撒,长年需要人照顾。以前他一个人要养四口人,期间小女还生了几次病,当然也花了不少钱,现在负担减轻了一些,只是房子的事一直没有完成。

跃进的老婆在一旁听着,后来插了话: 同志,你不知道,我们一家的生活多难,父母兄弟靠不住,家里负担这么重,现在要个房子还这么困难。听说村里有人去告状,镇里也不想理我们,你要是不帮我们做主,我们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说完,眼泪就溢出了眼角。

跃进立马训斥她,你懂什么,贝贝尿湿裤子了,看见了吗?说完只见孩子的裤子和脚下的地都湿了。

我问跃进,他们说你正在建着一栋大房子,有这回事吗?

跃进说,有的,我回来的时候就开始建,只是后来停工了。

我让跃进带我去看看他未完工的房子。走出棚子,来到附近竹林中,这是个一百多平方米的工地,未完工的房屋地基上,竖着几丛一人多高锈迹斑斑的钢筋,地基内外竹木丛生,有的竹子已经蹿到十来米高,地基旁边是一个装满水的小水池,正从出口处溢出清清山溪水,一看就知道这里很久没有开工了。跃进说,这是他两年前打的地基,他原计划花几十万元,建一座三层以上、带车库的楼房,再装修十几间标准间, 建一家农家旅馆,发展乡村旅游,因为他发现县城的旅游业火爆得很。后来资金紧张, 只好停工,等有钱后再建。

听着这个大胆的计划,我惊讶得差点张大了嘴巴,感觉跃进原来就是个大款,不知道为什么成了贫困户,但表面上还装出平静的样子。跃进显然没有注意到我脸上表情细微变化,嘴巴还在不断地重复着原先的远大理想。等我可以插话时,就直问他从哪里搞钱来建这个大工程。

他说他打工多年攒了一些钱,回来的时候,村里的人还叫他王老板呢。后来因为还大女儿的助学贷款,以及女儿在外地结婚、买房子等等用掉了一些钱,这房子打好地基后就停工了。这两年他偶尔外出打打工,贴补家用,老婆在家带娃及做家务,扶贫干部老范还帮他们家弄来一头黄牛养着,每年有点产业奖补,有时大女儿给点钱,小女儿因为是残疾人,每月也有一点小补助,就先凑合着过日子。

跃进他还告诉我,他这房子原来也是有补助的,老范为他申请了4万多元的建房补贴,但后来村干部说他的房子没建成就不能领,他没有得到这笔钱,很可能是给镇里的干部贪污掉了,并请我查查这个事。要是当年有那笔钱到位,他至少可以先建一层。

基本上了解情况后,我告诉王跃进,做事要量力而行,不要老想着建那么大一个工程,这不符合他目前的经济条件。至于镇里的易地搬迁安置房能否分给他一套,还要看具体情况,镇里分配方案未定,只能努力帮他争取。

跃进说着就有些激动,自己的屋一到大雨天,家里就下小雨,地上还经常钻出各种虫子,有时会有蛇进屋,好几次把老婆吓哭了。他说现在他的弟妹和村里的乡亲都看不起他,如果不帮他搞一套安置房,他们家就没法生活了。

我告诉跃进,如果得到安置房,按照有关规定,他必须拆除现在的房子,并且也不能再建新房了。

跃进说这个自然,如果住进安置房,那最好不过了,他们也不想在这里住多久,到了六十岁,他就有退休金了——他当过代课老师,买了养老保险。

我离开时,跃进老婆从屋里出来说请我吃了饭再走,我道了谢,说以后有机会。

从跃进家里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 在全面小康就要实现的年头,我们镇里居然还有生活如此困难的家庭。从跃进所说的情况看,他应该为一家人的幸福奋斗过,只是

还没有成功而已,这些人正是我们需要帮扶的困难群众。但凭我工作以来的第六感观, 感觉跃进说的话不全对,为了掌握跃进更多情况,我需要找到联系他的扶贫干部,县里某个单位的干部老范。

