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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日表

2021-03-24邓焕

南方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文龙春生村主任

邓焕

许春生敲门的时候,谭文龙他们正在开村两委班子会议,会议内容是研究村里脱贫攻坚有关事宜。办公室兼会议室里燃了一盆又红又旺的栗木炭火。炭是村副主任谭克武自己烧的,村委经费有限,没钱买炭,倒是有一个烤火器,大伙嫌烤火器的温度不够暖,也不够滋味。用炭火取暖传统、氛围好,而且在开会之前往炭火里扔几个红薯、芋头之内的东西,开完会红薯芋头就熟了,烤红薯、芋头香味很好闻,吃起来味道也很好吃。

炭火很旺,会议室很温馨,谭文龙他们额头上都有微微的汗珠了。室外是这个冬天的第二场雪,雪不大,大地像一块黑色的大衣,偶尔有几块白色的雪补丁。

许春生推门进来,寒风也跟着进来,调皮地在会议室打了一个转,顺走了桌上的几张信笺。许春生看看村支书谭文龙,再看看村委会的其他同志,一脸的疲惫,一脸的欲说还休。谭文龙用探询的眼神问许春生有什么事,许春生摆摆手告诉谭文龙他没事。然后许春生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真龙香烟,分给正在开会的同志们,然后再一一帮各位把烟点上。谭文龙吐一口烟圈问,真没事?许春生还是摆摆手表示没事,然后自己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谭文龙开会不喜欢被人打断,再说会议正进行到“关键”时刻,谭文龙想续上刚才的话题,眼睛的余光见许春生像小学生一样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讲话就有些不自然,磕磕巴巴起来。谭文龙扭过头,有些尴尬地再次问许春生你真的没事,许春生有些慌乱地站起来,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但许春生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狠狠地吸烟,他接连吸了两大口烟,五寸长的烟,一下子就燃掉了两寸。许春生被烟呛得直咳嗽,咳得人都弯成了一只大龙虾,一只六十来岁的大龙虾。待到喉咙舒服下来,许春生也终于伸直了腰,但他还是没有说话,他默默地走过来,把6张100元的钞票放在谭文龙的办公桌上,再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压住了那几张钞票。最后许春生转过身来,走到了门口,拉开门,再转身朝室内的谭文龙他们鞠了一个躬,然后默默地走掉了。

谭文龙他们不知道许春生什么意思,都笑话许春生长大了懂礼貌了,学会鞠躬了。待到许春生踢踢踏踏走到楼下了,谭文龙才推开二楼的窗户,探出头去问许春生什么意思。许春生冲谭文龙摆摆手,抱抱拳说请你们帮我照顾几天老人家,过几天我就回。谭文龙还想问些什么,许春生已经骑上了摩托车,再后来,摩托车冒出一股黑烟,待到黑烟散尽,许春生已经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在灰色的水泥路里的尽头了。水泥路的尽头是几棵大樟树,大樟树枝叶繁茂,挡住了谭文龙的视线。

谭文龙他们继续他们的会议,继续他们的议题。不过都 “议”得不严谨不规范了, 都有一些小心思,都有些走神,眼神和心思都被谭文龙桌上的几张红色钞票所吸引。谭文龙敲了几次桌子,咳了几声嗽都没能把同志们的心和眼光收回来。会议原定的议题只能草草收场。谭文龙临时又加上一个议题:桌上的钱和钥匙。谭文龙和同事们都知道,桌上的钱和钥匙是个烫手山芋。谭文龙指示谭克武打电话给许春生,谭克武开了免提,许春生在电话里重复了回复谭文龙问他话的意思。许春生说钱根本不是给你们或者村委的(没有人这么去行贿),是请你们帮买点好吃的做给我岳父谭解放吃,不要让他老人家饿着冻着……谭文龙一听,头就大了,感觉要炸。

