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站在水井边

2021-03-24王艳姣

南方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挑水水井老爷子

王艳姣

上周六,带孩子回老家陪他的爷爷吃中午饭,饭前的一个小事故,让老爷子大为光火。他梗红脖子,青筋暴涨,双脚起跳,用颤抖的双手指着他的小儿子我的丈夫大声咆哮:你这个败家子,过了几天好日子,就晓不得俭省了,恁大一块肉丢了不可惜?!

丈夫深谙孝顺之道,孝顺孝顺,就是要顺着他。看老爷子暴跳如雷的样子,他赶紧认错。四十多岁的人,像个小孩一样,低眉顺眼,态度诚恳地承认错误,并再三保证以后绝不浪费,才勉强平息了他的怒气。看得出,老爷子余怒未消,把脸别过一边,嘴里还在嘟哝,只是叫嚣的气焰小了些而已。

老爷子今年88岁,除了听力障碍外,身体硬朗,勤劳实在,种菜,砍柴,做饭,都是亲力亲为。美中不足,老爺子节俭过分, 甚至有些小气。

周六事件的起因是,丈夫在切肉时丢掉了一小块带有淋巴的肉,不小心被老爷子看见,粗脖子红脸不依不饶大骂他败家。肉已丢进门前的水沟,自是无法捡回,只能向他解释那块肉吃了对身体不健康,可他充耳不闻,在他看来,浪费一块肉就是极大的犯罪。

我们都知道老爷子年轻时的遭遇,对他节俭甚至小气的行为表示理解。

冬天我们怕冷,喜欢把火塘烧得旺旺的,要是他看见了,忙不迭地边抽柴火边说:火太大了,浪费。央求他,多烧点吧, 你看,堂屋和厢房还有天井里全是柴火,烧完了我们还可以帮你买呢。他以沉默来表示抗议。依我看,家里的柴火烧到他老死那天都烧不完。七十岁后的老爷子在儿子们的干涉下不再种田,可他闲不住,这十多年来, 他的大半精力都花费在捡柴上。近些年,村里人大部分砌起了小洋房,小洋房和城里的楼房一样,客厅厨房厕所一应俱全,电饭锅电磁炉走进千家万户,农村也告别了烟熏火燎的日子。村子的禁山里,掉落的干柴,风干的大树,都没人要。因此老爷子每日收获颇丰,他的儿子们看他乐在其中,自然也就默许。久而久之,屋里积攒的柴火差不多堆得齐楼板高。听说,堂屋里的那一堆柴火比他的孙女还大,他的孙女今年读大三。算算,这是二十多年前的柴火。

纵然多得烧不完,他也绝对不许我们多烧一根。

自来水更是金贵,若是被他发现用自来水哗啦哗啦洗菜,不仅是挨骂,也有可能挨打。从我们打开水龙头,他一直在旁指手画脚:够了够了,要不要交钱?在他看来, 流出的不是水,是白花花的票子在溜走。怎不让人肉疼?老爷子这一举动让我们哭笑不得,可偏偏又对他无可奈何。只能阳奉阴违地答应他,少用自来水。趁他不在家时再偷偷地用。这种躲猫猫的游戏刺激又过瘾,他的身影一出现,我们装模作样去压水机那里打水,低头洗菜。他看我们节俭的样子,非常满意,主动帮我们压水。

有时大嫂和三嫂打趣,还好门口有压水机可以救急,可以弄虚作假糊弄老爷子。我说,没有压水机,村里还有水井啊。我们去水井里挑水,说不定老爷子更开心。其实, 我也并非说笑,虽然门口有压水机,家里又有自来水,丈夫回家,他偶尔也会带儿子去水井边洗菜,给他说小时候的事,顺便挑一担井水回来。

说起挑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出生的农村人都不陌生。贮水的大水缸,挑水的水桶,扁担,尼龙绳索和铁挂钩,是家家户户必备之物。

我们村的水井在村外,是个四方井,井里长有青苔,偶尔还可看见几条小鱼小虾悠游其间。井水清澈,水井四周铺设的青石被磨得光亮。水井的下水口,还有两个副井, 一个洗菜,一个洗衣服,每个井的用途不同,大家严格遵守。每天早上,挑水的路上行人络绎不绝,男人沉稳的脚步,女人柔弱的肩膀,孩子欢快的笑声,还有左右摇晃的桶,共同激荡在一条蜿蜒的小路上。