见是镇里新来的纪委书记找人,中年的老范开始还保持着警惕。但我说只是想了解王跃进这个人时,老范的心里就放开了,话匣子像江水决堤似的。在县里一家小饭馆弄上几杯“土茅台”下肚后,我就知道了王跃进鲜为人知的另一面。

老范联系跃进的时候,跃进的联系单位和干部已换了三个。都是不满半年就换人。跃进的弟弟,即县里工作的王跃升在老范下村之前就提醒:跃进说话,你要注意一点。

怎么注意,初次接触,感觉跃进除了爱讲,人还蛮和气嘛,老范一时无法猜透这话。进村入户后,老范严格按照“八有一超”“两不愁、三保障”的目标开展工作, 简单地说,就是要让贫困户“不愁吃、不愁穿”,有“住房、医疗、教育保障”。其他方面还好说,唯一难搞的就是他家的房子。老范刚到他家的时候,跃进新房地基上的竹子长得比一层楼还要高了。后来经过深入仔细地做工作盘问,跃进才说出了他的真实想法,原来他手头的钱已经不多了,不敢再往下建下去。老范就和我现在一样纳闷,没钱,没钱当初为什么打那么大的地基,铺那么大摊子?但时间不许老范计较这些了,他开展了系列工作帮助跃进脱贫。

先是找到县、镇有关单位,帮跃进争取到了当年的危房改造指标。嘿,上天保佑, 这一年的标准提高了不少,只要在当年12月31日前倒好一楼的楼面,就可以得到国家4.5 万元的补助。老范帮跃进算了一下,在现有地基的基础上,建一座约80平方米的房子, 考虑到山里运输困难,需要6万元左右。扣除补助,实际只要1万多元就行了。在补助得到之前,老范通过信用社,又帮跃进贷到了5万元的贫困户才能享受的无息贷款。老范想, 等到房子建好补助到手后,贷款就可以还上了。他庆幸很快帮助跃进打通了财路,让跃进建房的事可以无忧无虑地“跃进”。

除了房子,老范又跑前跑后,帮助跃进发展产业。他联系县里的扶贫办,帮跃进家弄了一头小黄牛来养,这样跃进的老婆就可以一边做家务一边带小孩一边喂牛了,一年下来,只要牛还在,国家就有三千元产业奖补,还不算黄牛长膘的利润,反正山里到处是青草,在房前屋后随便放一下牛就行。实在不行,每天外出割点草,关起来喂也不错。这个产业项目确实让老范和跃进一家都高兴。

为了增加收入,老范决定帮助跃进找一份工。对贫困户来说,打工的收入是最快、最现实的。恰好老范的房子这一单元有个住户要装修,想请个工人帮刮腻子粉。听说跃进搞过泥水工,老范就向邻居推荐了跃进。

跃进说很好,他以前在城里干的就是这种, 现在偶尔也还干,不但会刮腻子粉,而且还会贴瓷砖,甚至安装水电都能干……行行行行行,打住,老范说,我现在只要你刮腻子粉就行了。于是几天后,跃进就在老范家楼下的杂物间住下来。