烟竹水村是一个不大的村子,三百来户人家。这些年,因为发家致富全家整体搬迁至大城市、小县城有一部分,因为打工为方便小孩读书举家迁移一部分,还有其他如嫁娶、做生意迁移的也有部分,目前留在烟竹水村的还有一百多户,留守的也都是老弱病残。有人统计过,现在全村一共有186人,其中老弱病残超过70岁就有50多人,60岁至70岁是留守人员中的中坚力量,人数大约有60人,其他就剩一些妇女和儿童了。谭文龙掐指算了算,一共有30多名老弱病残,幸运的是,这些家伙都还能自理,不需要别人照顾起居。现在要去老村走走看看,不管是曾经的青墙碧瓦豪宅,还是如今被残垣断壁包围的院子,不是成了猪圈、牛圈,就是都长着树或者花草,有的树或花草立在墙头,寂寞飘摇……附近的村庄都一样,空荡荡的,在寂静的空虚里散发出一种腐朽没落的味道。

每年春节过后,外出务工高峰期的那几天,谭文龙家里来来往往的都是村里那些拖家带口準备外出的青壮年。他们给谭文龙带一条外地的烟,或者家里的特产:腊肉、土鸡、土鸭,或者其他的自家种植生产的花生、坚果, 再或者一两瓶好酒。这些东西,刚开始,谭文龙都不要,他都坚决拒绝,邻里乡亲的,有些还是未出五服的亲戚,要这么些东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打人的脸。但是送的人态度却异常坚决,你不收东西,就意味着你不肯帮忙, 不肯帮忙,你就不配做左邻右舍,不配做村党支部书记。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其实大家都不会说得这么直接,也不是因为谭文龙是村党支部书记,才这么“放肆”, 主要是谭文龙值得“托付”。这在谭文龙没有担任村党支部书记之前,大家也都公认的。那时,村民有很多事情也都托付谭文龙去做去帮衬的。什么事托付给谭文龙大家都放心,一是谭文龙把大家的事放心上,二是谭文龙不敷衍,一口唾沫一颗钉,见事见行见结果。其实大家伙托付的事情,都很简单:留意他们家的老人,有个风吹草动或者生病感冒,及时给他们打个电话,紧急的时候,给他们联系一下医生。这看似是个轻松活,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持久战,这不仅要时刻走动,而且要时刻关注,不是走动一两天,而是要从春节关注到年尾……尤其是刮风下雨或者突然变天的时候, 再就是三伏天或者三九寒冬,老人们熬不过极端天气,一口气上不来,不是突发大病,就是腿一蹬就去了极乐世界。邻村就有个80多岁的老人,因为没人照看“打探”,三伏天里,死了好多天都没人发现,直到臭气扩散后,儿女们才匆忙地从外地哭爹喊娘赶回来。

现在谭文龙每天除了忙村里的那些重要事务,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日程,就是“巡视”。谭文龙按照最佳的路线,每家每户都要“巡视”一遍,看看老家伙们是否按时起床, 大门是否打开,没有开门的,他要敲敲门窗, 问候一声,得到肯定身体没有问题的答复后, 才能放心地赶去下一家。如果有谁没起床,或者叫不应,谭文龙还要继续敲,或者就直接“破”门而入了,他要看看老人家的神态面容,摸摸额头,量量体温,必要的时候,他会打电话给村医,然后根据村医了解的情况,再判断是否给他们各自的儿女打电话报告情况。这种电话不能随意打,一打,就意味着情况很严重或者很微妙了,外出打工挣钱的人就得“千里江陵一日还”了。

所以,现在谁给谭文龙送东西,谭文龙都坦然接受了,谭文龙把这些东西都一一做好标志,然后在老家伙有个伤风感冒或者头疼脑热,需要额外补充营养时,他就将这些东西“完璧归赵”或者把这些东西经过“加工”后返还回去,再或者就是自己掏腰包折现,买些其他的营养品慰劳老人,给老人补充营养和能量。

谭解放就是在入冬第一场雪那天早上,被谭文龙发现问题的。

下雪的前一天,北风刮了一整天,从早上刮到晚上,一夜北风紧,天寒百屋白。当天晚上,谭文龙就有预感,他顶着北风,就着手电筒的光,挨家挨户走了一遍,每个老头老太都寂静地偎一堆柴火,听北风呼啸吹喇叭声声, 对谭文龙的到来和问候,都一脸的茫然,他们都觉得谭文龙好心,但却是有些杞人忧天了: 我们身体好得很,阎王爷不敢收我们。