水井离我们家有点远,挑一担水来回要二十分钟。怕耽误田地里的农活,母亲都是很早去挑水。一般连续挑两三担,回家倒在水缸里,一日三餐,淘米洗碗,煮饭做菜,

省着点,能用两三天。挑水费力不怕,农村人有的是力气,力气又不值钱,从来没有人吝惜过。怕的是费时,耽误了农时,就是耽误了一季的收成。听母亲常挂在嘴边“庄稼不让时,船家不让风”“清明前后,点瓜种豆”,小小年纪的我就懂得什么季节该种什么,错过农时就会减产或绝收。所以说时间就是金钱,自然,挑水的事都是抽空做。有时,早上忙于出早工,那就等傍晚收工后再去挑。一早一晚,挑水路上特别热闹,像是一个流动联络站。若是要找人,路上问起, 再托人传个口信,保准没错。

水井边上是全村的新闻中心。井旁有一棵古老的大樟树,树围有两抱大,树洞高可容六七岁的孩子站立。樟树的根系盘根错节突出地皮,形成了长短宽窄不一的根雕凳子。夏天的中午,叔叔们收工回来,路过水井,弯腰捧几口井水,咕噜咕噜灌下肚。或蹲或坐于树根上,拿出烟袋子,烟丝是自种自切的烤烟,卷烟纸是孩子写完的作业本, 一边纳凉一边腾云驾雾,肚有凉水,面有凉风,就好似神仙一样快活。婶婶们一边搓衣服一边聊天,她们讨论郭靖的武功,黄蓉和穆念慈哪个漂亮,还有谁家的孩子有出息, 谁家的孩子犯了事,谁的媳妇大逆不道,甚至还有东家的狗咬了西家的鸡…… 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她们说话的声音在棒槌敲打衣服的声音间起起落落。

我们小孩子更是喜欢去水井边。早上帮忙提水,正午,母亲去水井边洗衣服,孩子们也跟着去,三两下爬到树上,甚至还可以睡一觉。

以前的医疗条件差,小孩子吵闹难带, 信迷信,鬼娘婆会让孩子认个寄娘或是寄爷。这寄爷寄娘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如果认的是人,就要八字相合。如果认物,一般是树,水井或石头。这些东西,都能长存于世间。我想,大概寓意是希望小孩子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吧。

古井是我小伙伴的寄娘,她小时候身体瘦弱,多病多灾,每次我们去井边时,她都会轻轻叫声,寄娘,我来了。水井以静默的流水声来回应她。不知道是不是水井的护佑,长大后的她顺风顺水。

樟樹是堂弟的寄爷。我们每次为谁去哪个树杈上争论不休时,总是堂弟出面平息争端,他的话掷地有声:听我的,樟树是我的寄爷,我说了算。他的话一出,我们乖乖就范。水井是哪天渐渐淡出我们活动范围的,

一下子回想不起来。也许是我们一天天长大,也许是医疗条件改善,认寄爷寄娘的人少了。

压水机的出现才是根本原因。大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压水机在农村盛行。它解放了我们的双肩,终于不用挑水了。

压水机是一种把地下水引到地面上的装置,它由两个部分组成,地面以下是水管, 地面以上是用铸铁制作的压水机头,分别有吊芯、支架和手柄及活塞等。

我们家在村里最早打压水机,这在当时的农村绝对是个新生事物。小孩子对新生事物有天生的好奇,最初的几个月里,我差不多承包了我们家的压水任务,也因此被手柄打了好几回。

压水时得用巧劲,否则,手柄反弹,不光白费力气,还会打到脑袋。我是个不长记性的人,被打了还乐此不疲。在我看来,压水机就是一个神奇的玩具,压几下水就出来了,没有学过物理的大人也没法向我解释原理。

压水机的便利不言而喻。节省了挑水的时间,而且,也不用像以前一样省着用水了。洗碗,浇菜,喂猪,洗衣服,想用多少就用多少。天晴的时候,母亲叫我压水,她来洗地,我们院子的水泥地被母亲洗得干干净净,在太阳下泛着白光。不论什么样的房子,在母亲的打理下,我们家永远是村里最干净的。公社的干部到村里办事,都喜欢到我们家歇脚、喝水。