跃进干活期间,老范偶尔会关照一下他,请他来家里吃顿饭。他发现跃进很能吃,喝了点小酒后还喜欢吹。第一次在老范家里吃中午,两杯酒下肚后,跃进脸就开始涨红了,在餐桌上口沫横飞地高谈阔论,谈资从天下大势到家长里短,时间从正午十二点多“吃”到下午近三点还未满足。老范要去上班了,提醒他该上工了,他说不急,反正工地就在楼下,所以一天下来,跃进酒喝了不少,活倒没干多少。第二次在家吃晚饭时,老范就发现妻子脸色像挂了一层霜,越来越难看,扒拉几口饭就丢下碗进房了。而跃进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照样边吃边说,最后老范不得不自己把餐桌碗筷收拾干净。第三次叫跃进来吃饭时,老范的妻子居然摔门而去。老范知道,为了和略有洁癖的妻子搞好关系,以后不能再让跃进来家里了。这头吃饭的事按下不表,邻居却和跃进开始闹不愉快,原来跃进的工程进度很慢, 一百来平方米的房子,按理说一个人做半个月时间即可搞定。可是半个月过去了,工程未进行到一半。房东开始急了,因为已经定好了进新房的吉日,很快就要搬家了。邻居急跃进,也急老范,说你怎么给我找了这样一个工人,做事情那么慢。老范于是催着跃进赶工,可这工能赶多快呢,本来跃进的手艺就那么一点点,还是勉强过關,再快,质量就会更差。这半个月的工程一直拖到一个多月才完工,第二天就是房东新居落成的吉日!跃进一直把活干到头一天晚上的十一点多。旁边就是阴着脸的房东和焦急万分又十分尴尬的老范。检查工程质量时,房东把几个房的电灯全打开,通过灯光可明显地看出刮起的腻子墙面上映出许多凹凸不平的阴影,这质量也太过不得眼吧。房东对老范说,他要扣下跃进一笔钱,谁让他把事情搞成这样。老范无可奈何,这事只能打他自己的脸。他请求房东把跃进的工钱给他,然后他再填上一笔,把几千元工钱全额发给了跃进。跃进收到钱后还以为房东挺满意他的作品呢。

通过这个事,老范看出来跃进做事的态度和水平,他有点明白了为什么跃进在外面搞了三十多年,回到家里还落到那样。反正事情是不敢再让他做了。结完账后,老范对跃进说,现在时间已是夏天,嫂子一个人在家也挺难的,得回家抓紧弄一下,把新房子建起来。

如果说这次事情仅显示跃进工作能力有限的话,那接下来的建房工作就让老范越来越担心了。作为扶贫联系人,上级对进村入户次数要求不多,每个季度一次即可,这

一年四次指标老范早完成了。下半年老范工作又忙,只偶尔有事才打个电话问候一下跃进,同时催问一下建房情况。跃进一直说他在准备材料,同时报告一些其他的事情,如为了方便工作,他用打工的钱,买了一部新的摩托车,又去学了一个摩托车驾照,现在可以开着车从村里自由去赶圩了,非常舒服。又如他最近买回了一台电视,老婆每天看电视,很上瘾。还有一次,跃进电话里说他在建材市场捡了个便宜,买了台二手搅拌机回来,备着施工用。这些事让老范的心里颇有些不快,说你现在钱那么紧张,得先把房子搞定再说,其他的事少搞一些。因为到了年底,国家要实地检查你的新房情况,要新旧房一起拍照留存,才能领到补助。

到了这年九月份,老范觉得有必要去看一下跃进的房子了。他先打电话问跃进。跃进答应着,说老范给他养的那头黄牛现在长大了、长膘了。老范说房子,我问的是房子,房子现在建得怎么样了。跃进说正在建设。

老范不放心,选了个周末来到了跃进的家,木棚外,跃进正在摆弄他买回来的那台旧搅拌机,他说这机器买回来时就有点问题,不知是电压不够还是其他原因,老是用不起,修了几次都没有效果。在老范看来,这五千元买回的二手货已经等于报废。再看跃进的建房工地,只是多了两小堆碎石和沙子,跃进说,他准备先把地基打完成,再浇注圈梁、砌墙。看来这房子还是没多大变化。老范催促他,现在秋高气爽,要加快工程进度,一定要在年底完成第一层楼面。跃进答应着,说他正在联系砖头,某个乡有一个砖厂烧出来的砖很好,他去看过两次云云。老范没时间听他扯淡,打断了他的谈话。他从车上拿出一桶上好的花生油, 一盒月饼,两人一同进了跃进的木棚。跃进的老婆正在看电视,看到老范进屋才发现他。老范说现在快中秋了,先慰问你们一下,同时掏出一个红包放在桌上。贝贝正坐在凳子上含着手指头,口水流了出来。跃进老婆一边道谢, 一边赶忙拿一根黑乎乎的烂毛巾给贝贝擦口水。出来时,跃进老婆请老范在家吃中饭。望着冷清的灶台,老范说单位还有事,等你们把房子建好后,我再来你们家做客。