第二天早上,烟竹水村天地之间一片洁白,有人测量过,雪足有15公分厚。这当然有夸张的成分,因为他量的就不是正常的平地, 而是山坳或者坑地。

谭文龙7点钟起床,那时候天已经蒙蒙亮。谭文龙推开门,洁白的天地间没有什么活物,只有几只鸡和一条狗在雪地里小心地走。地球变暖,气温上升,烟竹水村这一带,已经好多年没有下过雪了。那些鸡和狗,都不熟悉也不太适应这个纯白的世界,小心翼翼在雪地里留下一串一串個字印和梅花印。

谭文龙踏着雪又走了一遍那些“孤寡老人”,都还好,没有人在雪夜发生意外。这以前,谭文龙安插了几位“线人”(小朋友), 时刻帮他打探老人们的消息,给“线人”的报酬是时不时地一抓糖果或者其他的小零嘴。“线人”们都很尽职尽责,都能在“第一时间”内,把他们发现的问题报告给谭文龙。但是近段时间天气太冷,“线人”们都贪睡,打探消息的事情只能靠谭文龙自己了。

25个“孤寡老人”,谭文龙走访了24个, 只剩下谭解放了。谭解放一个人住在村东头的一个小山坡上,三层楼的小洋房……

谭文龙是在医院碰到许春生的,那时候谭文龙正忙得焦头烂额,最主要是心焦虑,理不清头绪。谭解放不是五保户,也不是孤寡老人,他是小学老师退休,每个月有5000多元的退休金。他有老婆,也有儿有女,但是他跟孤寡老人没有区别:老婆10多年前就去世了,女儿谭莲芳嫁了邻乡的许春生,但是不守妇道, 生下一个儿子后,在浙江打工期间,傍了一个大款,远走高飞了。多少年了,谭莲芳一直杳无音讯。儿子谭水龙,倒是很有出息,曾是乡民政办主任,管着全乡贫困户的“钱袋子”, 后来调到县水果办任主任,掌握全县人民的水果种植的种苗配送以及技术等方面的培训。就在几个月前,谭水龙因为“吃拿卡要”贫困户的救命钱,东窗事发,已经被宣判了:三年。

那时候,谭文龙已经在医院照顾谭解放5天了。5天来,谭解放也从病危转到重症监护室。医生说谭解放再过些日子就可以出院了, 但是需要人细致的照顾。谭解放是中风,脑出血,医生说就算抢救过来,也是“植物人”。谭文龙知道“植物人”的概念,也知道“植物人”是个什么样的负担。他在记忆里努力搜索谭解放的亲人:儿子、女儿都靠不住了,家族的亲朋因为谭水龙的原因,像躲瘟疫一样躲着谭解放,唯恐惹火上身。谭文龙穷尽记忆,找不出有谁能照顾这个病重的“植物人”。他自己呢,那是不可能的,他能救个急,偶尔应付一下还可以,毕竟身份和关系摆在哪里,非亲非故的,还是村里的一把手,是村里的党支部书记,村里大小事务还在等他去决断。

许春生的出现简直就是唐僧来到五指山下。只有许春生这个唐僧才能救出了他这个被压在山下的孙悟空。谭文龙先是很夸张地拥抱了许春生很久,后来就拉着许春生的手不放了,他要许春生答应他照顾谭解放,谭文龙说怎么讲他都是你的老岳是不是。谭文龙感觉这话有些欠妥,但想想也没错,至少曾经是。许春生苦笑一下,不置可否,却不肯接谭文龙的招。谭文龙换个话题,却万变不离其宗。谭文龙说他是许小兵的外公总不会有假吧。许春生还是无动于衷,只是长长地叹一口气,眼圈都红了。多少年了,许春生还没有从老婆跟人私奔的现实中解脱出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单身。没办法,谭文龙只有打苦情牌,说谭解放真是可怜,有儿有女却没有尽孝的人。最后,谭文龙买了两包海韵真龙烟,许春生才答应试试。