夏天的傍晚,晒得滚烫的水泥地泼上几桶水,天黑后热气降下来,就是我们纳凉的好地方。母亲和婶婶们聊天,父亲在堂屋里捯饬他的木工活,我和小伙伴数星星,看月亮。夜空中的星星清亮,大眼睛一闪一闪, 特别迷人。夜空寂静,夏风清凉,熏蚊子的黄金叶袅袅升起的烟雾,在夜风中缓缓飘散。反插翅膀蹲在鸡笼上的鸡们和鸭们不时发出或清脆或沙哑的叫声,向我们宣示它们的存在。

夜色更深重时,大人和小孩谈兴减淡,瞌睡袭来,分别去压水机那里用凉水冲冲手和脚,各自散去。

我发现,压水机除了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便利,也给我积聚更多的人气。

那时,小孩子间也分帮派,我和堂妹在各自的势力范围内招兵买马。能当领头的, 除了人缘好,还得会玩会闹。想当年,我带领一帮小姑娘上树掏鸟窝,下河捉小鱼,摘猪菜,捉迷藏,真是无所不能。当然,堂妹也不甘落后,她们有她们的玩法。总之,两帮人各玩各的,互相看不顺眼。《三国演义》云: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现在看来放之四海而皆准,用在小孩子身上也合适。因此我们的阵容也不是完全一成不变。

我家刚打压水机那阵,堂妹的许多小伙伴倒戈相向,投奔于我,堂妹损兵折将, 损失惨重。背叛的理由当然因为神奇的压水机。我想,要不是因为面子问题,说不定连堂妹自己也会改旗易帜。

当然,不久后我就风光不再,因为村里大部分人家都打了压水机。

不过,一样是压水机,压出来的水也是有好有坏。有的人家的压水机只能用来洗碗洗菜,不能喝。关键还是打井的深度,打到地下河,水质清澈,口感甘甜,那才是上等的好井。

叔叔家的井就特别受村里人的青睐,没有石沙,下雨天不会压出洪水,再干旱的天也不会停水,而且水质特别好,冬暖夏凉,是村里公认的好井。

等自来水走进村里的时候,我已经离开老家多年,父亲一直随我在县城生活,家里的老房子一直闲置,自然没有再安装自来水。所以,不知道村里人如何欢迎它,是否像我当年对压水机一样欢呼雀跃?

我亲眼所见的是,在自来水进村前,洗衣机只是农村的一个摆设,很少派上用场。你想吧,要一桶接一桶地把水倒进洗衣机, 有这压水倒水的工夫都差不多洗好衣服了。只在洗大件的棉衣被套才搬出来,当甩干机用。有了自来水,洗衣机才真正发挥它的功能,物尽其用。

在丈夫的老家,我们亲历了自来水的安装过程。拧开水龙头,白花花的水汩汩而出,确实是方便啊。

老爷子反对自来水,只是出于费钱的顾虑。他不是不愿意享受,而是舍不得他的儿子们费钱。“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人生的一大憾事,趁老爷子健在, 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他过得舒畅一点,人生也就少些遗憾。

因此,我们没有完全顾及老爷子的意愿,统一安装自来水的时候,趁热打铁,自作主张给老爷子建了可冲水厕所,添置了洗衣机,让他的日常生活轻松一点。

每年,丈夫几兄弟还会轮流接老爷子来城里小住。老爷子年轻时吃饱了苦头,自幼丧父,经历抗日战争,三年困难时期,吃大锅饭,再到分田到户。老爷子耿直老实不

会投机取巧,全靠从土地里刨食,养大四儿一女,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他年轻时走村串户卖水缸,靠一双脚,一副肩膀,把水缸卖到邻近的乡镇去。挑一趟水缸出门,总要几天时间,为了划算点,大缸装小缸,小缸再装小坛,层层叠叠套下来,一担将近两百斤。遇到有人留宿,还能吃个热饭,睡个好觉,有些时候就只能风餐露宿。上天是仁慈的,看在老爷子吃苦的分上,给了他一个幸福的晚年。他腿脚利索,很乐意跟我们进城感受新生活。