又过了两个月,已近年底,脱贫攻坚各种考核检查接踵而来。老范打电话问跃进, 房子建得怎么样了?跃进说还在搞。什么叫还在搞。到底建得怎么样了。跃进说他正联系拉砖。你要加快速度。跃进说好的,并说村干部也打了电话给他,要他加快建房。等到老范又一次来到跃进家时,发现跃进家里除了那头牛变胖了一点点外,其他一切都是涛声依旧。老范真的生气了,他严肃地告诉跃进,国家危旧房改造指标不多,很多人想要都要不到,现在争取给了你这户,一定要想办法完成,否则你的补助一分钱都没得。老范没有告诉他,如果完不成这个指标,乡村干部和联系干部可能都会被问责,但这个事他不能讲,讲了更不好做工作。

跃进老婆在一旁说,范同志,你能不能先把补助的钱给我们?

当然不能,这钱由国家来发,必须要建房完成后才有钱。你们要加快建房子,我年初来时这房地基啥样现在还是啥样,照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建起呀。帮你们贷了五万元钱,为什么不拿出来用,难道天天存在银行发霉吗?

也许老范这话起了些作用。第二天跃进就打来电话,吞吞吐吐地问老范能不能帮他借点钱。借钱,你不是有钱吗?五万块钱哪去了?

跃进说,我快花完了。

老范赶忙问,到底用到哪去了?

我也不知道。我买了摩托车,又买了电视机,一年下来赶赶圩,买肉买菜,人情客往随份子,还有,我老婆在家学会了电视购物,买回了许多假酒、假首饰、假药品……

老范一听,几乎昏倒。

花掉就花掉吧,钱在别人口袋里,就是花完你也管不着,但建房指标不能浪费, 老范急忙和镇政府联系。镇政府干部一听大事不好,赶忙找来村干部和老范商量对策, 四万多元的补助,放到现在都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商量后的结果就是把这套建房指标立马收回,用来调剂给村里或镇里其他有需要的农户,趁着还有一个月,镇里还可以把资料重新补齐。至于对跃进的解释工作嘛, 由老范和村干部去做。

这次老范真气坏了,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一个人人争抢的危房改造指标,居然拱手让给了别人,还差点误了大事。可是这怪谁呢?王跃进啊王跃进,有机会给他他都不会抓——是根本就不抓。非但如此,跃进还对村干部和老范说,要为他保留指标到明年, 把村干部也气坏了。负责这件事的村干部甚至没好气地说,范同志,对这样的人,当初你就不应该给他争取指标,让他一辈子住茅草屋才好。

年底了,老范气还没消,不料跃进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跃进这次找到老范的单位,他大概不敢去老范家找人了。从面相看,事情还比较急促。他说贝贝前几天因为口腔感染,住进了医院,家里原来剩余的一点小钱都快用完了,所以想要问老范借点钱。

老范听说过,贝贝已经住过几次医院。从这一点来说,这个家庭的确值得同情。看着跃进沮丧又可怜的脸色,老范知道他现在是走投无路了,那神态就等于说,你今天不借也得借。于是问道:借多少?三千。