谭文龙领许春生进病房的时候,才发现许春生背了一个背包,只是刚才一直放在一个角落谭文龙没有注意到而已。背包胀鼓鼓的,装满了东西(或许就是衣服)。

谭文龙再次照顾谭解放,只照顾了7天, 老婆就有意见了。老婆不是对谭文龙给谭解放好吃好喝的有意见,作为村支书的老婆,这点素质还是有的,一只鸡、一只鸭或者一副猪脑水,花不了多少錢,他谭文龙这点家底还是有的。老婆只是对整个事情有意见:你谭文龙凭什么要去照顾他谭解放?你又不是他什么亲戚,就凭你是烟竹水村的党支部书记?党支部书记也是烟竹水村的党支部书记,不仅是他谭解放的党支部书记。再说烟竹水村还有那么多的村干部呢,凭什么就你谭文龙一个人去照顾?

谭文龙送谭解放去医院并照顾谭解放的时候,因为事发突然,老婆没有太多的想法, 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能见死不救?后来既然已经把包袱甩给许春生了,你谭文龙为什么又把包袱捡过来?又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值钱?!前几天老婆一直都忍着,按谭文龙的指示做好饭菜,陪着谭文龙一起去送饭,一起给谭解放擦洗身子。这天谭文龙的大舅哥来了,宰了一只土鸡,大舅哥等人还没开吃呢,谭文龙就先把软的好吃的鸡肝、胸脯肉什么的拣出来,装进了保温饭盒里,老婆忍不住就当场发飙了。还是大舅哥明事理, 劝住了自己的妹子:这是谭文龙作为村里的一把手应该有的样子,也是为人民服务是不是。

第二天在村两委成员会议上,谭文龙按照老婆的要求,把谭解放作为一个问题抛出来, 要大家研究研究。

研究什么呢?村主任笑着说,谭解放问题从哪里来就让他回到哪里去。

谭文龙有些不解,问题是他谭文龙发现的,也是谭文龙冒着风雪把他送到医院去的。到现在,他还帮谭解放垫着10000元的医疗费呢,这些老婆都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指不定要掀翻家里的瓦。谭解放是有工资,但是他现在不能说话,也没有多少意识,没有人知道他工资的密码。谭解放什么时候能还他的10000 元,只有天知道了。

村主任说,支书大人谁叫你找这个源头呢,你找另一个源头呀。

谭文龙想了想,拨通了许春生的电话。

许春生在电话里说他在外地,在千里之外的浙江宁波。然后许春生就挂了电话。再打电话,许春生的电话传出来一个优美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谭文龙他们分析,许春生在宁波干什么呢?许春生的儿子在宁波?他去宁波带孙子? 或者他根本就在家里,骗大家去了宁波?这些

都有可能。骗不骗都没有关系了,谭文龙知道许春生是彻彻底底地当甩手掌柜了,他把这个包袱扔给了烟竹水村委,准确地说扔给了他谭文龙,是不准备再要回去了。

村主任带头发了言,表明了态度,但是并没有解决实际问题,而且还把最有可能的接盘侠许春生这条路给断了。有人发牢骚说好歹也是女婿呢,怎么没有一点孝道。谭文龙笑着骂许春生的事摊在你身上试试,让你戴一顶绿帽子几十年,看你还有多少孝心。

团支部书记说,让他自生自灭吧,一个贪官的老父亲,不值得同情也不值得可怜。团支部书记不到30岁,个性很强,脾气也很大, 刚从大城市打工回来,积累了第一桶金,准备回家乡创业——养猪。小伙子把事情看得很通透:他要卡住命运的喉咙,只有自己创业,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很多人都笑话他,是什么狗屁逻辑,喉咙跟梦想有什么关系。

团支书书记把话挑明了,会议的气氛就有些沉闷。手机、电视和报纸上报道的贪官,贪污数额有多巨大,性质多么地恶劣, 烟酒如何堆积如山……那只是别人“家”的故事,离烟竹水村有十万八千里远,伤不到烟竹水人的肝和肾,只是多一道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等到自己身边出现这么一个人, 而且还是烟竹水村人看着光屁股长大的,平时看着笑容可掬伯伯长叔叔短的,叫得很亲热,真想不到是个大贪官,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最反感的是那家伙贪就贪了,竟然还变着法子在烟竹水村的贫困户手上捞钱,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现在好了,贪进了监狱,妻子马上跟着就离了婚, 而且发誓:永世不朝烟竹水撒一泡尿,而且要求儿子也如此。谭水龙的妻子说到做到, 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回烟竹水村一次,也不接烟竹水村任何人的电话。有人说这叫报应, 谭水龙贪那么多的钱,谭解放在其中没少沾光,至少好烟好酒没断过,我们烟竹水村有谁吃过他谭解放的东西!