我们下班后,陪他去公园走走,去超市里逛逛,老爷子很兴奋,东瞅西看,遇到好吃的,给他买点尝鲜。可惜,我们上班,孩子上学,更多的时间只能让他一个人待在家里。没几天,他就闷了。也确实是闷得慌, 让一个操劳了一辈子的人在家里闲坐,漫长时光怎么打发?况且,这些年,老爷子的听力下降严重,近乎为零,我们大声在他耳边喊,他连蒙带猜才能勉强交流,自然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外出。

所以,在城里的新鲜感过后,他就吵着要回老家。当然,他回去的理由也是充分的。村里空气好,个个都认识,我随便走, 不用担心走丢。再说,现在村里什么都有, 吃的用的都非常方便。

他说的对。村里通自来水后,我们除了新建洗凉房和冲水厕所,添置了洗衣机,还加盖了琉璃瓦,安装了玻璃窗,家里的居住条件大为改善。周末有空时,我们带孩子回老家陪老爷子,享受天伦之乐的老爷子总是笑眯眯的。虽然他听不清我们说些什么,但一大家人其乐融融,他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到了晚上,小哥家的三层小洋楼干净宽敞,他专门给我们几个留了房间,跟住自己家没什么两样。早上,在鸟叫声中起床。洗漱后去院子里摘一把还沾有晨露的南瓜花,再敲个嫂子自养的土鸡蛋一起煮汤,鲜香无比。

早饭后,我们跟嫂子一起去葡萄地里。哥嫂的小洋楼就是卖葡萄得来的,不单是他家,这样的“葡萄楼”在村子比比皆是。村子种葡萄已有十多年,管理技术成熟,葡萄的质量好,远近闻名,每年不到采摘期,就有外地老板下订单,根本不愁销路。

嫂子在葡萄地里忙碌,我们带孩子在田埂上四处游走。遇到野菜,随手掐一把。阳光晴好的日子,蓝天白云下,清风徐来时, 看四时风物,教孩子认识野花野草,是一种别样的收获。平时禁锢在钢筋水泥房里,埋首于书山题海中,很少与大自然亲密接触, 看一朵花开,看溪水流过,感受生命的力量与庄重,是课本上学不到的知识。

孩子除了跟我们到田间地头,就是跑去球场上撒欢,挥洒汗水。村里的篮球场是一个外出经商多年的成功人士修建,虽然面积不大,也没有塑胶,但对于孩子来说,是一方乐园。

孩子打球时,我们在村里散步,四通八达都是水泥路。村子的现代化一点不亚于城里。电信、联通和移动的网络都已铺设,网购不再是城里人的专利。四通八达的快递公司看准了农村巨大的消费潜力,纷纷进驻农村。想吃什么,想买什么,足不出户就可以实现。曾经的代销点改头换面,如今成了便民网点,除了销售日用百货,还可以代充煤气,代收快递,代交话费,甚至,在一隅還有一个小书屋。书屋里,有实用型的种养技术,时政文摘快报,文学类的童话故事,还有一些心灵美文,我徜徉在书屋中往往就是半天。

去了好几次书屋,遇到的读者不多。代销店老板告诉我,主要读者是学生,像我这样的成人来看书的,是第一个。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以前代销店门口就是聚集打牌的地方,三五成群,偶尔因为出错一张牌,还会恶语相向,甚至大动干戈。从最近看来,起码打牌的恶习减少了。从物质文明到精神文明的进步,不会一蹴而就,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丈夫又跟我说起他的退休计划。他计划退休后回老家住,呼吸新鲜的空气,种花种菜,养鸡养鸭,过一种自给自足的生活。站在村口的水井处(水井被保护得很好,每年都有人清理青苔,撒石灰消毒,常年水流不断),放眼望去,白墙黛瓦,绿水环绕,青山环抱,交相辉映,整个村子宁静祥和,富足安宁,传统与现代交融并进,正散发出迷人的魅力。不由对他笑了,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提议。

猜你喜欢

挑水水井老爷子
水井
小老爷子的指甲刀
帮妈妈挑水
水井
挑水
折纸圣诞老人
周而复始
左脑风暴
乌龟与水井
解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