这个数目对老范的私房钱包来说,还可以承受,虽然心在滴血,但苦于救命,老范还是拿出了三千元给跃进。

跃进大概没想到这么快就办成这件事了,感动地对老范说,等我有了钱后,我就还给你。

后來老范打听到,跃进对所有帮扶人都借过钱,理由嘛,七七八八,也不去管他了。他终于更加明白为什么跃进会在这短短一年来换了三个帮扶人。现在这点钱,老范是不打算要回来了,权当捐助,谁让自己是党员是干部是帮扶联系人呢。在医院看望贝贝时,老范还得知,贝贝居然还未上户口, 也没有名字。问及跃进,他说当时为了省几个钱,怕上了户口多交各种税费,所以也没有这个打算,一直拖到现在。天哪,还是一个高中生爸爸,居然荒唐到这个地步,老范无可奈何地在心里摇头。贝贝出院后,老范开着车送他们回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帮扶的这一家子,他感觉真可恨、可笑又可怜。

老范决定帮助贝贝上户口。他知道县里发的残疾人补助金每人每月都有二三百元, 这样可以减轻这个家庭的负担。以前国家向农民收税费,现在国家发钱给农民,这是复兴路上的幸事。他把自己的想法和跃进说了,跃进犹豫着同意了。在公安系统的朋友告诉老范,像这种情况上个户其实不难,只要先办好出生医学证明就行。老范又联系了县卫生局,那里的同志說也好办,如果当年忘记办理出生医学证明,现在可以去小孩出生的医院补办一个即可。

于是某一天,老范和跃进一家来到了跃进夫妇所说的贝贝出生地——县人民医院, 办理出生医学证明。奇怪的是,按跃进夫妇所说的日期,医院查遍了当月的出生记录,

都没有发现贝贝的出生档案。医院问跃进夫妇是不是记错了。但跃进夫妇坚持说,贝贝就是某年某月某日在这里出生的,还说医院不负责任,把贝贝的出生记录弄丢了,要负一切责任,要赔偿他们的损失。夫妇俩声音越来越大,讲话越来越凶,像吵架一样,引来了很多病人和群众围观。一位院领导听到吵架赶忙来处理,马上动员全院力量,把整个医院保存的出生人员档案都翻了个遍,也没找到贝贝出生的记录。跃进夫妇更加来劲,高声叫骂着这些“没用的”医生。最后院长严肃地对老范说,建院80年来他们从没丢过任何一份出生档案,极有可能是你们记错了。

老范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立即把还在叫骂的王跃进拉到了一旁,板着脸对他说,你再好好想想,你的贝贝到底是在哪出生的?跃进看着医院这阵式和老范的态度, 大概心里也慌了,终于慢慢地说,我,我也不太记得起来了。

难道你女儿在哪里出生你自己不知道吗?老范真发毛了,现在整个医院都在为你找档案,你知道这是什么后果吗?老范握紧了的拳头又迅速放开,他真想一巴掌抽上去。

王跃进说话开始吞吞吐吐地:有可能在,在镇卫生院。

得了,我不跟你说了,你的话要算数。你现在别说话了,等下,我们就去卫生院找。老范找到院长,只说跃进夫妇文化水平低,记忆力有些衰退,脑子有些不正常, 可能一下子记不清楚了。这样,记录先不找了,让他们先回家想想,等到他们回忆起来再说。院长冷冷地同意了。于是一行四人在众多医生护士鄙夷的眼光和看热闹群众讥笑的脸色中离开了医院。此刻的老范,感觉丢丑极了。

到了镇上卫生院,老范把情况一说,院里立即到档案室查找,在跃进所说的日期档案袋里,第一份就是贝贝的出生档案。同时有资料显示:贝贝出生不久,跃进夫妇就不辞而别,至今还欠着镇卫生院172.5元住院费——这就是他十多年来死不承认贝贝在这里出生的原因。

真相大白,老范铁青着脸:我的跃进兄弟,你要是欠着卫生院的钱还不上,我出钱帮你还上就行了,为什么要骗我骗大家啊!