会议没有研究出一个结果。

没办法,谭文龙只好继续照顾谭解放。老婆那边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刀子嘴豆腐心罢了,只是成天苦瓜着一张脸,比炭还黑。

谭文龙去乡政府找了乡长,问有没有可能把谭解放送进乡敬老院。乡长最近这段时间被“精准扶贫”大督查弄得焦头烂额,秘书写的汇报材料他都四易其稿了,发给县里还是通不过,说措施不够得力,典型经验不够典型, 为此他吃不好睡不香,一直都在构思他的措施和典型经验。谭文龙这个问题,让他笑得直不起腰来。乡长点着谭文龙的额头说老谭,你也大把年纪了,而且也当了几年的村党支部书记了,怎么还这么小学生。谭文龙说谭解放有钱,他有退休工资。乡长说有钱都能解决问题?有钱就能让人照顾?放在敬老院谁来照

顾?谭文龙想想也是,敬老院里的人都是七老八十的,但是都还能巍巍颤颤地,自己走出门洞去吹吹风去晒晒太阳,享受阳光雨露。谭解放呢,只是瘫在床上,饭来不会张口衣来不會伸手。谭文龙还不死心,又问乡长,由乡民政办出面打个证明,送去县里敬老院可否?乡长又笑了:民政办能随随便便出个证明?谭解放是建档立卡贫困户?

谭文龙其实没有想过会在乡长这里得到一个解决的办法,他只想试一试,开开玩笑,缓解一下压抑的心情,万一乡长能给他一个很好的解决办法呢,没想到乡长笑话他两次。

谭文龙私底下又拨打了许春生几次电话, 许春生的电话已经变成了空号。他找人打听, 得到的消息是许春生确实去了浙江。谭文龙又想方设法找到谭解放外孙许小兵的电话,电话倒是打通了,电话里的人告诉谭文龙那不是他的义务。谭文龙回敬他一句,那也不是我的义务。电话里头说是的,不是你的义务,你可以不管,也没有人要求你去履行这个你不该履行的义务。

谭文龙气得想摔了自己的手机,想想也是,谭莲芳跟人私奔以后,许春生就没有让许小兵回过烟竹水村一次,他能跟谭解放有多少感情。许春生能去医院照顾谭解放一段时间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或许还是看在谭解放是许小兵外公的分上。

没办法,谭文龙只好自己继续背着“包袱”。老婆这边这次真的是发火了。老婆说他是你什么人?父亲还是岳父?你这样天天围着谭解放转,家庭还要不要?你的工作还要不要?你都不知道村里人怎么议论你,说是你跟谭解放的儿子是一丘之貉,说你们以前就有协议,你得了谭水龙的好处,所以现在你才对谭解放不离不弃!谭文龙气得大骂:龟儿子的无稽之谈!

这天,谭文龙接到电话,第二天他要去县里开两天会。走在去谭解放家送饭的路上, 他还在想,这两天动员谁来照顾谭解放。叫老婆,老婆肯定是不会来的,再说老婆力气小, 她也搬不动谭解放,谭解放一米八几的个头, 虽说现在因为病痛骨瘦如柴,只剩一副皮囊, 但是那身骨架还在,力气小的人还真不容易对付:翻身、擦洗都是体力活。

谭文龙提着饭盒来到谭解放的家门口,谭解放的大门大打开。屋里,村主任已经在给谭解放喂饭了,满屋子弥漫着鸡汤的香味。村主任喂得很专注,一勺一勺的汤,都喂进谭解放的嘴里了,没有流出来一丝汤汁,比喂自己的亲生父亲还认真专注。

