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是棵洋槐树
2021-03-24蒋曼
蒋曼
我讨厌我妈妈。
有一年,洗澡的时候,我看见她臃肿的身体,毫不客气地说:“我以后绝不会长成像你这样的妈妈。”那时,我带着青春的锋利,如同不肯被驯服的小兽。妈妈正忙着给我抹香皂,她眉毛都没有皱一下:“转过去,搓背。”我妈妈坚硬得像礁石,对于我的挑衅,连抵挡的兴趣都没有。她从来都我行我素,拒绝长成文学作品中那些温暖、温柔的妈妈。
初中时,当我读到冰心的软语温言:“母亲啊/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还有谁是我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我愤怒而痛苦地发现我妈妈永远都不是荷叶。她是洋槐,浑身长满了刺,刺得人满身、满心的疼痛。
成绩考差了,她痛骂我太懒惰;生病了,她责怪我照顾不好自己,不像医生的孩子;她上夜班,我必须关灯睡觉,怕黑是多么荒谬、可笑。她的逻辑古怪又固执,规矩更是严格到苛刻:牙膏要从尾巴向前挤,所有的盖子摆放时一律朝上,上床后拖鞋尖必须朝外。我七岁会煮饭,九岁会剖鱼,她还是不满意。慢慢地,我学会了服从,也学会了反抗。我在高三每一天的题海中愉快地挣扎,因为想到可以离开她。
我以为我这辈子可以不再像她。十多年后,生下女儿,在生活的左突右冲中,我成为笨拙而慌乱的妈妈。当每一个潦草而疲倦的白天结束,当臂弯里孩子均匀的鼻息轻轻传来,在黑夜的深处,我记起了那些曾经努力忘记的过去。
我以为她生来就该是妈妈,慈祥的妈妈,温柔的妈妈。我忘记了她曾艰难地成长,一个破落家庭的长女,在歧视与饥饿中长大,靠着聪明与勤奋,考上中专,有了工作,却还要面对各种恶意的挑战。妈妈学会了战斗,用所有的泼辣与强悍,无畏地战斗,就这样一路横冲直撞碰上了我。这时的她,已经不会温柔地说话。我的妈妈没有生活在湿润的江南,她一生也不会长成风姿绰约的莲花。在贫瘠与艰难中,在粗粝的山风中,只有坚韧的洋槐才能生长。十八岁,在外工作,杀了生平第一只鸡,鸡跑了,她哭了;给乡下女人接生时,她自己还是孩子,吓得手脚发抖;外婆去世时,她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在外地工作,只能拿着信纸,背对着我们抽泣……
不过,她不会承认这一切。我的妈妈,迅速学会了与生活周旋的能力。我新罩衣胸前的花是她细细密密绣上的,那些曾经只能出现在梦里的荷花;童年时受到的欺凌是她为我抵挡,虽然她的粗鲁让我尴尬;她冒着被婆婆责骂的风险用半个月的工资给我买了第一条连衣裙,让我在整个童年都能单纯地欢笑;她订的《小说月报》总被我们看旧了,扔在角落,我偶尔瞥见过她在阳光下温柔而平静地阅读。旧照片中文静而温柔的她,还是豆蔻年华。
岁月静好的背后是强悍、尖利的妈妈。我错过了她的娇美,错过了她的鲜润。狭路相逢时,桀骜不驯的我和五大三粗的她,如戏台上的武生戏,直接交手,没有对话。直到如今,后知后觉的我,独立、倔强就像当年的她:起居有度,敢说敢打。受伤时默默地哭,哭过后认真地笑。闲时做好吃的菜,睡覺前仔细检查门窗。
妈妈,所有的时间都被保留,可是我只记住了洋槐的刺,却忘记了这么多年,每一个春天,它那洁白、芬芳的花。