跃进夫妇说,因为我们后来把小贝贝转到县医院治疗,所以认为是在县医院生的……

老范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说到这,老范端起酒杯,与我碰了一下,一饮而尽:“活了几十岁,干了那么多年工作,碰了这样的扶贫对象,我也是醉了。酒不醉我我自醉,得了吧。”

老范接着说,这跃进,要是懂事一点, 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不过也好,如果他要安置房,我也省事了。呵呵。你纪委书记要帮办好了,我得敬你一大杯。

老范还说,关于跃进家里的一些情况, 你如有空,可以去问一问跃进的弟弟王跃升。

这天晚上,我单独请王跃升吃饭。

“既然很多事你都知道了,那我也给你说说这个人。”

王跃升也不掩饰,给我讲述了跃进的一些故事,听得我一个劲地张大嘴巴,有时简直想要把太阳、月亮都吞下去。

事实上,跃进最初是有房子的。不但有,而且还是与父母弟妹同住的三间大瓦房。跃进的父母一共生了包括他在内的8个兄弟姐妹。30多年前,村里还没有分田到户,作为家中长子的跃进高中毕业,当了半年代课老师后回家务农。望着家里被繁重的农活累弯了腰的父母,看着7个还在上学或嗷嗷待哺的弟妹,想到自己一辈子的宝就要押在这偏远的山旮旯里了,跃进心里充满了恐惧:我是念过高中的,是当过教师吃过“公家粮”的,这哪是我想要的生活。终于在这一年的春节前,他席卷了全家在生产队所得的两百多元分红,溜之乎也,不知所终。两百元!在今天这个年代,起码要值两万元。那是全家一年的劳动成果,全家人过春节和来年生活的希望。这一年除夕,全家老小望着空空的锅,抱着哭成了一团……

这一走就是十年,跃升说,跃进自己偷懒不算,也不愿为家里尽义务,还把大家的劳动成果席卷而空,简直就是个家贼。十年间,家中的老父母咬着牙,把几个弟妹全部养大成人,有的都工作了。跃进像消失了一样,没有回过一次家。有人说,他在桂林做工,日子过得很潇洒。

终于在20世纪90年代初,跃进回来了, 这次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他带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四川妹子回到了家,这四川妹子后来就成了他的老婆。也许时光会消磨一些记忆减少一些痛苦,年迈的父母考虑到儿子终究是自己的心头肉,能回来就好,何况还有姑娘跟着回来,以后也好照顾父母和弟妹们。鉴于当时弟妹们有的还小,也不计较他的“光荣”历史。于是父母和弟妹们帮助小两口成了个家,还给跃进夫妇建了三间小瓦房,算是自立门户。

这次王跃进有了自己的房子和家,尽管不算大,但总算独门独户,也不用负担弟妹们的生计了。一年下来,他的四川媳妇给他生了一个女孩。此时,分田到户已十余年, 山里乡亲们的生活开始好转。而做了一年农民的跃进夫妇由于好吃懒做,把城里打工带回的几个小钱花得差不多了,生活日渐困顿。令人不安的是,这时媳妇的肚子又鼓了起来。

村干部找上门来了,说你王跃进当时既没有打结婚证也没有准生证就非婚生育,现在二孩也无证快生了,请你们赶快去办理相关证件,否则按有关规定,至少要罚款五千元。 五千元!夫妻俩一听,差点昏了过去。村干部又解释说,按照政策,其实你们只要把结婚证、二孩准生证等证件办好就不用罚款,因为你们不属于超生。你们老不办证,老不遵守国家的政策,这不是躺着中枪嘛。笨。