看着谭文龙诧异的表情,村主任说,你也照顾老支书很长一段时间了,也该休息休息了,再说老支书不是你一个人的老支书,他还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呢!谭解放在村里教小学兼校长的时候,村里有一段时间没有党支部书记,乡里让谭解放兼任了一段时间的村党支部书记,就在那时,原来的村民现在的村主任, 经谭解放介绍入了党。

两人喂完谭解放,又东拉西扯地抽了两支烟。最后村主任表态他可以照顾谭解放一个星期。村主任说我没有那么高尚,我不敢像你一样,能长期坚持,我只能负责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以后再说。谭文龙知道,这也是村主任最大的限度了,村主任除了村里的工作,还在外面兼职帮别人管理一个养猪场,村主任家里负担重,两个小孩读书,老母亲经常要打针吃药。

谭文龙有心劝一句:这怎么行,你事多, 走不开呀!养猪场那边离不开你!

村主任不以为然:那边我请假了,再说有什么事我还可以电话指导!

谭文龙还是有些不放心:弟妹那边通得过?

村主任笑笑说,没关系,养猪场那边说了,不算我请假,继续开工资。

第二天中午,村主任、团支部书记以及村副主任都提着饭盒出现在谭解放的屋里。

团支部书记说怎么讲谭老师都还是我的亲戚(出五服的叔叔)呢。其实,村里的人,拉拉扯扯缠缠绕绕,谁不是亲戚呢:烟竹水不大的一个村子,一共就三大家族,三大家族又互相联姻,细讲起来都有亲戚关系。

第三天中午,全体村支委成员一共5 人,全部都出现在谭解放的堂屋,手里都提着炖好的鸡汤或者其他好东西,屋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

第四天、第五天同样如此,五个饭盒五种不同的肉香味飘散在谭解放的堂屋。

谭文龙决定再次召开一个村两委成员会议。一是要传达县里扶贫工作会议精神,二是要妥善解决谭解放的问题。这几天村两委成员都去送饭,不仅造成了“资源”浪费,而且还造成了人力的浪费,很不科学很不合理。

这回会议很快就达成了一个共识:谭解放由村两委成员轮流养,每个成员照顾两天, 周而复始,循环不止……每个村干部心里都明白,这只是权宜之计,也是解决问题的一个有效办法,都在想谭解放还能活多少天呢,十天八天半个月,或者更长一些,一个月三个月, 甚至半年……半年也无所谓,落到每个人的头上,也就一个月多几天。

团支部书记郑重其事地把村两委每一个成员照顾谭解放的日子,用表格形式打印出来, 贴在村委会办公室的墙上,提醒各位履行各自的职责,表格的抬头就叫:值日表。

值日表并没有执行多久,问题又出现了,这次问题很大,谭文龙很头疼。村民风言风语地指责村两委是谭解放家里的村委, 是为谭解放一个人服务的村委;谭水龙就是能量大,人都进监狱了,还能指挥村两委帮他服务;村两委成员都是村里选出来的,为什么只照顾谭解放一个人,我们家也有生病的老人需要照顾,村委会为什么不来帮我们照顾老人……一天,有村民找谭文龙盖村委的章,村委办公室找不到人,只好找到谭解放的家里。那时候谭文龙正在给谭解放擦洗身子,村民倚着门框,冷冷地看着谭文龙忙活,一直等到谭文龙忙完事情,然后丢给谭文龙一句话:“谭水龙给了你们多少好处, 你们这样舔这个老家伙的屁股!”

过几天,乡里纪委派人来调查烟竹水村两委的事情。乡纪委书记摇着手里的举报信,要谭文龙解释举报信里的内容。乡纪委书记说同志们啦,你们讲党性敢担当做好事我不反对, 但是要顾全大局,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能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你们为了照顾谭解放一个人, 就放弃村里的工作,放棄全村的老百姓?

临走,乡纪委书记抬头看了看贴在墙上的值日表,拿出手机咔嚓一下,把值日表定格在手机里,又回过头来问:你们真的没有拿谭解放或者谭解放家里人一分钱?

谭文龙环顾一下村两委成员,大家都一脸坚毅地摇摇头。谭文龙对乡纪委书记说: “我们要拿了谭解放一分钱,请组织从严从重处分!”

谭文龙送乡纪委书记走的时候,眼巴巴地问,那我们以后还要不要继续照顾谭解放? 或许就叫他自生自灭……乡纪委书记说老谭, 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没有叫你们放弃谭解放,也没有叫你们不要老百姓。说完这句话, 乡纪委书记坐进他那辆宝骏510,慢慢地消失在马路的尽头。

乡纪委书记走后,村两委成员围坐一起,都发了火,都义愤填膺,都感觉比窦娥还冤,都一肚子的委屈。国骂、脏话,骂遍了举报者的祖宗十八代。谭文龙却异常的冷静,他静静地坐着,抽了一支烟,又抽了一支烟,再抽了第三支烟……村两委成员牢骚发够了,骂够了,都准备散人。临走,团支部书记扯下值日表,把它撕成碎片,然后撒在地上,还踩了无数脚,楼板都快要被踩塌了。

谭文龙走在最后,等大伙走到门口,谭文龙追上去问:“今天谁值日?”

“我的领导,你想干什么?你还想让我去背捞取好处费的罪名?你嫌一封举报信不够?”团支书回过头来,一脸的困惑。

谭文龙看了看团支书,又看了看大伙: “以后这个值日表就取消了吧!”

谭文龙去谭解放家送还钥匙。

谭文龙把钥匙放在谭解放家的餐桌上, 然后走进谭解放的卧室。谭解放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一脸的安详。谭文龙用手试试谭解放还有没有呼吸。谭解放没有死,还在平静地呼吸,谭文龙再帮谭解放掖掖被子,然后谭文龙走出卧室,坐在谭解放客厅的椅子上,抽完了两支烟。再后来,谭文龙把钥匙拿在手上,走出谭解放家,把大门轻轻地合上。

谭文龙转过身,看见团支书提这个饭盒正朝这边走过来。等团支书走近了,谭文龙问他:怎么还送饭?团支书说,我也不愿送,但我回到家,老婆已经把饭菜装好了, 再说全家其他人已经吃过饭了,留到晚上, 也不新鲜,把饭菜倒掉就可惜了……

谭文龙点点头,拍拍团支书的肩膀,鼻子酸酸地走了。

第二天轮到谭文龙值班,到送饭的时间了,谭文龙还没有送饭的意思。老婆问怎么不去送饭了,谭文龙说不送了。老婆冷哼一声,为什么,就因为那封举报信,就因为乡纪委来调查了?老婆说亏你还是当了多年的村干部的人,越是这个时候,你越要送,不送,不送就是你们有鬼,举报信的内容就是真的。

谭文龙当场就火了,骂老婆:“连你也不信我?!”

老婆说:“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不明真相的人不相信你们村干部。”

谭文龙不想听老婆的,老婆虽然分析得很透彻很有道理,事实上就算自己能坚持, 但是没有其他村两委成员的支持和坚持,自己也不可能坚持多久,他对自己没有信心。前几年自己父亲生病,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年多,父亲自己就一个儿子,没有兄弟姐妹, 那份苦那份累,到现在他以及老婆和儿子都心有余悸,父亲走了那一刻,他放声痛哭,

别人都以为他是为父亲的离世而痛哭,其实他是为解脱而痛哭:为父亲,也为自己。

谭文龙听老婆的,当天给谭解放送完最后一次饭。他给自己下命令:真的就是最后一次。

当天下午,谭文龙再次召开了一次村两委成员会议,他要听听大家的意见,毕竟乡纪委书记说过“我没有叫你们放弃谭解放”。

会议几乎是一边倒的意见:村里照顾谭解放这么久,已经仁至义尽,再说久病床前还无孝子呢,村干部做“孝子”已经做很久了。会议还没有结束,乡党委书记打来了电话。乡党委书记很是激动很是兴奋,一改以往会议式的严肃认真批评的口气,说烟竹水党支部给乡党委涨了脸争了光,要重重地表扬。乡党委书记说县里和市里电视台都知道了烟竹水村值日表的故事,现在市里电视台的记者和县电视台的记者正在赶往烟竹水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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