可是小夫妻俩不听这一套。那年头农民的负担还有一些,农业税和乡里的统筹等每年是要交的。他们结婚偷着不办证, 为的就是躲着不交乡里的、村里的各种费用。要是办了那么一大堆证件,还要按人头交各种税费,说不定哪天又冒出一二三项费用来,救命哪!小两口合计着,对比以前在城里的日子,感觉这山里的生活实在不好过了,又累又苦又没钱,两人还是不适合做农民。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小夫妻带着大女儿,拖着简单的行李,亡命一般地逃离了那个村庄。几年来积攒起的这点家当都不要了。他们悄悄地住进了县城里的一个角落,在一间非常不起眼的地方租了间小屋住了下来。重新回到了以前打工的日子。不知道是一路惊恐还是其他原因,三个月后,跃进的老婆生产了。为了省钱,他们来到镇上的卫生院,生下小女后,为了躲那一点住院费, 又偷偷转院。不知什么原因,小女生下来就变成痴呆呆的,长大了不会说话,也不能自理生活,就这样一养二十年。

村里没有人知道跃进到县城后十几年的生活是怎么过的。但弟妹们知道个大概,只是不说而已。跃进靠着打零工、做点泥水活维持生计,有时还包点小小的工程,有人喊他王老板,他高兴得很。只是这个“老板” 十几年来一直住着一间破旧漏雨的瓦房。跃进虽然离开家,但并没有与兄弟们断了关系。近二十年来,随着弟妹们长大成人,有的在外工作,有的嫁人成家,即使在家的弟妹通过自己努力,生活也不断有起色。而每当他的大女儿要交各种学杂费,他就开始向弟妹们伸手要钱,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女儿上大学,弟妹们又帮助他担保助学贷款,直到大女儿毕业到了外地工作。

跃进的女儿参加工作后不久,夫妇俩再一次回家乡了。这次真像是衣锦还乡,跃进兴冲冲地对弟妹和乡亲们说,他要回来建房子,要建一座大房子,建筑面积150平方米以上,五至六层楼,几十个房间,要建成一家农家旅馆,开启乡村旅游新时代,要……乡亲们见跃进雄心勃勃,都暗地里传言跃进在外面发财了,今天的跃进已经不是以前的跃进了。但阔别十多年的小山村已物是人非, 老父母亲均已过世,由于跃进夫妇根本没有尽赡养义务,在家的弟妹们对他的回来自然恨之入骨。好在大家的生活开始小康起来, 看在还是自己兄弟情分上,大家极不情愿地让了村旁一片好山场给他。

跃进原来的三间小瓦屋早成一堆废墟,只是家中老房子还在。后来弟妹们商量着把老房子拆除重建,邀请大哥参与。跃进不干,他说要自己建。他先在山上搭木棚作临时建筑,然后向镇里的农房办办了手续,又请来了一台大挖掘机,在他的山场上挖了几个大坑,自己捣鼓着干了起来。没多久,地基挖好了。跃进借着自己这些年在城里学过一点泥水技术,也不请工人,自己买回钢筋水泥石头,开始砌地基。几个月后,地基基本打好了。

就在这时候,跃进的建设却停了下来。原来是村里开始摸底调查精准脱贫的事了。跃进决定要当贫困户,当贫困户有人扶持、有好处,他认为他家应该能评上贫困户,因为全村只有他一家没有房子。

跃进的这个想法让全村人大跌眼镜, 都发了财了,准备建大房子了还要争当贫困户?这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人人争着比穷,到底为哪般!但不管怎么样,跃进没房没车没工作,一间破屋要养仨,其中有个残疾女,没上户口还痴呆,贫困户的认定标准,很多他都套得上,“八有一超”很多他既没有,也没超,“两不愁、三保障”他样样都要解决,还有谁能比得上他呢?你说他有多少万块钱,但谁又真正看过他的钱呢? 没有。凭着自己这些“家底”,他底气十足地戴上了贫困户的帽子。全村的乡亲又好气又发笑,同时又无可奈何。

跃进回来这些日子,哪怕是当上了贫困户后,生活还过得挺让人羡慕的。一家人不种田地不种菜,每天由他开着一辆电动单车进出山里山外,到镇上买菜买米买鱼肉,通常还顺便吃一碗米粉才回,这样他就不用吃早餐了。回到家把做饭的任务丢给了老婆,然后去捣鼓自己的新房子地基和木棚。在路上、村上碰上熟人,他都喜欢笑眯眯地和别人大谈一通他的远大理想,要建多大的房子,要搞民居旅游,要开饭店,要……

于是村里的乡亲们又多了一些谈资。“跃进真的要建民居旅馆吗?”

“跃进就不该评为贫困户,又要当大款,又要当穷人,什么都想占,真无耻!”

“你懂屁,跃进就要把钱存起来,人家才最聪明。”

在家的弟妹们见跃进这优哉游哉的生活,不由都相继摆头,同时心里也十分困惑: 这跃进每天吃香的喝辣的,钱到底从哪来?

有一天,一位外地中年人来县城找到了王跃升,原来他是跃进的亲家,请王跃升用小汽车带他去跃进家里,看望跃进和村里弟妹们。当这位贵客看到跃进那杂草丛生的新房地基和那歪歪斜斜、摇摇欲坠的木棚时, 他的脸色大变,后来谁也不知道俩亲家在木棚里说了些什么,总之当俩亲家从木棚里出来时,他们的脸色都很难看。不一会,亲家就与王跃升坐小汽车走了。出山的路上,王跃升听到了亲家的诉说:……他说要回家建房,我先后分几次,总共给了他十几万元, 没想到居然搞成这样。据说还挪了几万元去买他的个人养老保险,现在钱都花得差不多了……

从那以后,大家再未见跃进的亲家来过,跃进的房子再也没有动过工。

这怪谁呢?他要是懂事一点,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局面。老范刚下村的时候,跃升就提醒过老范,叫他注意点,结果老范还是险些被“套”。

我安慰跃升说,家丑不外扬。我们自己人知道就是,兄弟你放心,如果有機会,我会帮助跃进争取安置房的。

跃升却有自己的看法:安置房就是60多平方米,如果他在家建房,可以建八九十平方米,还可以建几层,有 “天”有“地”, 有危房改造补助作后盾,基本不需要花什么钱。为什么这位老兄老想捡芝麻丢西瓜去要那个什么安置房,仔细寻究,就一个“懒” 字嘛,什么都想捡现成的。这几十年来,需要他尽义务的时候,他躲之不及;有政策享受的时候,他全力以赴。不信你问问这些年来,他借了弟妹们多少钱,他敢说吗?即使在最“有钱”的时候,又什么时候还过大家一分钱?大家都懒得跟他计较了。就是这样的人,几进几出,几起几落,一生都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什么都明白了。

在镇里召开的安置房分配会议上,我力挺给王跃进分配一套安置房。理由很简单, 他符合易地扶贫搬迁的政策。他没有房子, 也不愿再建房子了,要让他脱贫,必须帮他搞一套房子,给他安置房是最稳妥的办法。

会议很快通过了。老范给我打来电话致谢,他松了一口大气。

跃进趁着赶圩的时候,给我送来了一纸箱土鸡蛋。我打电话告诉王跃升,王跃升大吃一惊,说几十年来都没有吃过跃进一点东西,你小子居然有此福气。

不久镇里安置小区举行入住仪式。电视里,跃进穿着他那件旧制服对着电视镜头: 感谢党、感谢政府,现在我家有新房住、家里产业有奖补、残疾人有补助、自己也快有养老保险发……

接着镇里又开了个会,集中处理所有易地扶贫搬迁“搬而不迁”“两头跑”现象, 王跃进名单在列,村里做了多次工作均未奏效,跃进说他要守住老家的山场,那是他分得的东西,所以不愿拆木棚,他还要继续在地基上建他的新房。镇领导把王跃进这户分给我,说我能搞得定他,呵呵。

我立刻打电话:王跃进,我看真得给你说道说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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